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欣
安慶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安徽安慶,246000
目前,學界對姚瑩的研究雖進展良好,但也存在著諸多缺憾,呈現(xiàn)出不完整、不全面的態(tài)勢。相比于其政治思想方面的研究,姚瑩文學思想的研究則略顯單薄。如何在已有的研究積累上,進一步完善對姚瑩的認知,尺牘或許是一條有效路徑。姚瑩尺牘寫作時間長達近四十年,與詩詞及其他文章相比,尺牘更具有私密性、交際性和真實性,恰好有助于研究者探尋姚瑩雙重身份的關(guān)聯(lián),以改變長期以來對姚瑩研究的失衡問題,借以展現(xiàn)更全面的姚瑩形象。
姚瑩尺牘多收錄于2014年由嚴云綬、施立業(yè)、江小角主編的《姚瑩集》中。據(jù)統(tǒng)計,《姚瑩集》共收錄姚瑩尺牘122篇。其中,《東溟文集》20篇、《東溟外集》13篇、《東溟文后集》44篇、《東溟文外集》7篇、《中復堂遺稿》24篇、《中復堂遺稿續(xù)編》14篇。姚瑩的文論思想,大量散落在姚瑩尺牘中,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本篇論文主要就姚瑩論文尺牘進行探討,以期充分認識姚瑩文論思想的內(nèi)涵及意義。
關(guān)于“文”與“道”的關(guān)系解釋,歷來有之。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就有所闡述??鬃又v“文質(zhì)彬彬”,主張“文”與“質(zhì)”不可偏廢;南北朝時期,劉勰的《文心雕龍》“原道篇”站在儒家立場,考察了文道關(guān)系,認為“文”原于“道”;中唐之世,韓愈指出“文”與“道”二者不可偏廢,提倡“修辭明道”;南宋時期,朱熹指出“文道合一”,主張“文皆是從道中流出”[1];直至有清一代,桐城派文人又在前人文道觀基礎(chǔ)上進行承變,無論是方苞、劉大櫆強調(diào)的“文道合一,道為根本”,還是姚鼐及其弟子提倡的文道兼顧,抑或曾國藩、吳汝綸等人堅持的文道分離[2],都既有對韓愈等古文家思想內(nèi)涵的發(fā)揚,同時又呈現(xiàn)出對程朱理學的追隨姿態(tài)。而姚瑩的“文道”觀作為桐城派“文道”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幾乎貫穿了其所有的論文尺牘,值得深入探討。
姚瑩的文道觀經(jīng)歷了一定的階段,但“以文載道”的基本觀念是一以貫之的。
姚瑩認為,為文與為詩的落腳點皆在于“道”。在其早期尺牘《復楊君論詩文書》中,姚瑩對“才氣”進行了拆分闡述,又以賈誼、司馬遷、曹植、杜甫、韓愈、蘇軾為例,點明他們的才氣并非全是天賜,而是其中蘊含“道”。這里的道指的便是要“囊括古今之識,胞與民物之量,博通乎經(jīng)史子集以深其理,遍覽乎名山大川以盡其狀”[3]124,才能流傳于世。姚瑩認為這些名家的文章之所以聞名于世,不因他們才氣有多高,而是因為他們熟讀古今,有容納萬物的胸襟,再加上博覽群書,此“道”既得,則文章為之善也。
姚瑩中年時,對文章更求“稱心”“義盡”,“心”“義”幾與“道”同。道光八年(1828),姚瑩44歲,作《復方彥聞書》對此觀點展開論述。姚瑩認為,周秦諸子的文章,言簡義豐,一氣呵成;而在建安之后,則道衰于文,詞勝于義,姚瑩對這樣的文學現(xiàn)象提出了自己的論斷,“竊謂文章一事盛于周秦,衰于建安。”[3]133這是十分鮮明的觀點輸出,表示“文”與“道”在姚瑩心中是密不可分的,為文應當有“義”“道”“心”“志”。此外,該篇尺牘短小而精悍,也從側(cè)面進一步印證了姚瑩尺牘中所論“稱心”“義盡”觀點。
