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振宇
摘 要:摩羯形象自東晉隨佛教傳入中國以來,不斷與本土文化融合發(fā)展。遼代,摩羯形象的技藝處理與應(yīng)用達到巔峰,形象刻畫更為細膩,應(yīng)用范圍更為寬廣,同時其文化內(nèi)涵也更為豐富。遼朝社會普遍形成摩羯崇尚觀念,這種觀念是遼朝社會多元文化格局下的產(chǎn)物,受到唐代社會文化的影響,也是佛教文化的繁榮發(fā)展以及南北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彰顯了契丹人開放包容的民族性格以及民族大融合基礎(chǔ)上高度的文化認同和能量汲取意識。
關(guān)鍵詞:遼代;摩羯形象;佛教
中圖分類號:K871.44;K24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4)03-0101-03
摩羯形象源于古印度,是印度神話傳說中的一種動物,梵語稱為“makara”,漢譯為“摩羯”“摩竭”或“摩加羅”等。印度版摩羯突出“兇惡”的一面,摩羯形象隨佛教傳入中國,與中國文化融合,其“兇惡”的一面被漸漸抹去,逐漸演化為驅(qū)邪祈福的“瑞獸”。傳至遼代,在以草原游牧文化為基礎(chǔ)的多元文化格局下,在唐朝文化的影響以及崇信佛教的社會背景下,遼代摩羯形象更加豐滿,文化內(nèi)涵更加豐富,進而在遼代社會中逐漸形成摩羯崇尚觀念。
一、考古所見遼代摩羯形象
在我國,摩羯形象最早出現(xiàn)于東晉畫家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其中摩羯形象基本保持印度版摩羯的“兇惡”,獸首魚身,體態(tài)彎曲,張口露齒欲吞萬物。傳至隋唐,摩羯形象開始與中國文化相結(jié)合,特別是與中國魚龍文化的融合,使這一時期的摩羯形象逐漸“龍”化,魚身部分與鯉魚形態(tài)接近,雙鰭展開似翅膀,雖依稀存有印度版摩羯的影子,但“中國化”特征已非常明顯。傳至遼代,“魚龍合體版”的中國式摩羯徹底取代了印度版兇惡之相的摩羯。
唐代摩羯形象作為日用器物的裝飾紋樣主要應(yīng)用于金銀器。唐代摩羯形象多位于器物底部內(nèi)側(cè),其形態(tài)主要分為兩類:一類魚身龍首,卷鼻;另一類在前者基礎(chǔ)之上,頭部有角,身長翅膀,形象飽滿,由初傳時期印度摩羯的靜態(tài)造型變化為魚躍飛騰狀,使摩羯的整體形象生動,彰顯了剛勁有力的大唐姿態(tài)。
遼代摩羯形象亦主要應(yīng)用于金銀器。與印度摩羯形象、唐代摩羯形象甚至北宋早期摩羯形象相比較,遼代摩羯形象更加具有草原游牧民族的藝術(shù)特色,龍首魚身,長鼻上卷,眼睛圓睜,身體呈彎曲狀,龍化特征比唐代摩羯更加明顯,形象更趨于龍形。作為紋飾圖樣,遼代摩羯形象一般有單摩羯和雙摩羯兩種,常搭配寶珠紋、海水紋和云紋等紋飾,容器上的摩羯紋基本都做鎏金處理以突顯主題。如耶律羽之墓出土的鎏金摩羯紋銀碗,其上摩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前爪;遼寧凌源八里鋪小喇嘛溝1號遼墓出土的摩羯紋銀長盤,其上摩羯身軀更長,彎曲的幅度更大,尾鰭變大,微微彎曲。遼代摩羯形象的立體化應(yīng)用獨樹一幟。如遼寧凌源八里鋪小喇嘛溝1號遼墓出土的摩羯形耳環(huán),整體向外側(cè)彎曲呈“U”形,長鼻上卷,鼻下卷須或長舌演變?yōu)槎h(huán)腳,羊角外翻,下顎裝飾花蕾形圓飾擬作火焰寶珠,整體工藝以黃金錘鍱成對焊接而成,內(nèi)為空心;內(nèi)蒙古通遼市科爾沁左翼后旗吐爾基山遼墓出土的摩羯形耳墜,鑲嵌若干綠松石做點綴;遼代摩羯形象立體化應(yīng)用的代表性器物是內(nèi)蒙古巴林左旗出土的人首摩羯形注壺,壺身為摩羯形,人首接魚身,向上卷曲,人首部分為一名神態(tài)嫻靜的少女,懷抱龍首,圈足有爪,壺腹有鱗,其背留空作儲物之用,人首腦后與魚尾之間相連的曲柄為提梁,造型新穎別致,以雕塑的方式生動展現(xiàn)了摩羯形象,構(gòu)思巧妙,技藝精湛,創(chuàng)造力十足。遼代摩羯形象的應(yīng)用不僅局限于金銀器,也有石質(zhì)飾品,玉質(zhì)飾品等使用摩羯形象,內(nèi)蒙古通遼市奈曼旗青龍山鎮(zhèn)陳國公主及其駙馬合葬墓中還出現(xiàn)了琥珀材質(zhì)的摩羯形象。
