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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黃藥眠四十年代小說的鄉(xiāng)土書寫

2024-05-29 11:43:20林分份
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評論 2024年2期
關鍵詞:鄉(xiāng)土小說

林分份

摘要:黃藥眠四十年代的小說,書寫了抗戰(zhàn)時期粵東北客家僑鄉(xiāng)社會的風貌及其變遷。其變,既在于南洋風情的愈發(fā)濃厚,以及金錢勢力的崛起左右了人的地位、尊嚴和命運,影響了他們的觀念、信仰和社會風氣,也在于世家的沒落、長老教化的式微等權力結構的更替。其不變,則在于客家僑鄉(xiāng)社會的特質(zhì),包含婦女的隱忍和卑微命運,異姓族群的齟齬和敵意,以及民眾直面生活磨難的勇氣、決心和愛等“靈魂的光輝”。由于作家出身、閱歷和生活環(huán)境所限,這些小說的主題、基調(diào)等與主流抗戰(zhàn)文學或有參差,但在書寫“真正的中國人物”、展現(xiàn)其反抗性及作家的傾向性方面,它們既是彼時黃藥眠有關文藝“中國化和大眾化”主張的具體實踐,更是其吹響的戰(zhàn)斗號角。

關鍵詞:黃藥眠;四十年代;鄉(xiāng)土小說;抗戰(zhàn)文學

作為小說家的黃藥眠,其小說創(chuàng)作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為1927年至1929年,黃藥眠在上海先后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痛心》《一個婦人的日記》和短篇小說《毒焰》《A教授的家庭》《工人之家》等,從題材內(nèi)容看,這些作品大體屬于當時的“革命文學”1。后期為1938年至1949年間,自1938年春他在武漢完成短篇小說《陳國瑞先生的一群》開始,此后在梅縣、桂林、廣州、香港等地,先后創(chuàng)作了以故鄉(xiāng)見聞及個人閱歷為基礎的中篇小說《克復》《熱情的書》《李寶三》《古老師和他的太太》《縣長》《暗影》,以及短篇小說《一個老人》《章紅嫂》《小城夜話》《尼庵》《淡紫色之夜》《再見》等,后于香港出版了兩部小說集《暗影》和《再見》2。

有關黃藥眠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往的文學史家主要聚焦于其1939年初發(fā)表的《陳國瑞先生的一群》,將它歸入抗戰(zhàn)時期以張?zhí)煲怼端賹懭窞榇淼闹S刺小說序列,著重肯定它在“塑造反面人物形象”“揭發(fā)抗戰(zhàn)痼疾”“側(cè)重道德虛偽性的揭發(fā)”1等方面的特色,而對于其在1940年代創(chuàng)作并刊行的諸多中、短篇小說,則幾乎未曾提及。本文擬將重點放在后者,圍繞黃藥眠的小說集《暗影》《再見》及其諸多未收入集的小說,結合相關史料和文獻,從文學史、社會史的面向,考察其四十年代小說的主要特色和價值,以期對黃藥眠文學創(chuàng)作的研究,以及四十年代的文學史研究有所補益。

就目前筆者所收集的作品來看,黃藥眠四十年代的小說,大都書寫抗戰(zhàn)爆發(fā)后位于粵東北的梅縣及周邊客家人聚居的社會。其中,直接涉及抗戰(zhàn)題材的作品,主要有中篇小說《克復》和《熱情的書》?!犊藦汀房?943年12月1日桂林《文學創(chuàng)作》第2卷第5期,寫淪陷區(qū)S縣郊區(qū)的蕭村,以蕭壽為代表的青年反抗日軍掃蕩并克復縣城的斗爭?!稛崆榈臅烦踺d1944年1月1日桂林《當代文藝》第1卷第1期,是一篇由八封信組成的書信體小說,寫軍隊在蜈蚣嶺擊退日軍之后,S城附近相鄰部隊的古慕韓、碧澄這對戀人之間的通信,暴露了國民黨軍隊中的丑惡現(xiàn)象和青年人的精神苦悶。結合作品的發(fā)表時間以及作家的實際經(jīng)歷,這兩部小說所涉抗戰(zhàn)題材,大體以1940年5月至7月間黃藥眠與鐘敬文、楊晦及抗敵文協(xié)干事郭弼昌一起采訪粵北大捷,從當時的廣東省會所在地韶關(曲江)往清遠、從化、翁源一路的所見所聞為基礎2。

以抗戰(zhàn)為背景的作品,則主要有《李寶三》《古老師和他的太太》《暗影》《縣長》四部中篇小說,以及《一個老人》《章紅嫂》《小城夜話》《尼庵》等多部短篇小說。這些篇章主要通過刻畫歸來番客、中學教師、大學生、國民黨基層官員、世家長老、勞動婦女、強盜頭子、齋婦等各色人物,展現(xiàn)了抗戰(zhàn)時期梅縣及周邊地區(qū)鄉(xiāng)土社會各階層人物的生活實景。中篇小說《李寶三》初載1944年3月10日桂林《文藝雜志》第3卷第3期,寫的是歐戰(zhàn)爆發(fā)以后,附城3的歸來番客李寶三從風光無限到潦倒至死的故事?!豆爬蠋熀退奶烦踺d1946年2月1日桂林《文藝生活》光復版第2期,寫因受日軍轟炸波及,跟隨學校搬到鄰縣福興鄉(xiāng)的省立高中古培仁老師,他的太太得了肺癆且失業(yè)在家,而他每周教課多達三十個鐘頭卻無力養(yǎng)家,呈現(xiàn)了抗戰(zhàn)時期底層教師艱難、絕望的生存狀態(tài)?!栋涤啊窞樾≌f集《暗影》中的同名作品,1946年8月由香港中國出版社出版,以進步學生廖國宣、陳一諤為視角,展現(xiàn)了1942年間X戰(zhàn)場戰(zhàn)爭吃緊的當口,國統(tǒng)區(qū)A學院動蕩、混亂、墮落的校園實景?!犊h長》為小說集《暗影》中的一篇,主要寫淪陷區(qū)附近的P縣,以縣長馮士懷為代表的國民黨基層官員倒賣糧食、大發(fā)國難財?shù)母瘮⌒袕健?/p>

短篇小說方面,《一個老人》刊于1942年10月15日桂林《文藝生活》第3卷第1期,主要寫在日軍攻打洛城之前,林家的長輩傅叔公由于貧窮,無法帶著家人逃難的困境和心態(tài)?!墩录t嫂》刊于1943年10月15日桂林《新建設》第4卷第10期,寫的是農(nóng)村婦女李阿昭嫁給章紅之后,辛苦勞作二十多年,獨子章英在抗戰(zhàn)期間被拉去當兵,使她絕望、發(fā)瘋并最終跳江自殺的悲慘故事?!缎〕且乖挕烦踺d1944年6月15日桂林《文學創(chuàng)作》第3卷第2期,寫的是“我”在故鄉(xiāng)廣東期間,聽兄弟洪子良講述他往昆城經(jīng)商途中遭遇強盜的奇遇?!赌徕帧房?946年8月1日桂林《文藝生活》光復版第7期,寫“我”在三十多年后重游故鄉(xiāng)的凈土庵,看到了尼庵的蕭條,也回想起童年與小齋婦月痕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

實際上,誠如黃藥眠指出,這些小說“是寫我們家鄉(xiāng)的所聽所聞,但當時立意也只求寫出一些氣氛和情調(diào)……”1作者的家鄉(xiāng)為廣東梅縣,古稱嘉應州,是客家人的聚居地。據(jù)文獻所載,古時的梅縣是畬瑤土人的居住地,“客族初來,人數(shù)尚少,常常受土人的騷擾;元末畬種漸亡,流寓閩贛的客族,漸次遷來,至明朝全境遂為客族所有”2。此外,從地理位置上看,梅縣東界大埔,西接興寧,南連豐順,北鄰蕉嶺、平遠,東北端則毗連福建上杭,是一個山多田少、人口過剩之地,“故相率往南洋群島傭工經(jīng)商,其旅外男丁,幾逾人口總數(shù)之半”3。因此,南洋成為梅縣客家人的第二故鄉(xiāng),而梅縣則成為中國著名的僑鄉(xiāng)。