之后,姚瑩又開始從辯證的角度看待“文”與“道”的關(guān)聯(lián)性。道光二十二年(1842),在《與方植之書》一文中,姚瑩以“眾盲摸象”的例子作闡釋,生動地表達了自己對“道之本原”的看法,他提出“害道之事多矣,圣人隨事立法以救世耳。邪固害道;正而非當,害與邪同”[3]262,認為危害“道”的事情有很多,不僅僅是“邪”會壞“道”,倘若“正”使用不當,也同樣會壞“道”,即“文”如果過于華麗,則會影響到其中“道”的表達?!拔摹迸c“道”就像五行一樣相生相克,需要辯證看待,隨事而變,方可破“道”。
姚瑩將“道”作為“文”的最高目標,主張文以載道,究其原因,有以下兩點。
其一,姚瑩主張文以載道與其家學淵源不無聯(lián)系。在《與張阮林書》中,姚瑩就張阮林對姚范的評論發(fā)表不同觀點,認為“君子立學,傳于后世者,道也,而不在文;功也,而不在德。道、功,天下之公也;文、德,一人之私也。道足以繼先哲,功足以被來茲,若此者,己不必傳,天下傳之。文者,載道以行,舍道以為文,非文也,技耳;技不足傳君子?!盵3]40這篇尺牘中,姚瑩與張阮林就“文”“道”發(fā)表自己的看法,進行了深入的學術(shù)對話?!案`謂:先曾祖之可傳者,道也。而論道之言不可見,即所存著,亦可得其大凡矣。若夫傳之與否,則不系乎史。道茍不明,即空留姓氏何益?”[3]40姚瑩認為自己的家學中最值得傳承的,就是“道”,如果“道”不明確,即使家學世代相傳,也只是虛有空殼罷了。
其二,陽明之學也影響著姚瑩。關(guān)于“文道”關(guān)系,王陽明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他反對純粹“文以害道”的說法,站在傳統(tǒng)儒家的思想上,闡發(fā)文道一體的觀點,倡導文道無間,王陽明認為“德,猶根也;言,猶枝葉也。根之不植,而徒以枝葉為者,吾未見其能生也”[4],姚瑩素來推崇王陽明,王陽明這種德為文章之根本的觀點也影響了姚瑩的文道觀。此外,王陽明力求緩解文與道的對立沖突,注重加強文與道之間的同一性,強調(diào)“文道一體”“文不妨道”,對于此觀點,姚瑩也有所吸收。在姚瑩看來,“文”并非不重要,恰恰相反,它是載“道”的重要工具,只是在“文”和“道”之間更偏向于“道”而已。在《再復趙分巡書》中,姚瑩指出“顧學術(shù)是非,非文章無以自顯”[3]48,認為如果沒有文章做載體,那么學術(shù)是非、道義之說將無所依附?!端陀嘈☆H守雅州序》里,姚瑩指出“出則達之而著為事功,退則存之而托為文章”[3]285,將文章與事功并列,看作表里。諸如此類,都體現(xiàn)姚瑩對于“文”的重視,以及其對王陽明思想理論一定程度的發(fā)展。
姚瑩如此重視為文之“道”,那么姚瑩心中的道究竟是什么?究其更深層次的原因,姚瑩所論“文以載道”是出于對儒家道統(tǒng)以及清王朝統(tǒng)治的維護,實際上,這也是多數(shù)桐城派文人文論根基之所在。在《復吳子方書》中,姚瑩曾對自己所講的“道”進一步闡釋,古文之“道”在于研索辭章之學、百家之說、六經(jīng)之旨,然后天地萬物洞察于心,可自成一家。為詩之“道”,不在字句格調(diào),亦不在才力學問,而在于忠孝之性是否過人??梢砸姷?姚瑩所求之“道”落腳點還在于“忠”“孝”,在當時有其進步性。
姚瑩的文道觀始終以“文以載道”主線,并充分吸收了韓愈、朱熹、王陽明等大家以及桐城派文人的文論精華,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學觀點。此外,姚瑩還將其對“道”的理解深入貫徹到為官實踐當中,顯露出鮮明的時代色彩。作為桐城派的中堅力量,姚瑩的文道觀整體呈現(xiàn)出承中有變的面目,有其深刻內(nèi)涵。
