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建 華
南開大學(xué) 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天津 300350
編者按:本刊一向重視東方文化研究,辦刊宗旨強(qiáng)調(diào),刊物“立足東方,面向世界,有旨突出以中國為重心的東方研究,也全方位向各領(lǐng)域文明成果開放;有旨在當(dāng)代高度上弘揚(yáng)國學(xué),也鼓勵在任一智慧的前沿探索?!被谶@一理念,本刊不定期地推出有關(guān)東方文化的欄目或?qū)n},如1991 年第2 期曾推出“東方文化的現(xiàn)代使命討論”專題,刊發(fā)了劉慧晏、趙敏俐等四位學(xué)者的文章,從不同層面和視角來探討東方文化的特質(zhì)與當(dāng)代使命。2004 年第5 期又創(chuàng)設(shè)“東學(xué)西漸”欄目,國學(xué)大師季羨林先生親撰大作《東學(xué)西漸與東化——為〈東方論壇〉“東學(xué)西漸”欄目而作》以支持,受到學(xué)界廣泛關(guān)注。雖歷時代變遷,本刊弘揚(yáng)東方文化的初心不改。當(dāng)下,國家正全力推進(jìn)中國式現(xiàn)代化建設(shè),學(xué)界也在積極推動構(gòu)建中國自主知識體系,處于這樣一個時代,東方文化,尤其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和地位再次凸顯。為了闡釋和弘揚(yáng)東方文化的價值意蘊(yùn),深入挖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經(jīng)世智慧,本刊決定從2024 年第1 期開始,創(chuàng)設(shè)“東方文化·中國智慧”專欄,并將其作為常設(shè)欄目,歡迎各位學(xué)人關(guān)注、支持并惠賜大作。
江西在中國族譜學(xué)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宋代倡修族譜的歐陽修就是江西人,明代江西的族譜修纂發(fā)達(dá),值得研究。學(xué)者已對明代江西族譜學(xué)關(guān)聯(lián)的鄉(xiāng)族建設(shè)①梁洪生:《江右王門學(xué)者的鄉(xiāng)族建設(shè)——以流坑村為例》,《新史學(xué)》第8 卷第1 期,1997 年;周鑾書主編:《千古一村:流坑歷史文化的考察》,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7 年。、修譜與譜論②常建華:《明代族譜研究》第八章《楊士奇之族譜序跋所見宗族與修譜》,第九章《羅欽順的族論與譜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討論了江西泰和及吉安的族譜問題。有所探討,屬于個案研究。本文嘗試?yán)妹魅宋募械淖V序等資料,結(jié)合現(xiàn)存明代江西族譜,③《鄱陽洪氏統(tǒng)宗譜》8 卷,首1 卷、末1 卷,洪璐纂修,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 年)刻本,上海圖書館藏?!对フ铝_氏重修宗譜》不分卷,羅憲通等纂修,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 年)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較為全面地論述明代江西族譜學(xué),以就教于方家。
明代江西官僚士大夫編纂族譜,基于以下的認(rèn)知:家族歷史猶如國史般必要,歐蘇族譜學(xué)的影響,利用宗法觀念治理宗族,“一本萬殊”與“民胞物與”觀念下的知本所需。
南宋程頤認(rèn)為,北宋張載《西銘》的主旨是“理一而分殊”,《西銘》“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一語,后世學(xué)者概括為“民胞物與”。江西學(xué)者聶豹認(rèn)為:“《西銘》一篇為天下古今之全譜,即謂撰述,敘為《西銘》之緒傳可也?!雹俾櫛骸峨p江聶先生文集》卷3《秀川羅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2 冊,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 年,第292 頁。高度評價《西銘》里的思想乃是天下修譜的宗旨。②關(guān)于《西銘》的宇宙觀與族譜的關(guān)系,參見常建華《明代族譜對“一本萬殊”“民胞物與”觀念的詮釋——兼及中西文化比較》,《江漢論壇》2024 年第3 期即出。
曾棨(1372—1432),字子棨,號西墅,江西永豐人,明永樂二年(1404)狀元。有人欲修譜向曾棨索序,曾棨說:“君欲知而譜,盍知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乎?夫萬物本乎天,則凡物之以生以育,以長以成,皆歸于大造之賜。矧伊人之生而且靈于物者,而可不知其所自耶?欲知其所自,則當(dāng)于其祖焉思之。何以當(dāng)思乎祖也,蓋祖者吾先代之所自出,而后人之所由傳者也。由一本而十百,由十百而千萬,皆自此而散殊也。知一本散殊之義,則當(dāng)思是譜以為尊祖敬宗之器?!雹墼鴹ぃ骸犊淘魇壬募肪?0《陳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0 冊,第242 頁。認(rèn)為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人是一本散殊,修譜可以尊祖敬宗。
何喬新(1427—1502),字廷秀,號椒丘,江西廣昌旴江鎮(zhèn)人,景泰五年(1454)進(jìn)士,孝宗時官至刑部尚書。何喬新更從人的祖先與子孫的分衍的角度談“一本”的重要性與修譜的必要性。他說:
夫萬姓之繁,其始一本耳。邃古之時,若風(fēng),若姜,若姬,若嬴,其初兄弟也。兄弟之身,其初一人也。一人之身,其初一氣也。果孰親孰疏,孰同孰異邪?先王因生賜姓,所以別生類,慎婚姻,崇本始,使人知親親尊尊之道焉耳。親親,仁也。尊尊,義也。厥初生民,安知姬之與鄢不出于一家、不同乎一氣邪?惟明其所自出而不附會焉,仁義之道在是矣。④何喬新:《椒邱文集》卷12《安沙游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合肥:黃山書社,2013 年影印明嘉靖元年余罃刻本,第50 冊,第316 頁。
即“一本”實為“一氣”,各姓氏皆有祖。山西按察副使江西吉水人王充獻(xiàn)出其所修族譜,屬何喬新序之,也說到:
吾宗人家吉水者數(shù)千指,其初一本也。源流而末益分,于是乎有朞功之屬焉,有緦麻之屬焉,有袒免無服之屬焉。世之薄者,于其疏屬相視如途人,繇無譜以稽之也。使有譜焉等而上之,則出于一本,旁而推之,則分為群支,雖百世之遠(yuǎn)而祖考不忘,宗族不散,尊祖敬宗之心將油然而興矣。此吾譜之所以修也。⑤何喬新:《椒邱文集》卷12《吉水王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第50 冊,第317 頁。
試圖通過利用一本觀念修譜,凝聚渙散的宗族。何喬新批評追述祖先不準(zhǔn)確的行為是“二本”,對祖先不尊,他說:
嗟夫!人本乎祖,猶木之本乎根、水之本乎源也。世之昧于一本之義者,往往妄附于名賢華胄,以為光耀,殊不知自陷于二本矣。松柏蒼寒,而綴芙蓉于其顛,君子固識其非類。流水東入于河,雖淆而為一,其清濁固自可辨也。人于其祖而可以二本乎?二本者亦何益之有哉!故歐陽子之譜其族,中間失其世次者再。蘇老泉之譜其族,由一世之上失其次。以二子之學(xué)識絕人,猶且缺所不知,而不敢誣其祖也如此,而況于它人乎!若參政君茲譜,蓋深明一本之義,而得歐、蘇之遺意矣。①何喬新:《椒邱文集》卷12《瑞安鐘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第50 冊,第318 頁。
“二本”混淆了水之清濁,是“誣其祖也”。
與“一本萬殊”相應(yīng)的是“民胞物與”思想,也給與明人以很大影響。
江西泰和人王直(1379—1462)為家鄉(xiāng)宗族撰寫了多篇譜序。他說:“德莫重于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自宗法廢,祭法不明,故家大族所以著其本、聯(lián)其支,而親親之道行者,譜牒存焉耳。是故倫理正,恩誼篤,油然仁愛之施充之,以及于民物皆吾親親之余也,則其德豈不亦盛哉!為子孫者世勉之,其盛豈有已耶?”②王直:《抑庵文集》卷5《桃源蕭氏族譜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成化刻本,第8b—9a 頁。認(rèn)為譜牒接續(xù)宗法、祭法遺意,使人知本,行親親之道,產(chǎn)生仁愛之情,推及人民之間,加強(qiáng)道德倫理。
新淦周虛白重修族譜索序,福建晉江人蔡清(1453—1508)稱贊說“大抵先生心事,真所謂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而況于所謂其初一人之身者乎!君子善推其所為,必自親親始,此先生于族譜之修所以愈加詳密而不容已也?!雹鄄糖澹骸恫涛那f公集》卷3《新淦周氏重修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2 冊,第675 頁上。將周氏的修譜行為歸結(jié)為同胞物與之心影響所致。
羅洪先編修本族族譜數(shù)十年,他的《秀川撰述序》記載修譜經(jīng)過,講述對于修譜的認(rèn)識過程,是重要的有關(guān)修譜思想的文字。他說通過修譜,對于撰述得到“大悟”:
蓋嘗泛而觀之,有以一身而繁數(shù)百十指矣,有以編氓而食祿且數(shù)世矣,有親執(zhí)作業(yè)而富埒封君矣。為之躍然喜曰:“是非骎骎亢宗者耶?”已而,考其下方墮為溝瘠者,昔之家余萬石者也;旅寄而道瘞者,昔之衣冠詩禮者也;中斬而漸微者,昔之倚眾擅力者也。則又為之蹙然以悲。其始以為偶然耳,比其久也,校之上下數(shù)百年間,莫不皆然。乃撫卷而爽然曰:“茲非屈伸往復(fù)之相尋,所謂天道者耶?其有不盡然者,非系其志與行之修否耶?志行修矣,即使孤弱而賤貧,猶將有所遺于后,矧其強(qiáng)盛而貴富者耶?”然其人往矣,不可得而盡詰矣。已而,視吾之族人,其強(qiáng)盛而貴富者,不徒為之喜,而繼以懼;而于弱孤賤貧者,不徒為之悲,而幸其有遭。夫為之懼,則無健羨之心而保誨不忘;有所幸愿,則無狎侮之心而休戚相系。雖有疎戚不齊,其為喜與悲、懼與幸無有乎弗同,吾亦不自知其何以然也。吾以是知民胞物與之義。起而嗟曰:“是固先大夫所為弗皇者乎?小子烏足以承之?”④羅洪先:《羅洪先集》卷12《〈秀川撰述〉序》,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年,上冊,第558 頁。
他曾觀察族人,見由民而官、因業(yè)致富則喜其亢宗,知富而貧、貴而賤、盛而衰者為之悲,縱觀數(shù)百年間,人生上下、屈伸往復(fù),悟出對于強(qiáng)盛而貴富、弱孤賤貧的族人,其為喜與悲、懼與幸沒有不同,“以是知民胞物與之義”。他又悟到:
凡書于譜者,其必有在也。在吾之上,則皆父祖之列,未有見吾父祖而弗敬者,推而上之,不有尊于吾者乎?在吾之下,則皆子孫之列,未有見吾子孫而弗慈者,推而下之,不有卑于吾者乎?在吾之前后,則皆兄弟之列,未有見吾兄弟而弗愛者,推而廣之,不有大同于吾者乎?在吾之上下前后,雖有疏戚不齊,其為可敬、可慈、可愛者,無有乎弗同,又不止于可喜而悲已也。是故盡吾之敬,可以事人矣;盡吾之慈,可以使人矣;盡吾之愛,可以與人矣。夫人莫不可事,莫不可使,莫不可與,此其志與行為何如耶?則又何計夫盛衰貧富貴賤之有?吾以是知盡己之性不為近,盡人物之性不為遠(yuǎn),各親其親不為異,萬物為體不為同。小子固未能也,愿學(xué)焉。①羅洪先:《羅洪先集》卷12《〈秀川撰述〉序》,上冊,第558—559 頁。
