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健 張研
北京是一座繁花似錦的理想之城。
春季,鮮花開滿整季,用最溫柔的色彩,驚艷了時間。
夏季,可以看開得最濃艷的花,擁抱滾燙的生活。
秋季,是人間最美的天堂,花海正當(dāng)時,愜意如斯。
冬季,臘梅盛放、蘆花金黃,步履不停,一花一世界。
盛開的花朵,分明了北京的四季。時令更迭,讓花開花謝成為一首平仄起伏的經(jīng)典詩篇,一代代北京人伴著這首詩長大,又伴著這首詩老去,年復(fù)一年。
春歸有覓處
北京的春天里,繁花競逐。玉蘭、桃花、杏花、梨花、丁香、海棠、紫藤花、二月蘭……枝頭綻放的朵朵花瓣,用鮮艷色彩勾畫出北京最動人的春色。春風(fēng)正得意,躍進北京的花海里吧!不論是步入古建園林,還是走近山澗水畔;不論是仰視滿樹繁花,還是眺望成片花海,都能真切感受到北京城傳遞的春天物語—這座城市洋溢著奔放而又濃烈的生命力。
春寺賞年華
4月初,北京地鐵16號線溫陽路站的人流明顯比平日擁擠了許多。雖說是人多擁擠,但稍微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周圍人群的一個共同特征—步伐不緊不慢。顯然,這些人不是上班族。從溫陽路站C口出來,左轉(zhuǎn)就是大覺寺路。跟隨人流沿路直行,不久就可抵達大覺寺。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來大覺寺,原因無他,四宜堂院內(nèi)的玉蘭開花了。
踏上21級石階,穿過懸掛“敕建大覺禪寺”匾額的山門,經(jīng)過石拱橋,再左拐過月亮門,踏進四宜堂所在的院落,只見潔白如玉的花朵掛滿枝頭,累累垂垂,把樹干樹枝完全蓋滿,幾千朵花仿佛開成了一朵碩大無朋的白色大花。蘭香馥郁,沁人心脾。只有在看到一樹花景的剎那,才能理解文人雅士為何對其趨之若鶩,愛之深沉。
“世無玉樹,請以此花當(dāng)之。”在中國文化中,玉蘭秉承君子氣概,中國人深愛玉蘭,愛她全力盛開,愛她即使凋零仍然不改舊日玉顏。在文人墨客眼中,有了她,尋常的庭院就能平添高雅。大覺寺的玉蘭樹迄今已有300多年樹齡,堪稱北京玉蘭之最。相傳親手栽植這棵玉蘭樹的人是清康熙年間的大覺寺住持迦陵禪師。悠長時光中,大覺寺玉蘭嚴格遵守與大自然的約定,怒放于每年清明前后,猶如“沖霄寶塔”“萬支明燭”,在不同的春天里先后驚艷了墨客文豪……四宜堂古玉蘭北側(cè)的廊壁上,清末詩畫家溥心畬題寫的詩句“滿天微雨濕朝云,木蘭花發(fā)破愁新”,至今仍被觀賞玉蘭的游人輕輕念誦。時光流逝,眼前的繁花卻似乎早已在流逝的時光中定格??创嘶ù司?,憶前人心境,大覺寺玉蘭的魅力也許正在于此。
或白或緋紫的玉蘭是北京春天百花園里的一道風(fēng)景。長安街上94株玉蘭樹成就的玉蘭盛景、北京國際雕塑園“玉蘭花苑”5000多棵玉蘭形成的玉蘭花海,以及潭柘寺的“二喬玉蘭”、頤和園萬壽堂前的古玉蘭遠近聞名,但大覺寺玉蘭在人們心中依然最為獨特。今天,大覺寺古玉蘭的樹下多了茶桌和躺椅,古剎幽靜,邊賞花邊品茗暢談,不失為一樁春日美事。
除大覺寺外,北京春天可前往賞花的名剎還有很多。法源寺是中國寺廟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風(fēng)雅之所。這座古剎聲名遠播,離不開著名作家李敖的小說《北京法源寺》以及書中所描繪的歷史波瀾。白云蒼狗,往事如煙,北京人喜愛法源寺,念念不忘這塊佛門凈土中凝聚的丁香情結(jié)。
丁香,因心形葉子含有“心誠則靈”的寓意和濃郁花香,成為佛門種植花木的首選。北京法源寺何時開始培植丁香已不可考,不過歷代高僧在這里栽植丁香時一定深諳因地制宜。走進層層遞進式的古老庭院,一片片古木歷經(jīng)滄桑仍然分外蔥郁,由它們延伸出的大片自然景色點綴在朱紅色的寺內(nèi)各處。一株株丁香樹巧妙和諧地掩映在廟宇內(nèi)的月亮門、回廊等古建筑的間隙中,與象征無限生機、吉利祥和的海棠等果木的噴香吐翠互為襯托,恰到好處地使得古寺一年四季時時彌漫在清香和憩靜之中。
早在明清時期,法源寺丁香就在京城聞名遐邇。每年當(dāng)百花盛開、姹紫嫣紅的仲春時節(jié)到來之際,文人墨客紛紛不請自到,從京城四面八方云集于此,參加古剎舉辦的賞花、飲酒、賦詩等一系列文化活動,這便是古都最有名的文人雅集—丁香詩會。詩會期間,文人詩友們互相打擂,氣氛緊張熱烈,他們中的佼佼者出口成章,隨后將自己的即興佳作躍然于宣紙之上。每到此時,同好此道的詩友們便會發(fā)出贊美和喝彩之聲,一時間應(yīng)答酬和聲不絕于耳。而為表示對各路嘉賓光臨法源寺的謝忱之意,寺內(nèi)的僧人備好數(shù)十桌素筵,用以招待來此賞花賦詩的社會名流。
1924年,印度詩人泰戈爾應(yīng)新月社之邀赴京,由著名詩人徐志摩和才女林徽因陪同,在法源寺書寫了一段跨越國界的詩壇佳話。今年正值泰戈爾訪華100周年,為了紀念這一文化盛事,自4月17日開始,法源寺推出為期一周的丁香詩會活動,包括丁香詩歌文化沙龍、丁香筆會、丁香詩樂會、丁香游園會、“春滿京城 四海中華情—百年丁香僑聲朗誦會”等活動。
古剎香花,馥郁年年。
春水映芳姿
中國人對自然的敏感和對時間流逝的感悟深邃細膩,這也是人們熱衷于踏著節(jié)令的節(jié)拍賞花的原因之一。
中國擁有燦爛悠久的農(nóng)耕文明,對植物培育有著深厚的情感。四季更替,花開花落,更被視作時間流逝的象征。在這個過程中,人們看到天地萬物的輪回,感受生命的脆弱與堅韌。因此,在中國人眼中,賞花是浪漫風(fēng)雅的樂事,不只關(guān)乎“花開有序”,也講究方式和地點。
桃花自古以來便是中國人心中美好的象征。無論是在鄉(xiāng)野間的野桃林還是城市中的公園里,桃花總是能吸引人駐足觀賞。無論盛開于何處,桃花皆為世間添彩。在中國人眼中,唯有河畔那一抹桃花,與清澈的春水相映成趣,才最為動人。春水輕拂,桃花含羞,兩者相得益彰,春光也分外濃。
