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龍
屈原是戰(zhàn)國時期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賈誼是漢初杰出的文學家,司馬遷作《史記 ·屈原賈生列傳》,后人遂有“屈賈”之稱。關于司馬遷緣何要將屈原與賈誼合傳,盡管一些學者有所提及,也有一定說服力,如韓兆琦指出:“司馬遷之所以要把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物合寫在一起,是由于司馬遷認為他們都忠心為國,才能卓越,但又都不受重用,遭到排擠,結局悲慘;同時又由于屈原寫過《離騷》,賈誼寫過《吊屈原》,二人又都喜歡寫作辭賦的道理。 ”(韓兆琦《史記精講》,中國青年出版社, 2008,286頁)但都未深究,缺乏詳細的論述分析。其實,全面討論這個問題,對于深入理解《史記》的撰述、《屈原賈生列傳》的思想內涵以及屈原和賈誼的思想品格,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 司馬遷對“屈賈”寄予同情
屈原生活在楚國由強轉弱的時代,他“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以下有關引文均出自此篇),深受楚懷王信任。但由于佞臣當道,懷王昏庸,聽信讒言,屈原遭到斥疏,被貶漢北。此后楚國的國土日漸侵削,國運急轉直下,《戰(zhàn)國策》在談到楚國失敗的原因時就說:“是時楚王恃其國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離,城池不修。既無良臣,又無守備?!保ā稇?zhàn)國策·中山·昭王既息民繕兵》)這真實反映了楚國當時的政治形勢。屈原遭到上官大夫等人的讒毀,不被懷王信任,孤獨憂憤。后來楚懷王又被秦國欺騙,客死秦國,這讓屈原十分悲傷憤恨。后頃襄王繼位,又由于令尹子蘭的譖讒,被頃襄王疏遠,流放江南,報國無門。屈原在《懷沙》中表白心跡曰:“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謂兮。懷情抱質兮,獨無匹兮。 ”最終自沉汨羅江而死。
賈誼少有才名,“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且“頗通諸子百家之書”,被漢文帝所重用,先后任博士、太中大夫。后因主張變革,遭到朝廷官僚讒害,認為他“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于是被文帝疏遠,貶為長沙王太傅。當時賈誼“意不自得”,心情沉重,在《吊屈原賦》中自道:“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 ”可見其當時的處境和心情。在長沙滯留四年多后,賈誼被召回長安,封為梁懷王太傅。懷王騎馬,墜馬而死,賈誼深自歉疚,自傷沒有盡到做太傅的責任,??奁?,抑郁而亡,年僅三十三歲。
從司馬遷對屈原和賈誼生平事跡的記述來看,二人的人生經歷、仕宦遭遇、思想品質等都很相似,司馬遷是懷著無限的崇敬和同情之心寫作的,充滿情感,這也是他將二人合傳的原因之一。正如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這番慨嘆正反映出司馬遷對屈原和賈誼在情感上的認同與理解,如同白樂天所云:“乃知汨羅恨,未抵長沙深?!保ò拙右住对伿吩姟罚?/p>
二 賈誼繼承了屈原辭賦的創(chuàng)作風格
賈誼是漢初最具代表性的辭賦作家。據《漢書 ·藝文志》著錄,其辭賦凡七篇,有《鵩鳥賦》《吊屈原賦》等作品傳世。從現存賈誼辭賦作品來看,主要是騷體賦,這是直擬楚辭,充分學習借鑒屈原賦的結果。西晉學者摯虞就指出:“賈誼之作,則屈原儔也。 ”(摯虞《文章流別論》)特別是《吊屈原賦》和《鵩鳥賦》,都作于賈誼被貶長沙時期。漢文帝四年(前 176),賈誼渡湘水,歷經屈原放逐之地,有感于屈原的身世,致悼前賢,于是作《吊屈原賦》。賦作文辭悲切,詞清而理哀,批判了黑白不分,善惡顛倒的社會現實,如“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諂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吊屈原賦》)。悼念屈原,模擬楚辭,這也成了漢賦創(chuàng)作的一種風尚。
《鵩鳥賦》是賈誼任長沙王太傅時所作。無意間鵩鳥入室,他認為這是不祥之兆,于是借與鵩鳥的對話,表達了自己憂憤不平的情緒。創(chuàng)作上,這也是對屈原辭賦精神和體制的承傳,正如南朝梁沈約所云:“屈平、宋玉導清源于前,賈誼、相如振芳塵于后,英辭潤金石,高義薄云天。 ”(《宋書·謝靈運傳》)為此,有學者總結說:“無論在精神上還是體制形式方面,賈誼賦都明顯對屈賦有所繼承。他們同有不世之才和為國盡忠報效之心,又同有不為所用、遭讒被放的悲慘遭遇,因而辭情風貌多有相類。在體制上,則表現為沿襲楚騷句式,多用兮字,通篇用韻,形式整齊,富于抒情色彩。”[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4,160頁]這是頗有見地的看法,也正是由于賈誼騷體賦與屈原辭的繼承關系,司馬遷才將二人合傳。