黃藥眠四十年代的諸多小說,往往借助人物下南洋的經(jīng)歷或背景,再現(xiàn)了歸僑、僑眷的獨特地位,以及僑鄉(xiāng)人民的生活面貌。在《李寶三》中,C城的富翁熊致祥就是一位從南洋發(fā)財回來的番客4,“他的肥短的手指上戴著三只戒指,黃豆般大的一顆鉆石閃耀著,金表上的金鏈有筷子那么粗大。他在城里大街上一走過,在他后面就有不少的人閃著羨慕的眼睛……”而過番歸來的李寶三出手闊綽,使得一向看不起他的李樹明也不無艷羨地表示:“我一個高中生,在小學校教書,也賺不到什么錢,有機會倒真的想到南洋去走走?!薄犊h長》中的邱志敏能當上參議員,也得益于十一年前“他在南洋爪哇做小攤販,從小就學會了一副歡迎顧客的笑臉”。此外,在《章紅嫂》中,章屋的驥叔公“因為近來他的兒子在南洋發(fā)了一點財,只一點點……所以他說起話來,章家人大家都是欽此欽遵”。在僑鄉(xiāng)人民看來,下南洋是發(fā)財致富的捷徑,以至于淪為鴉片煙鬼的章紅哥,都要怪罪于章紅嫂:“唔,如果不是娶到你這個衰家貓,我早就過南洋去發(fā)了大財回來呀……”

然而,下南洋的人就一定能發(fā)大財回來嗎?實際上,下南洋的人多出自窮困家庭,雖富于冒險精神,但教育程度大多不高,去到南洋后,往往一開始只能從事割膠、挑錫等小工,有本錢經(jīng)營買賣的人極少,客家山歌中所唱“日頭似火熱難當,挑擔錫泥上跳梆,一身曬到鍋底黑,心中苦楚誰思量”5,正是多數(shù)客家人初到南洋時的寫照。因此,只讀到小學三年級的李寶三去南洋八年,在那邊干過各種小工,也沒能發(fā)財,最終向人借了兩千多荷盾,跑回了家鄉(xiāng)。而章紅嫂的堂兄李達榮,到南洋十幾年后也未能行大運,因此他不僅惦記著祖母留下的二畝地,還讓兒子小蒼回來經(jīng)營小飯館。此外,《一個老人》中傅叔公的第二個兒子去了南洋,但他不僅沒能發(fā)財,還病死在那兒??梢?,并非所有下南洋的人都能發(fā)大財,更遑論能為家人提供足夠的僑匯。

盡管如此,客家人下南洋的潮流仍然無可阻擋。以抗戰(zhàn)期間的1940年為例,僅就梅縣第四區(qū)松口區(qū)而言,“區(qū)內(nèi)有六堡,共有人口十余萬,出洋謀生者占十分之五,內(nèi)地經(jīng)濟除靠農(nóng)業(yè)供給外,全由南洋僑匯接濟”1。正因如此,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導致僑匯中斷,給地處內(nèi)陸、生計不足的梅縣人民帶來了災難性的影響,其情景如《李寶三》所敘:

不久太平洋戰(zhàn)爭發(fā)生了,這使到這一向在戰(zhàn)爭中繁榮的小市受到閃電一般的打擊,每年幾千元的僑匯斷絕了。有錢的富佬,一下子變成了窮人,十有八九靠南洋匯款生活的,家人現(xiàn)在都口里喊著“怎么辦呀!怎么辦呀!”新起的洋房子里,住著袋子里沒有一個錢的人,他們開始把箱子里藏著的毛氈、皮衣、反領西裝,拿到故衣攤上去出賣了。

實際上,當時除了故衣攤,也有稱為拍賣行的,常常擺著新的舊的衣物,也有翡翠、鉆石一類的珍貴物品出售,可謂包羅萬有,以至于“一般達官貴人,富庶之家,亦多到那里尋購珍奇的衣料實物,并不以到舊衣攤為不高尚,反之到那里或可以尋到稀世之珍,或便宜貨”2。

而對于太平洋戰(zhàn)爭給梅縣華僑帶來的影響,四十多年后,黃藥眠仍然印象深刻:

有些華僑回家來探親,本來打算住個三兩個月就回去的,但是路斷了,不能回去了,他們初回來還是有錢的番客,逢人便送“利事”,但半年以后,錢就花光了,連回去的路費也用完了,甚至當番客以后積蓄下來的錢也用光了,于是只好脫下西裝,穿上半新不舊的便服。有些人做些小買賣,有些人甚至連小買賣的本錢也沒有了,只好出來做零工,做小販等等。3

在此情形下,華僑學生的生活和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栋涤啊分蠥學院來自馬來半島彭亨的僑生蕭衍慶,原本花錢慷慨且好獻殷勤,是眾人眼中的“大腳色”,但僑匯斷了后,他反而要靠借貸度日,“從前對他非常親熱的幾個女同學,現(xiàn)在也公然有時故意裝著沒有看見他,這使他很痛苦”。而《李寶三》中,從前在飯館里吃一百兩百元點心毫不在乎的僑生們,“有些到了舊歷新年放寒假的時候,竟拖下了一千幾百塊錢賬,悄悄地挑著鋪蓋溜走了”,真可謂落魄到了極點。

據(jù)黃藥眠多年后回憶,1941年12月香港淪陷后,他回到了故鄉(xiāng)梅縣養(yǎng)病,直到1943年夏天離開。在故鄉(xiāng)所住的一年多期間,他同那些舊時的親戚、同學、朋友往來,“其中有養(yǎng)老的閑人,有鄉(xiāng)村的中小學教師,有半學半商的紳士,有歸僑,有商人,有機關工作人員。在同他們的閑聊中,我知道了國民黨基層機關的腐敗的內(nèi)幕,學校中派系的斗爭,窮教師的苦難。”由此,黃藥眠看到了家鄉(xiāng)的主要變化:其一是“僑鄉(xiāng)的色彩更濃了”,其二是“商人的勢力更大了”1。結合其四十年代的小說篇章來看,所謂“僑鄉(xiāng)的色彩更濃了”,指的是由華僑所帶回來的南洋殖民地的風情,包括咖喱、咖啡、餅干、冷飲、各式西餐、手杖、高跟鞋、毛氈、皮衣、反領西裝等更為流行,以及西式橋梁、洋房等各種建筑大量涌現(xiàn)。而所謂“商人的勢力更大了”,則不僅指商人地位的提高,而且指金錢或經(jīng)濟勢力的崛起對僑鄉(xiāng)人民的價值觀念、社會風氣乃至權力結構的沖擊。

《李寶三》一開頭,歐戰(zhàn)爆發(fā)后,從南洋回到附城的李寶三出手闊綽,給李屋老幼派發(fā)禮金和禮品,儼然是個發(fā)了大財?shù)纳倘?,一度成為李屋的驕傲。然而當他很快敗光錢財,且在南洋的底細被揭穿以后,便受到了大家的冷遇,“甚至有些人,一看見他走過,就吐一撮口水,來表示他的厭惡”。而當李寶三將來路不明的魚和菜廉價賣給街坊鄰居的時候,大家還都搶著去買,“有時為了便宜,還叫一二聲寶三叔”。不唯普通民眾如此,在金錢面前,當?shù)氐募澥?、文人乃至女學生們也往往諂態(tài)百出。番客中的大富佬熊致祥在C城的大街上一走過,“在他后面就有不少的人閃著羨慕的眼睛……連在學校里讀書的少女們有時也不免回過頭來對這個財神投視一瞥多情的眼睛”。而在歡迎宴中,紳士、文人們都費盡心思巴結熊致祥,有個詩人懇求為他的詩集捐一萬塊錢的印刷費,最后所得“雖然不過十分之一,但也夠他感激涕零了”。