陽春三月,北京桃花盛開。頤和園萬壽山南,是著名的昆明湖。從石舫往西,經(jīng)界湖橋可走上湖對岸的西堤。蜿蜒的長堤由“界湖橋”“豳風(fēng)橋”“柳橋”等6座風(fēng)格各異的湖橋連綴起來,這里亂石為岸,或闊或狹的堤岸兩旁,自成一派幽趣。山桃映碧波,正是西堤春色的獨一無二之處。北京有很多處早春山桃景觀,大多是呈現(xiàn)山花爛漫之美,而在西堤桃柳夾岸,山桃枝條全部向著昆明湖湖面延伸,一派探水之姿。有些枝條已經(jīng)伸入水中,朵朵桃花漂浮在水面之上,水波蕩漾,花枝搖曳,仿佛春花逐水流。沿西堤漫步,只見一樹樹桃花燦若云霞,一陣微風(fēng)過后,粉紅色的花瓣飄落湖面,遠望仿若一團粉霧。此情此景,讓人心醉神馳,也讓人懷疑自己誤入了“桃花源”。
1600多年前,陶淵明因?qū)懴挛淞瓴遏~人緣溪行而問世的《桃花源記》,讓“桃花源”成為無數(shù)人追尋的勝地。桃花源是良田美池桑竹的安靜所在,有雞犬相聞、黃發(fā)垂髫怡然自得的美好生活。然而,桃花源只在魏晉時期被武陵人發(fā)現(xiàn)過一次,世人因無緣與其相見,便愈發(fā)向往桃花林中美麗而寧靜的景致。它不僅是大自然的神奇勝景,更能讓人沉浸其中,忘卻塵世紛擾。
《桃花源記》中武陵捕魚人親見的“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人們也能在今日西堤的桃花碧波中感同身受,畢竟賞花之樂古今皆同。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币蚶_紛落英而染香一池春水的不只有桃花,還有海棠。在北京,當(dāng)桃花凋零時,海棠接續(xù)怒放。海棠花是中國的傳統(tǒng)名花,素有“花中神仙”的美譽。歷代文人墨客有大量的海棠詩作,在這些詩詞中,人們最熟悉的當(dāng)數(shù)宋代詞人李清照筆下的那句“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在中國古代,海棠因稀缺而成為富有和權(quán)勢的象征,常與玉蘭、牡丹、桂花配植在皇家園林、寺觀廟宇和達官貴人的家庭院落中,寓意“玉堂富貴”。北京作為古都,遺留下來的古建不計其數(shù),海棠的身影在故宮絳雪軒、頤和園仁壽殿、潭柘寺、宋慶齡故居等古建中均可輕易覓得。不過,今天人們觀賞海棠,更愿意走進“海棠花溪”。
“海棠花溪”位于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是北京城區(qū)最大的海棠林。初來乍到的人,可能會疑惑,明明是一片海棠林,為什么偏偏叫“花溪”呢?原因無他,3000余株各色海棠在公園內(nèi)的小月河兩岸綿延千米,花開似錦時,兩岸海棠花瓣飄滿小月河,如花溪一般,因此得名“海棠花溪”。
海棠含苞待放時粉紅,盛開時潔白。奇絕的是,海棠潔白的花瓣上有一小片紅色,嬌艷無比,給人以青春、喜悅和充滿生氣的感染力。身入此境,人間的濁氣、俗氣、暮氣纖毫無存,而大自然的清氣、香氣、春天之氣撲面而來。
在海棠花溪,西府海棠、貼梗海棠、金星海棠、垂絲海棠等傳統(tǒng)名種隨處可見。仲春時節(jié),海棠花開。在花瓣尚未完全展開之際,花蕾似染上了胭脂的紅暈,隨著時間的流轉(zhuǎn),逐漸轉(zhuǎn)變?yōu)榈姆奂t,明媚而不失清新。徜徉林中小道上,抬頭仰望,繁花如簇,像遮天蔽日的云霧,美得令人難以用言語形容。
在文人雅士心中,海棠有顏卻“無香”,讓他們引以為憾。西晉時期的石崇曾感嘆,若海棠有香,愿筑金屋藏之。張愛玲也曾在《紅樓夢魘》中提及海棠無香,將之列為人生三大憾事之一。然而,與牡丹的國色天香相比,海棠的無香反而成就了她獨有的雅俗共賞之美。海棠花初綻時,或藏于綠葉之中,或垂首低眉,她們羞怯、矜持,如同元在問詩中所言:“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fēng)?!焙L牡臒o香,也成就了她的獨特風(fēng)韻。人們看到了海棠一種超然物外的高潔,一種不與眾花爭艷的恬淡。
不過,并非所有海棠都無香。常被北京人“請進”庭院的西府海棠就是海棠中的異類。她既艷且香,京城中以宋慶齡故居內(nèi)的兩株西府海棠的名聲最大。宋慶齡故居原是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的父親醇親王載灃的王府花園。兩株近300歲的西府海棠是醇親王府的舊物。每逢四月花開,滿樹海棠從粉紅色、淡粉色到最后變?yōu)槿咨?,整個過程不多不少只一周時間,一夜春風(fēng)過,清晨花瓣便撒落滿地,那自是另一種風(fēng)雅。
無處不飛花
坐車穿梭于花海之中,花瓣不經(jīng)意地飄落車內(nèi),這樣的場景似乎時常發(fā)生在唯美浪漫的愛情電影中?,F(xiàn)在,只要踏上從北京居庸關(guān)長城腳下駛過的“開往春天的列車”,就能穿過漫天飛舞的花海,化身影片主人公。
春光匆匆,勿怨勿恨。當(dāng)人間芳菲四月已盡,不妨步入山野,那里的桃花、杏花和櫻花正在盛開。由于山地海拔高、氣溫低,每年當(dāng)市區(qū)的杏花、桃花和櫻花等凋謝時,居庸關(guān)長城沿線的山花才開始盛放展現(xiàn)魅力。她們的花期通??沙掷m(xù)半個月左右,屆時,從山坡到山谷滿是或白或淺粉的顏色。在春天里乘坐列車穿越花海,頗有一番“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意境。如今能乘坐“開往春天的列車”穿過層疊錯落的花海,離不開當(dāng)年居庸關(guān)隧道的修建。居庸關(guān)隧道,是詹天佑主持修建的京張鐵路的4座隧道之一。當(dāng)年,“居庸關(guān)、八達嶺,層巒疊嶂,石峭彎多,遍考各省已修之路,以此為最難,即泰西諸書,亦視此等工程至為艱巨”。詹天佑克服重重困難,最終將居庸關(guān)隧道修建完成。