即族人雖疏戚不齊,其為可敬、可慈、可愛者,沒有不同,所以要敬以事人、慈以使人、愛以與人,再不計較盛衰、貧富、貴賤。
元末明初的士大夫多有從宗法論述修譜必要性的。陳謨(?—1388)字一德,號心吾,江西泰和人,洪武初年曾主奉新清節(jié)書院講席。他認(rèn)為:“自宗法既廢,而族譜盛行,亦人心世道之一助也。古者宗法之明,有百世不遷之大宗,有五世則遷之小宗。繼禰、繼祖、繼曾祖、繼高祖者,小宗也。小宗雖不一,然皆管攝于大宗,冠娶必告,死亡必赴,祭祀不敢尸。故自源徂流,條理分明而脈絡(luò)有序也。然此法不舉久矣,于是士大夫之家莫不有譜焉。譜上至始祖,則宗法立大宗之意也。下至高祖,則宗法立小宗之意也。合大小宗而存其概于彷佛,合千百年之統(tǒng)緒而歸于數(shù)葉之楮、慘淡之墨,嗚呼,亦士大夫能之,流俗人則不屑矣?!雹陉愔儯骸蛾惼妇IO壬肪?《書蕭天與族譜后》,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合肥:黃山書社,2013 年影印清光緒二年柳谿書屋刻本,第4 冊,第424 頁。這里的宗法,強(qiáng)調(diào)大宗、小宗制度,比擬于族譜中的始祖、高祖。
江西泰和人梁潛(1366—1418)更認(rèn)為自宗法廢而祭法不明,可以譜牒統(tǒng)宗而合族。他說:
古者諸侯自嫡子而次,有大宗以重其本,小宗以聯(lián)其支,而四時之祭于廟也,則子姓昆弟無不在焉,所以統(tǒng)宗而合族者周且詳如此,故其民親親而重本,趨于厚而不薄者,有以然也。自宗法廢而祭法不明,民始離析渙散而無所統(tǒng),疏其親而忘其本,故士大夫于其時也,不可以無譜牒,以謂統(tǒng)宗而合族者,庶幾其近于古,而重本親親之道誠在于此也。於乎!古之法不行于世久矣,蕭氏在新喻者最顯且盛,而譜又詳統(tǒng)其宗而合其族者,良有以也。書以序其后,茍有志于古而無忘其先者,可考也。③梁潛:《泊庵先生文集》卷5《新喻蕭氏族譜后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北京: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1998 年影印本,集部·明別集類,第100 冊,第393—394 頁。
將修譜作為“重本親親之道”之舉。梁潛另外強(qiáng)調(diào)修譜的統(tǒng)合之道源于古代的宗法與祭法。他說:
惟古之人,于其生之眾也,常有以統(tǒng)之,而于其分也又常有以合之,故有宗法焉,有祭法焉。居而統(tǒng)其眾于宗,祭而合其族于廟,由是其族雖眾,而其序不紊,其勢雖分,而能相與恭敬悲慕于夫灌獻(xiàn)祝嘏奠薦之際,蓋常有以啟其敦宗重本之心,未嘗有已也。自夫宗法之廢而祭法不明,豈惟淺陋茍簡而失其禮之甚?生者之眾至無所統(tǒng),分者之勢至不可以合,于是欺詐暴慢之習(xí)日益長茂,而仁慈忠孝之心日益寡少,其俗之偷、教之悖實由此矣,其可悲也已!夫如是,宜乎士君子于其譜之修有不可緩者,蓋庶幾乎統(tǒng)之合之之道少有契焉耳。①梁潛:《泊庵先生文集》卷5《廬陵曲山蕭氏族譜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明別集類,第100 冊,第395 頁。
修譜已是刻不容緩的事情。
胡直(1517—1585)字正甫,號廬山,江西吉安泰和人,嘉靖進(jìn)士,官至福建按察使。始從王守仁弟子歐陽德問學(xué),又拜羅洪先為師,為江右王門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胡直認(rèn)為:
儒者之治譜也,鮮不以宗法言,此特歆其名耳,而非實也。古之宗法有世爵以臨之,夫是以導(dǎo)則率,禁則齊,而理在其中。其在庶人兩賤之,勢不以相使,而況為大宗者?或顓愚而售詬,則又將孰導(dǎo)而孰禁之?是故先王之于庶民,家有廟以萃渙,黨有塾以發(fā)矇,而導(dǎo)善禁不善之為理者寓焉,烏在乎宗法之舉與廢也?至于后世,則又有譜以為著,代敘齒之辨。自譜作而廟之萃益篤,塾之教益明,推諸先王所為理者益周以洽,故譜足尚也。而譜之行,不患無宗法,而患其家無老成之人、譽(yù)髦之士,不足以觀磨申飭,則雖其譜牒不軌于宗法,亦奚以禆?雖然,古者又有比閭族黨,相翊于導(dǎo)善、禁不善,故能一道同風(fēng),雖在環(huán)堵之中,咸有老成與譽(yù)髦者相望而駢起,此先王所為必世而仁者也。乃若以今之世而責(zé)以昔之人,而欲其旦暮遇也,不亦北首而南轅乎?嗟夫!此豈獨(dú)一家為然哉。②胡直:《衡廬精舍藏稿》卷10《爵譽(yù)康氏重修族譜序》,張昭煒編校:《胡直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上冊,第224 頁。
治譜并不就等于宗法,而應(yīng)配合祠廟祭祖與家塾教化,還需老成與名望之人推行。
修譜的作用基于使得族人關(guān)系和諧,增強(qiáng)凝聚力。楊榮為江西泰和人、翰林侍讀學(xué)士李時勉族譜作序,開宗明義,指出:“宗族有譜,實倫理風(fēng)俗之所關(guān),而仁人君子所宜重者也。茍不之修,則服盡情盡,不相視如涂人者幾希,烏知夫水木本源之義者乎?”接著說到李時勉的修譜動機(jī):“慮宗姓之蕃,富貴貧賤之不齊,不因譜以明尊卑,則富而凌貧,貴而輕賤,其能喜而慶、憂而吊、孤而字、患難而相恤者鮮。”③楊榮:《楊文敏公集》卷15《李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合肥:黃山書社,2013 年影印明正德十年刻本,第29 冊,第481 頁。將修譜作為改變倫理風(fēng)俗之事。
王直也講到宗法廢,依賴族譜治理宗族。他說:“古者世族大家,必有宗法以端其本,聯(lián)其支,則倫理正,恩誼篤,而可以久且大矣。自宗法廢,族無所統(tǒng),于是有服盡親盡而相視如途人者。君子病之,此譜牒之所以作也。譜牒之作,凡同本者皆錄焉,明其所自出而謹(jǐn)其所由分,尊卑疏戚,粲然甚明,是宗法雖廢,而倫誼不悖者,賴譜以維持之也,是以君子重之?!雹偻踔保骸兑肘治募肪?《南溪曾氏族譜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成化刻本,第7a 頁。
修譜治理宗族,即是改變風(fēng)俗。羅洪先論之有言:
儒者論風(fēng)俗,必先立宗,顧未有原其所以為宗者……吉安多巨族,各以閥閱相侈競,又能嚴(yán)祠祀以萃睽離,緝譜牒以明昭穆,其意皆本儒者所論,將以補(bǔ)宗法之不及而維持之,非不勤也。然觀風(fēng)俗,惟萬安橫街劉氏稱最善……嘉靖己未,劉氏長老咸思知縣璜,懼譜牒不續(xù)六十有七年,而名不登者二三世,謀于群從,分任其事,以庶幾所謂補(bǔ)宗法者……“古之宗法,不行于今矣。然今之為譜者,統(tǒng)于上而為父母、祖父母,以至于高曾,孰非五世之宗;聯(lián)于旁而為兄弟伯叔,以至于曾祖伯叔,孰非五宗之人?此郡邑諸族,可得而同也。五宗之人,視聽之所習(xí),趨向之所歸,咸知相率尊信。其高曾所遺,而不至于渙散,惟劉氏則然,郡邑諸族,不可得而同矣?!雹诹_洪先:《羅洪先集》卷12《〈萬安橫街劉氏族譜〉序》,上冊,第547—548 頁。
羅洪先現(xiàn)身說法,以萬安橫街劉氏修譜為例,說明譜牒可補(bǔ)宗法,稱贊其修譜行為。
南昌萬時華將修譜作為實踐宗法。他說:“今日之事,寓宗法于譜牒,一以尊祖,一以敬宗,一以收族,一以傳遠(yuǎn),一以紀(jì)朝廷恩澤之隆,一以志祖宗功德之厚,一以著子孫官守之明與宗教之肅甚盛。”③萬時華:《溉園二集三》序《曹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4 冊,第385 頁。借助修譜尊祖、敬宗、收族、傳遠(yuǎn),紀(jì)朝廷恩澤、志祖宗功德,著子孫官守與宗教,實現(xiàn)“寓宗法于譜牒”。
北宋歐陽修、蘇洵修譜思想以及族譜體例、書法在明代影響很大。很多明人修譜都要參考?xì)W、蘇譜。江西泰和人蕭镃指出:“自唐以來,作譜者非一人,所以作者非一例,而世之所稱者,惟歐陽公、蘇老泉為有據(jù)。老泉主宗法,止于五世而已;歐陽公則仿鄭玄詩譜、《史記》年表之意為圖,自始祖以來迄于五世,五世既盡,復(fù)揭之為一圖,衍而下之,至于無窮。今之為譜者大抵皆歐陽公之例也?!雹苁掗C:《尚約文鈔》卷4《三溪彭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 冊,第45—46 頁。吉安安福人吳節(jié)還指出:“惟前宋歐蘇兩大儒制為譜牒,止尊本派,不屑遠(yuǎn)引,深協(xié)人心。歐陽之譜,則取法史傳,蘇氏之譜,則仿世系圖而為之,制雖不同,而切于尊祖敬宗之誼,則一也。今舉世仿之,不宜宜乎!”⑤吳節(jié):《吳竹坡公文集》卷5《金溪王氏總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 冊,第413 頁。吉安永新人尹襄則認(rèn)為:“予觀昔之為譜者,莫若歐陽氏、蘇氏,厥譜所記不過八世。蘇譜所知惟得六世,何其近且少也。然天下言名家者,必以二家為稱首。今士大夫作譜者,皆以歐蘇為法?!雹抟澹骸顿惴寮肪?《南唐吳氏家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67 冊,第220 頁上。臨川陳氏重修族譜,其世系記載方式如下:“今閩郡守自勉君復(fù)會諸宗派,踵而成之。其譜每以五世為一圖,大概仿歐蘇二公之法,以世為經(jīng),以人為緯,縱之則某某父子也、祖孫曾玄也,衡之則某某昆弟也、再從三從也。一本眾支,燦然如示諸掌。而郡守君復(fù)以其所得褒封之勅弁諸篇端,將鋟梓以示其族之來者?!雹冱S仲昭:《未軒公文集》卷6《臨川陳氏重修族譜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嘉靖刻本,第49 頁。即采取歐蘇五世為圖的小宗譜法。有的宗族比較靈活,如豫章羅氏,“吾族之有譜也,仿歐蘇之意,而不盡用其例,奕世彬彬,號稱作者?!雹诹_憲通等纂修《豫章羅氏重修宗譜》不分卷,《重修羅氏大成族譜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 年)刻本。只是一定程度的借鑒而已。
修譜者在歐、蘇譜之間,也會有所選擇。江西吉安安福人吳節(jié)說本族譜,“其弘綱大要,皆取法于歐譜,而細(xì)書出處,則蘇公之遺意也?!雹蹍枪?jié):《吳竹坡公文集》卷5《重修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 冊,第417 頁。結(jié)合了歐蘇二家譜法。吉水人毛伯溫為王氏族譜作序,說王慶余命其子基定暨以達(dá)、選賢任修譜之責(zé),族人問譜將誰仿?選賢說,“仿歐吧?”以達(dá)說:“我聽說,歐氏譜蓋有遠(yuǎn)胄之謬。”自宜說:“要不仿蘇吧。”基定說:“蘇善矣。然惟詳其自出,君子病焉?!睉c余說:“蘇譜是仿,詳其所可知,其不可知者缺焉?!雹懿疁兀骸睹屙壬募肪?《王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63 冊,第253 頁下。于是合族議,均表示贊同。該族的討論譜例,從最初的選歐,改為選蘇。
江西吉安吉水泥田周氏修譜,請羅洪先作序。羅洪先對于歐蘇譜的議論頗可注意:
往見故家諸譜,咸祖歐、蘇兩公。蘇譜主服制,服以五,故止五世,上殺下殺,世至于九,則服之變極矣。歐出吉水,喜遠(yuǎn)胄,胄遠(yuǎn)者,世多不續(xù),故嘗揭系立之傳以間之。泥田始沂濱,下逮所生,列圖以九,蓋蘇例也;圖首汾翁,揭房之派,而不立傳,雜歐例也。長老則曰:“注而復(fù)揭,贅矣。曷盡從蘇順乎?”乃損之,附以各文,文與世増,越幾月而竣事。嘗謂諸長老曰:“而知而譜之類于蘇,亦知蘇之用情矣乎?夫服之有五,本乎一身,至于曾、高、孫、玄而旁極于親盡,固蘇子所謂勢莫如之何也。彼出于親疏遠(yuǎn)近,而無有乎貧富眾寡之別,原所稟之良,靡所加損,其休與戚,通為一體,五服有所不能限,則其情也?!雹萘_洪先:《羅洪先集》卷12《〈泥田周氏族譜〉序》,上冊,第552—553 頁。