實際上,金錢的勢力不僅極大地影響了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它還左右了人心和尊嚴。據(jù)有關梅縣的文獻記載,抗戰(zhàn)爆發(fā)后,物價飛漲,基層公教人員所受的影響尤其大:

無家庭負擔的人,尚可勉強維持生活,數(shù)口之家的人,便無法維持了。這種生活上的苦悶,是無法解除的。然公教人員,不能眼睜睜看著家人活活餓死的,一方為了看見人家發(fā)財這么容易,不免見獵心喜,稍有機路的,就改行經(jīng)商,或投入稅務界做稅官,較有油水可揩,藉以增加收入的也不少……2

除了另謀出路者,擅長投機鉆營、巧取豪奪的公教人員和基層官員也大有人在,此類反面人物在黃藥眠的小說中不勝枚舉:比如《暗影》中,在宿舍附近開小飯館“做起生意來比上課還認真”的商學院教師姚瑛,向?qū)W生推銷西藥的熱情勝過指導學生的數(shù)學系呂姓教師等;比如《古老師和他的太太》中,將學校存款當成個人資產(chǎn)來實現(xiàn)“三油主義”(囤積汽油、豆油、花生油)的省立高中的胡校長,和學生合伙做生意還侵吞學生錢款的省立商業(yè)學校的田校長,以及虛報學生人頭領空餉、做奎寧生意的師范學校的程校長等;比如《縣長》中靠包賭臺發(fā)財?shù)膮^(qū)長馮老三,以撤職為要挾向中學校長索賄的教育科長蕭凡,以及聯(lián)合商會倒賣救濟糧的縣長馮仕懷等等。

雖說如此,彼時黃藥眠小說刻畫的重點,卻是底層教師面對金錢勢力和生活困境的無奈?!独顚毴分?,高中畢業(yè)后當了教師的李樹明,一向看不起才讀了三年小學的阿寶三,可是現(xiàn)在卻不得不高看他,只因為“現(xiàn)在他手里有錢呀!”《古老師和他的太太》中,由于物價飛漲,古培仁老師到處兼課卻難以養(yǎng)家糊口,兒子古阿順也輟學在家,引來病中的古太太火山噴發(fā)一般的怒斥:“唔!你也做工!老婆兒子都養(yǎng)不活,試問你做什么工!我如果是你,我早就拉黃包車去了!”古老師教書十多年的“堅守崗位”,在古太太看來也無非是“誤了自己,還要去誤別人”。無獨有偶,《小城夜話》中的中學教員洪子良,由于收入低微,經(jīng)常被妻子埋怨,不得不辭職,前往昆城做生意。而洪子良的大學同學陳子猶畢業(yè)后也當了教師,但兩年前他的戀人密司曹拋棄了他,嫁給了昆城最大商號的老板,致使他憤而辭去教職,回到家鄉(xiāng)落草為寇。成為“大哥”頭子的陳子猶,不忘拜托洪子良到昆城給密司曹帶話:“……你告訴她,我現(xiàn)在也不見得比他的丈夫沒有錢呢!”對于陳子猶而言,金錢的勢力曾使他遭受巨大的打擊,但落草之后迅速積累的巨額財富,又幫他找回了自信和尊嚴。而結局最為悲慘的,當屬《暗影》中A學院的中文教師楊學誠,在大家看來,“這樣酸溜溜的窮教員去愛上一個文學院的密司,香港小姐,自然只好失戀上吊了……”

此外,物價的飛漲和金錢勢力的崛起,也在一定程度上扭轉(zhuǎn)了僑鄉(xiāng)人民的婚配觀念??箲?zhàn)爆發(fā)之前,受到“五四”以來婚姻自主之說的洗禮,教育程度較高的梅縣男女一度視嫁人做侍妾為可恥之事;但自抗戰(zhàn)以來,因生活動蕩,梅縣五方雜處,且受都市風氣的影響,有不少女子以“能作英雄妾,勿作庸人妻”為意向,看重物質(zhì)的思想觀念興起,以至于“嫁一個富商,做二奶三奶,也是常事,不足為異常了”1。黃藥眠四十年代的小說,再現(xiàn)了彼時僑鄉(xiāng)人民看重物質(zhì)的婚配觀念?!稛崆榈臅分校髮W生素澄同一個跑滇緬路的司機結婚,兩人文化程度相差明顯,但她的母親之所以允許,原因正在于,母親要她讀書,“無非也是想買一些資格,將來好嫁好丈夫。自然哪,現(xiàn)在汽車司機有錢,資格又合標準,還有什么不好呢?”同此道理,《古老師和他的太太》中,古太太的堂妹在聯(lián)立中學當教務員,卻懷了已有妻室的谷校長的孩子,結果不僅她愿意給谷校長做妾,古老師夫婦也樂于去幫忙說服她的老父親,只因谷校長許諾為她的兩個叔叔解決工作,同時要送古老師夫婦一塊衣料。而《李寶三》中,紳士徐秀文一直盤算著要把即將高中畢業(yè)的女兒送給番客熊致祥做妾,他甚至早已擬好了說辭,尋思著找個時間去跟熊致祥說:“熊先生,小女雖是中等程度,但能夠有機會伺候你老先生,那她一定會覺得十分快樂而且會覺得驕傲的!”

抗戰(zhàn)的爆發(fā)使得金錢的勢力日益強大,也導致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尤為復雜,一向不被人注意的方面,現(xiàn)在都由于金錢的因素得以凸顯?!豆爬蠋熀退奶分?,古母在來信中控訴了小商販的發(fā)跡和變壞:“從前我家隔壁做豆腐的蔡阿?,F(xiàn)在發(fā)了財,專門放利,利息最高,要三分起碼,甚至要三分半。這些人沒有讀過書,做起事情來,真是毒辣,刻薄?!倍稛崆榈臅分械膸讉€鄉(xiāng)下人,更是把救人生命當作發(fā)財?shù)馁I賣:有個叫阿桂的外村人在深潭里溺水了,擅長游水的阿寶等三個本地村民,堅持要價三百塊才肯下水救人,導致阿桂在水里淹得太久,雖然最后被撈了起來,卻沒能救活。此種看重物質(zhì)、貪圖金錢的社會風氣,誠如作者在1946年初發(fā)表的組詩《街,商品》中所慨嘆:“一切都變成了商品,商品?!薄耙磺卸急煌扑偷绞袌錾先リ惲校 ?

金錢的勢力不僅影響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它甚至決定了個人的命運?!墩录t嫂》中,鄉(xiāng)長對窮苦的章紅嫂聲色俱厲,硬要抽她的獨子章英去當兵,而對隔鄰富有的陳大爺家兩個正當年的兒子,則只字不提征兵之事,并且極盡恭維之態(tài)。結果,章紅嫂被迫四處借錢,好不容易籌集了緩役金,卻在交納前被偷了,章英最終被拉上了戰(zhàn)場。必須指出的是,章英的結局不僅表明了彼時金錢對于個人命運的決定作用,而且再現(xiàn)了抗戰(zhàn)時期國民政府征兵過程中的腐敗??箲?zhàn)爆發(fā)后,國民政府由原來的募兵制度改為征兵制度,征兵業(yè)務由軍政部統(tǒng)轄,其最基層則為鄉(xiāng)保甲。但在實際征兵過程中,全國各地方的軍政部門或鄉(xiāng)保長經(jīng)常趁此勒索,由此導致的兵役舞弊可謂層出不窮。僅據(jù)兵役部督察處統(tǒng)計,1942年10月15日至1944年11月短短兩年間,兵役舞弊案就多達11380件;即使在抗戰(zhàn)末期的1944年10月15日至1945年8月間,兵役舞弊案也有2719件1。同一時期的社會調(diào)查則表明,在當時的廣大農(nóng)村中,如果一個略有資財?shù)霓r(nóng)民不按指定日期準時把應征的兒子送來,他就會被逮捕入獄,但這農(nóng)民如果送上賄賂,他的兒子就免去兵役2。而實際上,在當時的梅縣,“亦有家庭富裕出資買人頂替的,雖為法所不許,亦在所難免”3。有鑒于此,讓章紅嫂失去兒子的主要原因,與其說是因抗戰(zhàn)而起的征兵制度,不如說是在催收壯丁過程中貧富的差距、金錢的勢力所導致的實際不公。