列車緩緩從黑暗的隧道中駛出,眼前會突然撞見掛滿粉色的山桃花、櫻花和白色杏花的千枝萬樹,她們連綿不斷形成層層疊疊的花海,讓人難以置信此時此刻是在現(xiàn)實世界。春光無限好,在花海間穿行的列車緩緩行駛在鐵軌上,一個轉(zhuǎn)彎,映入眼簾的不僅是遠遠近近的粉白色花海,還有空中揚起的無數(shù)花瓣,簡直像誤入了動畫電影中的夢幻世界。
不論是對山川野外美好春色的摹寫,還是園林之內(nèi)洋溢勃勃生機的春之贊歌,都不能少了櫻花。居庸關(guān)長城沿線的櫻花如云如霞,城里公園中的櫻花卻是嬌艷可人。
玉淵潭公園的櫻花久負盛名。每年3月底4月初,園內(nèi)櫻花盛開,一樹樹的繁花怒放得擠擠挨挨,仿佛是低垂的白云,一片片、一團團地壓滿枝頭,將經(jīng)過一冬煎熬的樹枝裝扮得光彩照人,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攝人心魄的絢麗景色,美得如夢如幻。
櫻花的特點是花朵密集,花瓣纖細薄透。行進在櫻樹林間,總會碰到愛好攝影的游客正在仔細地觀察琢磨櫻花的形態(tài)、朝向、顏色、位置等,設(shè)計拍攝構(gòu)圖。一朵或一枝看似平淡無奇的花朵,經(jīng)過精心的構(gòu)圖處理就可能產(chǎn)生脫胎換骨般的美感。采用逆光進行拍攝,光線從后面投射在花瓣上,勾勒出曼妙的形狀,并在花朵的輪廓上形成一層極富美感的光暈。若是使用大光圈近景拍攝,鏡頭中的畫面就有了油畫般的夢幻色彩。每一朵櫻花似乎都能帶給人無限的靈感,讓人置身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也努力端穩(wěn)相機,躲避晃動的人頭,拍一張最美櫻花照。
櫻花共有300多種,玉淵潭公園中栽植最多的是最為經(jīng)典的幾個品種—山櫻、吉野櫻和八重櫻?;ㄩ_時節(jié),每樹櫻花都在有限的時光中努力綻放著自己的美麗,白的似雪,粉的如霞。日本人將櫻花稱為“花吹雪”確是恰如其分,風(fēng)吹過,但見櫻花樹林中無數(shù)粉白的花瓣隨風(fēng)飄揚,然后在風(fēng)中靜靜地飄落,在人們面前張揚過她的璀璨美麗后,沒有任何留戀地回歸大地的懷抱,這無疑是最盡情的花朵?!皺鸦ㄩ_得那樣妖艷或是爛漫,是因為樹下埋著死亡的靈魂,因為它有那鮮紅的血液養(yǎng)育,于是,也就有了人的妖媚或是艷麗了?!比毡局骷叶蛇叴疽辉谄涿鳌稒鸦湎隆分腥缡钦f。渡邊淳一的話語似乎有某種魔力,置身櫻花叢中,其絢麗總會讓人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想。
盛夏尋花蹤
立夏,意味著告別春天,夏天開始。不同于嶺南一帶已真正進入“綠樹濃蔭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的暑熱,北京在立夏之初仍停滯在暮春時節(jié),絢爛且芬芳。盛夏尋花,仍見“百般紅紫斗芳菲”。北京城里,荷花飄香、芍藥脫俗、月季爭艷、流蘇素潔……她們在盛開的瞬間便極力展示自己的美麗,完美而又盛大地綻放自己的希望,為人們闡釋何為夏日燦爛。
庭前妖無格
春末夏初,百花飛謝,唯獨芍藥正放異彩,成為北京春夏之交難得的觀賞花木。芍藥之美,景山公園得以覽見最全。這里名品薈萃,紅色的“紅云映日”、粉色的“西施粉”、白色的“楊妃出浴”、紫色的“烏龍?zhí)胶!薄糠晟炙幘`放,整個景山公園就化為一片彩色海洋。在這個時節(jié)步入景山公園,總能遇到一兩個誤指芍藥為牡丹的人,讓人啼笑皆非。
芍藥與牡丹相像,因而易被混淆。唐朝詩人劉禹錫專門作詩《賞牡丹》,用“庭前芍藥妖無格”“唯有牡丹真國色”為二花貼上標簽,從此,“妖”就代表了芍藥的形象。不過,這并不是貶義,而是道出了芍藥的妖嬈之美。芍藥的妖并非諂媚,如果仔細觀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她妖而不俗,只為自賞?!昂┫嬖谱砻呱炙幯P”是《紅樓夢》中的經(jīng)典情節(jié),收獲無數(shù)“紅迷”的喜愛?!肮娤嬖婆P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yè)經(jīng)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地圍著她,又用眠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可仔細想來,若非妖而不俗的芍藥的映襯,史湘云醉臥的嬌憨之態(tài)多半要打了折扣。
中國人對芍藥的欣賞和書寫早在先秦典籍中就曾數(shù)次出現(xiàn)?!对娊?jīng)·鄭風(fēng)·溱洧》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春風(fēng)送暖,河流解凍,三月三日上巳節(jié),溱河與洧河蕩漾綠波。兩水附近的人們手執(zhí)蘭草去水邊沐浴,以祓除疾病不祥。一位女子邀請男子同去觀景。男子雖已看過,依舊答應(yīng)同去。不為觀景,只為可以“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芍藥有別名曰將離草,故古代男女在表達結(jié)情之約或依依惜別時都會互贈芍藥,《詩經(jīng)》里這個男子贈芍藥的用意也就不言而喻。
