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泰居·科爾是當代美國文學(xué)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作為一位定居在紐約的尼日利亞裔作家，他的代表作《不設(shè)防的城市》（Open City，2011）以其獨特的哲思散文式筆觸開啟了當下大眾對于城市“情感”歷史和自我存在的探索。科爾在小說中運用的象征手法不僅使主人公形象鮮活飽滿，充分體現(xiàn)了人類矛盾的本質(zhì)，同時，也巧妙地升華了小說的主題思想，傳達出科爾身為一個世界主義者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

【關(guān)鍵詞】泰居·科爾；《不設(shè)防的城市》；象征；世界主義；多元化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7-003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7.010

一、前言

泰居·科爾（Teju Cole，1975—）生于美國，長于尼日利亞的首都拉各斯（Lagos），雙重的身份或許也是他崇尚世界主義的根源之一。作為一名新人小說家，科爾至今公開發(fā)表的小說只得兩部，但每一本作品的出版都引起了當代美國文學(xué)界的熱議?？茽栍诿绹膶W(xué)界出道的處女座《不設(shè)防的城市》（Open City）[1]一經(jīng)發(fā)布，就登上了當年的十大暢銷書單，且廣受讀者和各大媒體的青睞?！恫辉O(shè)防的城市》一再榮獲海明威獎、國際文學(xué)獎、美國藝術(shù)與文學(xué)學(xué)院羅森塔爾獎和紐約市小說獎等多項文學(xué)大賞，這些榮耀也正式宣告了科爾作為美國主流非裔作家的出道?？茽柟P耕不輟，他的第二部小說《每日為盜賊》（Every Day Is for the Thief）[2]誕生于2007年的尼日利亞，2014年在英美再版，同時譯有其他6種語言，這本小說也在同年被《紐約時報》等多家主流媒體稱為“年度最佳書籍”。

《不設(shè)防的城市》帶有科爾本人的身份印記及他對紐約這座城市所代表的美國社會、布魯塞爾所代表的歐洲社會和拉各斯所代表的黑人國度的有關(guān)政治、歷史和身份錯位的思考?！督?jīng)濟學(xué)人》曾經(jīng)稱《不設(shè)防的城市》是“對愛情、種族、身份、友誼、記憶和錯位的精確而富有詩意的沉思”[4]。為了更清晰地闡釋他對于這一系列有關(guān)身份、種族、錯位和記憶的思考，科爾在小說里盡量使人物間的對話貼近于真實，就像“我們常在生活中可以聽見的那樣”。這一點無疑是使小說受眾廣泛的關(guān)鍵之一，但同時，小說中也成功地運用了象征手法，包括連貫小說始末的飛鳥和自由女神像、隱秘在生活角落里的床虱（bedbugs）以及音樂。這些象征意象不僅映射了當代社會對于所謂移民或外來者、種族和身份錯位的思索，使小說主人公的形象更加真實豐滿，最重要的是，它們對升華小說的主題發(fā)揮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二、孤勇的鳥群——主題與人物象征

科爾在《黑紙》中談道：“翻譯是一個情感與理智并存的文本分析兼具共鳴的過程?！盵3]他以一次與自己的德國譯者就小說開篇的標題“死亡看似如此完美”（“Death is a perfection of the eye”）如何盡美轉(zhuǎn)換為例，蜻蜓點水般向讀者透露出些許寫作《城市》的意圖?？茽栄灾偃?，所謂的“眼”并非是世俗普遍意義上的生理器官，而是“看見”這個功能本身。因此，死亡可以被視為是通向一種視覺圓滿的路徑。（“death was being proposed as the route to a kind of visionary fullness”）[3]

“死亡看似如此完美”，初見使人疑竇叢生，再品便意蘊含蓄深遠，耐人尋味。主人公朱利葉斯熱愛觀察鳥兒遷徙，將之作為下班之余緩解身心的一種寄托。雁群遷徙的景觀在為朱利葉斯帶來心靈上疏解的同時，也引起了他對自身記憶的質(zhì)疑。他憂心忡忡，懷疑這些鳥兒是否真實存在，也不時捫心自問：“我很訝異，如果沒有見到這些鳥兒，我竟然連自己的記憶都無法信任?！盵1]主人公的有感而發(fā)正是對紐約“開放的”移民政策的質(zhì)疑。