當然,章英的結局,也與李、章兩個世家的沒落有關。關于李家,小說寫道:“章紅嫂在李家兄弟叔伯是很少的。她的父親是一個窮秀才,七歲時候她的父親和母親都死了,只由一個祖母撫育她長大。一個堂兄達榮很小的時候就到南洋去,七八年沒有消息?!崩罴业臎]落,加上剛嫁到章家半年內(nèi)公婆雙雙去世,使得章紅嫂頭三年在章家受盡了敵視和咒罵。而當兒子章英被鄉(xiāng)長宣布抽中兵役時,章紅嫂跑到李家堂侄小蒼那里去尋求幫助,得到的回應是:“‘照理,獨子不應該抽兵役呀……小蒼沉吟著說。但當章紅嫂要他去見鄉(xiāng)長,他又不敢去了,他說:‘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作為李家人,除了借一百塊錢給章紅嫂準備交緩役金外,小蒼沒能給她更好的幫助。

而章家呢,當章紅嫂四處借來的一百五十元鈔票被偷之后,無論丈夫章紅,還是章屋的其他人,全都難以指望:

現(xiàn)在這個章屋已經(jīng)是沒落中的世家,老輩是已經(jīng)死光了,超叔公的兒子,早就把身家用得精光,后一輩的人,大多數(shù)是做生意,經(jīng)營小販或是在機關里做小吏,又有誰敢去同鄉(xiāng)長說話呢?即使有些親戚,能夠做到,但誰又肯為這個章紅嫂,一個挑擔腳的婦人,去奔走,去向上級機關據(jù)理力爭呢!

概而言之,征兵過程中的腐敗,章紅嫂的貧窮,李、章兩家的沒落以及族人的冷漠等等因素,最終使得章紅嫂哭告無門,兒子章英被拉上了戰(zhàn)場。

從歷史上看,客家人本是住在中原地區(qū)的漢族,漢末東晉南宋的時候,因避亂南遷,初到江西和福建,后來又遷移到廣東、廣西和四川等地,所以又稱為“客族”。因為所處地方自然條件艱苦,交通閉塞,要生存就得力耕,要發(fā)展全靠苦讀,所以,客家人形成了“耕讀傳家”的傳統(tǒng)。此外,由于深受中原儒家文化的影響,客家人往往以讀書致仕為追求,正所謂“讀圣賢書,學而優(yōu)則仕,這是客家人的驕傲”1。因而,即使在抗戰(zhàn)時期,“仕官之家”“世代書香”之類仍然為老一輩客家人所珍視。在《一個老人》中,林家的傅叔公出身于仕官之家,“他的祖父是前清的舉人,做過知縣,他的父親也是舉人,而他自己則僅僅比祖父、父親差一點,是一個秀才。”在《古老師和他的太太》中,鑒于古老師一家“五代書香,代代相傳都是讀書人”,他的母親不僅希望古老師能發(fā)揚光大先人事業(yè),也期盼孫子“能繼承祖父、父親做一個讀書人”。而在《克復》中,一個日本兵在村口被殺,當鬼子軍官和漢奸威逼蕭慕春交出兒子蕭壽時,蕭慕春堅稱:“我們書香之家從來也不會……做這些事!”

然而,世家的崛起或沒落,往往與家族子弟為官的數(shù)量、等級及其所掌權力、社會地位的具體變化密切相關。換句話說,對于讀書致仕的熱衷,某種意義上也是客家人權力崇拜的表征,即如作者后來寫道:“我們的民眾并不是歐美的群眾,還有很深的封建傳統(tǒng),有天子皇帝傳下來的英雄崇拜、權力至上”2。對此,黃藥眠也屢屢在小說中予以揭示:《熱情的書》中,碧澄所在軍隊駐扎地的村中學校,用的國文課本仍然是宋代呂祖謙為方便諸生參加科舉考試所作的《東萊博議》;《章紅嫂》中章紅哥的觀念則停留在科舉取士的時代,他反對兒子讀書的理由是:“怎么的?你想將來把你的兒子送上京去中狀元嗎?”《一個老人》中的傅叔婆,最近十多年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僅存的幺兒子林基瑞身上,“最先是希望他快快長大,以后送他入高中,又希望他快快畢業(yè),畢業(yè)以后,能獲得一官半職”。而現(xiàn)實中,即便在實行征兵制的抗戰(zhàn)年代,梅縣人民“多不愿當兵,而喜做官,富領袖欲。故各部隊憲警來梅招考干部人員,莫不踴躍報名,考驗結果,多被取錄……”3因此,在黃藥眠彼時的小說中,僑鄉(xiāng)人民眼中的“出息”,首先是做官,其次是經(jīng)商,而教書則常常被視為導致家庭經(jīng)濟困難的根源。比如《李寶三》中,姚淑婆說她早就相信李寶三總有一天會發(fā)達,其根據(jù)是“他走路也就像個官坯子!”李寶三為了吹噓他在政府里有門路,則說“做生意也沒有什么意思,我現(xiàn)在常常到黨部里去!”《古老師和他的太太》中的古老師到處兼課仍然無力養(yǎng)家,他的表弟董志學“不大相信讀書”,卻當上了權力比縣長還大的民政廳視察,相比之下,古太太覺得“真是前生作了惡才會嫁到這樣的讀書人!”而《小城夜話》中洪子良的妻子則嫌棄丈夫收入低微,整天對人說:“哎唷,教什么鬼書!早就應該做生意呀,你看寶叔!”不難看出,在彼時董志學、古太太、洪太太等人的眼中,當“讀書”不再是“致仕”的捷徑,且“教書”已成為貧窮的根源時,傳統(tǒng)的“書香之家”也就到了棄之如敝屣的關口了。

不唯如此,誠如黃藥眠晚年指出:“由于經(jīng)濟上的困難,也就造成了人們在思想上更勢利。一些過去的封建道德傳統(tǒng)都變成了空殼,沒有內(nèi)容?!?實際上,變成空殼的不止于封建道德傳統(tǒng),也包含了鄉(xiāng)土社會原有的權力結構、教化觀念等。按照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提出的觀點,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權力結構,其實更為確當?shù)氖且环N稱之為“長老統(tǒng)治”的結構,這種結構遵循的原則是長幼之序,具體實施方式則是每一個年長的人都握有對年幼的人強制教化的權力——“出則悌”——年幼的人逢著年長的人都得恭敬、順服于這種權力1。據(jù)此而言,族中輩分最高、年齡最長的人,往往擁有最高的教化權力。即使是在抗戰(zhàn)時期,在中國的廣大地區(qū),尤其是華南地區(qū),仍然保留著聚族而居的社會結構,而在這種社會結構當中,族中長老大多處于威望甚或權力的頂端,“凡本族一切內(nèi)部或外部的問題,都靠他們?nèi)ソ鉀Q去對付”2。甚至在某些地方,族長的權力不在縣長之下。1940年,黃藥眠以客家人的另一個聚居地廣東翁源縣為例指出:

在翁源,族長的權力是很大的,鄉(xiāng)長保甲長要聽他指揮,縣長要俯順他們的“輿情”,新縣長來上任,首先必得去拜候他,聽他們的意見,如果一個新縣長想推行一些他們所不贊成的新政,那好了,他們袋子里早就擬好有控告縣長的狀詞了,他們或是故意做出一些難辨的案子,或是捏造出一些事實,或是強迫各鄉(xiāng)長聯(lián)名辭職。在南浦的兩間當鋪里早就存好了三五千塊錢,作為同縣長打官司的資本。3

