楊馨潔
摘 要:面具是尤金·奧尼爾戲劇中十分重要的元素,他的戲劇多探討雙重人格對人的影響,以及假面之下人與人的關系。他對面具的認識是立體的,凸顯了現(xiàn)代人內心最為深刻的矛盾。從奧尼爾的面具理論出發(fā),分析其作品中人物對于面具的使用,在奧尼爾的面具使用逐漸觀念化的過程中,面具逐步成為人們內心世界的一種象征,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孤寂的內心世界。
關鍵詞:面具;面具??;尤金·奧尼爾;人物分析
尤金·奧尼爾是美國嚴肅戲劇的奠基人,被稱為“現(xiàn)代美國戲劇的締造者”,開創(chuàng)了20世紀美國戲劇發(fā)展的新局面。奧尼爾著力于探尋各種戲劇技巧,20世紀初,奧尼爾的戲劇受到表現(xiàn)主義思潮的影響,其作品中充斥著表現(xiàn)主義的表達方式:人物抽象、劇情離奇,戲劇語言充滿囈語意味,揭示人們的主觀世界和下意識,以表現(xiàn)事物實質,以及人物的心靈體驗,展現(xiàn)內在的生命沖動[1]P56。奧尼爾在探索表現(xiàn)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戲劇元素——面具。1925年,他完成了第一部面具戲《大神布朗》,直到《無窮的歲月》,奧尼爾一直探尋面具在戲劇中的可能性。1932年—1933年期間,奧尼爾總結了自己的面具理論:他認為面具是人們內心世界的一個象征,在《關于面具的備忘錄》中奧尼爾聲明他的這種努力“以最明晰且最經(jīng)濟的戲劇手段,表現(xiàn)出心理學不斷向我們揭示的人心中隱藏的深刻矛盾”[2]P36。奧尼爾在面具戲的實踐中,將面具作為舞臺技術進行情感的外化,不僅解釋了現(xiàn)代人內心的矛盾,也創(chuàng)作了深具想象力的戲劇作品。
一、面具下的雙重人格:主角的面具
奧尼爾認為,面具最重要的功能在于揭露隱秘的內心,面具可以揭示人內心隱藏的深刻矛盾,具有人格置換的功能,主角人物總是游走在兩個分裂的人格里,從《大神布朗》里面的迪昂、《無窮的歲月》里面的約翰·洛文尤為典型,他們在真實的自我和假面的自我之間徘徊。
(一)面具的凝定作用
奧尼爾于1932年撰寫了《論面具在戲劇中的使用》一文,文中寫道:“就算從最功利的戲劇家的角度來看,面具本身就是戲劇化的,是經(jīng)過驗證的攻擊武器。要是運用得宜,面具所能帶來的戲劇效果甚至比任何演員的臉都更巧妙,更夢幻,更讓人浮想聯(lián)翩。”[3]P101面具凝結人物特點,表現(xiàn)其最獨特的情感?!洞笊癫祭省分?,迪昂首次登場的時候就戴著面具,有著“冷嘲熱諷、毫無忌憚、歡樂地揶揄和愛好肉欲的潘的表情”,他自己的臉卻是“黑黢黢的,毫無世俗氣息,充滿詩意,熱情洋溢而極為多愁善感”[4]P8。迪昂長大以后,他的真臉更為緊張且痛苦,同時逃避生活的決心更堅定了,而他戴上面具的臉“更老了一點,更氣勢洶洶和冷嘲熱諷,它的譏笑更為做作和尖刻”。面具的氣質從潘變成了梅菲斯特。從面具的特點就可以看出迪昂在不同階段的特點,以及在雙重人格桎梏下的糾結和痛苦?!独_路笑了》中,奧尼爾在塑造七種性格時使用了七種面具:單純代表愚昧、快樂代表熱切、自我折磨代表內省等,奧尼爾通過面具放大人物的面部表情,凝定特點,可以快速抓住觀眾的目光,并讓觀眾期待走進他們的內心,最終移情于人物的生命世界中[5]P83。
(二)雙重人格的塑造
奧尼爾的作品有著相似的結構:面具出現(xiàn)—分裂—融合—摘下面具找尋自我。奧尼爾曾在《美國觀眾》上發(fā)表過一篇論文,其中表現(xiàn)了他對于面具可以表現(xiàn)雙重人格的濃烈興趣。他提到了《浮士德》,他認為在創(chuàng)作劇本時可以讓梅菲斯特戴上浮士德臉的面具。歌德對于時代揭示的全部真理就是梅菲斯特和浮士德是同一個人,也就是兩者都是浮士德。奧尼爾的作品也是相似的邏輯,雙重人格的塑造使人物形象變得立體。