關(guān)于姚瑩的經(jīng)世思想,研究者眾多,幾乎被視為是姚瑩對桐城派文論發(fā)展的最大貢獻,而這一思想最早提出便是在姚瑩尺牘中。
嘉慶十六年(1811),姚瑩二十七歲,作《與吳岳卿書》,首次提出了“義理、經(jīng)濟、文章,多聞”之說?!肮胖畬W者不徒讀書,日用事物出入周旋之地皆所切究,其讀書者,將以正其身心、濟其倫品而已。身心之正明其體,倫品之濟達其用??傊?要端有四:曰義理也,經(jīng)濟也,文章也,多聞也。四者明貫謂之通儒。其次則擇一而執(zhí)之,可以自立矣。”[3]120姚瑩認為,讀書不僅要通大義,還要將所學與日常生活結(jié)合起來。通過讀書使自己身正心端,品行兼濟。桐城派文風歷來倡導“義理、考據(jù)、辭章”,此處將“多聞”替換“考據(jù)”,這其中有姚瑩對時代變遷的思考。比起“考據(jù)”,“多聞”更注重對世事的洞察,紙上得來的知識終究是淺薄的,只有應用到社會實踐中去,才能煥發(fā)更亮眼的光彩?!敖?jīng)濟”就更為突出地體現(xiàn)了姚瑩的經(jīng)世想法。
姚瑩將“經(jīng)濟”提到與“文章”并重的程度,為前人所未有。在這里需要回溯一下,青年姚瑩是如何提出“經(jīng)濟”思想的?!杜c吳岳卿書》作于姚瑩二十七歲,他在該年與兩廣總督松筠交往中,接觸到一些中西交涉的信息。姚瑩曾在《康輶紀行》中提到,“故大學士臣松筠嘗為臣姚瑩言:俄羅斯大臣多西洋人……人之狀貌又同,則其近可知?!盵5]504可以說,姚瑩“經(jīng)濟”說的提出與松筠有很大關(guān)系,是松筠為姚瑩了解域外知識開了第一扇窗。在著述中,姚瑩多次提及松筠,“今大學士松公筠,兩為伊犁將軍,前后居西北塞外幾二十年,身所巡歷蓋數(shù)萬里。嘗著有《西招紀行詩》《綏服紀略圖詩》,志其疆域地制最為詳確。余以考諸書,間有不合者,暇日從容以請,公又為剖其是非。然后知公所言,皆得自足跡所嘗到,固與紀諸傳聞者異矣。爰以所得于公者略志于左”[6],與松筠的交往,開拓了姚瑩的視野,為他后來對西方的關(guān)注打下基礎(chǔ),同時經(jīng)世思想開始萌芽??梢哉f姚瑩提出“經(jīng)濟”說是時代背景與個人經(jīng)歷等多種因素糅合下的必然。
提出“經(jīng)濟”說的第二年,姚瑩作《與光律原刑部書》,又詳盡闡述了自己為何棄名求實,這也是對“經(jīng)濟”說更進一步的說明?!疤煜聦W術(shù)之壞非一日矣,其始病于人心之不能無所茍其茍也,意有所貪,則汲汲以求之,求之不即得,然后乃為新奇以駭之,唱和以張之。謂夫不朽之業(yè)攘襲可成,振古之名標榜可得?!盵3]123這是姚瑩對里中人盲求新奇的批駁,對自己往日的反思。此時的姚瑩,已經(jīng)開始注重實用,而不是為合群而一味和之。雖有離群之感,但仍堅定自己求實的理念。同年,劉開在《與石甫夜話有贈》中寫下“積習來有自,獨立難與爭。飛觀起云漢,百尺何崢嶸。其中富梁棟,寧資一木成。姚子執(zhí)古誼,詩書發(fā)深情。志欲挽頹俗,不顧并世驚?!盵7]這可以說是對姚瑩當時的真實寫照,不論世俗之驚、舊習之久,深情讀書,志在致用。劉開與姚瑩同屬安徽桐城人,又師出同門。劉開其人真誠正直,從不虛言,甚至曾嚴厲批評姚瑩,這也側(cè)面體現(xiàn)了劉開對姚瑩“志欲挽頹俗”的贊賞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可見姚瑩讀書經(jīng)世的志向。
與姚瑩的經(jīng)世思想同步進行的是其經(jīng)世實踐。