在唐朝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牡丹只是以“木芍藥”之名為天下人所知。牡丹成為芍藥甩不開的影子,并逆襲于芍藥之上成為“真國色”,并“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始于武則天統(tǒng)治時期。由于受到武則天的鐘愛,牡丹被大量培育,出現(xiàn)了觀賞性極高的品種花色。一個普通人的喜好未必能改變一種花的命運,但被古代的皇帝看中,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唐玄宗也愛極了牡丹,他曾命人將紅、紫、淺紅、通白4種牡丹種于沉香亭前,并邀請寵妃楊玉環(huán)月下賞花,命李白寫詩記載此事。李白遂作千古名句“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以牡丹之美譽楊貴妃的美貌。國色天香的牡丹和芍藥的地位終因帝王的喜好而逐漸發(fā)生變化。
不過,縱然牡丹為“花中之王”的說法深入人心,仍然有許多人喜愛芍藥。唐朝白居易、韓愈、元稹,宋代秦觀、姜夔等人的詩詞中多次提及芍藥,而芍藥入畫亦誕生不少名作。比如,清朝光緒皇帝曾御筆作畫《芍藥圖》,以周之冕、惲壽平為代表的明清花鳥畫家更是常常以芍藥為題材描畫精美的冊頁。千年來,牡丹雖得國色美譽,卻也與芍藥各有其美,誰也無法替代誰。人們遂把“花中之王”牡丹和“花中宰相”芍藥共植一處,以便“谷雨三朝看牡丹,立夏三朝看芍藥”。
又是一個立夏時節(jié),牡丹早已謝幕,而芍藥正值怒放?;ㄩ_朵朵,碩大如碗口,花瓣重疊有序,為圓明園鏤月開云遺址帶來異樣的美麗和四溢的清香。鏤月開云原名“牡丹臺”,是圓明園早期的建筑之一。史載清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三月二十五日,康熙皇帝玄燁專程來圓明園的牡丹臺賞花。當(dāng)時除胤禛陪侍在側(cè),12歲的弘歷(后來的乾隆皇帝)也在這里首次與祖父相見??涤呵弁觚R聚一堂共賞牡丹和芍藥的佳話流傳至今,牡丹臺也因此聲名大噪。
如今,當(dāng)新綠被涂抹上墨色,走進牡丹臺,滄桑舊址上的朵朵芍藥花或紅或粉,美得自然,也讓人心醉,又有誰能想到她曾經(jīng)因妖而不俗,而無意與牡丹爭艷呢。
荷香沁御園
“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蓮之愛,同予者何人?”
荷花是中國傳統(tǒng)名花,亦粉亦白的花瓣、金黃的蕊伴著微瀾泛起陣陣花香,猶如夏日的美妙樂章,讓人怎么也愛不盡。
古往今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在詩詞作品中反復(fù)吟唱荷花,其中最出名的當(dāng)屬900多年前宋代文學(xué)家周敦頤所作的《愛蓮說》。當(dāng)時詩人已發(fā)現(xiàn),仲夏的圓滿,離不開盛開的荷花?!八懖菽局ǎ蓯壅呱蹀?。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薄稅凵徴f》雖短,但字字珠璣,荷花的形象和品質(zhì)由此確立。她是花中君子,品格堅貞,仿若一個擁有潔身自愛的高尚人格的人。荷花之美,在于花形,在于顏色,也在于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賞荷,遂成為中國人過夏的共同消遣。
頤和園、北海公園、什剎海、圓明園、蓮花池公園等地的荷池因各得其妙,而有各自的忠實擁躉。有人說,頤和園諧趣園賞荷以月夜勝,因為這里有園林亭榭作襯景,令人聯(lián)想起林黛玉“冷月葬詩魂”的境界。北海公園賞荷則以雨后清晨勝,因為這里比較空闊,晨光熹微時朦朧一片,使人聯(lián)想到中國藝術(shù)團演出的“荷花舞”如詩畫般的境界。
北海公園原是明清兩朝的皇家御苑,培育荷花的歷史悠久,無論是清朝三海中的“皇家寵兒”,還是現(xiàn)如今“一園一品”的品牌花卉,荷花都是北海乃至北京夏日景觀的絕對主角。每逢夏日,公園內(nèi)游人如織,游船出租處常常排起長隊。乘船入水,不需接近荷叢,遠遠就聞到撲鼻清香,如果游船移近荷花,就能發(fā)現(xiàn)長梗的花葉比船上的人還高得多。雖然公園已用竹竿作界將荷區(qū)隔開,以免荷花受到損壞,但是一陣涼風(fēng)吹過,那搖曳多姿的花葉,依然是近看比遠看有味,周敦頤在《愛蓮說》中寫下的“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不知道誤導(dǎo)了多少讀者。
如果不愿劃船爭渡藕花深處,那也沒關(guān)系,在沿岸漫步,或在湖邊長椅上小坐,眼前的蓮葉何田田會讓人恍如進入了《荷塘月色》描寫的場景中:“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fēng)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什剎海荷花市場是老北京另一個觀賞荷花的勝地。走進荷花市場,傳統(tǒng)建筑風(fēng)格的小樓錯落相連,讓人有誤入老北京城之惑,邊閑聊邊往前走,一大片荷花猛地闖入眼簾,令人猝不及防。那一刻,突然有了心靜自然涼的真實感受。
早在清末民初,人們就開始聚集在什剎海一帶賞荷花,消夏納涼。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觀蓮節(jié)前后,這里會開辦荷花市場,商販們聚集在此,經(jīng)營茶飲、荷鮮與冰碗等風(fēng)味小吃,以及玩具用品、娛樂、書籍字畫和節(jié)令文化等門類的商品,一些賣藝唱曲的藝人也云集于此。對于很多老北京人而言,什剎海荷花市場和那里的荷香、蜻蜓、酸梅湯與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夜晚沿河漂流的蓮花燈,都是兒時夏日里純真難忘的記憶。