而在家族內(nèi)部,家長或者族長的地位讓人敬畏,同時也令人向往。在《李寶三》中,李寶三從南洋回來之后,就單獨包了五百塊錢討好李道先這位族里最年長的人,此后還經(jīng)常隔三差五地給他孝敬豬蹄膀。而在《章紅嫂》中,章紅嫂剛嫁到章家不久,驥叔公因為近來兒子在南洋發(fā)了一點財,他開始以族長自居,甚至打算利用族長的威望將章紅嫂趕出章家。

然而,隨著抗戰(zhàn)的爆發(fā),經(jīng)濟的困頓和仕官之家的沒落使得族長、世家長老的權威遭遇了危機。小說《一個老人》生動地展現(xiàn)了林家的長輩傅叔公的這一境遇:

他雖然靠著先人的余蔭,能夠有機會在鄉(xiāng)下人和衙門中間行走行走,可是近十多年傅叔公的家道的確是不大好。第一個兒子于剛進大學的時候,患肺病死了;不久,第二個兒子又在南洋病死了,現(xiàn)在只還剩下第三個兒子,吃機關飯吃了六七年,現(xiàn)在也還不過是一個上尉軍需。因為他的兒子沒有很快升官,也就連帶影響到他傅叔公的長輩地位的一天天的衰微。從前在外頭做過縣長的,做過洋學生的,發(fā)過財?shù)募澥?,逐漸加多,傅叔公已漸漸的被人升格升到老臭之列。他眼看著他自己同屋的侄孫輩,做縣長的,做處長的,而自己的家道卻一天天窮,因此他常埋怨到自己的兒子不會做官。

按照費孝通所說,在鄉(xiāng)土中國“長老統(tǒng)治”的權力結構中,當文化不穩(wěn)定,傳統(tǒng)的辦法并不足以應付當前的問題時,教化權力必然很快跟著縮小,縮進親子關系、師生關系中4。換句話說,正是家道的中落,經(jīng)濟的窘迫,留洋學生的受青睞,以及商人勢力的崛起等因素,導致了傅叔公長老地位的衰微,使得他的威信已然不足以對整個林氏家族發(fā)號施令,而僅能指揮得動自己的老婆和兒媳婦了。因而,在是否搬家以便于躲避日軍這一件事上,盡管侄孫輩們不來征求他的意見,“各做各的”,“有錢的只管自己”,傅叔公對此也無可奈何。

另一方面,戰(zhàn)爭的爆發(fā)、生計的困頓沖擊著鄉(xiāng)土社會原有的觀念和秩序,而當金錢和利益成為主宰力量,一切都變得可交易的時候,長老教化的威信也就漸趨式微乃至蕩然無存了?!独顚毴分校顚毴刻齑篝~大肉惹得周圍的人眼紅,以至于道先叔為此大不高興:“唔,阿寶三,逞袋子里有兩個錢,每天這樣大魚大肉地吃,就是萬戶也不是這樣吃法!一個人也總要留一點福給子孫享享……”一般而言,李道先本該就此教育阿寶三,但實際上,他的不滿很快就消失了,因為“李寶三到了初二那天,買了一只雞四兩酒,請道先先生過來大大地吃了一頓。而且告訴他,以后每個月初二,十六都要請他過來吃飯,于是他抹抹嘴唇,什么話也不說了?!睂τ诶畹老榷?,相比頗費唇舌的教化而言,輕松到嘴的酒肉顯然更為重要。也正因此,對于后來李寶三的沉迷賭博,乃至近于“奸淫邪道”(把來路不明的婦女領回家做老婆)等足以被實施“出族”1懲罰的行為,李道先則奉行“只要阿寶三在他面前不會忘記孝敬,他一切都可馬虎”的宗旨。然而,李寶三把家敗光之后,李道先為了得到他的兩間空房子,“于經(jīng)過一番假裝的沉吟以后,他就決定放棄阿寶三每個月所孝敬的蹄胖,而把假的契紙都做好了?!倍斃顚毴痪熳トリP了三個月,像個叫花子爬回來的時候,也正是作為長輩的李道先,咬牙切齒地揮舞著手杖,帶領族人把他趕出了李家的大門。

戰(zhàn)爭所帶來的動蕩和貧困,對僑鄉(xiāng)婦女的沖擊尤其巨大。這種沖擊不僅作用于她們的日常生活,而且波及她們的精神世界。在梅縣,婦女是家庭生活的主力,誠如1941年出版的《梅縣要覽》所載:“婦女差不多已成為鄉(xiāng)村的主要人物。因為梅縣的男子多出外謀生的,婦女因為家里丈夫走了,養(yǎng)成了一種獨立生活的艱苦[卓]絕的偉大性格?!?事實上,客家民諺中有關婦女的“四功”,即“家頭教尾、田頭地尾、鍋頭灶尾、針頭線尾”,說的就是僑鄉(xiāng)婦女不論養(yǎng)育子女、耕種、家務、女紅等樣樣都是能手。然而,作為家庭主要勞力和鄉(xiāng)村社會主要人物的僑鄉(xiāng)婦女,其在家庭和族群中所得到的尊重,卻遠遠比不上她們的實際付出。其中的主要原因,也是僑鄉(xiāng)家庭的特色之一,即不少婦女只是作為男人所娶的“屯家婆”。所謂娶“屯家婆”,乃是“有些華僑在家鄉(xiāng)有父母等親人,在僑居國亦有妻室,但他掛念雙親,欲繼承祖業(yè),傳宗接代,便在家鄉(xiāng)娶‘屯家婆”,“有的人娶親之后從不回鄉(xiāng),他們名為夫妻,實終生從未謀面,婦女含辛茹苦度過人生,精神上受到極大的摧殘”3。

然而,不管是否作為“屯家婆”,大部分僑鄉(xiāng)婦女在家庭和家族中的實際地位都十分卑微。在黃藥眠書寫僑鄉(xiāng)社會的小說中,無論丈夫是否下南洋,已婚女人的稱謂,無一不冠上了丈夫的姓氏或名字,以此顯示婦女對于男人的附屬性,如《章紅嫂》中的章紅嫂、阿英嫂、勤嫂子、章杞嫂、章柳嫂,如《克復》中的福來嫂、蕭伍嫂、廖辛嫂、富民嫂,如《一個老人》中的傅叔婆、阿基嫂,如《李寶三》中的寶三嫂、任嫂子、風嫂子等等。此外,婦女經(jīng)常被視為不祥的征兆。章紅嫂嫁到章家半年之內(nèi),公公和婆婆先后去世,“所以章家的人都說章紅嫂入門的時辰不利,命中帶來了煞星,他們都罵她,說她是衰家貓?!斌K叔公甚至覺得他老婆之死也一定和章紅嫂嫁到章屋有關。實際上,此類充滿迷信色彩的成見一直流行于梅縣民間,最為典型的是鄉(xiāng)下的大人經(jīng)常告誡孩子不要從婦人的胯下和裙褲下鉆過,否則會有兩種損失:第一是小孩身體不會再長高了,第二是小孩子讀書識不了字了1。再者,由于在家族中地位低下,婦女后事的處理也有諸多禁忌,《李寶三》中寶三嫂的遺體只在大廳里停了幾個小時,李寶三就遭到了道先叔的威嚇與訓斥,以及“同屋住的人都翹著嘴唇罵”。