某日夜游，主人公途徑自由女神像，被神像背后坐落的“傳奇”的埃利斯島吸引了目光。它曾經(jīng)是美國的主要移民檢查站，在1954年以后關(guān)閉。無論是對于早期的非洲人（“而且他們的身份也不是移民者”[1]）來說，還是諸如當代的非裔移民，埃利斯島毫無意義，因為，它“象征的幾乎就只是流亡美國的歐洲人”[5]。

自由女神像在黑夜里閃爍著的熒熒綠光掩蓋了過去港口浴血的罪惡，帶來的是新的希望與新的死亡。聰慧的鳥兒往往可以避開城市中的摩天大樓，卻屢次墜落于自由女神像手中，就人類而言，這不過是“單一的火把”。朱利葉斯為此講述了一個有趣的軼事：1888年，自由島上的官員將經(jīng)歷了某一暴風雨之夜后，于自由女神像上斷送了性命的一千四百只鳥兒賤賣給當?shù)氐纳虘?，充作時尚的裝飾用品?？上н@一商機被當?shù)氐能娛轮笓]官打斷了，塔森上校義正詞嚴：“鳥兒的實體只能用作科學(xué)研究，禁止商業(yè)販售?！盵5]而這恰恰又是美國歷史上多年來販賣奴隸的真實歷史，當?shù)氐挠〉诎踩嗽獾酵罋⑴c驅(qū)趕，外來的非裔與亞裔是隨意買賣的貨品，更有甚者被置于打著為科學(xué)獻身為旗子的實驗室里飽受折磨。

自由女神像“從一開始就有著指引旅人的象征性意義”，她是美國自由、平等和民主的宣誓，也是來美移民對于美好生活向往的精神地標。于是，科爾借助紐約城里形形色色的人物，闡述著一只只離群索居的鳥兒的故事。這些人都代表著美國社會各階層典型的外來移民的一員：高知的亞裔，帶著過去舊影的老黑人，非白人的同性戀，生活在底層終日奔波的非裔，以及像主人公這樣出身的黑白混血兒。無論是已經(jīng)在社會上取得較高地位還是邊緣地帶的移民，作為“卑鄙的異鄉(xiāng)人”，他們總是面對著無形的壁壘。一方面，科爾利用移民們的遭遇，迫使讀者去懷疑所謂的公平、平等和自由的真實價值；另一方面，這卻又恰恰說明了大熔爐里需要的真正平等的重要性。

科爾用鳥群來象征移民，用自由女神像撕裂美好的面具，但又對生活留有希望。所有移民都是孤獨的行者，又是勇敢的奮斗者，身陷囹圄仍然拼盡全力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明天?？茽枌⒁暰€對準國際大都市中游離于邊緣的各少數(shù)族裔，尤其是非白人的移民群體，呼吁社會關(guān)注新時代下多民族混合產(chǎn)生的困境，體現(xiàn)了高尚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

三、“隱形”的床虱——虛偽的社會本質(zhì)

科爾曾在《黑書》里寫道：“虛偽是所有社會的普遍特征。”（“Hypocrisy is common to all societies.”[3]）他是在戲謔挪威，“早上交易軍火，晚上便轉(zhuǎn)眼頒發(fā)諾貝爾和平獎?！保ā癢ar machines in the morning， and in the evening the Nobel Prize.”）《城市》中基本所有非白人的移民都經(jīng)歷著一條大同小異的命運線：移民尋求新的希望——努力奮斗——遭受挫折——失望——繼續(xù)掙扎尋找。他們遭受的歧視與冷遇，在這個大談“政治正確”的時代里必然不是光天化日的，卻如無孔不入的床虱一般，藏形匿影，灼燒著“自由”與“平等”，唾棄了“開放”與“文明”。