今天,老北京人會選擇清晨去什剎海西岸散步賞荷,那時人最少,空氣最清新,荷花還有點帶露含煙的韻味,香氣更清逸。粉嫩的花瓣與碧綠的荷葉相映成趣,清新脫俗,令人賞心悅目。有的荷花孤傲地綻放,獨自展現(xiàn)其優(yōu)雅風(fēng)姿;有的則三五成群,競相斗艷,香氣四溢;更有初綻的花苞,羞澀含蓄,似有千言萬語待傾訴。
“夜下賞荷,對酒當(dāng)歌”,古典韻味的夏日美景與現(xiàn)代時尚的酒吧音樂,構(gòu)成了什剎海夏季生活的另一面,在慕名前來的游客們看來,別有一番賞玩趣味。
盛夏,賞荷正當(dāng)時。
此花開不厭
7月的北京已經(jīng)有了暑熱蒸騰的感覺,但許多在二環(huán)路上駕車的人,仍不愿升起車窗。道路上車水馬龍,道路中央則是藤本月季密密織起的“月季花墻”。各種顏色的花朵帶著陣陣幽香氣息,給人帶來前所未有的視覺享受。即便是一個痛恨堵車的人,看見這么多、這么美的月季花,心情也會變得舒暢。為欣賞這份夏天的美好,有人甚至還會在二環(huán)路上多跑一段。
在北京,像二環(huán)路這樣被月季裝點的主要干道長達250千米。蔚為壯觀的月季花墻,是北京城里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這是30多年來北京推廣種植月季的成果。如今,北京城區(qū)的車行道路中間及路旁,公園綠地、街心花園、大街小巷、房前屋后,處處都能看到燦然綻放的月季。
可以說,月季以其堅韌不拔的生命力和悠久的歷史,成為北京的市花和千年古都的象征。即便是在寒風(fēng)凜冽的臘月,月季依舊能在京城的角落中傲然挺立,綻放不畏嚴寒的美麗。這種四季常開的特質(zhì),使得月季贏得了“長春花”和“月月紅”的美譽。歷代文人都對月季贊美有加,如北宋的蘇軾曾稱贊“唯有此花開不厭,一年長占四時春”。這不僅是對月季花期長的特點的描繪,更是對其生命力的頌揚。清代的李笠翁賦予了月季“斷續(xù)花”的雅號,“花之?dāng)喽芾m(xù),續(xù)而復(fù)能斷者,只有此種。因其所開不繁,留為可繼,故能綿邈若此;其余一切之不能續(xù)者,非不能續(xù),正以其不能斷耳”。他在贊美中融入哲理,認為月季之所以能連綿不絕地綻放,是因為她懂得適時地“斷”與“續(xù)”。這種開花的智慧,不僅體現(xiàn)了月季的生命力,也反映了一種生活哲學(xué)—在給予與保留之間找到平衡點,從而實現(xiàn)長久的延續(xù)。李笠翁的這番描述,不僅描繪了月季的生長習(xí)性,更賦予其一種超然物外的品性。
北京這座古老而又現(xiàn)代的城市,對月季情有獨鐘,不僅因其花形優(yōu)雅和香氣濃郁,更因為她那不畏嚴寒酷暑、始終如一的生命力,正是北京人堅忍頑強性格的寫照。月季美化了北京人的生活,豐富了他們的精神世界。在老北京,從皇室貴族到普通百姓,都樂于將月季的圖案用于裝飾,如明朝的“斗彩雞缸杯”上就有“月季花”與“雞”組成的“雙吉”圖案。月季的形象也經(jīng)常成為繪畫、攝影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對象。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清朝畫家居廉的《花卉昆蟲圖之月季》,以細膩的筆觸生動地描繪了一株在艱苦環(huán)境中依然生機勃勃的月季,展現(xiàn)了她與逆境抗爭、頑強生長的生命力。這幅作品不僅是對月季生命力的贊頌,也是對北京人精神風(fēng)貌的隱喻。
月季平等地給每一個北京人帶來了視覺和精神的雙重美好體驗。每一個日出日落,每一朵月季花都以最美的姿態(tài)默默陪伴著都市人,千百萬京城人享受著月季盛放帶來的美好心境。一位北京市民開車從學(xué)院路去十里河上班時,因月季的陪伴而生發(fā)感慨:“早上絢爛的月季給我?guī)硪惶斓暮眯那椋淼脑录灸軗嵛课乙惶斓木o張疲憊。最讓我驚喜的是一次下班的雨后,一道彩虹掛在遠處,我滿眼都是環(huán)路上紅的、粉的、黃的大叢盛開的月季,還有一股雨后混雜著花香和土地氣味的潮氣撲面而來。那種感覺讓我覺得,我和這喧囂紛繁的城市還能有對話的空間?!边@段質(zhì)樸文字在網(wǎng)上引起了千百萬京城人的共鳴,他們在社交平臺上紛紛書寫這種四季芳華的美麗花朵曾帶給自己的美好與小確幸。
秋月映花海
界限分明的四季輪轉(zhuǎn),給北京帶來千變?nèi)f化的美。
秋天的花,雖比不上春天的花開得燦爛,但也足有一番看頭。探尋桂花、菊花、秋海棠等名花的花信在歷史長河中流傳下的秘密,不僅能捕捉稍縱即逝的美麗,也能體會到園林綠化的匠心獨運,感受身邊的美好。
丹桂飄香時
說到桂花,就會想到已故的著名作家汪曾祺。
丹桂飄香的時節(jié),身居北京的汪曾祺總會發(fā)點牢騷。這位熱愛生活的作家,年齡愈大,也就愈發(fā)懷念故鄉(xiāng)的美食、人物和景致。農(nóng)歷八九月,故鄉(xiāng)桂香漫溢,他想起金粟累累,幽香馥郁,卻難以在北京看到嗅到,不免牢騷上心頭,“北京桂花不多,且無大樹”。頤和園倒是有幾棵,他曾因?qū)憚”径谠彖b堂小住,偶見“樓道的大花盆里有兩棵桂花,窄小的空間束縛了桂花的生長,不到一人高,這也太小了”。汪曾祺本來是想借住藻鑒堂邊欣賞頤和園的美景,邊排解寫作壓力,最終卻只留下8個字訴說自己在頤和園黃昏時感受到的靜寂:“花木無言,鳥鳧自樂。”
寫完劇本后,汪曾祺歸家,但對北京無桂一事仍然心緒難平。“桂花美陰,葉堅厚,入冬不凋?!惫鸹ㄩ_時,花香更是濃郁,桂花曬干后還可制作元宵和年糕餡。植桂是這么好的一件事情,汪曾祺不明白,北京這座古老的城市緣何不多種桂花呢。