在黃藥眠四十年代的小說中,僑鄉(xiāng)婦女在家庭和族群中地位的卑微,與客家人要求女性“三從四德”“勤儉持家”的傳統(tǒng)觀念密切相關?!墩录t嫂》中,在李阿昭出嫁前,祖母反復叮囑她:“你要孝順親家的父母,就同自己的父母一樣,你要服從丈夫,不要好食懶做……要能吃苦,要能受氣,對大人的說話你不要應嘴……”嫁給章紅后,章紅嫂謹守祖母教誨,不僅每日起早貪黑地勞作,而且對于一切責罵都忍氣吞聲。當章紅哥成了鴉片煙鬼后,為了養(yǎng)育兒子,章紅嫂出去當挑腳工,卻又被驥叔公等人視為破壞了世家的規(guī)矩:“我們章家是老世家,誰不知道?女人家也出去挑擔,這是羞祖羞宗的事情……”女人只能在自家的屋中、地里勞作,是僑鄉(xiāng)人民的傳統(tǒng)觀念。正因如此,在《熱情的書》中,對于女孩子在外拋頭露面,鄉(xiāng)村學校的教書先生認為是“‘牝雞司晨,哪得不亂!”而《一個老人》中,傅叔公也感慨:“唔,這真是國家將亡的現(xiàn)象,連婦人家也要在衙門里走出走進!”甚至《李寶三》中,李寶三夫婦在傍晚攜手到河沿邊散步和唱山歌,也都惹來李氏族人的咒罵。

實際上,在一些客家人聚居的地區(qū),人們對于婦女人身自由、言行舉止的限制尤為嚴苛。據(jù)黃藥眠指出,在廣東省翁源縣,“男人們雖然盡量可以在外面放浪,然而婦人們卻絕對不能和外間的男子通話,有時就連丈夫的朋友都包括在一起”,一旦婦人們犯了戒,就會受到族人拳打腳踢乃至挖去雙眼等懲罰,“因為這是家法,連她的丈夫都出不了主意”2。如此卑微的地位,使得客家婦女即便操勞一世,也無法改變她們痛苦的境遇和命運。章紅嫂自從嫁到章家,“沒好吃沒好穿,做生做死還要受氣,一走過人家的房門,大家都吐著一撮口水……”就連丈夫章紅變得好吃懶做乃至淪為鴉片煙鬼,族人都要怪罪于她。而她的兒媳阿英嫂,雖然不再有人罵她是“衰家貓”,卻也仍然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當章英被拉去當兵不久,阿英嫂就被陳家人搶去抵了章紅哥欠下的四百元債。實際上,章紅嫂、阿英嫂們的命運,正是彼時中國農(nóng)村女性的縮影。1948年,在以“番茄”為筆名發(fā)表的《洗衣婦》一詩中,黃藥眠通過洗衣婦的心聲,不僅展現(xiàn)了農(nóng)村中抓壯丁的場景、洗衣婦四季洗衣的勞累,而且控訴了富家子“整天‘油頭粉臉,裝瘋逞野,存心勾引”3對洗衣婦的騷擾與欺凌。不難看出,抗戰(zhàn)雖然勝利了,但僑鄉(xiāng)婦女所承受的痛苦,絲毫未曾改變。

這種無從擺脫的痛苦和無法掌握的命運,使得僑鄉(xiāng)婦女轉(zhuǎn)而從精神上尋求慰藉,即如作者記憶中的母親那般迷信,殷勤跪拜各種神明,“甚至離我們家門很近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木牌子,她每逢初一、十五也都要去燒香跪拜”1。尤其在物價飛漲的戰(zhàn)爭年代,生活愈加窮困,個人的吉兇禍福難料,更使得不少僑鄉(xiāng)婦女到處求神問卜,聊以慰藉心中的苦悶和惶恐。為此,她們不惜將自己掙來或南洋匯來的錢拿去買香紙,送到庵廟里去,以至于一度造成“全縣廟宇庵場,統(tǒng)計大小共有兩百余所,僧侶齋婦約計一千余人,日常庵廟一切開支以及和尚齋婦尼姑之生活,皆仰給于全縣之一般婦女”2這樣的局面。當然,在黃藥眠四十年代的小說中,熱衷于求神問卜之人,除了普通家庭婦女,也包括族中長老、政府官員乃至讀書人,比如《一個老人》中信奉土地伯公的傅叔公,《縣長》中信奉定光菩薩的馮縣長,《古老師和他的太太》中信奉藥師菩薩的古老師夫婦等等。不惟如此,彼時的僑鄉(xiāng)堪輿之學盛行,人們往往把個人的興衰浮沉歸因于風水、命水等因素,比如:《李寶三》中的溫姓后生,一開始將李寶三發(fā)財回來視為李家“風水轉(zhuǎn)運”的結果,而李寶三后來也將輸光身家歸于“命歪,和我李姓的風水不好”;《一個老人》中的傅叔公因家道中落,“也曾相信堪輿先生,認為風水不好,把祖父的墓改葬了一次”;《克復》中的蕭壽帶領游擊隊消滅了鬼子小隊,村民們也歸因于蕭慕春“他家父親的風水好,他的后代大有發(fā)達呢!”而《章紅嫂》中章紅嫂的悲劇,章柳嫂等人認為她“真是命水不好,什么做生做死也沒有用呀……”

實際上,僑鄉(xiāng)人民的求神問卜和迷信風水,就如同中國其他地方民眾的信仰一般,大都染上了功利的色彩。當章紅嫂在絕望之際扮起了仙姑,假裝驅(qū)邪趕鬼之際,附近的鄉(xiāng)民都將她當作“鶯鶯娘娘”附體,跪拜于她的腳下,目的是求得“法水”給家人治病。而章杞嫂之所以熱心充當托客,以證明“鶯鶯娘娘”確實靈驗,也無非是在每次“顯靈”結束,她扶著章紅嫂進屋時,有機會“撿取她袋子里的錢”。此外,《一個老人》中的春叔婆每天總有兩三次站在土地伯公神龕面前,喃喃不休,乃是因為“她不僅燒香,祈禱,問事,決策,而且她簡直把土地伯公當成她自己的朋友,她向它發(fā)泄憤怒,申訴痛苦,表示自己的希求”3。馮仕懷縣長之所以信奉定光菩薩,則是因為他將老婆順利生子、自己落水后僥幸獲救以及嫁女兒之后他順利當上縣長,都歸功于定光菩薩的顯靈。而古培仁老師信奉藥師菩薩的神方,則是為了保留希望,因為一旦承認太太得了肺病,“那豈不是又要吃藥、打針、營養(yǎng),花許多錢嗎?那豈不是什么希望都完了嗎?”或許由于摻雜了太多的功利因素,僑鄉(xiāng)人民的信仰或迷信,已然失卻了該有的莊重與敬畏?!赌徕帧分袃敉菱掷锓鹣袷袃~、陳腐的氣味,以及齋婦勢利、冷漠的表情,顯示的不僅是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蕭條,更是佛教尊嚴的沒落?!兑粋€老人》中的芳嫂子,在日軍攻打過來的前一天,從土地伯公那里求得的答案是不要走,然而第二天一早她仍然打疊了行李離開,這使得春叔婆咒罵道:“唔,這是神明呢!怎么好騙神明呀!以后天理要罰!咄咄!唔!這些無神無鬼的!”而《熱情的書》中,擅長游水的鄉(xiāng)下人由于貪財,遲遲不肯出手救援,導致落水人最終溺亡,他們卻說這是水鬼拖腳的緣故,把責任推給了水鬼作祟。

在黃藥眠四十年代小說書寫的僑鄉(xiāng)社會中,與功利的迷信相伴隨的,是通常所謂客家人“狹隘的團體意識”1?!墩录t嫂》中的阿英嫂被幾個陳家的男子搶上轎,要去抵公公章紅哥欠下的四百元債,此時章家族人的反應是:“‘怎么到我們章屋搶劫人來……四五個人一齊趕了出去?!倍凇独顚毴分?,當李樹明向父親李道先轉(zhuǎn)述溫姓人傳來的消息,說李家有錢番客李寶三“在外頭是在妓院里當茶房”時,李道先雖然感到震驚,但想到這可能是溫家的惡意造謠,就告誡兒子說:“英雄不論出處……你們年輕人更應該學到隱惡揚善……”由此,李樹明頓時醒悟,感到“那溫某亦是太可惡了!”對于習慣聚族而居的客家人而言,在涉及族群利益時,族人的齊心協(xié)力和一致對外,既是基于血緣親情的本能反應,也是出于維護族群這個“共同體”的理性抉擇。