《大神布朗》中,迪昂和布朗都處于雙重人格的折磨之下,劇中主角都戴著面具,面具隨著劇情的發(fā)展可以戴和取。迪昂每天都處于一種分裂的狀態(tài),真正的他是多愁善感且熱情的,但戴上面具的他變得冷嘲熱諷,愛好肉欲。迪昂在面對父母、妻子和西比爾時都在同雙重自我進行斗爭,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在與父母的相處中,由于父母的教育方式極大地損害了迪昂的自信,迪昂使用著潘的面具諷刺一切;在與愛人瑪格麗特相處時,瑪格麗特想象中的迪昂是似月亮一樣浪漫神秘的,他可以畫畫、寫詩,還能彈琴跳舞。妻子無法接受真實的他,迪昂也無法袒露真正的自我,所以他陷入了一種自我折磨。這種自我折磨也使得他對于妻子又愛又恨,只有在妓女西比爾的面前,他才卸下面具。劇中的人物都生活在雙重面具下,欺騙別人也欺騙著自我?!稛o窮的歲月》中的約翰·洛文直接分裂成兩個人——約翰和洛文,約翰是他善良的一面;而洛文是“死人面貌”,憤世嫉俗的模樣。奧尼爾對于雙重人格的塑造,最后都變?yōu)橹魅斯簧钏鶔仐墸繉で笮碌男叛鎏幚韺τ谌松鷧拹旱男膽B(tài),再獲得生活下去的勇氣或是永遠的死亡,表達了人的被動,無法做自己成為一種普遍的生存情況,面具的切換使得戲劇性更強,視覺效果也更直觀。
二、面具下的多角愛情:女性角色的面具
在奧尼爾65年的生命歷程中,經(jīng)歷了三次婚姻,育有三個子女。他以悲劇作品著稱,這和他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密不可分。他的一生都和女性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她們充當著妻子、情人、母親、伙伴、助理等角色,不僅影響了奧尼爾的性格和情感,也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劇本創(chuàng)作[6]P8。
(一)理想主義的妻子
奧尼爾筆下的妻子角色擁有著看似溫情的愛情,但實則她們愛上的是丈夫的幻象,不愿意接受真正的丈夫形象?!洞笊癫祭省分?,瑪格麗特出場時戴著“和她自己幾乎一模一樣,透明的面具,使得她不像本人,而是具有少女的抽象特質”。與迪昂結婚以后,瑪格麗特換上了“漂亮的主婦面具,還是不成熟,她顯得天真爛漫又充滿著希望,絲毫沒有受創(chuàng)傷的痕跡”[4]P124?,敻覃愄卮魃厦婢叩哪康氖鞘颈姡恼鎸嵜婷仓徽宫F(xiàn)給了迪昂,家庭的瑣事也逐漸讓天真無邪的面容變得悲哀、牢騷滿腹,她生存在自己搭建的愛情城堡中,守護著她理想主義的愛情,面具的變化意在表現(xiàn)生活雖然摧殘著她的幻想,但她已然適應了自我欺騙。《送冰的人來了》中,希基和妻子伊芙琳的關系也是這樣的。伊芙琳只相信面具丈夫的形象,不愿接受真正的丈夫。
奧尼爾筆下的婚姻關系,多是因為主角無法接受妻子的幻想,而陷入了多角關系中。妻子角色在多角關系中被塑造成天真純潔、理想化的人物,不論對于生活還是丈夫都是感性的,面具下的自我都習慣于愛上幻象和自我欺騙。
(二)圣母般的妓女形象
妓女角色在奧尼爾作品中多以“圣母妓女”的形象出現(xiàn),如《大神布朗》中迪昂將妓女西比爾比作大地之母:“這會兒你變得像一個媽媽了,大地小姐,把我的靈魂別在每一塊空著的尿布里——這就是唯一的解答嗎?可是請求你別停止撫摸我疼痛的額頭,你的手是敷在思索引起的刺痛上的陰涼的泥罨劑?!蔽鞅葼栐趧≈械拿婢呤且粋€涂胭脂、畫著黑眼圈的狠心模樣,在這惡毒的妓女面具下隱藏的確是具有撫慰功能的偶像[7]P4。西比爾的愛自由且包容,她認為建造世界是需要各種各樣的愛的,她用愛作為麻醉劑療愈了迪昂。迪昂面對死亡的時候,西比爾心疼且安慰著他,說死后她會用被子將他裹起來,雖讓迪昂十分感動,但兩人還是戴上了各自冷漠的面具,迪昂甚至惡毒地罵她“多愁善感的死騷貨”。將妓女角色塑造成“大地之母”顛覆了傳統(tǒng)的妓女含義,沒人拆穿妓女的假面,但她們卻總能看清別人的假面,這也是奧尼爾所認為的“沒有希望之希望的悲劇性”。將妓女角色的面具描繪成圣母形象顛覆了純潔的傳統(tǒng)含義,增添了人物身上不可逆的悲劇性。
三、面具從有形到無形:群眾的面具
奧尼爾主張用面具表現(xiàn)舞臺上的群眾,凡是需要這些群眾場面產(chǎn)生某種心理效果的地方都可以使用面具。在群眾面具的刻畫下,奧尼爾逐漸完成面具形式到觀念的轉變。
(一)面具群像的塑造