從利比亞歷經(jīng)千辛萬難而來的非法移民賽都，懷抱著美國自由之都的信念，卻最終只能龜縮在棺材似的監(jiān)管樓里，唯一的交流是與探監(jiān)的陌生人不交心的寥寥數(shù)語，最大的愿望是“外面”看一看他心心念念的美國，但他的結(jié)局是靜默著等待歸國的港灣。地鐵里的海地擦鞋匠，年輕時作為奴隸來到紐約，備受白人主家的優(yōu)待因而充滿熱忱，即使已有資本為自己贖身也堅持等到所有主人離世，等來的是滄桑年邁后苦于生計的奔波與孤苦無依。頗受朱利葉斯敬重的日裔齋藤教授，在失去年輕時的同性愛人及從大學(xué)退休后，逐漸形單影只，只好日益沉浸于內(nèi)心的文學(xué)與回憶，直至病重離世前只剩下主人公的偶爾拜訪。無獨有偶，城市里渴望受到認同的黑人司機與博物館門衛(wèi)，移民大樓外衣衫襤褸的亞裔與非裔，夜晚后只余黑人的哈萊姆社區(qū)，地鐵站里涇渭分明的黑白工人，他們都是自由的奴隸，他們到了應(yīng)許之地，卻被迫戴上了鐐銬。

如果說紐約是代表了美國帝國主義的城市，那么布魯塞爾就代表了歐洲的帝國主義。布魯塞爾聲稱自己是一座不設(shè)防的城市“open city”，但是一路來朱利葉斯聽見的是本土人對外來移民的極大惡意，輿論與政治不擇手段地煽動民族仇恨情緒，這些赤裸裸的惡意使人膽戰(zhàn)心寒。也是在這座城市，朱利葉斯遇見了弗朗科，一個同他一樣不信宗教，心中謀求著“求同存異”夢想的“同位體”。

弗朗科的命運，不出其外，也重復(fù)著移民們共同的命運。他為尋求新的夢想來到所謂的“自由之都”布魯塞爾，可惜處處碰壁，飽含心血的論文被斥為作弊，最后淪落到一個電話廳當前臺。弗朗科還在為自己的理想拼搏，他把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當作一個試驗，即無論國籍與膚色，大家都相安無事地坐在自己的電話卡座上，各謀其事。科爾或許也在通過角色之口訴說自己的心愿：“在保證自己信仰與價值完整的同時，人們是可以和平共處的?！盵5]這當然是一個典型的世界主義者的訴求。

奇異的是，最先大范圍實現(xiàn)這一理念的是泛濫成災(zāi)的床虱，盡管它們作為昆蟲來說并未共享任何人類的道德觀念：床虱對社會上的所有群體都一視同仁。在面臨著許多重大疾病和病毒的現(xiàn)代社會，床虱的威脅不值一提，但是在征服了如天花病毒的醫(yī)學(xué)技術(shù)面前，床虱仍然無所不在，春風吹又生?？茽柊选安辉O(shè)防的城市”中無形的枷鎖——傲慢與偏見，化為有形的存在，即床虱。床虱還負有一個極似人類的特質(zhì)：同類相殘。床虱的存在不僅是人們心中藩籬的具現(xiàn)化，同樣也是人類文明出現(xiàn)以來自相殘殺歷史的縮影?！恫辉O(shè)防的城市》通過“床虱”象征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虛偽的本質(zhì)，以及紐約矛盾的“開放”政策，科爾再一次表現(xiàn)了對種族、宗教和身份錯位的深度思考，如果人類社會仍然以虛假和偏見繼續(xù)發(fā)展下去，那么“開放”的大都市將會是促使人類毀滅自己的墳?zāi)?，正如科爾借主人公之眼向讀者言明：“底下的這座城市是座巨大墳場，充滿了大小高低不同的白色大理石及石磚?！盵5]

四、“無國界”的音樂

音樂的意象也是科爾筆下揭示文章核心的重要一環(huán)?？茽栐凇逗诩垺分械摹八_義德四重奏”一章里提到，小說“以馬勒的《大地之歌》開始，又以敘述者在最后一章聽到柏林愛樂樂隊演奏的馬勒后期名作《第九交響曲》結(jié)束”[3]。因此，盡管小說的大部分地點都發(fā)生在紐約，但是帶來主人公心靈安逸的卻在德國，柏林。正如，朱利葉斯為尋找德國祖母的消息遠赴布魯塞爾，他更多的是在探索自己的精神世界，尋求自己的完整，“柏林，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座教誨了我許多文化記憶的城市?！盵3]