羅洪先所見“故家諸譜”,應(yīng)當(dāng)主要是江西特別是吉安的,注意到這些宗族修譜都依據(jù)歐、蘇譜。認(rèn)為蘇譜主服制,歐譜喜遠(yuǎn)胄。泥田周氏譜主蘇例而輔歐例,修譜過程中周氏長老以譜名下有注外還立傳為贅,改為盡用蘇例。洪先更指出,蘇譜重視服制其實認(rèn)為服制不能阻隔休戚與共的一體觀念,應(yīng)體察其用情至深。于是,他進(jìn)一步指出:
故能同于族者,必能同于天下,而無有乎親疏、遠(yuǎn)近、貧富、眾寡之分,是治譜之學(xué)也。而其毋以蘇譜治譜而善體之,其體之已者,能推乎人,而靡有間于親疏、遠(yuǎn)近、貧富、眾寡,使他日出是譜也,咸有所放,而不敢以載名之書視之。其于大姓先世,固皆不負(fù)矣乎?⑥羅洪先:《羅洪先集》卷12《〈泥田周氏族譜〉序》,上冊,第553 頁。
修譜的要義在于不僅要超越服制內(nèi)外的親疏觀念,而且要超越親疏、遠(yuǎn)近、貧富、眾寡之分,蘇譜的這一深意需要好好體察??梢?,羅洪先對于修譜的認(rèn)識類似于“民胞物與”、“一本萬殊”觀念產(chǎn)生的意義,將親情由個人、宗族推及天下之人。
還有人批評歐、蘇譜略、隘。江西譜學(xué)發(fā)達(dá),江西人不滿歐蘇者也較多。吉安永新人尹襄為湖南茶陵譚氏族譜作序,指出:“程子常言,管攝人心,收宗族,厚風(fēng)俗,莫若明譜系立宗子法。夫宗法之廢久矣,溯源以詳委,秩倫以著恩,惟譜系焉。系則今之譜,猶有古宗法之遺意焉。異哉,蘇氏之言譜也,曰‘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者勢也,勢吾無如之何也?!粍t先王之為宗法,系之一姓而弗別綴之,以食而弗殊,至于百世不相忘也。而謂五服親盡遂可以已乎?”①尹襄:《巽峰集》卷8《譚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67 冊,第217 頁下。所謂程子言,實為張載《宗法》所說,尹襄認(rèn)為這是主張復(fù)興宗法,而蘇洵的途人之勢無可奈何,是能夠以宗法睦族、會族克服的,不能說五服親盡就束手無策了。對于蘇洵之語持保留態(tài)度。
有的對于歐譜情有獨(dú)鐘。江西人梁潛筆下多同省人族譜序,多參考?xì)W譜,臨川胡氏重修宗譜,梁潛稱贊該譜:“其法本歐陽公小宗之制,而尤精密,仕止、生卒、葬娶、分合、行義之大概,無不備見。伯廣又以其先世遺文可傳于世者系于譜后?!雹诹簼摚骸恫粹窒壬募肪?《臨川胡氏宗譜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明別集類,第100 冊,第470 頁。洛陽劉氏修譜“乃用歐陽氏例,為譜圖而傳之,且引于其端?!雹劾顤|陽:《懷麓堂文后稿》卷2《洛陽劉氏族譜序》,周寅賓校點(diǎn):《李東陽集》第3 冊,長沙:岳麓書社,2008 年,第935 頁。樂平喬氏族譜“其法簡義實,斷自其所可知者,其間敘次紀(jì)載,悉放歐陽氏。”④李東陽:《懷麓堂文后稿》卷4《樂平喬氏族譜序》,周寅賓校點(diǎn):《李東陽集》第3 冊,第967 頁。金溪吳氏族譜“乃仿康齋先生所為譜,質(zhì)諸歐陽氏之法,博采旁證,以足其所未備?!雹堇顤|陽:《懷麓堂文后稿》卷4《金溪吳氏族譜序》,周寅賓校點(diǎn):《李東陽集》第3 冊,第968 頁。所謂“康齋先生”是指撫州之崇仁人吳與弼,其號康齋,是著名學(xué)者。該譜仿照吳與弼所修譜,但參考?xì)W譜而成。⑥關(guān)于吳與弼,可參考許齊雄《吳與弼的宗族觀念》,《明代研究》第27 期,臺灣明代史研究會,2016 年。因歐陽修是江西吉安人,故江西人修譜多參看歐譜,反映出一定的同鄉(xiāng)感情。吉安人尹臺的譜序就更直接地反映出這種情感:
吾郡世家知重譜牒,蓋自宋歐陽公開先焉。其法既播之天下為式程,后有作者不能或加矣。是故考泝百世,則推大宗之統(tǒng)同;更端五世,則參小宗之辨異。由之可以管攝人心,正倫理,厚風(fēng)俗,巨室右族效為之不懈,其以輔翼世教豈微哉?、咭_:《欽定洞麓堂集》卷1《泰和康氏族譜序》,哈佛燕京圖書館藏嘉慶五年尹氏刻本,第67 頁b。
尹臺還將歐譜的意義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認(rèn)為可以“輔翼世教”。
也有人更喜歡蘇譜。梁潛為福建福安縣察洋陳氏所修族譜作序,指出:
昔老泉為蘇氏譜,因其可知者而紀(jì)之,才五世。五世之上,亦一世而止。然自今稱為譜之法,必取之蘇氏,蓋以其立法之善,紀(jì)例之精,尊尊親親,隆殺之節(jié),有宗法之遺意,非深于《禮》者不能。故在當(dāng)時,蘇氏與歐陽氏之譜皆有法,皆百世不可易也。今陳氏之世次與蘇氏無異,其闕疑謹(jǐn)審不妄之意,又皆有得于蘇氏之遺法。於乎!世之失其先世之系者常多矣,然必欲旁求強(qiáng)附,必不肯如蘇氏五六世而止。及其為譜,求其能幾于蘇氏者,則未嘗有,何其見之謬耶?然則如陳氏之譜,有足尚者矣。⑧梁潛:《泊庵先生文集》卷5《察洋陳氏族譜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明別集類,第100 冊,第407 頁。
察洋陳氏所修族譜參考了蘇譜,記載世系不多,保持“闕疑謹(jǐn)審不妄”態(tài)度。而梁潛肯定“蘇氏與歐陽氏之譜皆有法,皆百世不可易也”,并指出蘇譜“立法之善,紀(jì)例之精,尊尊親親,隆殺之節(jié)有宗法之遺意”。安徽全椒陳氏宗譜亦本于蘇譜,王直序言評論道:
夫譜所以明其所自出,使后人知本源之盛而思不辱焉,故著其所可知而闕其不可知,所以傳信也。眉山蘇氏出于唐眉州刺史味道,然皆失其世,老泉為譜,斷自其所知者而錄之,不敢加一辭,懼不信也。此作譜之法也。陳侯為此譜,本于蘇氏,異乎人之牽合附會,亂其所自出,以取譏于君子者,賢矣哉其用心也!譜所著者六世,而文武之才備,它姓所罕及也,要在子孫善繼而已矣。①王直:《抑庵文后集》卷8《全椒陳氏宗譜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1 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年,第494—495 頁。
全椒陳氏宗譜如同蘇譜亦記載六世,繼承了蘇譜傳信之意,有別于社會上“牽合附會”的作法。
族譜就是一家之史。南安府大庾人劉節(jié),對于譜與史的關(guān)系多有論述。他為蔡氏族譜作序:“蔡氏族譜何?家乘也;家乘何?一家之史也。一家之史何?載一家之事者也。載晉國之事,蓋晉史也。是故,載一國之事國乘也,國之史也。載一家之事,家乘也,一家之史也?!雹趧⒐?jié):《梅園前集》卷19《高州蔡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57 冊,第413 頁下。他以家乘同國史一樣載事,晉國史既然可以稱“乘”,家乘自然也是家之史。豐城鶴村杜氏修譜,其目次有:例義、世系、善行、女德、原始、外傳,這是上卷;下卷之序為圣制、祠堂、丘隴、祭田、軍田、牌額、書屋、井路、池塘、形勢、條約、文藝。劉節(jié)的譜序說:“予惟譜一家之史也,故曰家乘。乘者載也,史以載事,家史載一家之事者也。是故觀于杜氏之譜而知其所載矣?!雹蹌⒐?jié):《梅園前集》卷22《鶴村杜氏小宗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57 冊,第460 頁。該譜內(nèi)容以類相從,分為18 項,故劉節(jié)認(rèn)為譜乃一家之史。劉節(jié)為筠州獨(dú)城(江西高安)陳氏重修族譜作序說:“予惟族之有譜猶國之有史也。作史者有表、有志、有書、有傳、有論贊評,體裁不一,義有攸當(dāng)?!拗葜勺越菔肌拮V者詳書而備錄之,敘之為譜,述訂之為譜法,約之為譜系,衍之為譜圖,紀(jì)之為譜傳,廣之為譜附,而世規(guī)終焉。統(tǒng)同合異,繁庶盛大,視遷、固、曄、壽諸史雖不能盡為比擬,而古今名家世族,如太原之王、彭城之劉、陳留之謝,殆相伯仲矣?!雹軇⒐?jié):《梅園前集》卷25《筠州獨(dú)城陳氏重修族譜序》,《四庫全書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57 冊,第524—525 頁。通過比較史書與譜書的體裁,認(rèn)定族譜猶如國史。其實,劉節(jié)在作此判斷前,先介紹陳氏族人合謁宗祠,具燕讀譜行禮畢,族尊倡言修譜,得到眾人同意。于是命族之“文學(xué)”者14 人商議,乃推讓賢且尊者主修,選出八人,而應(yīng)雷則司其成。這樣的組織,頗似修史任命總裁,設(shè)立史館。
吉安永豐人宋儀望(1514—1578)對于譜與史的比較也頗為細(xì)致。宋儀望,字望之,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jìn)士,萬歷年間官至大理寺卿,師從聶豹,其學(xué)以王守仁為宗。陳氏置譜局修譜,宋儀望告訴陳氏:“家有譜猶國有史也。史紀(jì)國都、沿革、興衰、治亂、山川、疆域、土田、氏族、風(fēng)俗,典章制度罔不殫載,故其體繁,其事該;譜則考載止于其家其世,貴核,其事尚質(zhì),其文崇簡。自昔史稱遷固,譜推歐蘇。議者猶謂遷涉遠(yuǎn)誕,固喜諛辭;歐病類遷,蘇詳所自出。夫涉遠(yuǎn)則近誣,喜諛則亡實,詳自出則遺疏。甚哉!史與譜之不易言也!史姑置勿論,厥譜要夫考年以著代,世次定矣;據(jù)事以論世,善惡辨矣;彰往以訓(xùn)來,勸懲行矣;假辭以盡意,性靈昭矣;創(chuàng)例以明變,書法見矣。然或貪附以眩俗比于無恥,侈詞以詡眾陷于誣親,故譜有無要二戒?!雹偎蝺x望:《華陽館文集》卷3《衙背陳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16 冊,第324 頁上。提出史書體繁事該,譜書考載家世,貴核尚質(zhì)而崇簡。比較史學(xué)大家司馬遷、班固與譜學(xué)大家歐陽修、蘇洵,他們各有不足之處,殊為不易。就修譜而言,要定世次、辨善惡、行勸懲、昭性靈、見書法,戒除貪附與侈詞。
還有人從不同角度論證家譜猶如國史的必要性。王直(1379—1462)認(rèn)為:“古者受姓命氏,皆有爵者之子孫。故國必有史,家必有譜?!雹谕踔保骸兑肘治募肪?《皋蘭黃氏宗譜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成化刻本,第19a 頁。從分封制的角度論述諸侯國有史,諸侯之家有譜。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安福人彭時,自序《梅下彭氏家乘》,曰:“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痹勒龖?yīng)約作序,就此話發(fā)揮,認(rèn)為譜與史在齊家、治國上的一致性:“蓋內(nèi)外小大,家固國殊。至如齊治之本,所以篤近而舉遠(yuǎn)者,未始異焉?!雹墼勒骸额惒└濉肪?《梅下彭氏家乘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合肥:黃山書社,2013 年影印明成化刻本,第44 冊,第274 頁。修譜可以“假譜垂訓(xùn)”。蔡清認(rèn)為:“夫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也。是蓋人之所以為人者也,何以言之?人生天地間有聚焉。聚之大者為國,小者為家,雖與群物同一生育于天地之間,同一歸盡于大化之內(nèi),然跡往而聲存,事過而情系,自有不至與群物類者。此國之所以有史,家之所以有譜也。國有史則可以昭監(jiān)戒,維世道;家有譜則可以序昭穆,厚人倫,小大雖殊,理則一也?!雹懿糖澹骸恫涛那f公集》卷3《凌云葉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2 冊,第674 頁。即譜與史的懲勸功能是一樣的。羅玘認(rèn)為:“雖然譜國史例也同一備遺意也,古者有功德者有天下,其次有國,又其次有家,特國大而家小焉爾,而備遺之意因之?!雹萘_玘:《文肅公圭峰羅先生文集》卷7《李氏族譜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崇禎七年羅氏代文堂刻清錢陸燦批點(diǎn)本,第5 頁a。認(rèn)為家譜與國史一樣目的在于“備遺”,即是歷史記憶的存在。明宗室朱誠泳的看法將族譜比擬國史:“族有譜,猶國有史也。予生宗室,未嘗見民間所謂譜者,恒見史不知何以類譜邪,間與長史游邦貞論之,邦貞曰:‘史,國譜也;譜,家史也。二者正相類。’因取其譜以呈。予試閱之,見其卷首詳次世系,猶年表也;末述行實,猶列傳也?!雹拗煺\泳:《小鳴稿》卷9《豐城游氏族譜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0 冊,第335 頁上。認(rèn)為族譜世系、行實相當(dāng)于史書的年表、列傳。