20年代,奧尼爾開始從現(xiàn)實主義過渡到表現(xiàn)主義,表現(xiàn)主義下面具逐漸觀念化,且面具理論也更加成熟。奧尼爾提到在《瓊斯皇》森林逃跑的那場戲中,所有的角色都應該佩戴面具,這樣可以和不戴面具的瓊斯進行對照,面具強調了幽靈的特征,加強鼓手所顯示的超自然的威懾能量,使得該劇的表達更加完美[4]P99。瓊斯在第一次見到集體幻象的時候,一群小恐懼突然出現(xiàn)了,具體的形象是嬰兒大小的肉蛆。這些小恐懼不是具體的幽靈形象,而是一種恐懼的象征,沒有詳細的臉部特征,但會發(fā)出低沉的聲音,對于幽靈群像的塑造,這種概括性的舞臺形態(tài)更加生動。在《拉薩路笑了》中,奧尼爾使用了49個戴面具的猶太人,用來展現(xiàn)以色列的伯大尼村,拉薩路的追隨者都是有著猶太人特征的群眾;這些面具還包含了7個年齡階段和7個不同的性格,這樣就有了49種不同類型的人,面具精簡了群演的使用,象征性更強。
(二)無實體的面具
在奧尼爾后來的作品中,他不使用面具而開始啟用旁白。奧尼爾說:“《奇異的插曲》是新型假面心理劇不用面具的一種嘗試——也許是一種成功的嘗試。這種嘗試僅僅在淺層生活時是有成果的,而在深層探索時就不一定了?!盵5]P6旁白的使用和對話交織,可以直接展現(xiàn)人物內心的想法和矛盾,意識流獨白和思考式的旁白用來揭示人物的內心?!镀娈惖牟迩分信园椎捏w量很大,把人物內心的矛盾通過并不存在的“面具”——旁白進行表現(xiàn)。而主要人物尼娜的雙重人格,是在遞進的情境中慢慢被刻畫出來的,也是分裂的。不論是面具還是旁白,都體現(xiàn)了奧尼爾希望表現(xiàn)生活背后神秘力量的目標,揭示出生命無常、周而復始的真理,就如尼娜所說:“唯一活著的生命存在于過去,存在于未來,而現(xiàn)在只是一個插曲——一個奇異的插曲,在這里我們呼喚著過去和未來。請他們來證明我們是活著的。”[5]P443
四、結語
奧尼爾在雙重人格形象的創(chuàng)作、塑造進程中,創(chuàng)作方法從面具劇到后期有了較大的發(fā)展。在《大神布朗》和《無窮的歲月》中,他喜愛通過面具的摘戴表現(xiàn)雙重人格的切換,且劇中人物一直在雙重人格中徘徊和痛苦;后來的《更加莊嚴的大廈》中,人物依然擁有雙重人格,但在不同的情境中他們可以選擇或割舍某種人格,人格的斗爭變得更為緩和了,且結局是選擇一種人格長期地生存下去;再到《奇異的插曲》等作品,他開始創(chuàng)作不直接使用面具的假面心理劇,人物會選擇用假面向外,而在舒適地帶用真實的自我進行對話。研究奧尼爾的面具理論,可以更好地理解他所說的“新型面具定理”——一個人的外部生活在別人的面具纏繞下孤寂地度過了,一個人的內部生活在自己的面具的追逐下孤寂地度過了[5]P3。
參考文獻:
[1]左金梅,龐敏:《奧尼爾的表現(xiàn)主義藝術》,《中國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
[2]龍文佩編:《奧尼爾評論集》,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8年
[3](美)尤金·奧尼爾著,肖舒、高穎欣譯:《戴面具的生活》,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
[4](美)奧尼爾著,郭繼德編:《奧尼爾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
[5]王藝陶著:《尤金·奧尼爾關于面具的理論主張及其實踐》,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20年
[6]杜莉莉:《奧尼爾戲劇中的女性形象研究》,《上海戲劇學院》,2018年
[7]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研究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編:《外國現(xiàn)代劇作家論劇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
(作者單位:吉林藝術學院)
責任編輯 姜藝藝 王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