其一是政治實踐。姚瑩做官講求實效。對于鹽務,姚瑩有他自己的心得體會?!陡蔡罩栖娧喳}務書》中,姚瑩匯報了奉命至運司署檢閱整理嘉慶二十一年至本年鹽務檔案的情況,并提出編作《嘉道以來鹽法表》的計劃;《與張子畏太守書》里,姚瑩就商鹽滯銷問題進行了論斷。對于閩地、粵東治理,姚瑩也頗有心得。《上座師趙分巡書》中,姚瑩指出,粵東民眾逐利輕生、頑獷無恥、健斗無理、好貪惡廉,這是其與其他省的重要區(qū)別?!陡操R耦庚方伯書》中,姚瑩答復了賀長齡關(guān)于閩事的咨詢,指出為政之道,貴在因地制宜。姚瑩的經(jīng)世之才在臺灣事件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姚瑩曾三仕臺灣,對臺灣感情深厚。也正因為這份深情,使得姚瑩在處理臺灣事務時顯得格外得心應手?!艾摬刨|(zhì)魯下,未能思出萬全,惟在閩稍久,目睹二十年來情形變異,深思地方利害之端。”[3]249這句話中有自謙的成分在,但仍不難看出在臺灣事宜上姚瑩所費精力與心血,姚瑩對臺灣的熟悉程度也顯而易見。姚瑩尺牘寫作數(shù)量,受其任命官職的影響較大,其尺牘內(nèi)容以政治為主,數(shù)量遠超論學尺牘,這也從側(cè)面印證了姚瑩對經(jīng)世思想實踐的重視。與桐城派多數(shù)文人不同的是,姚瑩一身多任,在清代中后期的巨大精神危機和文化危機下,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經(jīng)世致用。
其二是著述實踐。這在《康輶紀行》中格外明顯,此書寫作目的、緣由、內(nèi)容也在尺牘中表述分明?!耙Μ搶懢偷慕?jīng)世著作《康輶紀行》不僅奠定姚瑩,也奠定了桐城派在晚清史學經(jīng)世思潮中的重要地位。”[8]在《侯林制軍書》中,姚瑩除表達了對林則徐的仰慕之情,還向其介紹《康輶紀行》,說此書主要記述自己所走過的山川,看過的風俗人物。在《與余小坡言西事書》中,姚瑩說明自己著書緣由,“瑩為此書,蓋惜前人之誤,欲吾中國稍習夷事,以求撫馭之方耳,非侈新異,欲貪四夷之功也”[3]280,明確自己著書是希望時人可以對夷事有所了解。姚瑩作書,并不是對外夷事物心馳神往,而是想要以自身經(jīng)歷來正人倫。這在《謝陳子農(nóng)送重刻遜志齋集書》中也有提到,“孤遠小臣,負國厚恩,無能裨益,思欲以管窺孔見,聊備控馭遐荒及風俗人心之一助云爾?!盵3]277不能看出,創(chuàng)作《康輶紀行》既是姚瑩經(jīng)世思想的實踐,同時也可看作是“臺灣之獄”后姚瑩的精神寄托。姚瑩的著述透露出他向西方學習的思想,而這與桐城派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方向是契合的。桐城派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與政治運作緊密相關(guān)。晚清,桐城派開始不再局限于學問領(lǐng)域,移步換形,倡導中體西用。而種種這些,在姚瑩身上就已經(jīng)顯露出來。關(guān)注桐城派的文學創(chuàng)作固然重要,但桐城派與政治運作的緊密聯(lián)系也不容忽視。
從尺牘視角重新審視姚瑩的“經(jīng)濟”思想,須重視各尺牘時間、人物的對應關(guān)系等等,其中,人物所經(jīng)歷的事件是關(guān)鍵,沒有大的環(huán)境場域,小的事件背景作支撐,對姚瑩的研究也就沒有依托。
姚瑩早期倡導要像古人學習,學習他們的為文之道,到中老年,則更主張要隨事立法,文無古今,而不專主某家。