也有強(qiáng)調(diào)家譜與國史的不同。吉水人胡廣說:“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史以載事,譜以檄族。無史則國之政績不見,無譜則家之世數(shù)不傳。二者雖有大小,然其所系綦大矣哉!”⑦胡廣:《胡文穆公文集》卷12《高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9 冊,第50 頁。認(rèn)為史以載事,呈現(xiàn)國之政績;譜以檄族,傳承家之世數(shù)。嘉靖二十三年洪福為德興洪氏譜作序稱:“嘗謂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也。史所以明王制,詳年例,立大防之典,譜所以統(tǒng)宗屬,昭世系,秩彝倫之道,二者事殊義同?!雹嗪殍醋胄蕖钝蛾柡槭辖y(tǒng)宗譜》卷尾《德興萬下洪氏家譜序》,上海圖書館藏嘉靖二十七年(1548 年)木刻活字印本。該譜在《凡例》還強(qiáng)調(diào):“家譜有勸無懲,非國史有懲無勸比?!雹岷殍醋胄蕖钝蛾柡槭辖y(tǒng)宗譜》卷首《凡例》,上海圖書館藏嘉靖二十七年(1548 年)木刻活字印本。
《豫章羅氏重修宗譜》的兩篇跋文值得注意。隆慶跋文開宗明義:“族之譜,猶國之史。皆以紀(jì)載當(dāng)時行事之實,三代而下,歷歷不泯,故家巨族,子孫萬億,未始不本于一人,號千萬世之子孫,猶一氣也。能推一氣之念,辯親疏之等,則尊祖敬宗之心油然而生,風(fēng)俗自底于厚矣。茍非子孫之紀(jì)錄,未有不殘闕焉,此世之系圖非細(xì)務(wù)也?!辈⑶壹南M谠撟V“庶與國史相悠久也”。①羅憲通等纂修《豫章羅氏重修宗譜》不分卷,《羅氏世系后跋》,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 年)刻本。萬歷時的跋文在史與譜之間還提到志,“在國為史,在郡為志,在家為譜。”②羅憲通等纂修《豫章羅氏重修宗譜》不分卷,《重修羅氏大宗族譜后跋》,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刻本。修譜猶如修志也是明代的一種看法。
明初承襲元代傳統(tǒng),宗族譜系之書多稱“族譜”,此外還有其他名稱。即以本文第一部分譜序提到的譜名而言,除了5 例宗譜、2 例家乘以及總譜與家譜各1 例外。其余皆是族譜。這些名稱有時可以混稱,有時比較講究,不同的名稱其內(nèi)容有別,分類有異。
家乘包括宗族世系與文獻(xiàn)。如泰和人翰林學(xué)士楊士奇所修《楊氏家乘》:“自其所修家譜,以及其曾大父翰林待制而下,累世之遺文,與凡當(dāng)時名公大賢之所撰次、史氏所書、碑刻所紀(jì)、通家文獻(xiàn)之所可征,以至于詠歌往復(fù)、簡牘之間有不可棄與不忍棄者,皆錄之于此,以遺其后人。又以其皆有關(guān)于楊氏世德也,以屬予序之。總之凡二十卷?!雹哿簼摚骸恫粹窒壬募肪?《楊氏家乘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明別集類,第100 冊,第391 頁。由于收集資料廣泛,《楊氏家乘》有二十卷之多。廬陵進(jìn)士楊黻所修的家乘也很豐富:“其先世行事之實,自幾世祖忠襄公邦乂、幾世祖文節(jié)公萬里而下之遺像,及史傳所書、墓碑銘文所紀(jì),與夫一時追封褒?之典,合為一帙,而類分之,為若干卷,題之曰《楊氏家乘》。”④梁潛:《泊庵先生文集》卷5《楊氏家乘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明別集類,第100 冊,第408 頁。何喬新續(xù)其父何淵所輯《何氏家乘》,“分為六卷:一譜序,二族譜圖,三宗譜圖,四家傳,五婦德,六先塋志。而附載貤封制書、贈送詩文,而終以先世遺事?!雹萸馂F:《瓊臺詩文會稿重編》卷10《廣昌何氏家乘序》,內(nèi)閣文庫藏明天啟三年刻本,第4 頁b。
家譜與族譜的區(qū)分以高祖為界。江西南城人鄧元錫家譜,因舊譜已亡,存碑獨(dú)著五世,據(jù)碑而譜自高祖考所知而下,“其上殺、下殺、旁殺,即親盡而恩存,故著其系牒,論次其遺事,曰家譜,明不敢標(biāo)族也?!雹捺囋a:《潛學(xué)編》卷6《家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0 冊,第497 頁上。該譜世系為高祖以內(nèi),故名家譜,內(nèi)容包括世系、事傳、祠墓、祭田、遺文等。換言之,包括高祖之外世系,則稱之為族譜可也。
宗譜記載始遷祖以來世系,以統(tǒng)不同支派。如現(xiàn)存《鄱陽洪氏統(tǒng)宗譜》,即以“統(tǒng)宗譜”為名,有的還在譜名上區(qū)分大小宗。又有其他譜名,如大同譜,吉安楊氏為宋代楊輅之后,嘉靖時所修之譜“名之曰《廬陵楊氏大同譜》,蓋欲以是統(tǒng)諸族,使諸族據(jù)以為譜者,皆得不失所原。”⑦羅洪先:《羅洪先集》卷12《〈廬陵楊氏重修大同譜〉序》,上冊,第526 頁。房譜、支譜,《永新炎村劉氏石泉房譜》。⑧楊寅秋:《臨皋文集》卷1《永新炎村劉氏石泉房譜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1 冊,第616 頁下。還有“稱本支族譜者,別本支前乎此者之冒也,稱胡里胡氏者別所自出也?!雹峤鶎W(xué)顏:《靳西城先生集》卷16《胡里胡氏本支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02 冊,第647 頁上。
世譜。如岳正為安福《梅下彭氏家乘》作序稱:“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公,自著世譜曰《梅下彭氏家乘》。”①岳正:《類博稿》卷6《梅下彭氏家乘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第44 冊,第274 頁。浙江有《東嘉王氏世錄》,莫如忠稱:“東嘉王氏之為家錄、世錄也,亦猶國史之遺焉。夫曰世錄,錄其世系者,凡詳于記事,則左史法也。曰家錄,錄其家藏者,凡詳于記言,則右史法也?!雹谀缰遥骸冻缣m館集》卷10《東嘉王氏世錄總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04 冊,第517 頁下。此“世錄”錄其世系,詳于記事,以別于錄其家藏、詳于記言的“家錄”。不過,泰和冠朝郭氏有“《家錄》一卷,載世系誥詞諸作?!雹弁踔保骸兑肘治募肪?3《題劉先生子高所書冠朝郭氏世錄后》,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成化刻本,第1a 頁。亦稱作“世錄”。
有的將譜、乘合一命名族譜。如《方氏譜乘》方鳳說:“夫水木本源君子知重焉。故考姓氏,別世系,則謂之譜。譜者錄也,錄其可傳者以傳也。有聞人別為立傳,及紀(jì)其著作與其志銘焉,則謂之乘。乘也者,如車之能載也。皆君子重本崇源之意也?!曳绞献运卧獊恚煽颊叻彩馈止P是冊,先世系而文字繼之,蓋兼譜乘之意,而為之者也?!雹芊进P:《改亭存稿》卷2《方氏譜乘小引》,《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38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311—312 頁。
還有一些特殊的譜名,多屬于族譜文獻(xiàn)類。泰和人梁潛談到兩部譜名較為特殊。廬陵新安羅西樵所錄先世銘文一帙,名之為《羅氏先德記》。同鄉(xiāng)蕭氏族譜名稱是《蕭氏慶源錄》。⑤梁潛:《泊庵先生文集》卷16《題羅氏先德記后》《跋蕭氏族譜后》,《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明別集類,第100 冊,第542—543 頁。王直為人作序,“浮梁馮誠錄其世系事實為一卷,名曰《世德淵源》?!雹尥踔保骸兑肘治募肪?3《馮氏世德淵源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1 冊,第881 頁上。梁潛同鄉(xiāng)蕭北輯錄《蕭氏流芳集》,其子工于繪事,圖繪祖先像,又請名人將“先祖之美而形于贊詠”,希望“將與其世系通類而傳之”,⑦王直:《抑庵文集》卷23《蕭氏流芳集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1 冊,第891 頁??梢娺@是記載先祖德行、配圖贊美的書。
明初經(jīng)歷過元末社會動蕩,編纂的族譜比較簡單。林弼為江西人所作譜序中談到,居住在江西豐城竹山的黃氏,“序族之世次,厘為譜圖?!雹嗔皱觯骸读值侵葸z集》卷14《竹山黃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合肥:黃山書社,2013 年影印清康熙四十五年林興刻本,第11 冊,第302 頁。豐城朱公路“持其所譜族系”請林弼作序。⑨林弼:《林登州遺集》卷14《航溪朱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第11 冊,第303 頁。這些“族系”、“譜圖”當(dāng)是簡短的記載世次的譜牒。
明初族譜也有較大者。江西泰和多歷史悠久的大族,如月池彭氏“以修譜為務(wù),考而訂之,輯而續(xù)之,取累朝諸先輩之文而系之,求當(dāng)時名士夫之言以發(fā)之”⑩周是修:《芻蕘集》卷6《題月池彭氏族譜后》,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合肥:黃山書社,2013 年影印清道光三年泰和周氏桂林使署刻本,第23 冊,第336 頁。。由于收錄先輩文章,內(nèi)容比較豐富。吉水解縉宗族之譜則頗為可觀,解縉(1369—1415),字大紳,洪武二十一年(1388)進(jìn)士,永樂初官翰林學(xué)士,謚文毅。解縉介紹自家的族譜,稱解氏系出山西平陽府解州,幾經(jīng)遷徙,唐代解氏家于吉安廬陵,北宋仁宗時解希孟、解安父子定居于吉水縣東鑒湖書院。解縉說他上距濮州公解安才十世,“家譜之傳,中更大亂,收拾幸存。世有纂續(xù),而其世年表、姻家、別錄、先壟圖志、宗支圖記、姓原記、畫像記、顯揚(yáng)記,委曲詳盡,比于他譜,似為尤勝。又出于歐蘇之譜之先,而世未能盡見也。”①解縉:《解學(xué)士文集》卷5《吉水解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合肥:黃山書社,2013 年影印明嘉靖四十一年刻本,第27 冊,第533 頁。該譜除了世系之外,還有“年表、姻家、別錄、先壟圖志、宗支圖記、姓原記、畫像記、顯揚(yáng)記”八項,內(nèi)容豐富。安福彭氏“譜之例一仿歐陽氏小宗之制,每五世別而為圖,圖之后又創(chuàng)為各世小傳,以著其行事始終之概。其有功德顯著如寶謨君者,史氏既有傳,則抄附于圖之次?;蛟诋?dāng)時得為銘志者,亦以類附焉?!雹诹簼摚骸恫粹窒壬募肪?《彭氏族譜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明別集類,第100 冊,第420 頁。彭氏族譜有譜圖,附以小傳、銘志。