此種“狹隘的團體意識”,實乃客家人應對異姓族群之間的齟齬或敵意時的集體表征。誠如朱希祖指出:“廣東之客家,不與其土著之民相齟齬,乃與其臨近先來之客相齟齬,先來之客,忘其己之為客,而自居于主……”2換句話說,廣東客家不同姓氏、族群之間的齟齬或敵意,其來有自。而呈現(xiàn)客家族群之間的齟齬或敵意,也是彼時黃藥眠小說的著力點之一。在《古老師和他的太太》中,蔡阿婆聽說地里的蘿卜和番薯被古老師的兒子偷了,就認定這是古家人的強蠻行徑,故而她一邊威脅著要叫警察來抓賊,一邊咒罵道:“老實說,我蔡家也不是好欺負的?,F(xiàn)在讓你們吃了我的蘿卜,發(fā)瘟,屙痢,死三代!……”《章紅嫂》中,異姓族群的敵意不僅有章家人對李阿昭(章紅嫂)的孤立,更有陳家人對章家人的落井下石——催抽壯丁的鄉(xiāng)長剛走出章紅嫂的家,隔鄰陳大爺?shù)膬鹤泳吞匾馓嵝阉骸斑@章姓有不少的壯丁呢,不妨多抽幾個呀!”而在《李寶三》中,溫姓人的敵意則一直伴隨著李寶三的浮沉。聽李樹明說李家出了個有錢的番客后,一個溫姓后生鄙夷道:“‘啊,就是阿寶三,從前每天挑著籃子賣麥芽糖的!那人特別著重賣‘麥芽糖三個字?!崩顚毴谀涎蟮牡准毐环托苤孪榻议_之后,溫姓紳士則滿心歡喜,“因為他覺得他的鄰居李姓出了一個有錢的番客,實在是對溫姓人的一個最大的威脅”。而當李寶三因賭博敗光財產(chǎn)以后,溫姓人更加不屑地說道:“唔,什么番客,原來是流氓賭棍啊!”最后,當李寶三在橋頭泰興飯店打工時,路過的溫姓人都會擠眉弄眼地嘲笑:“又說李家出了番客,但現(xiàn)在番客在替人當小工……”其幸災樂禍的心理溢于言表。在談到四十年代故鄉(xiāng)梅縣的社會特征時,黃藥眠指出,“社會的基本內(nèi)容即特質(zhì)則沒有變化,而風俗習慣、語言更沒有變化”3,而其諸多小說所展現(xiàn)的異姓族群之間的齟齬或敵意,正是彼時僑鄉(xiāng)社會不變的“特質(zhì)”之一。

耐人尋味的是,多年后回顧這批小說時,黃藥眠感慨道:“我很慚愧,由于生活環(huán)境的局限,地區(qū)的局限,我沒有寫出這個時代的積極性的人物。”4這是作者的自我反思,但并不意味著事實就是如此。實際上,在1948年2月出版的《抒情小品》后記中,黃藥眠談到,在1941年至1944年正值大后方民主運動低落的時期,自己在故鄉(xiāng)“除了閉戶讀書外,很少活動,也很少和外間接觸,因此寫起文章來也充滿著知識人的憂郁的調(diào)子?!?這種憂郁的調(diào)子,究其原因,一方面源于作家本人的出身、閱歷和氣質(zhì),誠如彼時黃藥眠在《論憂郁》一文中指出:

怎能夠不憂郁呢?自己所出身的家庭是一天天破落了,自己雖然受過了良好的教育,可是并不容易找到職業(yè),商品經(jīng)濟一天天深入,而恰好這些出身于破落的書香之家的子弟又偏不善于應付這樣的一種風尚,所以生活一天天貧窮,加以事業(yè)被摧殘,所謀多不遂,思想被統(tǒng)治,言論不自由,怎能夠不憂郁呢?眼看著國家民族的地位一天天低落,人民的生計一天天窮蹙,貪官污吏這樣縱橫,豪門財閥這樣獨霸天下,眼看自己的朋友在窮困中沒落,親戚在迫害中死亡,誰要是有一點感情,誰也會感到心頭的重壓,可是知識分子,雖然目擊著這些,但又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缺乏力量,這一種意識自然就可以加深了憂郁的病癥。

因此,在黃藥眠看來,憂郁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階級的病態(tài),尤其對于站在最前列的文藝戰(zhàn)士而言,“他們的靈魂時常受到憂郁的苦惱,他們的文章自然也難免憂郁的調(diào)子”2。另一方面,這種憂郁的調(diào)子,也源于當時作家所處的惡劣環(huán)境:“但據(jù)朋友們從桂林來信說,那邊的情形不好,時常有人失蹤,文章常常被扣,連原稿都不能拿回來,所以叮囑我寫東西的時候千萬要考慮到如何通過國民黨檢查官的眼睛”;“在這樣四面八方壓迫之下,構思的時候就不免總是極力設法避開正面去處理什么問題”3。有鑒于此,在《章紅嫂》中涉及農(nóng)村征兵腐敗時隔靴搔癢般的描寫,在《熱情的書》中試圖暴露國民黨軍隊中丑惡現(xiàn)象時的欲言又止,乃至在《淡紫色之夜》中對于英國水兵的在華獸行“只從側(cè)面輕輕地描寫一下”4等等,與當時的主流抗戰(zhàn)文學相比,對于那些重要且敏感的“問題”,黃藥眠小說中過于曲折迂回、輕描淡寫的筆法也就不難理解了。

然而,正如作者在1939年底發(fā)表的《中國化和大眾化》一文中指出,如果作家能夠留心最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生活,寫“中國土生的農(nóng)民”,寫“真正的中國人物”,把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習慣、姿勢和語言,加以選擇和淘煉,如實地寫了出來,“那么他這個作品一定是中國化的,同時也是大眾化的”5。從實際來看,黃藥眠四十年代的小說,以梅縣及周邊地區(qū)的歸僑、中小學教師、農(nóng)村婦女、紳士、商人、基層官員、養(yǎng)老的閑人等為刻畫對象,寫出了客家僑鄉(xiāng)特有的氣氛和情調(diào),既是彼時其小說創(chuàng)作在題材選擇、人物塑造方面的基本特色,也是其文藝上“中國化和大眾化”理論主張的具體實踐。

此外,就小說題材而論,黃藥眠書寫故鄉(xiāng)見聞的《李寶三》《小城夜話》《章紅嫂》等作品,可以歸入魯迅開創(chuàng)的“鄉(xiāng)土文學”系列6。而關于“鄉(xiāng)土文學”的評價問題,茅盾早在1936年就指出,決定“鄉(xiāng)土文學”價值的,并非在于其“特殊的風土人情的描寫”,而是在于作者必須將那片土地上的人“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運命的掙扎”展示給我們1。若以這個標準來看,在黃藥眠這批書寫鄉(xiāng)土的小說中,其人物并不缺少“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運命的掙扎”:《章紅嫂》中的章紅嫂不甘于向生活屈服,不僅敢于反抗世家的規(guī)矩去當挑工,而且沖破丈夫的阻撓,竭盡所能供兒子讀到初中畢業(yè);《小城夜話》中的陳子猶在遭受金錢打擊后不甘于向生活低頭,毅然落草為寇,由此迅速積累了財富;《克復》中的蕭壽、廖昌等青年,在面對日本鬼子和漢奸的淫威時,突破了異姓族群之間的壁壘,聯(lián)合起來消滅了敵人……而在小說中選擇并刻畫這些與命運抗爭的人物,恰好展現(xiàn)了彼時作者所主張的“文藝家的傾向性”:

文藝家的傾向性是在于文藝作家能根據(jù)自己的正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去觀察這個世界,并憑著這個世界觀和人生觀去接觸形象,選擇形象,排列形象,在他的作品世界里布滿著這樣的一種氛圍,使人們讀過以后,能夠有很大的感動,而跟著著作者趨于同一的傾向。2

進一步而論,黃藥眠四十年代的鄉(xiāng)土小說,不僅堪稱寫出了那個時代“積極性的人物”,而且挖掘出了人物直面生活磨難的“勇氣”“決心”和“愛”——比如李寶三在窮困潦倒時不避非議并大膽戀愛,比如《暗影》里的大學生劉淙、陳一諤、廖國軒決心退學并用自己的手來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比如“大哥”頭子陳子猶在劫掠時仍然顧念同窗舊誼,比如同樣窮苦的章柳嫂幾十年間對章紅嫂不計回報的關心與幫助等等——而這些,正是身處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黃藥眠所謳歌的中國人民“寶貴的靈魂的光輝”3。也正因如此,作者后來承認,雖然當時他的創(chuàng)作難免于憂郁的調(diào)子,但“憂郁并不是悲觀和失望……”而且,他相信,此時正是“放下個人的牧笛,吹起群眾給予我的號角”4的時候。就此而言,黃藥眠四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鄉(xiāng)土小說,雖難免于憂郁的調(diào)子,卻也是身處艱難時世的作者竭力吹響的戰(zhàn)斗號角。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1 參見拙文《黃藥眠創(chuàng)造社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

2 《暗影》,署黃藥眠著,香港中國出版社1946年8月出版,內(nèi)收《古老師和他的太太》《縣長》《陳國瑞先生的一群》《暗影》四篇小說;《再見》,署黃藥眠著,香港群力書店1949年2月出版,內(nèi)收《再見》《熱情的書》《淡紫色之夜》《小城夜話》《李寶三》五篇小說。多年以后,黃藥眠從這兩個集子中挑出《陳國瑞先生的一群》《重逢》(即《再見》)《淡紫色之夜》《古老師和他的太太》《暗影》五篇,編為小說集《淡紫色之夜》,由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4月出版。

1 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下冊(新文藝出版社1954年版)第90頁;唐弢、嚴家炎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37頁;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5頁;朱棟霖等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2000》上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78頁。

2 鐘敬文:《〈戰(zhàn)地報告文集〉序》,《鐘敬文全集》第21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74頁;另見黃藥眠《動蕩:我所經(jīng)歷的半個世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500—512頁。

3 這里的“附城”是客家話的說法,意為“城郊”,即靠近舊時梅縣縣城的地區(qū)。在此特向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2022級梅州籍博士研究生劉璐及其家人致謝。

1 黃藥眠:《〈再見〉作者自序》,群力書店1949年版。

2 楊梅、鐘恕編:《新梅縣地理》,新時代書店1932年版,第6頁。

3 廣東省民政廳編印:《廣東全省地方紀要(附圖)》第二冊,東明印務局1934年版,第47頁。

4 廣東韓江一帶的俗話說往南洋是“過番”,南洋回來的華僑俗話叫做“番客”。

5 佚名:《過到番邦更加難》,廣東省梅縣地區(qū)民間文藝研究會、梅縣地區(qū)群眾藝術館:《粵東客家山歌》(內(nèi)部資料)1981年編印,第153頁。

1 謝復生編:《梅縣要覽》,新中華書局1941年版,第38頁。

2 黃文英:《抗戰(zhàn)八年來的梅縣社會回顧》,中國復興文化社1948年版,第106—107頁。

3 黃藥眠:《動蕩:我所經(jīng)歷的半個世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571—572頁。

1 黃藥眠:《〈淡紫色之夜〉后記》,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8頁。

2 黃文英:《抗戰(zhàn)八年來的梅縣社會回顧》,中國復興文化社1948年版,第108頁。

1 黃文英:《抗戰(zhàn)八年來的梅縣社會回顧》,中國復興文化社1948年版,第148—149頁。

2 黃藥眠:《街,商品》,載桂林《文藝生活》光復版第1期,1946年1月1日。

1 兵役部役政月刊社編?。骸犊箲?zhàn)八年來兵役行政工作總報告》,兵役部役政月刊社1945年,第105—107頁。

2 周榮德:《中國社會的階層結構——一個社區(qū)中士紳身份的研究》,學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頁。

3 黃文英:《抗戰(zhàn)八年來的梅縣社會回顧》,中國復興文化社1948年版,第10—11頁。

1 曾祥委:《田野視角:客家的文化與民性》,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6頁。

2 黃藥眠:《黃藥眠口述自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23頁。

3 黃文英:《抗戰(zhàn)八年來的梅縣社會回顧》,中國復興文化社1948年版,第10頁。

4 黃藥眠:《動蕩:我所經(jīng)歷的半個世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572頁。

1 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觀察社1948年版,第70—75頁。

2 陳達:《南洋華僑與閩粵社會》,商務印書館1938年版,第138頁。

3 黃藥眠:《翁源風俗小紀》,載桂林《中學生戰(zhàn)時半月刊》第30期,1940年9月5日。

4 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觀察社1948年版,第74頁。

1 曾祥委:《田野視角:客家的文化與民性》,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6頁。

2 謝復生編:《梅縣要覽》,新中華書局1941年版,第22—23頁。

3 王華:《客家僑鄉(xiāng)習俗的形成和發(fā)展》,邱權政主編:《客家民系研究》,中國工人出版社1992年版,第62頁。

1 嘉應民俗學會編:《嘉應風謠全集》,嘉應民俗學會1931年版,第126頁。

2 黃藥眠:《翁源風俗小紀》,載桂林《中學生戰(zhàn)時半月刊》第30期,1940年9月5日。

3 番茄:《洗衣婦》,載香港《新詩歌》叢刊第7輯,1948年2月。

1 黃藥眠:《我的母親》,李漁村、彭國梁編《中國當代文化名人親情散文選》,湖南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456頁。

2 謝復生編:《梅縣要覽》,新中華書局1941年版,第21頁。

3 這里的“土地伯公”即土地神,為潮州、梅縣一帶的稱謂。參見陳達《南洋華僑與閩粵社會》,商務印書館1938年版,第276頁。

1 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希山書藏1933年版,第277頁。

2 朱希祖:《〈客家研究導論〉序》,收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希山書藏1933年版。

3 黃藥眠:《〈淡紫色之夜〉后記》,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9頁。

4 黃藥眠:《淡紫色之夜〉后記》,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9頁。

1 黃藥眠:《〈抒情小品〉后記》,文生出版社1947年版。

2 黃藥眠:《論憂郁》,載上?!洞蠊珗蟆?,1949年5月4日,第4版。

3 黃藥眠:《〈再見〉作者自序》,群力書店1949年版。

4 黃藥眠指出,《淡紫色之夜》“是寫戰(zhàn)前香港的,因為(英國)是戰(zhàn)時的盟邦,所以不能不特別客氣,只從側(cè)面輕輕地描寫一下?!眳⒁婞S藥眠《〈再見〉作者自序》,群力書店1949年版。

5 黃藥眠:《中國化和大眾化》,載香港《大公報·文藝副刊》,1939年12月10日。

6 參見拙文《論黃藥眠小說〈李寶三〉的文學史意義》,《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

1 蒲(茅盾):《關于鄉(xiāng)土文學》,載上?!段膶W》第6卷第2號,1936年2月1日。

2 黃藥眠:《文藝與政治》,見黃藥眠《論詩》,遠方書店1944年版,第151頁。

3 黃藥眠:《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的》,載香港《小說》第1卷第5期,1948年11月1日。

4 黃藥眠:《〈抒情小品〉后記》,文生出版社194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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