姚瑩早歲慕古,希冀從古人身上尋求慰藉,于是孜孜以求,倡古人之學。姚瑩認為,讀書如果不效仿古人,則不僅僅是個人的問題,更會影響到整個學術(shù)界的風氣。在《與吳岳卿書》中,姚瑩說“茍以新奇浮華為尚,士人讀書,惟知進取為事,不通大義,不法古人,風氣一壞如江河之決不可復挽。”[3]120由此足以見得姚瑩早期對古人之學的推崇,在與吳春麓的另一篇尺牘《與吳春麓員外書》中,姚瑩自述自己從束發(fā)起即誦讀古人文章,探求古人的道義,“獨念今時古學不明久已,一二才杰之士力可以及古人,而趨舍乖方,求名太亟”[3]122,這其中飽含了姚瑩對時人的深切惋惜,時人雖有可以與古人相提的學識,但他們由于汲汲于名利,而終不能與古人比肩。
復古、學古是姚瑩早期文學理論不容輕忽的部分。在與趙慎畛多次交流中,姚瑩頻頻提及自己對古人之學的傾慕?!渡献鶐熩w分巡書》里,姚瑩說自己“曩亦有一二良友以古人之學相砥礪”[3]46,這直接反映出姚瑩在日常生活中與朋友交游的主題,即“古人之學”。此外,姚瑩慕古的“古”不只是古人,還有古學,“而又必考索于漢、唐、元、明諸儒經(jīng)說以明其章句,辨核于正、通、別、霸歷代史書,以觀其事跡,泛濫于九流,百家以博其趣,出入于釋、老二氏以窮其說?!盵3]48姚瑩認為為學應當沉潛于各朝辭章,反復于百家之學,悉心研索佛道兩教,然后融會貫通,將古人的學問洞然于心,才能自成一家。
姚瑩慕古思想在后期發(fā)生了較大程度的轉(zhuǎn)變。他主張為文不專主某家,不執(zhí)一端,認為一味古人的仿效最終的結(jié)果只能是廢棄?!昂握咧芮?何者建安,何者唐宋,放效俱黜,蓋不敢以是為文也?!盵3]134作此文時,姚瑩已為官十余年,為官生涯影響了他的為文思想。姚瑩認識到,古人之學,必須經(jīng)過時代新變的考驗,才能永葆鮮活的生命力。道光二十八年(1848),姚瑩六十四歲,此時的姚瑩經(jīng)歷三次罷黜、鴉片戰(zhàn)爭等事件,提出文無古今的觀點,可以說,這是比“不專主某家”更進一步的選擇?!胺蛭臒o所謂古今也。就其雅馴高潔、根柢深厚、關(guān)世道而不害人心者為之,可觀可誦,則古矣。非是,而急求華言以悅世人好譽,為之雖工,斯不免俗耳?!盵3]282這強調(diào)了“世道”的重要性,文章若關(guān)乎世道則可“觀”。姚瑩認為,唐朝以前的文論,如《文賦》《文章流別》等,雖然精美,但是刻意模仿韓愈、柳宗元、李翱的論文再作論斷,落了俗套,未得其精髓。這其中不只是對《文賦》《文章流別》等的批判,同時也是對時人“厚古薄今”的批駁。又舉方苞、姚鼐例子,強調(diào)了“才、學、識”的重要性。這里姚瑩重申了他的觀點,認為“才、學、識”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就能得來的,需要長年累月的堅持;文章也不能刻意追求表面的精美,不能為迎合別人而作,而應當合時?!拔恼乱皇?欲其稱量而出,積于中者,深則郁之,郁之不可遏也則停之養(yǎng)之,如或忘之,順乎其節(jié),然后發(fā)焉,又必以其時也?!盵3]706姚瑩認為,寫文章必須稱心而出,經(jīng)過時間歲月的洗禮,合時而作,稱意而至,不可強求。
從“為學不法古人、與不學同”到“文無古今”,姚瑩文學理論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其中的原因復雜。這首先與當時衰頹的政治背景與凋敝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密不可分,姚瑩認為“古今時勢不同,當務為亟”[3]273,不應該再固守成規(guī),拘泥己見。其次,交游群體也深深影響著姚瑩的文學觀念。一是京中文人謀求變革,影響姚瑩。姚瑩于1826年進京述職,與魏源、龔自珍等人交游,“道光初,余至京師,交邵陽魏默深、建寧張亨甫、仁和龔定庵及君”,交游之盛,可以見得。在后來,這些人的思想也影響著姚瑩。