何喬新為本省多部族譜作序,豐城游氏家譜重修,“凡若干卷。先之圖以表其世系,次之譜以紀(jì)其行實,而歷朝之誥勅暨名卿畯儒之詞章附焉。”③何喬新:《椒邱文集》卷12《安沙游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第50 冊,第315 頁。有圖有譜,還有文獻(xiàn)。廬陵陳時莊,“復(fù)取舊譜而增修之。自七世以上,則仍其舊,不敢輒有損益。八世以下,則詳考而具錄焉。名卿偉人之詩文為陳氏作者,各以類附錄于后,總題之曰《廬陵陳氏續(xù)修族譜》。”④何喬新:《椒邱文集》卷12《廬陵吟溪陳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第50 冊,第316 頁。也有詩文等文獻(xiàn)。南豐曾氏族譜:“首譜序,得姓之由著矣;次家訓(xùn),正家之道嚴(yán)矣;又次之宗圖,世系昭矣;又次之家傳,世德詳矣。附以前代與當(dāng)世名賢之文,所以光昭世美者備矣。”⑤何喬新:《椒邱文集》卷12《南豐曾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第50 冊,第317 頁。分為譜序、家訓(xùn)、宗圖、家傳以及文獻(xiàn)。南昌梓溪劉氏族譜“其立例甚嚴(yán),其考核甚精。自允迪而上,推本于陶唐氏,系序不紊,溯流而源也。自從禮而下,或居或徙,備錄無遺,由本而支也。名諱字行各從其類,所以辨昭穆也。生卒娶葬具著于譜,所以紀(jì)終始也。附以誥敕之詞,昭寵貺也。次以碑銘表碣之文,表善行也。其尊祖睦族之心,藹然見于斯譜矣?!雹藓螁绦拢骸督非裎募肪?2《南昌梓溪劉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第50 冊,第318—319 頁。除了譜系,也收錄誥敕以及碑銘表碣之文。
李東陽(1447—1516),字賓之,號西涯。祖籍湖廣長沙府茶陵,天順八年(1464)舉二甲進(jìn)士第一,弘治八年(1498)以禮部右侍郎、侍讀學(xué)士入直文淵閣,預(yù)機(jī)務(wù)。官至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xué)士。李東陽所作譜序也多反映族譜內(nèi)容。江西撫州人吳懋貞請李東陽作譜序,介紹其父所修族譜:“又冠以宗圖,附以世德、仕宦、墓田、家范及團(tuán)拜、合祭諸儀,八年而后成。鄉(xiāng)之為譜者莫加焉?!雹呃顤|陽:《懷麓堂文后稿》卷4《金溪吳氏族譜序》,周寅賓校點(diǎn):《李東陽集》,長沙:岳麓書社,第3 冊,第968 頁。除了宗圖還有世德、仕宦、墓田、家范及團(tuán)拜、合祭禮儀。
上述譜序反映出一些族譜收錄了宗族制定的家訓(xùn)以及家族禮儀。如江西南豐曾氏有“家訓(xùn)”,江西撫州吳氏有“家范及團(tuán)拜、合祭諸儀”。
明中期的羅洪先所作譜序,更反映出宗族規(guī)訓(xùn)的內(nèi)容在增加。如永豐人著名學(xué)者聶豹的族譜,強(qiáng)調(diào)“于譜之末,必附勸戒之辭”,并征詢羅洪先的意見。羅非常贊同并受到感動:“附勸戒于譜者,蓋將有以感動之,曰‘吾之所以為是勸者,非獨(dú)舉吾之愛也,即汝之所愿于祖考,亦欲汝之善為人之祖考者也;吾之所以為是戒者,非獨(dú)舉吾之惡也,即汝之訓(xùn)于子孫,亦欲汝之善為人之子孫者也。’先生以身率,而導(dǎo)之以情,又復(fù)若此,聶氏子孫有不全其愛者哉!”⑧羅洪先:《羅洪先集》卷12《〈永豐聶氏族譜〉序》,上冊,第525 頁。聶氏以勸戒表達(dá)對于族人的愛。廬陵賀氏:“作譜序、凡例、世系者三,曰內(nèi)篇;貴貴、賢賢、稽實者三,曰外篇。于意若曰:凡為父子夫婦、兄弟叔侄以至于群從者,必求其慈孝和義、友恭愛敬,而非徒以父子夫婦、兄弟尊卑之名為也。貴貴者為其能達(dá)乎此,賢賢者為其能守乎此,而皆有實可稽,亦非徒以其貴、以其賢之名為也?!雹倭_洪先:《羅洪先集》卷12《〈廬陵賀氏族譜〉序》,上冊,第534 頁。該譜分內(nèi)外篇,內(nèi)篇是通常的族譜世系,外篇是為了教育所設(shè),起到教化的作用。豐城《鶴村杜氏小宗譜》分上下卷,上卷內(nèi)容包括例義、世系、善行、女德、原始、外傳,下卷有圣制、祠堂、丘垅、祭田、軍田、牌額、書屋、井路、池塘、形勢、條約、文藝。有18 項之多,分類細(xì)致,其中“條約次之,端謨正范,嚴(yán)家訓(xùn)也?!雹趧⒐?jié):《梅國前集》卷22《鶴村杜氏小宗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57 冊,第717 頁。明中期江西族譜分類更加細(xì)致,條約的出現(xiàn)表明宗族加強(qiáng)了對于族人的規(guī)訓(xùn)。
明后期,江西族譜內(nèi)容更加充實,強(qiáng)制性族規(guī)進(jìn)一步增加。嘉靖時,吉安《廬陵下村周氏譜》“首之以宗圖,次之以支派,附之以祠規(guī),終之以家乗?!雹坂u守益:《東郭鄒先生文集》卷2《廬陵下村周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65 冊,第648—649 頁。陳九川為江西撫州《樂安招攜譚氏重修族譜序》說:“今觀董子燧之為譚氏譜也,其亦思變乎?系遠(yuǎn)祖而譜始遷,錄顯功而刊繁博,又道之族約,而惟祭田、墳?zāi)垢窖??!雹荜惥糯ǎ骸睹魉愊壬募肪?《樂安招攜譚氏重修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2 冊,第104 頁。贛州甘氏于弘治十一年(戊午,1498)修譜百余年之后,時當(dāng)萬歷中葉,“大中丞虔南甘公開府浙中,卓然以明教訓(xùn)俗、興復(fù)古道為己任?!察裟怪緜鳌㈠氛鹿?、藝文族約之類,靡不具載。”⑤申時行:《賜閑堂集》卷10《甘氏續(xù)修宗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4 冊,第200—201 頁。撫州府樂安,“三原之畢徙自唐方,自三原徙者,若錢團(tuán),若杭村,若流坑?!V始靜翁,重始遷也。五世一圖,溯承系也。圖各一傳,表行實也。凡生者、歿者、歿而葬者、妻人者、妻于人者、后人者、后于人者與無后而止者,舉詳圖傳中,懼愆忘也。統(tǒng)之以譜例,申之以宗約,示信守、嚴(yán)彰癉也。人賢有傳,忠孝節(jié)義有傳,文獻(xiàn)有紀(jì),昭顯揚(yáng),闡幽芬,樹氣風(fēng)教也。”⑥董裕:《董司寇文集》卷2《畢氏族譜序》,《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五輯第2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68—569頁?!懂吺献遄V》有圖有傳,有譜例、宗約,還有傳記、文獻(xiàn)。其中“宗約”起著“嚴(yán)彰癉”的揚(yáng)善斥惡作用。吉安安福人劉元卿本族的《密湖劉氏族譜》分為原乘紀(jì)、原世紀(jì)、世系紀(jì)、爵名紀(jì)、祠墓紀(jì)、遷徙紀(jì)、徵翰紀(jì)七類,其中祠墓紀(jì)內(nèi)容有:“于爍祖祠經(jīng)之營之,惟眾力是賴;增定祀儀,編集家范,小子元任之,父更參定焉?!雹邉⒃洌骸秳⑵妇肪?《密湖劉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4 冊,第107—108 頁。晚明瑞州府新昌天寶徐氏“先是兩派各有譜有祠,幾欲合未果。今合焉,而族之支庶可次第已。然猶以歐、蘇兩譜第譜其世系,今族繁且遠(yuǎn),則墓碣多,恐或廡廢,于是次以世墓。且也祖先披草萊,立門戶,思其笑語,思其飲食,不可忘也,于是次以祠堂、祭田、祭儀,遵王道,守圣訓(xùn),以保世亢宗,聿修厥德,于是次以家規(guī)十條。仕者矝名節(jié),處者修行誼,及閨房貞烈,如金如石,于是次以仕籍、恩例、隱逸、內(nèi)則。至于累世銘傳,與名公卿大夫、碩德巨儒詩文贈貽,誠傳家之天球大訓(xùn)也,于是又次以世章。茲則于歐、蘇二譜外另有其美,卓哉太史公家法已!”⑧胡維霖:《胡維霖集·長嘯山房稿》卷2《天寶徐氏族譜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164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年,第685—686 頁。徐氏族譜合兩派支譜,世系之外還有世墓,祠堂、祭田、祭儀,家規(guī)十條,仕籍、恩例、隱逸、內(nèi)則,銘傳、詩文,世章。形成自身特色。由上可知,嘉靖時,吉安、撫州的祠規(guī)、族約,萬歷時贛州的族約、撫州樂安的宗約、吉安安福的家范、瑞州新昌的家規(guī),這些祠規(guī)、族約、宗范、宗約的大量出現(xiàn),標(biāo)志著宗族強(qiáng)制性規(guī)范的加強(qiáng)。
江西的譜例值得注意。蔡清還記載了江西新淦周氏族譜,“首凡例,次圖志,次先塋表,又次文翰,卷數(shù)不一,視故族譜詳且密矣?!雹俨糖澹骸恫涛那f公集》卷3《新淦周氏重修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42 冊,第675 頁。該譜有凡例長興曾氏譜例較為特殊:
先之曰小宗譜。自洪而上,距孟昭凡五世,凡孟昭之所出皆與焉,大概從眉山譜也。次之曰通譜,自洪之孫而上,距澩凡十八世,凡澩之所出在長興者皆與焉,大概仿廬陵譜也。又次之曰源流、曰會譜。有二,其一為陶原,祖南豐;其一為南豐,祖撫州吉陽南武城。自千而上,距受氏之始,凡若干卷。而受氏以來,遷徙開闔,留其大都焉。大概述陶原、南豐譜也。②羅玘:《文肅公圭峰羅先生文集》卷7《長興曾氏族譜序》,第14b—15a 頁。
該譜體例有小宗譜、通譜、源流、會譜。江西分寧周氏用歐、蘇二家例,以譜十有三世之可知者,“又手分為內(nèi)、外二編。內(nèi)編以詳派系,外編則文獻(xiàn)存焉?!雹坳懮睿骸秲吧轿募肪?8《分寧周氏族譜后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二輯,合肥:黃山書社,2016 年影印明嘉靖陸楫刻本,第1 冊,第483 頁?!敦S城覺溪徐氏族譜》:
徐之先源于豐城覺溪,一徙郭內(nèi)火巷,一徙郭外斗門?!I(xiàn)和復(fù)與桐城君、二省元及族之彥者合而譜之,首據(jù)舊譜名諱,繪宗系于前,析郭外者題曰《斗門支譜》,郭內(nèi)者題曰《火巷支譜》,總題曰《覺溪徐氏族譜》。為志四,有《恩綸志》 《家政志》 《藝文志》《墳?zāi)怪尽?。為傳三,有《仕宦傳》《耆逸傳》《?nèi)德傳》。共若干卷。④郭子章:《蠙衣生黔草》卷11《豐城覺溪徐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5 冊,第365—366 頁。
四志三傳的譜例,近似史書。
修纂族譜,有一定的敘述法則,稱之為書法,或曰書例。永豐郭汝霖(1510—1580)所修《層山江邊郭氏族譜》的《族譜例義》留存下來,其內(nèi)容是:
汝霖曰:家之譜,其國之史乎?夫創(chuàng)制者必陳其意,觀往者宜據(jù)其要,作例義。
夫郭氏譜凡數(shù)修矣,然體制多未精當(dāng),予因是錄作者之序文而定其制。
夫郭氏居層山自定功始,然保姓受氏必有所自,敘派源。
夫譜必有系以著代也,必有傳以征實也。由一而二,而十百千萬,由十百千萬而本于一,其系乎君子可以合愛矣。由名而字,而行而號,而生歿葬嗣,而行實大略,其傳乎君子可以論世矣。
夫郭氏自定功至于今,錄者凡二十一世,自一世至十三世,總為一傳,其下則又為變例,蓋吾郭氏七世祖兄弟凡六人,其三祖之子孫至十三世多不嗣,嗣而傳者,惟德明、德昌、德茂三宗之后,至十三世而族繁矣。于是自十三世以下則各自為傳,而以三宗提其首。嗚呼,稽考者其便矣。
予觀李子譜有外傳,而今不作者眾也、繁也,妻列于夫傳,夫為妻綱也。其姓族之大而顯者,則詳其出,詳其處,次惟著其氏,嚴(yán)婚媾也,女之適人者同乎是。
夫禮謹(jǐn)婚配,其繼娶而得室女,必詳其出,而又出于名族,則詳其處其得改適者,惟書其氏,而或出于名族,亦必詳其處,不詳其出,至庶室惟氏而已,於乎,名分之際,其嚴(yán)乎!