從時間上看,遼代摩羯形象主要出現(xiàn)在遼代早中期,遼代晚期隨著金銀器數(shù)量的急劇下降,摩羯形象也漸少,這應(yīng)當與遼興宗時期大力整治厚葬之風(fēng)有關(guān)?!哆|史·興宗二》載:“丁卯,禁止喪葬殺牛馬及埋藏珍寶?!雹俳Y(jié)合目前考古發(fā)掘成果看,大量精美的具有摩羯形象的器物都來自級別較高的遼代墓葬,如陳國公主墓、耶律羽之墓等,說明摩羯形象及其崇尚觀念在遼朝貴族階層中普遍流行。
隨著佛教在遼朝的盛行,出現(xiàn)了大量佛寺建筑,如山西大同的華嚴寺、觀音堂和善化寺,天津薊縣(今薊州區(qū))獨樂寺,遼寧義縣奉國寺等。這些遼代佛寺建筑中都有摩羯形象的影子——鴟吻。臧麗娜在《鴟尾考略》一文中提道:“中國古代建筑房屋屋脊兩端常用的一種裝飾附件鴟尾(亦稱‘鴟吻),其原型也是來自佛教中的摩羯造型?!雹趯嶋H上,鴟吻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摩羯傳入中國之前,《唐會要》中解釋了其用于脊飾的原因:“漢柏梁殿災(zāi)后,越巫言海中有魚虬,尾似鴟,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于屋上,以厭火祥?!奔癸椬鼬|尾激浪降雨狀,象征壓火。中國建筑屋脊上的裝飾早期為鵲尾(鵲吻、蚩吻)裝飾,唐時以鳥類翹尾為主。遼、金、宋時,才以流行的龍首魚尾合體的神獸為鴟吻。民間所謂“鱉魚吞火立屋脊”的說法,便是摩羯形象中“水”“壓火”屬性與人們“防火”意識的結(jié)合。
除遼代的佛寺建筑以外,遼塔的浮雕裝飾上也有摩羯造型的影子。遼塔的浮雕部分繼承了唐代磚石雕刻的技術(shù)與風(fēng)格,但唐代塔的浮雕裝飾內(nèi)容較少,而遼塔的浮雕裝飾內(nèi)容豐富,有樂伎、力士、獸頭、各種花卉和動物紋,摩羯形象也在其中。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遼代摩羯形象與佛教的緊密關(guān)系,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契丹人對摩羯形象的崇拜。
總之,遼代摩羯形象的技藝技法嫻熟,應(yīng)用范圍寬廣。遼代摩羯形象雖沿襲了唐代摩羯的造型,主要以“U”型魚躍狀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也多用于金銀器,但遼代摩羯形象刻畫更加細膩,龍首部分長鼻上卷,張口露齒,怒目圓睜,部分摩羯形象還演化出龍爪和鬃毛,魚身部分整體變細,魚尾更加卷曲,卷曲幅度更大。遼代摩羯形象也拓寬了使用邊界,更是擺脫了紋飾圖樣平面化使用的束縛,由紋飾圖樣漸漸向立體造型轉(zhuǎn)變,表現(xiàn)生動。遼代摩羯形象,既增添了自身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也彰顯了契丹民族獨特的審美情趣與文化內(nèi)涵。
二、遼代摩羯形象崇尚觀念的形成
遼朝建立后,統(tǒng)治者在全面接收唐朝統(tǒng)治區(qū)域的同時,其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制度也受到了唐朝的影響。如遼朝皇帝對唐朝明君的推崇,《遼史·馬得臣傳》提到遼圣宗耶律隆緒喜“閱唐高祖、太宗、玄宗三紀”,侍讀學(xué)士馬得臣“乃錄其事可法者進之”。③《契丹國志》載圣宗每讀“太宗、明皇《實錄》,則佩服”。④同時,遼朝建立之初,統(tǒng)治者欲承襲漢唐以來的文化思想,以確立其國家正統(tǒng)地位和政權(quán)的合理性,于是在接收儒家思想的同時亦接納道、佛二教,并廣建廟宇、寺院、道觀,初步形成了北方草原游牧文化和以儒、佛、道為代表的漢文化共存的文化格局。正是在這樣的文化格局下,具有唐代文化要素的摩羯形象被遼朝統(tǒng)治者所接納。