例如,魏源有“皆擯為史學非經(jīng)學,或謂宋學非漢學,錮天下聰明知慧,使盡出于無用之一途”[9],認為不能適應社會和學術(shù)變革,只沉迷于晦澀的古言中的學問是為白做。在《康輶紀行》中,姚瑩稱魏源《海國圖志》“先得我心”“余數(shù)十年之所欲言、所欲究者,得默深此書,可以釋然無憾矣?!盵5]309姚瑩認為魏源之書在表達內(nèi)容上與自己是高度一致的,這體現(xiàn)了當時有識之士的先進思想在不經(jīng)意間影響著姚瑩;二是其與時代前列的革新派人士有過交往,這其中,必須提到的是林則徐與鄧廷楨?!逗蛄种栖姇分?姚瑩就明確表達對林則徐的仰慕之情,“然古人敬愛之誠,雖千載之后,萬里之外,如共晨夕”。姚瑩與鄧廷楨相識于1832年,此后二人交往密切,且緊緊圍繞鴉片相關(guān)事宜。此外還需補充一點,姚瑩曾祖姚范曾提出“師古以開新”[10],這可能也對姚瑩思想轉(zhuǎn)變造成過影響。
大體而言,這種文學思想的轉(zhuǎn)變并不僅是姚瑩一個人的轉(zhuǎn)變,而是特殊時代背景下,求“變”已成為時人普遍選擇。關(guān)愛和認為,嘉道年間的知識群體面對山雨欲來的危局,共同致力于士氣的復蘇和學風的轉(zhuǎn)換,鼓蕩起概論天下事的時代風尚[11]。盡管清王朝以不可挽回的態(tài)勢最終走向滅亡,但姚瑩等文人的努力求變,為中國近代文學作了開場白[12]。
不可否認,“文無古今”不是姚瑩先創(chuàng)。但在姚瑩文學理論研究中專門研究其“文無古今”觀點的變化,并非毫無意義。在這里試圖以姚瑩為典型,在研究姚瑩近四十年尺牘這一動態(tài)過程中,揭示嘉道年間文人心態(tài)變化,有其必要性。姚瑩尺牘大多存于其全集中,對同一事件進行調(diào)查時,也可以關(guān)聯(lián)其他人的記載情況,以建立起桐城派研究、嘉道年間文學研究的新范式。
姚瑩作為桐城中后期的代表人物,前承姚鼐,后以所得傳授眾弟子,在延續(xù)與發(fā)展桐城文論方面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曾國藩稱其為“姚門四杰”。
其一,姚瑩對“文以載道”的具體闡釋代表了多數(shù)桐城派文人,為研究桐城派文道關(guān)系這一重要命題提供支撐材料。忽視姚瑩的文道觀去研究桐城派文學理論,某種程度上會造成研究的部分缺失,不利于準確把握桐城派文學脈動。
其二,姚瑩首倡“義理、經(jīng)濟、文章,多聞”,掀起經(jīng)世思潮,方宗誠曾在《桐城文錄敘》中評價,“桐城之文,自植之先生后學者多務為窮理之學,自石甫先生后學者多務為經(jīng)濟之學”[13]。事實上,姚瑩不僅是桐城派,也是清代學風向經(jīng)世演變的標識性人物。
其三,姚瑩從“為學不法古人、與不學同”到“文無古今”的觀念變化,側(cè)面體現(xiàn)出清代文人在清王朝搖搖欲墜的特殊背景下,所作出的時代性選擇。因尺牘這一文獻集群的私密性與動態(tài)性特點,從姚瑩尺牘及其相關(guān)文獻入手,可“進入一往復、一系列,甚至進入動態(tài)的對話狀態(tài)”[14],對于深度挖掘時人文化心態(tài)有所幫助。
姚瑩文論尺牘或為同聲相求,或為觀點辯駁,都體現(xiàn)了姚瑩鮮明的文學思想。需要注意的是,姚瑩文學理論雖然散見于各尺牘,但這些理論并非孤立,而是多相貫通的。姚瑩的文學理論建立其濃重的儒學思想之上,文以載道是其背景色。經(jīng)現(xiàn)實洗禮,姚瑩對傳統(tǒng)學術(shù)進行改造,以致通達,到最終的“文無古今”。沿姚瑩尺牘這一特殊媒介,可以從串聯(lián)起姚瑩各個時期的文學思想,對深度還原其文論主張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