夫紀(jì)行所以表賢,表賢所以貞教,是故孝子弟、弟貞婦不可無識也。然古謂蓋棺事乃定,今自十七世以下,即有賢行弗錄,闕生存也。要之以俟后世大雅之君子。①郭汝霖:《石泉山房文集》卷8,《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29 冊,第491 頁。
交代了派源、總傳、分傳、外傳、女性、貞孝的體例、書法。郭汝霖在族譜女性傳記的編纂上,也考慮了李子譜(李夢陽)專設(shè)外傳的譜例,只是鑒于因為本族女性眾、繁而未作。
廣信府鉛山費(fèi)元祿(1575—?)修族譜,文集載其《族譜四篇》,其中《例義第一》也反映出對于李夢陽《李氏族譜》的借鑒:“李空同之譜李氏,褎然名家,其稱歐蘇之譜謬,詳遠(yuǎn)胄非紀(jì)名實,名實者子孫之所以錄其先人,惡可無征乎!……(余)聊以其暇而輯錄之,始圖,敘世次,列名諱、生歿、丘墓,蓋原始要終,人道之成,有夫婦而后有父子,禮義始有所施,書姓氏生歿,以著偕老之義。丈夫有封爵、善德、功烈、勛勞,文章質(zhì)行較著者,則傳表而出之,婦有改適者削之,妾有子者附之,女嫁者則列之外傳,而終之以譜序。列明本義,其取法自周,取裁自史,自本二公起,訖余兄弟而止。然錄其大者,要不能盡收也。當(dāng)別有宗譜。”②費(fèi)元祿:《甲秀園集》卷24,《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2 冊,第428 頁。認(rèn)為李夢陽是修譜名家,重視其紀(jì)名實的主張。費(fèi)氏譜也是“訖余兄弟而止”,與李氏譜例義相同。費(fèi)元祿書例對于女性也比較在意。
明代族譜修纂盛行于江西,族譜修纂依據(jù)宗族、聚落的民間文獻(xiàn),注意族譜求真防偽,籌措經(jīng)費(fèi),不斷續(xù)修,保存族譜。
中古時期士族由于婚宦需要,盛行譜牒,世家大族集中在北方。宋以后士族瓦解,科舉制下的士大夫雖有私譜修纂,主要流行于南方。江西人彭韶指出:
唐宋以前,北方世族專尚譜牒,后有狄難,遂至散逸,而南方代興,譜家有之。然文山謂:求其鑿鑿精實百無一二。豈不以竊附先賢、杜撰似續(xù)者眾歟!噫,此其意云何而得謂之善譜乎?今公之修,獨(dú)異乎此,不冒榮顯,不遺窶賤。要之雖不及前代北方之譜之盛,而亦非今世南方諸譜之所及也。③彭韶:《彭惠安公文集》卷2《三原王氏族譜序》,《四庫提要著錄叢書》,北京:北京出版社,2010 年影印明萬歷彭繼美刻本,集部,第351 冊,第34 頁。
即認(rèn)為中古時期北方譜牒盛,宋以后南方譜牒興起。羅洪先指出戰(zhàn)爭是造成譜牒修纂北方衰落南方興起的原因:
江北古來戰(zhàn)爭地,滁和以東,五代至國初,尤當(dāng)兵沖,蹂踐抄掠,莫計啟辟。夫土無寧宇,人無強(qiáng)宗,轉(zhuǎn)徙靡常,見聞弗逮,厚本敦愛,感無緣生。士人非甚好古,視譜咸若贅余,其勢固然也。惟江以南,中原限絕,禍非難首,定自傳檄,間入割據(jù),敗不旋踵,宋元遺構(gòu),僻隱宛存。故譜牒莫盛于江南,而附援亦惟江南為甚。①羅洪先:《羅洪先集》卷12《〈滁陽胡氏族譜〉序》,上冊,第550 頁。
南宋元明江南譜牒興盛。
明代修譜盛于江西。著名學(xué)者丘濬說:
今天下分兩畿、十二藩服,而人家譜牒之作盛于江右,而江右在吉郡尤盛。跡其所以盛者,蓋有四焉:江鄉(xiāng)土綿地瘠,季世割據(jù)者所不爭,人家所藏圖籍不盡毀于兵火,一也。習(xí)尚淳樸,不蓄一切珍奇玩好之物,倉卒變起所持者惟文籍,二也。俗重世家,婚配必先門地,崛起之家雖盛顯,物論終不之與,所謂故家右族恃譜牒以為文獻(xiàn)之征,三也。人以讀書為業(yè),雖田夫販客亦皆粗通文理,渉獵書史,喪亂之余,文籍散失無所于稽,亦往往有能口道而心憶之者,四也。用是四者,故人家譜牒所以能獨(dú)盛于他方。②丘濬:《瓊臺詩文會稿重編》卷10《吉水龍氏族譜序》,第1 頁。
江西修譜吉安府尤甚,他分析原因有四點(diǎn)。吉安人羅洪先也講到當(dāng)?shù)鼐圩宥樱逑登逦?/p>
惟江以南,人無遠(yuǎn)徙,群其族而居,寡弱者不下數(shù)百人。仕于朝,雖位卿大夫,不忍去其鄉(xiāng),其尊卑之?dāng)?,歷數(shù)十世可不紊,又惟吾吉為最。吉之著姓,彭其一也,而族皆不同。為南唐中丞嵩之后,徙自金陵者,曰吉州司馬仁貞,子慕慶為安福兵馬團(tuán)練使,四世為宋進(jìn)士德全,始居安成邑城中,當(dāng)時號為華秀里。華秀里人既繁盛,而嵩之別子亦多散處郡邑中。③羅洪先:《羅洪先集》卷12《〈安成華秀彭氏族譜〉序》,上冊,第523 頁。
以彭氏為例,就是一個聚族而居的宗族。文中的“安成”即安??h的別名。
江西修譜甚有傳統(tǒng)。郭子章指出:“豫章故家多重譜牒,說者謂昉于歐陽永叔。予謂歐譜例也,譜之實不自歐始。當(dāng)宋之初,德化之許、奉新之胡累葉聚居,至數(shù)百口。江州陳氏宗族千余,世守家法,肅于公府。南康洪氏六世同居,室亡異爨,太宗至飛白‘義居’字旌之。此譜之實也,而亦非自宋始也?!雹芄诱拢骸断櫼律荨肪?1《豐城覺溪徐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5 冊,第365—366 頁。在郭看來,雖然宋代歐陽修倡導(dǎo)修譜,僅是提出譜例,宋代還另有修譜者,江西修譜既不始于歐陽修,也不始于宋。
江西與徽州盛行族譜,而江浙不及?;罩菪輰幦顺碳戊葜赋觯骸白蕴扑プV牒淪廢,士大夫不講久矣。今新安、豫章山谷間故家遺俗,其載籍猶有存者,吳越廢著,遷徙不常,雖公卿巨室亦往往邈然迷其所自出?!雹俪碳戊荩骸端蓤A偈庵集》卷上《侯氏世略序》,崇禎刻本,《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85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755 頁上。他將江浙人遷徙不常、不知所自作為譜廢的原因。
明人修譜,往往依據(jù)一些前代遺留的各類文獻(xiàn)。泰和南溪曾氏的修譜經(jīng)歷較為詳細(xì)。據(jù)同邑王直介紹,南溪曾氏:
自宋元以來,屢經(jīng)喪亂,譜牒失亡,不知其所以徙。族之故老相傳,宋淳祐中始祖和甫以儒業(yè),教授南溪羅氏。羅氏貲富甲一鄉(xiāng),愛和甫才行異常人,以女女焉,于是遂居南溪。生子一,曰南山,字鎮(zhèn)重。鎮(zhèn)重生四子,曰可翁、祥翁、仁翁、元龍??晌?、祥翁、元龍之后皆失傳,獨(dú)仁翁四子以德、以觀、以敬、以禮。蓋自和甫至是四世矣,其子孫日益眾。然水木本源,尚弗克究知。洪武中,以德子文昇與諸弟允昇、遠(yuǎn)昇始得和甫先考之墓于蕨原,墓前之石則和甫所題署,然后知自蕨原徙。乃封表其墓,而買田祀焉。屬其塾師梁子瑗先生為作譜,而終恨失其詳。文昇三子某、某、嗣宗,允昇子夢浙,遠(yuǎn)昇子季宗,與諸兄弟遜宗、沂宗輩皆注意求之,閱陳年簿書,得元龍分產(chǎn)契約,其所載甚明,乃知分自蕨原無疑。②王直:《抑庵文集》卷6《南溪曾氏族譜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成化刻本,第9 頁。
據(jù)此,關(guān)于該族始祖和甫,原來只有故老的傳說,洪武中發(fā)現(xiàn)始祖父親之墓,有始祖和甫的題字,得知遷出地。又請塾師作譜。后輩子孫“閱陳年簿書,得元龍分產(chǎn)契約”進(jìn)一步證明分派的遷出地確鑿無疑??梢姵藟?zāi)官Y料外,契約文書也是修譜很好的參考資料。
修譜者也參考親戚家的族譜校對、互證。如泰和人梁潛為廖氏族譜作序,他說:“廖之先,始自金陵遷泰和,至今??到讨I潛仲,凡十有五世。為之譜者,潛仲之大父愚寄先生,自強(qiáng)父也。其后復(fù)系一圖,特詳于本宗,則先生之曾大父梅澗所作?!窛救⒘菏?,蓋吾六世祖鳳翔公之女弟也。因以吾家譜合而參之?!雹哿簼摚骸恫粹窒壬募肪?《廖氏族譜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明別集類,第100 冊,第400—401 頁。通過考證,解決了不少疑惑問題。
修譜往往在祠堂設(shè)譜局,歷時較久,誠非易事。豫章羅氏“設(shè)局于官莊報本堂,搜各宗舊存往牒,某也從某處徙某地,某也自某處贅某宅,溯本尋源,辨分明繼,一脈如眾派之匯海,越八年始克告成?!雹芰_憲通等纂修《豫章羅氏重修宗譜》不分卷,《重修羅氏大宗族譜后跋》,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刻本。鄱陽洪氏修譜“凡預(yù)宗盟有自百里之外者,有自千里之外者,裹糧有會,有一再往返者,有三四往返者。訂正同異,有一再易稿者,有三四易稿者。”⑤洪璐纂修《鄱陽洪氏統(tǒng)宗譜》卷尾《譜告》,上海圖書館藏嘉靖二十七年(1548 年)木刻活字印本。
明人修譜,最困惑的是世系問題。這其中既包括始祖或始遷祖以來的世代傳承,也包括祖先以來分衍支派的通譜合族。我們考察一些族譜修纂的具體處置情況,以便了解宗族的聚合與分離,有助于認(rèn)識宗族形態(tài)。
吉安吉水泥田周氏,楊榮概括該族狀況:“吉水泥田之派,其先蓋出吳將瑜之子都鄉(xiāng)侯胤,始家廬陵之烏東。唐長慶中有曰沂濱者,來居泥田。沂濱生整。整四子,其后遂分為四大族。由四族而分者,又不可以一二計?!雹贄顦s:《楊文敏公集》卷15《周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合肥:黃山書社,第29 冊,第477 頁。梁潛的介紹更為詳細(xì):“由沂濱距今四百余年,凡二十有四世,其族益繁,其分而自為派者十有八,若盧兠、網(wǎng)村、官洲,若長沙、安福、永新。雖既分,或猶詳其系世,或止著其始分之由,是皆因其可知者。其不可知者,詳于所分之派,使可參而見也。然泥田之族尤盛,聯(lián)比以居者常千余人?!雹诹簼摚骸恫粹窒壬募肪?《泥田周氏族譜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明別集類,第100 冊,第403 頁。該族自唐至明二十四世、十八派,修譜時各派記載詳略不一,聚族而居于泥田的族人達(dá)到千人之多。這十八派是以四大族即四房為基礎(chǔ)的,金幼孜對此有介紹:“整生四子,曰庭顯、曰庭光、曰庭實、曰庭充。自是子孫蕃盛,遂析而為四。其居水邊、安福、永新者,則為第一房。居上凍者,則為第二房。居樓下、盧兠、天柱岡者,則為第三房。居下凍、高屋、大安、絅村者,賦羅坊、官洲、長沙者,則為第四房。夫以四族之眾,其地非一處,其居非一鄉(xiāng),其系非一世,其傳非一人,而其戚疏之等、遠(yuǎn)近之分、系序之承傳、支派之分合,可指而定焉。”③金幼孜:《金文靖公集》卷7《周氏族譜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成化四年金昭伯刻弘治六年盧淵重修本,第43 頁。在金幼孜看來,周氏宗族屬于“故家大族”。