“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泵苊艿厣谌~腋之間的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因花香濃烈而成為中國人在仲秋時節(jié)觀賞的名花。然而,因為北方氣候寒冷,桂花這一南國名木無法在北京越冬。為了能在北京欣賞到桂花,清朝的皇家花匠費盡心思在宮廷的花窖中進行培育,通過溫室養(yǎng)護使桂樹株形優(yōu)美、花多味香,與南方桂花毫無二致。每年仲秋時節(jié),他們就把一株株盆栽的桂花擺放到皇家園林中,裝點庭院,以供帝后欣賞。迄今北京的桂花觀賞地仍主要在頤和園、中山公園等皇家園林之中,可以視作當(dāng)年匠人匠心獨運的歷史延續(xù)。
桂花以其獨特的魅力和悠久的歷史,成為頤和園中的璀璨明珠。這里桂花的種類繁多,數(shù)量龐大,歷史淵源更是深厚,堪稱園林中的翹楚。清朝光緒年間,慈禧太后對桂花情有獨鐘,每逢秋季,她便命人在樂壽堂和長廊等地擺放上百盆盛開的桂花,香氣四溢,令人陶醉。仁壽殿前,更有兩株高達3米的桂花,象征“雙桂留芳”,成為園中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時光流轉(zhuǎn),這些古桂依然在頤和園中散發(fā)著她們的魅力。
每逢中秋,桂花盛開,頤和園都會舉辦盛大的“頤和秋韻”桂花文化節(jié)。綠葉間點綴的金色和銀色花簇,偶遇微風(fēng)飄落,如同黃白相間的雨絲,輕輕灑落在古建之上,與其相映成趣,讓人流連忘返。
卓為霜中英
“粲粲秋菊花,卓為霜中英?!本栈ㄒ虬了_的瀟灑身姿,受到中國人的喜愛和欣賞,被賦予勇敢堅強的品格。
晉代的陶淵明已吟誦“采菊東籬下”,中國人賞菊歷史之久遠從中可見一斑。具體到北京地區(qū),菊花培育和觀賞始于遼朝。文獻中記載了這樣一段故事。遼清寧三年(1057年)的九月重陽,艷陽高照,金秋送爽,遼代第八位皇帝耶律洪基率群臣赴南京(今北京)賞菊。南京城的廣安門外,天高云淡,日朗風(fēng)輕,人聲熙攘。麗日藍天下,色彩艷麗的菊花競相怒放:有金色的、白色的、酒紅色的、寶石藍色的,七彩菊花像七色仙女下凡,璀璨奪目。菊花叢中,搭起了一座色彩斑斕的賞菊臺。太后、皇帝、皇后坐在臺上,賞菊把酒,如醉臥花間。耶律洪基偏愛菊花,他曾多次派使臣到北宋都城開封移植菊花,在南京城的丹鳳門、開陽門、通天門和拱辰門內(nèi)各置菊花園。
皇帝的喜好最終在一城一國蔚然成風(fēng)。“此花開盡更無花”,菊花傲霜怒放的農(nóng)歷九月,觀賞菊花就成了北京秋天里最重要的一項活動。當(dāng)時,每到重陽節(jié),生活在南京城的人們都要到集市上買些菊花在家中賞玩,人人頭戴菊花,飲菊花酒,以應(yīng)佳節(jié)。更值得一提的是,明朝時,北京地區(qū)已經(jīng)能夠?qū)栈ǖ幕ㄆ谶M行控制。在《北京風(fēng)物志》中,人們得以窺見明朝宮廷中一種非凡的園藝藝術(shù)—唐花。這項技藝通過在密閉空間內(nèi)巧妙地調(diào)節(jié)溫度,使得花卉不受季節(jié)限制,冬季能讓牡丹綻放,春季則能讓菊花盛開。中山公園內(nèi)的唐花塢便是這一技藝的見證。它是一座精巧的建筑,作為暖室使用,讓四季花卉在此爭艷。想象一下,在春意盎然的時節(jié),本應(yīng)屬于秋天的菊花卻意外盛開,與桃花、牡丹等春花共舞,這是多么奇妙的景象。菊花的堅韌與春日的生機相結(jié)合,不僅為賞花者帶來別樣的驚喜,也為北京的花卉藝術(shù)增添了一抹獨特的色彩。這樣的場景,無疑是對傳統(tǒng)園藝技藝的一種創(chuàng)新演繹,也是對自然之美的一次大膽探索。清朝時,自宮廷府第至城鄉(xiāng)民間,整個京城養(yǎng)菊、賞菊蔚然成風(fēng)。各地紛紛向京城奉獻名菊,“黃菱龍”“綠牡丹”等菊花名種一直流傳至今。
以前,宣武門外下斜街土地廟秋天有廟會的時候,從豐臺花鄉(xiāng)來的花農(nóng)挑著擔(dān)子,專門來賣菊花,“殿春花好壓擔(dān)賣,花光浮動銀留犁”,成為頗為熱鬧的都市一景。豐臺養(yǎng)菊之名一直延續(xù)至今,而有“花中隱士”之稱的菊花也從鄉(xiāng)村進入都市,成為大眾之花。今天,菊花不僅是北京秋季觀賞花的主角,也是北京的市花。每年北京菊花文化節(jié)期間,國家植物園、天壇公園、北海公園和世界花卉大觀園等菊展紛紛亮相,可算得上菊花界的群英大會。雪白、淺紫、金黃、深綠、白托紅心、黃里紅面……上千種珍品爭奇斗艷,各樣造型藝菊形象逼真,生動傳神,意境深遠,讓人情不自禁地歡喜、贊嘆。
猶裹淚綃紅
除了賞菊外,北京的秋天里還有秋海棠之賞。
不同于春季開花的海棠,秋海棠屬于草本植物,一般栽于盆中。因為折斷莖直接插入土中就能成活,老北京人隨意把秋海棠栽種在屋后或院落的背陰處。他們懶得用心打理,秋海棠卻懷著報恩之心在每年秋天照常開花。秋海棠花開,花朵密密層層,花團簇簇,如胭如琰,如暈如潤,繁如星點,嬌弱懨懨,美麗動人,楚楚可憐。清朝著名詞人納蘭性德賞其美麗,憐其境遇,遂作詞“寂寞粉墻東……猶裹淚綃紅”,至今廣為流傳。
秋海棠,又名斷腸花。相傳,宋代詞人陸游與妻子唐婉分手之際,唐婉送了陸游一盆秋海棠作為留念。陸游睹花思人,為這株花開妖艷繁茂的植物起下別名“斷腸草”,寄語自己的相思之苦。從此,秋海棠成為濃重哀傷的意象。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中,海棠初登場,曹雪芹便借著此“海棠”非彼“海棠”的信息差,埋下一大伏筆和暗線。初秋季節(jié),借著賈蕓獻給賈寶玉的兩盆白海棠,賈探春倡議“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海棠詩社”本是大觀園眾金釵興之所至而成立,是她們集中展示青春與才華的地方,也是寄放最純粹、最詩意情懷的港灣。