三 “屈賈”有共同的政治理想和抱負
從《史記 ·屈原賈生列傳》來看,屈原和賈誼有著共同的政治理想和抱負。賈誼的遭遇,與屈原在被楚懷王疏遠時的處境相類似。起初,賈誼憑借其通達、淵博的學識被文帝賞識重用,從當時“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就可看出。其后賈誼提出政治變革主張,“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深得文帝信任。但當文帝準備任賈誼為公卿時,卻遭到了丞相周勃、太尉灌嬰等權臣的詆毀,貶為長沙王太傅。這情形,與屈原最初深受楚懷王信任, “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后因上官大夫等人讒毀而被懷王疏遠一致。
屈原和賈誼都才能卓異、忠君愛國、心懷理想、見識深遠,主張政治改革,希望通過變革實現富國強兵,這從賈誼的《過秦論》《陳政事疏》《論定制度興禮樂疏》等政論文和屈原的《離騷》《九章》《九歌》等作品中都可看出。如賈誼《陳政事疏》中云: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漢書》卷四八《賈誼傳》)
具體而言,他們都主張舉賢授能、強調民本、禁止朋黨。最后,“屈賈”都因為改革觸犯了守舊派的利益,被攻訐,以致被君王疏遠。清人喬億總結說:“史遷以屈、賈合傳,從其類以見志也?!保▎虄|《劍溪說詩》)說的就是“屈賈”有共同的政治理想和抱負。
四 “屈賈”憂樂精神的內在一致性
屈原和賈誼的憂樂精神具有內在一致性,共同鍛鑄了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品質和精神風骨。就其本質而言,屈賈的憂樂精神實際上就是他們憂國憂民、追求美政善治的理想抱負。他們將自身對理想抱負的追求同自己所屬的國家民族的憂樂相聯(lián)系,體現出一種深切的憂患意識,并拼盡全力求索國家昌盛和民生富庶之道。特別是在政治主張不被采納,遭到放逐、人生困頓的情況之下,他們依然表現出了忠于國家、忠于人民的偉大情懷,其忠貞情愫天心可鑒。
屈原在《惜誦》中說:“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證。”《涉江》中又言:“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边@表達了他忠于國家、強大楚國的決心和抱負。在《離騷》中,他更是直言:“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豈余身之憚殃兮……及前王之踵武。 ”表現出他不畏艱難,希望得到君王重用,并勸告楚王珍惜年華,振興楚國的愿望。但是,屈原的赤膽忠心沒有得到楚王的回應和重視,反而招來了更多嫉恨和打擊。“眾女疾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饞而齌怒”(《離騷》)。盡管如此,屈原依然初心不改,絲毫沒有放棄對楚國的忠誠,他慨嘆“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表明了自己的心跡,甚至直言:“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離騷》)為了國家民族,即使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賈誼有著同屈原一樣的忠貞、愛國愛民之心,這在他的《新書》《陳政事疏》等作品中都有反映,針對當時不利于漢王朝統(tǒng)治的現象,賈誼以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提出了一些解決的辦法,特別是就當時的重大政治事件,提出了不少改革意見,這些意見都有助于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的鞏固與加強。但因改革觸動了當朝貴族的利益,他被貶為長沙王太傅,離開了中央。他的苦悶、憂憤以及對國家民族的忠貞之心在《吊屈原賦》《鵩鳥賦》中都有反映,如《吊屈原賦》中對當時朝廷黑白顛倒現象的抨擊:
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隨夷為溷兮,謂跖蹻為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铦。于嗟默默,生之無故兮!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
這深切表達了賈誼希望漢王朝強大而不可得的無奈與憤慨,其內心深處是對國家富強的赤誠忠心,與屈原的品質具有內在一致性。
“屈賈”并稱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重要現象,司馬遷將二人合傳,既與他的思想有關,又與屈原和賈誼的身世經歷、人格理想及其作品創(chuàng)作相關,我們應作通盤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