吉安泰和南富王氏為世家大族。泰和人王直譜序介紹該族:系出太原,唐季王該避亂來江南,始居廬陵何山,又徙居安城之連嶺,族日以蕃。其后有諱扆字明遠(yuǎn)者,始來居南富。明遠(yuǎn)生師儒,師儒生明道、美道、樂道。樂道之后無傳,而明道、美道子孫皆蕃衍。明道之后存德居南塘為一族,美道生元功、元承。“子孫之多,故址不足容,乃柝異而居,勢也。此譜之作,著美道之所出,所以合異而為同也,故特致詳焉。蓋元功子經(jīng)之居棗園,為棗園族。其后四世孫曰敬翁,居池頭,為池頭族。五世孫曰用中,居石灘,為石灘族。經(jīng)之弟建之居槐下,為槐族。元承子益之好樓居,則為樓下族。孫庭冕析居下塘,又為下塘族。自美道一人之身,而分為六族?!雹芡踔保骸兑肘治暮蠹肪?《南富王氏族譜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1 冊,第512—513 頁。所謂六族,出于子孫不同時代的遷居造成。
吉安安福瓜畬鄧氏也是大族。劉球指出:“安成多大族,而瓜畬之鄧最盛。蓋自梅魁翁開業(yè)垂蔭以來,非惟發(fā)科登仕連世有人,其以人庶而地不足為容,析居橫石、金谿、下店、漢江、橫店、斗塘、清陂、安田、楓林,凡十?dāng)?shù)派。所至未三四傳,則又以地之小而謀他析者,不可以數(shù)計。其生之蕃也,他族尠克儔?!雹輨⑶颍骸秲韶G文集》卷12《瓜畬鄧氏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黃山書社,2013 年影印明成化六年劉鉞刻本,第38 冊,第419 頁。該族也有十?dāng)?shù)派,不斷析居,多是未三四傳,又以地小而謀他析,據(jù)此徙居分派的原因是地小人多而另謀聚落。再看安福劉氏。劉元卿說:“自家安成來,歷世三十有奇,歷年七百六十,為大派者十八,為小派者數(shù)十,而其初固一人之身也?!雹迍⒃洌骸秳⑵妇肪?《密湖劉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4 冊,第107—108 頁。分派林立。
安福的宗族還有院派結(jié)構(gòu)的古老大族。安福人吳節(jié)的兩篇譜序談到“院”,天順三年(1459)譜序說:“吾邑西九十里,地名洋溪,劉氏世家焉。余與劉氏分屬外甥,當(dāng)弱冠時,得睹其族姓舊譜,乃知創(chuàng)基者自唐太和中安成令諱富字禮尚號三致公始……后傳三子,分東西中三院?!瓋A以表兄資輸推安成賦稅長,來京謁余于官舍?!駳w梓意必遵歐蘇譜例,斟酌重新……吾聞吉州之劉共宗雖一,而其派有三:一曰楚元王,一曰中山靖王,一曰長沙定王。洋溪遠(yuǎn)祖則長沙分封之安成侯,近祖則大唐蒞治之安成令也。”①吳節(jié):《吳竹坡公文集》卷5《洋溪劉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 冊,第415—416 頁。據(jù)此,劉氏在唐代分為三院,吉州之劉共宗為一,其派有三。吳節(jié)為本族所作譜序,記載更細(xì),他說:“天順初,煥文之孫純夫與道貫之子嘉績,乃遍游諸邑,得各房源流之自,并生息葬娶之詳,匯為一大帙,題曰《吳氏重修宗譜》……大抵皆因嘉定、咸淳之舊而疏之。自主簿公而下至通議大夫瓘,凡六世,以上中二院為一圖,所以總眾房之祖也。自六世以下九世為一圖,中院則有里、西昌、白沙之派,上院則有煙岡、桂江、橫路、安成、廬陵、永寧之派,而古攸、酃邑、增城等派,則又諸派中之所分也。”②吳節(jié):《吳竹坡公文集》卷5《重修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 冊,第417 頁。該譜依據(jù)南宋舊譜修纂,有上、中二院,院下有派,此外還有房。
將不同支派的譜系統(tǒng)于一譜,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如寧都南團(tuán)曾氏族譜,該族修譜頗為反復(fù)。洪武中曾國良之譜,被認(rèn)為是贗譜。后來發(fā)現(xiàn)元代鄉(xiāng)貢進(jìn)士光賢的舊譜,與諸墓之碑合。然而下村、臨池、小源同縣,會譜也易,“市山隸南豐,其府今為建昌也。望仙隸樂安,后湖隸金谿,其府今為撫州也。睦陂、新陂、龍?zhí)峨`永豐,其府今為吉安也。凡為府者四,皆遠(yuǎn)數(shù)百里,其會譜也難,然亦無不歷也。始于弘治元年,迄今有成,于時實五年也?!雹哿_玘:《文肅公圭峰羅先生文集》卷7《南團(tuán)曾氏族譜序》,第8 頁。歷時五年修成的該譜,聯(lián)合了四個府的不同支派族人。
明人所修譜力求克服時弊,修出可信族譜。龔敩《書泰和袁氏族譜后》指出:“余閱人之族譜多矣,往往痛系牒之不存,而以古人之顯者旁蹊曲徑,剽竊緒余,牽合世次,美則美矣,其如是非莫辨何?有識者觀之,不直一笑。如袁之得姓亦久矣,始于春秋之陳轅濤涂,至漢之邵公,晉之彥伯。逮六朝以來,名賢輩出,本初公路亦一時人豪,在他人則祖之宗之。彥政乃獨(dú)斷自金陵八世祖以下,以迄于今,蓋不忍棄其親而求其疏,舍其真而取其偽也,使郭崇韜聞之,寧不大愧于心乎?”④龔敩:《鵝湖集》卷6《書泰和袁氏族譜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3 冊,第684 頁。稱贊袁氏族譜舍棄春秋時陳國的得姓之祖轅濤涂,從始遷祖記載譜系。批評不少族譜為攀附古代名人“剽竊緒余,牽合世次”。
吉安修譜盛行,存在的問題也較多。丘濬指出:“然其間亦不能無積習(xí)之弊,失在于好攀援古名賢顯宦,以粉飾其家世,張大其閥閱,凡劉姓者皆長沙定王之后,張氏者皆曲江丞相之裔,無一族無所自來者,此雖天下通弊,而于茲則殆甚焉者也?!雹萸馂F:《瓊臺詩文會稿重編》卷10《吉水龍氏族譜序》,第1—2a 頁。吉安存在“好攀援古名賢顯宦”的現(xiàn)象。泰和人陳循說:“鄉(xiāng)邑鄙人有與(郭)佺同姓者,往往冒其支裔,以為所從出。至誣名卿大夫求一言以取信于后人者有之,此固出其所慕,然公論之在人口,孰得而掩之耶?甚矣,譜之所載,不可以不謹(jǐn)也?!雹揸愌骸斗贾尬募肪?《西昌冠朝郭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1 冊,第174 頁。郭姓有冒其支裔的情況。泰和人蕭镃也說:“竊怪世之為譜者好為夸誕以欺人,往往旁證曲引,牽合他族之顯者為美談,而由君子觀之,蓋不在此也。”⑦蕭镃:《尚約文鈔》卷4《浮山李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 冊,第47 頁。反對牽合他族之顯者的夸誕行為。吉安府的一些宗族為了防止他人冒認(rèn),于是有燒毀舊譜的做法。吉安安福人劉元卿說:“余讀湖譜所載南溪譜序,寥寥數(shù)篇,恨不能知先世作譜者次第,欲覯得舊譜觀之,而已毀于火。先是湖譜既成,慮舊譜落在人間,或為私鬻冒認(rèn)者之資,遂搜而盡付丙丁?!雹鄤⒃洌骸秳⑵妇肪?《溪譜舉要小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4 冊,第108 頁上??梢娮遄V一般是不愿外人閱讀的。
江南重視譜牒,但附援名宗問題嚴(yán)重。羅洪先筆下有這樣的描述:“江南重譜牒,多推原世系所由起,與何代相準(zhǔn),自始封迄今幾百年,少亦不下數(shù)十世,其真贗不可窮詰,而父子承傳,祖孫分聚,莫不鑿鑿可據(jù)。至舉他書相證,或疏或密,或增或損,即彼此不能吻合也。故江南譜牒,率遠(yuǎn)胄而多貴種,任割截而輕附援,概之名宗得免者鮮矣。”①羅洪先:《羅洪先集》卷12《〈高安云岡況氏三修族譜〉序》,上冊,第554 頁。即江南譜牒祖先多追遠(yuǎn)前代貴種名宗,族譜存在割截、附援之弊。這里的江南應(yīng)當(dāng)也包括江西。類似的告誡還有豫章羅氏:“昔狄青不敢輕附梁公,而崇蹈遂拜子儀之墓,一為美譚,一所羞稱,故本宗尚有闕文,而非族寧容紊亂,則冒插之禁尚嚴(yán)也?!雹诹_憲通等纂修《豫章羅氏重修宗譜》不分卷,《重修羅氏大成族譜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 年)刻本。
修譜需要籌措經(jīng)費(fèi)。族田如有盈余,可以用于修譜。如果宗族無專門修譜經(jīng)費(fèi),則往往通過眾籌或捐獻(xiàn)籌措。江西王師仁萬歷時,“首出六十金,始議譜其族?!雹蹌⒃洌骸秳⑵妇肪?《金灘王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4 冊,第108—109 頁。是士大夫捐金修譜。鄱陽洪氏統(tǒng)宗譜“鳩金刻梓,有捐數(shù)兩者,有捐數(shù)十兩者?!雹芎殍醋胄蕖钝蛾柡槭辖y(tǒng)宗譜》卷尾《譜告》,上海圖書館藏嘉靖二十七年(1548 年)木刻活字印本?;ㄙM(fèi)了二百余兩。
修譜防止經(jīng)費(fèi)冒費(fèi)也就變得必要了。豫章羅氏要求:“各族繁簡合用梨板、紙張、鐫工等費(fèi),充用而止,工完仍揭傳眾知,以后真正仁人孝子,必出而任事,其一切圖嘗臠之輩,必退而斂跡,亦可為家教之一勸,則冒費(fèi)之源當(dāng)清也?!雹萘_憲通等纂修《豫章羅氏重修宗譜》不分卷,《重修羅氏大成族譜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 年)刻本。