日本學(xué)者野上俊靜在《胡族國家與佛教》一文中提道:“胡族國家最適應(yīng)的宗教是佛教。儒教和道教強調(diào)華夷有別,與胡族統(tǒng)治者矛盾;而佛教不講民族差異,順應(yīng)多民族國家需要,是漢族與胡族的精神紐帶?!雹葸|政權(quán)建立后,佛教成為遼朝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在遼朝建立之前,契丹人主要信奉薩滿教?!哆|史·卷七三耶律曷魯傳》記載:“曷魯曰:‘聞于越之生也,神光屬天,異香盈幄,夢受神誨,龍錫金佩。天道無私,必應(yīng)有德。我國削弱,齮龁于鄰部日久,以故生圣人以興起之??珊怪煲?,故有是命。且遙輦九營棋布,非無可立者,小大臣民屬心于越,天也。昔者于越伯父釋魯嘗曰:吾猶蛇,兒猶龍也。天時人事,幾不可失。”⑥阿保機在薩滿大巫“知蛇語”的神速姑幫助之下,策劃了“龍錫金佩事件”,從而完成神權(quán)加持,鞏固了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隨著政權(quán)的確立,薩滿教的屬性越來越不適應(yīng)日益強化的中央集權(quán)統(tǒng)治,契丹人開始對薩滿教的一些祭祀儀式“禮制”化,逐漸降低巫師地位,淡化薩滿教信仰,薩滿教日漸式微。與之相反的是契丹人對佛教的崇信日益加深,佛教成為契丹人重要的宗教信仰。
為了更好地穩(wěn)定和鞏固政權(quán),統(tǒng)治遼地的漢人及其他民族,遼朝統(tǒng)治者開始吸納盛行于幽燕地區(qū)的佛教?!哆|史·太祖紀上》載:“唐天復(fù)元年(901)九月,契丹城龍化于潢河之南,始建開教寺?!雹咛鞆?fù)元年以后,遼朝統(tǒng)治者開始大規(guī)模修建佛寺,契丹人與佛教的關(guān)系越來越密切。天復(fù)三年(903)“夏四月,詔左仆射韓知古建碑龍化州,大廣寺以紀功德”;⑧天復(fù)六年(906)“是歲以兵討兩冶,以所獲僧崇文等五十人歸西樓,建天雄寺以居之,以示天助雄武”;⑨神冊三年(918)“五月乙亥,(遼太祖)詔建孔子廟、佛寺、道觀”;⑩天復(fù)七年(907),“秋八月丁酉,謁孔子廟,命皇后、皇太子分謁寺觀”;11天贊四年(925)遼太祖“于十一月丁酉,幸安國寺,飯僧、教京師囚,縱五坊鷹鶻”。12佛教在遼朝早期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為日后的繁盛奠定了基礎(chǔ)。
遼太宗時期,在耶律德光的有意推動下,佛教在遼朝社會得到了大力發(fā)展,儒、釋、道三教并行的局面漸漸轉(zhuǎn)向“獨尊佛教”,佛教地位顯著提高。遼太宗借用“神人托夢”之事,說動應(yīng)天太后出兵援助石敬瑭,在入駐中原后將幽州大悲閣的白衣觀音畫像遷移到木葉山,尊為家神。史載:“天顯九年(935)十一月,(太宗)立石敬瑭為晉帝。后至幽州城中,見大悲菩薩佛相,驚告其母曰:‘此即向來夢中神人。冠冕如故,但服色不同耳。因立飼木葉山,名菩薩堂。”13隨著各民族聚居區(qū)的逐漸穩(wěn)定,建立政權(quán)之初利用儒家思想進行撫民的統(tǒng)治政策開始發(fā)生轉(zhuǎn)變。由于遼太宗耶律德光不是嫡長子,所以其對儒家思想中的嫡長子繼承制深加隱諱,而后借助扶持后晉,將幽云十六州納入遼朝版圖,加強集權(quán),同時利用佛教進行思想改革,消除儒家思想的影響,掩蓋非嫡長子的政治弱點,以確立其地位的正統(tǒng)性。自此,佛教開始走向繁榮。隨著統(tǒng)治者和群眾對佛教的推崇和佛教教義的普及,作為佛教伴生物的摩羯形象汲取了充足的養(yǎng)分,遼代社會摩羯崇尚觀念逐漸形成。
遼朝中期,遼與北宋簽訂“澶淵之盟”,雙方之間的交流日益頻繁。每年的正旦(陰歷正月初一),雙方必派“正旦使”向?qū)Ψ阶YR;皇帝、皇太后生辰,對方亦必遣“生辰使”祝賀。這種交互往來促進了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其中遼朝便吸收了北宋的科舉制度,與唐制并用,即“圣宗統(tǒng)和以后,用唐宋之制取士”。此后,遼朝科舉選錄人數(shù)劇增,遼朝治下的民眾對這樣的人才選拔制度逐漸認同,期望通過選拔成為官員,以改變命運。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摩羯形象中暗含的魚龍轉(zhuǎn)化、跨越階級、改變命運之意,使其成為社會層面的集體化認同。
結(jié)語