與此相反，描寫主人公對于古典音樂的喜愛是為了解構(gòu)非裔對爵士樂狂熱的刻板印象，以及多數(shù)白人潛藏在誠摯臉皮下的虛偽自大。朱利葉斯在前往布魯塞爾的飛機上結(jié)識了一位定居于美國的歐洲白人，他們相談甚歡，盡管一開始這位女士言辭中帶有對黑人輕蔑的影射，但她馬上就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對爵士的喜愛，宣稱自己與多為黑人音樂家私交甚佳，還熱情邀請朱利葉斯離開布魯塞爾前共同用餐。被這樣的表象所迷惑，朱利葉斯坐上了這位女士的餐桌。兩人之間的相處同樣如沐春風，可在朱利葉斯嘗試提起摩洛哥友人的“在保持自己的獨特性同時，大家可以和睦共處”的夢想時，卻遭到這位女士的冷眼相對。她不經(jīng)意間吐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言明在一個群體里生活可千萬不要遐想什么不同，既然要追求不同，又何必融入。女士的言辭咄咄逼人，嘲笑年輕人閱歷太少，癡心妄想，輕飄飄的話語滿是白人的虛偽與傲慢，再不見之前談起爵士樂以展示自身支持文化多元的誠懇偽裝。

爵士作為“世界音樂”的權(quán)威地位在科爾的筆下淪為揭穿社會虛偽的一把利器。小說主人公對爵士的冷漠和他對古典樂的熱情，不僅是主人公身上的多重身份導(dǎo)致的（紐約，拉各斯，柏林），而這恰恰是為了脫去黑人與爵士之間牢不可破的外衣。誠然，爵士作為黑人文化的集大成者，為提升黑人的社會地位功不可沒，但是如此這般的刻板印象卻反而固化了非裔的階層。

即使是在黑人群體內(nèi)部，一元化的音樂也必然受到攻訐。多元文化雜交的時代，民族文化的記憶問題勢必受到重視?？茽栆砸魳窞槊?，直指帝國主義的核心：如果多元文化的最終目的是實現(xiàn)交融，那么多元就成了一元，“雜交最后就成了單親繁殖”[6]，更遑論民族內(nèi)部文化，甚至是世界文化的前途。“多元化應(yīng)當是在尊重文化多樣性前提下的統(tǒng)一”[6]，反之，“開放的”“不設(shè)防的”城市就是帝國主義最可笑的謊言。

五、結(jié)語

三種主要的象征意象都匯交于小說的標題，即不設(shè)防的城市，抑或是開放的城市，這是作者的訴求，是身為一個世界主義者的理想國：所有民族，無論膚色，無論文化，無論信仰，都可以在同一個世界上互相包容，互相尊重地和平共處。作者不僅僅滿足于重新描繪新時代下黑白種族之間的關(guān)系，他把自己的目光跳脫出膚色的界限，聚焦到宗教間的針鋒相對，不同意識形態(tài)間的刀光劍影，外來人口與本地人之間對資源的明爭暗奪，而這些都是亟待解決的社會沉疴。科爾以“不設(shè)防的城市”暢想真正的“開放”，以小說角色的“自由”書寫社會的不自由，引發(fā)讀者對社會虛偽性的思考；他以筆下對城市新舊記憶的交織，抒發(fā)自己世界主義的多元理想，尋求現(xiàn)實世界里志同道合的力量。

參考文獻：

[1]Cole，Teju.Open City.New York：Random House， 2011.

[2]Cole，Teju.Every Day Is for the Thief：Fiction.New York：Random House，2014.

[3]Cole，Teju.Black Paper：Writing in a Dark Time.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21.

[4]The Economist staff.“Bird's Eye View.”The Economist，30 July 2011，http：//www.economist.com/node/21524803.Accessed 15 November 2022.

[5]泰居·科爾.不設(shè)防的城市[M].楊馨慧譯.臺北：遠流出版社，2013.

[6]張德明.多元文化雜交時代的民族文化記憶問題[J]. 外國文學(xué)評論，2001，（3）：11-16.

作者簡介：

何嘉麗，浙江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非裔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