沒想到,不論是曹雪芹刻意安排的吟詠對象“秋海棠”,還是眾女詠白海棠的名句“秋閨怨女拭啼痕”“宿雨還添淚一痕”,都成為她們悲慘命運的自我交代。離別與哀傷,是曹雪芹心里早已為十二金釵定下的命運方向,只是這位語言大師悄然使用暗線“秋海棠”作了伏筆,只有聰明的讀者才能將其與“斷腸”相合,明悟這兩株花語不吉的花為何出現(xiàn)在書中,進而早早了解人物故事在曹雪芹筆下的最終走向。亦可見《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沒有一處廢筆。
相較于曹雪芹的隱晦表達,著名武俠小說作家金庸更喜歡明示。喜愛《神雕俠侶》的書迷,一定記得秋海棠出現(xiàn)在書中的這段情節(jié):黃蓉忽見一堵斷垣下開著一叢花,顏色艷麗,說道:這棵秋海棠開得倒挺好!陸無雙道:師姊,這在我們江南叫斷腸花,不吉利的。因程英叫黃蓉師姊,陸無雙硬要高郭芙一輩,便也跟著叫師姊。黃蓉問道:為什么叫斷腸花?陸無雙道:從前有個姑娘,想著她的情郎,那情郎不來,這姑娘常常淚灑墻下。后來墻下開了一叢花,葉子綠,背面紅,很是美麗,他們說,只在背后才紅,無情得很,因此叫它斷腸花。程英想起了楊過當(dāng)年在絕情谷中服食斷腸草療治情花之毒,過去將兩棵秋海棠摘在手里,說道:秋海棠又叫八月春,那也是挺好看的。這時快十一月了,這里地氣暖,還有八月春,可真不容易了!拿著把玩,低吟道:問花花不語,為誰落?為誰開?為誰斷腸?伴隨流水,半入塵埃。
…… ……
在那一刻,秋海棠如水中倒影,映出程英的溫柔、美麗和哀傷。程英“一見楊過誤終身”,始終無法釋懷對楊過的暗戀,老辣的金庸借秋海棠這一意象宣泄程英的內(nèi)心,不知曾讓多少人心碎。
在北京,秋海棠是常用的花壇和美化庭院的觀賞植物。在國家植物園和世界花卉大觀園里,她們成片出現(xiàn),不用刻意尋找,就可看到她們的身影。只是,也許她們太過貼近“地氣”,讓你從未注意。如若再有機會與她們相見,不如蹲下仔細觀賞,她們的嬌艷、哀傷,仿佛就是某個人的命運,能讓你與之共情。
冬花照眼明
冬季,草木凋零,北京城中一片白雪皚皚的沉重之感。此時的花,少了一些嬌嫩俏麗,多了一些凄美婉轉(zhuǎn)。深秋初冬,正是蘆花登場時。徜徉在北塢湖畔,難免心生“一枝蘆花送殘陽”的凄清哀美之感;冬末春初,臘梅是一年之中最早迎著寒冬盛開的那叢花。行走在古剎名園,體味賞梅“貴稀不貴繁”的神韻。冬花唯美,令人心神往之。
蒹葭初冬雪
每年深秋初冬,北京觸目可及之處已鮮少有植物蓬勃的生命跡象,開花的植物則更少。此時,方能顯出蘆花的珍貴—不但開花,而且是大面積地開花,為北京在這個植物凋零的季節(jié)帶來了難得的生氣。
同樣是看蘆花,有的人看到旺盛的生命力,有的人則有蕭瑟之感,古往今來的多數(shù)文人墨客正為后者之列?!昂J相對慣凄清”“蘆花深澤靜垂綸”……關(guān)于蘆花的詩文句句生香,蘆花在詩人的世界中總充滿悲戚的情調(diào)。
中國的詩詞最看重“意境”二字,水墨畫里講究留白,詩文中也要給人留有適當(dāng)?shù)腻谙肟臻g。閱覽有關(guān)蘆花的詩句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總以蘆花營造意境,蘆花蕩里可以隱蔽一小船,船帆在風(fēng)中傾斜著,漸行漸遠;蘆花叢中可以端坐一靜靜垂釣的漁夫,他的幾十年如同一瞬間;蘆花也可在夜晚以月光傾灑其上,漸漸和月色融為一體,讓人難以分辨。
透過“蘆花深處泊孤舟”“蘆花深澤靜垂綸”“蘆花千頃月明中”這般的詩句,蘆花清冷、唯美的氣質(zhì)躍然紙上。蘆花在中國詩詞文學(xué)中成為一個恒久的意象,因為她總與中國古代蕭瑟傷感的美學(xué)相契合。
北京能看蘆花的景點很多,不少公園湖泊、濱水步道旁都栽種著這種水生植物。但正如之前所說,看蘆花最重要的是意境,放眼北京城內(nèi),最與蘆花的凄美氣質(zhì)貼近的地方當(dāng)屬北塢公園。
北塢公園是頤和園西側(cè)的一個便民街心公園,與頤和園內(nèi)游人如織的景象截然不同,這里人煙稀少,實是一處難得的清靜之所。北塢的“塢”字有些特殊。這個字在字典里作“在水邊建筑的停船或修建船只的處所”之解,“北塢”名字的由來也與水有關(guān)。明朝時,此處為金水河流域,明政府沿河修了三個停泊船只的船塢,作為三個船塢中最靠北的一個,“北塢”由此得名?!皦]”字有文氣,看到這個字,人們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江南才子唐伯虎晚年居住之所桃花塢。他在桃花塢里“摘桃花換酒錢”,悠哉似神仙?!陡淮荷骄訄D》的作者黃公望也曾隱居于“塢”中。在偏僻幽靜的廟山塢中,黃公望度過了一段隱逸出塵的生活。種種如此,給北塢公園帶來了其他公園艷羨不來的清冷意境。
因為與頤和園、玉泉山公園等為鄰,北塢公園的整體設(shè)計與周邊的公園景色保持協(xié)調(diào)一致。園內(nèi)講究層次和“借景”,漫步于公園的緩坡上,眼前是平整的草坪、各色樹木;視線遷移,稍遠是靜謐的湖景,花木和云朵倒映在鏡面之上;放眼眺望,遠處的背景是玉泉山上的玉峰塔。整個構(gòu)圖精細、深遠,像極了一幅層層疊疊的山水畫。
在山水畫的中間,圍繞著一池清湖,湖畔是依水而生的蘆葦蕩。深秋時分,蘆葦先變?yōu)闋N爛的金黃色,之后逐漸展露微花,直至完全盛開時的如煙如雪。初冬時節(jié),草木凋零,唯有片片蘆花,柔美而朦朧。清風(fēng)拂過,蘆葦涌動飄搖,形成翻滾的蘆浪,頂端的蘆花花絮紛飛,不啻是一處蒹葭冬雪之美景。于蘆葦叢中輕緩地行走,觀白云懸浮,望葦草連天,聽百鳥飛旋,如同漫步于詩情畫意的江南水鄉(xiāng)。
游人在蘆花叢中時隱時現(xiàn)的場景,仿佛構(gòu)成了一幅文征明筆下的山水畫,曲水繞葦蕩,簡闊而幽遠。