最初傳入中國的摩羯造型保持了印度神話傳說中的兇惡之相,但隨著佛教在中國的發(fā)展,摩羯形象作為佛教的伴生物,其“兇惡”之相漸漸被抹去,與中國本土“魚龍文化”相結(jié)合,逐漸演化為驅(qū)邪祈福的“瑞獸”。而摩羯形象暗含的改變命運之意又與遼代科舉制度相契合,使其在遼代風(fēng)靡。因此,遼代摩羯崇尚觀念的形成,是遼代社會多元文化發(fā)展的產(chǎn)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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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元]脫脫,等.遼史·卷十九·興宗耶律宗真(二)[M].北京:中華書局,1974:260.
②臧麗娜.鴟尾考略[J].東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9:3-5.
③[元]脫脫,等.遼史·卷十八·馬得臣[M].北京:中華書局,2017:1409.
④[宋]葉隆禮撰,賈敬顏,林榮貴點校.契丹國志·卷七·圣宗天輔皇帝[M].北京:中華書局,2014:80.
⑤野上俊靜.遼金的佛教[M].東都:平樂寺書店,1953.
⑥[元]脫脫,等.遼史·卷七三·曷魯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7:1221.
⑦⑧⑨⑩[元]脫脫,等.遼史·卷一·太祖上[M].北京:中華書局,2017:2,4,6,13.
11[元]脫脫,等.遼史·卷一·太祖下[M].北京:中華書局,2017:17.
12[元]脫脫,等.遼史·卷二·太祖下[M].北京:中華書局,2017:23.
13[宋]葉隆禮撰,賈敬顏,林榮貴點校.契丹國志卷二·太宗嗣圣皇帝上[M].中華書局,2014:23.
(責(zé)任編輯 王大奎)
The Formation of the Concept of Upholding Capricorn Images in Liao Dynasty
SHI Zhen-yu
(Songshan Museum, Chifeng 024000, China)
Abstract: The image of Capricorn has been continuously integrated and developed with local culture since it was introduced to China with Buddhism in the Dongjin Dynasty. In the Liao Dynasty, the technique and application of Capricorn imagery reached its peak, with more delicate depictions and a wider range of applications. At the same time, its cultural connotations were also more abundant. The Capricorn worship concept was widely formed in the Liao Dynasty society, which was a product of the multicultural pattern of the Liao Dynasty society. It was influenced by the Tang Dynasty social culture, as well as the prosperous development of Buddhist culture and the combined effects of various factors such as the politic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aspects of the North and South. It demonstrated the open and inclusive national character of the Khitans, as well as a high degree of cultural identity and energy absorption consciousness based on national integration.
Keywords: Liao Dynasty; Capricorn Image; Buddh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