誰敢斗香來
說到冬花,很多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的梅花?!懊坊ㄏ阕钥嗪畞怼钡那Ч琶涫谷藗儩撘庾R中將雪中綻放的梅花與堅忍和暗香浮動聯(lián)系在一起。梅花雖好,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卻是,梅花的開花時間通常根據(jù)地區(qū)而定,在北京所在的華北地區(qū),梅花于每年三四月間綻放。倒是常與梅花相混淆的臘梅,花期是每年農(nóng)歷十二月至第二年春季,當(dāng)數(shù)九寒天百花凋謝時,唯有臘梅凌霜傲雪,以朵朵明麗的花冠帶來早春的氣息,其開放之早,為眾花之魁。
臘梅雖作“梅”,卻不是梅花,而是臘梅科臘梅屬灌木植物。因其有紫色蠟質(zhì)光澤條紋,也可寫作“蠟梅”。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言簡意賅地對這種植物進行了說明:“此物本非梅類,因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似蜜蠟,故得此名。”
放眼京城內(nèi)外,臘梅才是真正迎著料峭寒風(fēng),于寒冬臘月之時盛放的花,正因如此,她擁有“京華第一枝”的美譽。北京何時開始種植臘梅并無記載,但根據(jù)現(xiàn)存的古臘梅推測,清雍正年間京城便已栽植。臘梅在北京多分布于古剎之內(nèi),眾多京師寺院中,臥佛寺的臘梅聞名遐邇,這里的臘梅據(jù)說是每年京城室外最早開放的花卉。
臥佛寺坐落于國家植物園內(nèi),從植物園南門進入,沿著中軸線一直前行便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寺廟門口。
寺內(nèi)的臘梅歷史悠久,堪稱“古臘梅之最”。在上百株臘梅樹之中,潛藏著一株極具傳奇色彩的臘梅樹,這株特殊的臘梅位于三世佛殿前東側(cè)。每天有不計其數(shù)的游人從她面前經(jīng)過,卻并不知曉她擁有強大的生命力。清雍正年間,臥佛寺為雍正皇帝的行宮。他委派皇弟允祥主持臥佛寺的修繕工作??上г氏樵谂P佛寺修繕期間不幸病故,他的兩個兒子弘曉、弘皎接替了父親的工作,使修繕工程得以繼續(xù)。今天人們看到的臥佛寺的規(guī)模便是從那時延承下來的,而這株臘梅也是院內(nèi)惟一一株復(fù)建之時種植的。
從雍正年間至今,古臘梅歷經(jīng)近300次冬去春來,經(jīng)受過無數(shù)風(fēng)雨的洗禮,被歲月傾注了淡然的超脫之感。傳說,這叢臘梅在百年前一度枯萎,生命幾近凋零。令人又驚又喜的是,悄然間她的枝丫又頑強地萌發(fā)出新的嫩芽,勢頭甚至比從前更盛,此后她年年開花,再未缺席過一個隆冬初春,直到現(xiàn)在。枯而復(fù)榮,人們因此將她叫做“二度梅”。臥佛寺古臘梅打動人心的頑強生命力與寒冬盛放的勁頭,正是對臘梅品格最好的詮釋。
常與青燈相伴,這株臘梅仿佛有了靈性,帶有微微春意的寒風(fēng)剛打上枝頭,她便悄然綻放。很多人只知梅花暗香撲鼻,卻不知臘梅其實更“香”一籌。宋代陳與義賦臘梅以“承恩不在貌,誰敢斗香來”的詩句。各花入各眼,外形簡樸小巧的臘梅在一些人眼中并不配與眾芳爭妍,但她濃郁悠遠的香氣在群花之中脫穎而出,卻是不容爭辯的事實。初春時節(jié),臘梅勢不可當(dāng)?shù)幕ㄏ銖念U和園,從陶然亭,從萬壽寺之中飄散而出,京城大地,香風(fēng)十里。
同為名剎,萬壽寺是一處可與臥佛寺媲美的觀賞臘梅勝地。作家王小波在《萬壽寺》中講述萬壽寺工作人員王二在遭遇車禍后尋回自己記憶的過程。在小說最后,他終于想起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筆鋒在此急轉(zhuǎn)直下,“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小說到這里戛然而止。盡管書中將萬壽寺視作通往荒誕朦朧世界的阻礙,然而在今天的萬壽寺中,人們絲毫無法將其古香古色的韻味與“庸俗”二字聯(lián)系在一起。萬壽寺始建于明萬歷五年(1577年),2022年這座敕建寺院作為北京藝術(shù)博物館重新對外開放。寺內(nèi)展出種類繁復(fù)的文物多達5萬件,明朝錢榖的《南山獻壽圖》、沉香木雕八仙慶壽圖如意、晚清繡花鞋……種種珍奇瑰寶在殿宇內(nèi)構(gòu)建出一個與世隔絕的充滿美感與想象的世界。
走出殿宇,縱覽寺院,會發(fā)現(xiàn)萬壽寺布局嚴謹,沿襲中國古代寺廟建筑和園林建筑相結(jié)合的特點,具有超然的藝術(shù)水準。山門殿位于寺院最南邊,石門券上方掛有一塊極具年代感的“敕建護國萬壽寺”匾額,上面布滿的點點斑駁透露出萬壽古寺走過的滄桑歲月。山門處生長著幾叢臘梅,干禿的枝條交錯盤旋,只見其花,不見其葉。
賞梅的最高境界,在于賞韻。民間有“梅韻四貴”的口訣,“貴稀不貴繁,貴老不貴嫩,貴瘦不貴肥,貴含不貴開”。雖講的是賞梅花,但這樣的標準對于品鑒臘梅同樣適用。萬壽寺山門墻角的臘梅僅有寥寥數(shù)枝,早春時節(jié)開花的就更少?;ǘ嘁怨嵌涞男蜗笫救?,為數(shù)不多綻放的花朵嬌小玲瓏,形態(tài)猶如袖珍燈籠。此處與臥佛寺內(nèi)臘梅怒放之景迥然不同。臥佛寺內(nèi)密而多的臘梅開滿枝頭,氣味芬芳厚重,無花能比,而萬壽寺內(nèi)的零星臘梅只帶來清幽的香氣,需凝精聚神在空氣中捕捉。臘梅古老,卻有更為古老的千年古寺作為朱紅色背景,古花古寺遙相呼應(yīng)。在萬壽寺,臘梅清高疏遠的神韻于寒峭的春風(fēng)中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