族譜纂修的間隔時間不一,民間有三十年修譜的說法。宋代蘇洵的《族譜后錄下篇》已有“以三十年而一易世”的三十年一世的計算方法。⑥蘇洵著,曾棗莊、金城禮箋注:《嘉祐集箋注》卷14《族譜后錄下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第384 頁。明初撫州樂安人蕭儀說:“樂安舊家諸譜,所載率不過二十余世,有斷自可知者,有始自始遷者,其間不及二十世者加多,其過之者加少。世以三十年為率,為世二十則為年六百,五代之亂,譜牒散失,諸增修之于宋,由宋初迄今,未五百年,而譜所載率六百余年,其百余年蓋多故家遺老之所追錄也。獨(dú)同邑羅溪陳氏之譜,所載三十余世,蓋脫于五代之厄而存盛唐時所錄也。……國朝承平五十年,譜學(xué)復(fù)興陳氏者……舊家諸譜蕩盡于五季,微于宋元之亂,而陳氏之譜完具如故?!雹呤拑x:《襪線集》卷5《羅溪陳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1 冊,第434 頁??梢娙隇橐皇朗钱?dāng)時計算世代的一般標(biāo)準(zhǔn),樂安舊譜所載通常是二十余世,個別如陳氏則有三十余世。顧大韶從人口增長的角度指出三十年的重要性:“大約十余年而為紀(jì),一紀(jì)而子姓一倍。三十年而為世,一世而子姓再倍,推而論之,固有大父未死而孫息盈十;五服未斬而宗枝盈百者矣?!雹囝櫞笊兀骸侗T齋稿》不分卷《陳氏族譜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4 冊,第551 頁下??梢娒魅藢τ谌隇橐皇溃凶约旱目捶?。魏禧認(rèn)為:“族譜之作,上以紀(jì)祖宗世次,久而不忘;下以合其宗人,世遠(yuǎn)人眾而不失親。古之言者備矣。人事十年一變,三十年為一世,世凡三變矣。故家譜率宜三十年一修,遠(yuǎn)則二世六十年極矣。六變而不修,則先世之事必遺忘,宗人、支派必紊,文獻(xiàn)必散失,丘墓多亡。”⑨魏禧:《魏叔子文集》卷8《閻氏本支錄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4 冊,第584 頁上。這是從人事變化的角度論證的,認(rèn)為宜三十年一修譜。
不過在故家大族強(qiáng)盛有修譜傳統(tǒng)的地區(qū),修譜間隔時間較短。如吉安地區(qū),王直說:“今宗法既難復(fù)矣,士大夫家猶幸有譜牒可以正其本而聯(lián)其支,雖宗族繁盛勢不得不分,然至于久猶能知其所自出與其所當(dāng)親,則譜牒維持之力也,故君子尚之?!雹偻踔保骸兑肘治暮蠹肪?《吉水泥田周氏族譜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1 冊,第497 頁下。他以吉水泥田周氏為例,說明士大夫?qū)τ谛拮V的重視,“泥田之譜每一二十年而一修”。②王直:《抑庵文后集》卷8《吉水泥田周氏族譜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1 冊,第498 頁上。如此勤修族譜,還可以得到另外的事例證明。羅洪先說自家族譜:“譜始宋淳熈,嘗限十年而一書,今可考者五書于元者,三書于明者,二此皆先吾而有意于族人者也?!雹哿_洪先:《羅洪先集》卷12《〈秀川撰述〉序》,上冊,第559 頁。十年一修譜是很密集的。羅洪先修譜不輟,他說:
昔在丙戌,先大夫以譜授小子洪先,命之曰:“譜不續(xù)百年矣。惟予守官,弗皇于家,既乃播遷,未能卒業(yè),汝勉哉!”洪先受而藏之。當(dāng)是時,年才弱冠,未知斯言之難也。嗣是收緝散亡,歲有所書,志行弗加,頹焉就老,??盅俸鰺o以光先大夫遺命。戊申,集《世系圖》《內(nèi)外傳》《名位表》。己酉,草《居徙考》。丙辰,《傳》《表》成。癸亥,《祠墓志》始就。將以告于祖廟,授之族人,而先大夫背棄蓋已三十余年于茲矣。④羅洪先:《羅洪先集》卷2《〈秀川撰述〉序》,上冊,第557—558 頁。
可知該族譜修纂持續(xù)時間較長,族譜修成距離開始修纂已經(jīng)三十年以上。所以羅洪先宗族早期的“限十年而一書”,后來也難以做到。吉安修譜間隔時間較密較疏的事例都有,隔幾十年修譜者,如泰和人郭子章說:“夫人子孫所以事其祖宗者,其道有三:一曰營宗廟,二曰豐粢盛,三曰飭譜牒。夫宗廟、粢盛得之有財,皆用之,惟譜牒最難?!峒詺W陽文忠公以來,創(chuàng)為譜式,鄉(xiāng)人宗之?!雹莨诱拢骸断櫼律鷤鞑荨肪?《浣溪郭氏續(xù)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5 冊,第586—587 頁。他介紹浣溪郭氏譜始修于宋嘉泰樞密公自撰《源流記》,再譜于元至正間,遭兵燹,流傳僅十一。三譜于明正統(tǒng)十二年(丁卯,1447),四譜于成化二十年(甲辰,1484),五譜于嘉靖三十一年(壬子,1552),萬歷時則六續(xù)矣。可知從三譜到四譜隔了三十七年,四譜到五譜則隔了六十八年。永豐湯氏“起于宋平叔以來,幾二十世,譜凡五六易矣?!雹逌@祖:《玉茗堂全集》卷2《吉永豐家族文錄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81 冊,第15 頁上。間隔時間較密者,如安福人劉元卿說:“吾劉氏世族譜修于梁者一,續(xù)于唐者一,修于宋者三,于元者八,于國朝者二十有四,亦可謂勤矣?!雹邉⒃洌骸秳⑵妇肪?《密湖劉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4 冊,第107—108 頁。
修譜確實有難度,一般來說間隔時間不太穩(wěn)定,需要幾十年。樂安人曾維倫,萬歷八年(1580)進(jìn)士,他為象峰原氏族譜作序,說該譜“入我明一修于永樂己丑,再修于宣德甲寅,三修于嘉靖己未,合今譜為四修?!雹嘣S倫:《來復(fù)堂遺集》卷9《象峰原氏族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9 冊,第414 頁下。即一修于永樂七年(1409)再修于宣德九年(1434)三修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一修與二修間隔25 年,二修與三修間隔125 年,三修與四修間隔約在幾十年。二修與三修間隔時間太長,其中定有難以克服的困難。
族譜的保管也很重要。楊士奇族譜由宗子房掌管:“祖宗所遺一應(yīng)碑銘行述、詩文稿草,片楮只字,及家乘譜牒之類,并委鵷收掌愛護(hù),不許損壞,但略有損壞,即是不孝。蓋此系吾家傳世之寶,子孫所當(dāng)謹(jǐn)守為是。鵷繼伯威兄之后,系宗子房下,故當(dāng)掌之?!雹贄钍科妫骸稏|里文集續(xù)編》卷53《訓(xùn)東城諸侄(十三事)》,明嘉靖二十八年黃如桂刻本,第5b—6a 頁。鄱陽洪氏“今以千字文編號,每族止以一字為記,然宗派寡眾不等,或該一二本者,或該三四本者,或該五六本者,于各號不填寫數(shù)目第幾,乃以條印逐篇鈐記鈐之,庶俾奸弊不生,而各族知有稽焉?!雹诤殍醋胄蕖钝蛾柡槭辖y(tǒng)宗譜》卷尾《譜號》,上海圖書館藏嘉靖二十七年(1548 年)木刻活字印本。該譜共印52 部,譜中列出持有者。
族譜是宗族的珍貴文獻(xiàn),自然非常珍視。在社會動蕩時期,宗族千方百計保護(hù)族譜。如泰和周氏宗族族譜的事例。周是修說:
吾祖由金陵來止泰和爵譽(yù)里,歷西臺御史、仆射、朝奉大夫,至潭州主簿,自爵譽(yù)徙居灉江。再傳至高祖月溪,徙桐山。又三傳至先考君邦賢,徙陽岡里舉子岡。既于兵燹,寶藏吾氏之宗譜惟謹(jǐn)。譜有燕山竇禹鈞子儼為之首序,有益國文忠公為重修序,有太祖夫人金花封誥二。庚子秋,挾厚貲避地五云,寓大原里。有仝姓富室愿以百金買誥而敘同宗之好,先君怫然曰:“而欲以百金鬻先世之封贈于他族之不肖子乎?是何卑我之甚也!”其人赧而退。乃別制帛囊,貯譜誥,加于荷檐之上,意有急則棄檐攜此以竄。荷者弗之知,至地名分水,愈不堪其重,揣帛囊,疑卷軸為繪像,即恚曰:“命且不測,猶荷繪像乎!”解而棄之。去十里行,始相及問其囊,以實對。亟反而求之,留月余,竟不復(fù)得,憂憤成疾以卒。
嗚呼!先君值艱世,而保護(hù)宗譜若誥如是之至,蓋將以遺于后之人也。不幸為荷者所棄,致疾而終,其志固可憫矣。③周是修:《芻蕘集》卷5《周氏小譜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一輯,第23 冊,第318 頁。“荷檐”“棄檐”,四庫本、《乾坤正氣集》本作“荷擔(dān)”“棄擔(dān)”。
其父保護(hù)族譜頗費(fèi)心機(jī),因丟失帛囊中的譜誥憂憤成疾以卒。
萬歷三十八年(1610)羅相告誡豫章羅氏族人:“語又曰:善創(chuàng)不如善守,善守不如善藏。余憶萬歷戊寅,憂栢林所攜老譜僅二本,高尺六擴(kuò)一尺許,而以竹紙,四角皆膾揉垂朽,力不勝展,閱其故物也,余留之祀。乙卯初夏,斗山公親來追索以去。迨辛丑奉差還里,謁祠堂哉,索觀前諸而不可復(fù)見矣。吾族所藏文墨,獨(dú)栢林最富,而此一節(jié)不無可惜,則珍襲之計當(dāng)圖也?!雹芰_憲通等纂修《豫章羅氏重修宗譜》不分卷,《重修羅氏大成族譜序》,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 年)刻本。保存舊譜與宗族文獻(xiàn),尤為重要。
北宋思想家張載《西銘》是宗族史上的重要文獻(xiàn),程頤概括其主旨為“理一分殊”,以仁止私,推行即為用。《西銘》所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被后世學(xué)者概括為“民胞物與”。明代學(xué)者鄒守益用“全譜”高度評價“民胞物與”思想乃是天下修譜的宗旨,這一思想在族譜編纂中就是強(qiáng)調(diào)人要知本,譜序多有宣揚(yáng),譜系追尋本源?!耙槐尽庇^念常表達(dá)為江河源頭為一的比喻,也用“一氣”來表達(dá)。
明人修譜往往將譜系之法作為先王宗法遺意,認(rèn)為族譜繼承了宗法精神,以維護(hù)等級社會秩序,因而按照宗法原理編纂族譜,強(qiáng)調(diào)立宗、大小宗法,族譜與宗法相表里,譜牒具有統(tǒng)宗而合族的作用。修譜為了“親親”,可使族人關(guān)系和諧,增強(qiáng)凝聚力。由于宗法廢而依賴族譜治理宗族,故修譜意義重大。
明代族譜內(nèi)容漸趨豐富。明初的族譜一般比較簡單,中后期內(nèi)容增加。明中期何喬新的譜序反映出一些族譜收錄了宗族制定的家訓(xùn)以及家族禮儀,羅洪先所作譜序更反映出宗族規(guī)訓(xùn)的內(nèi)容在增加。明后期族譜內(nèi)容更加充實,強(qiáng)制性族規(guī)進(jìn)一步增加。明代族譜類別多,族譜名為“家乘”者較多,表明族譜中的族人文獻(xiàn)增多。
明人注重考查族譜、史書與方志的關(guān)系,認(rèn)為族譜就是一家之史。不少人認(rèn)為編修家譜有助于國史的完善,或論證家譜猶如國史的必要性,也有一些人強(qiáng)調(diào)家譜與國史的不同。明人修譜,南方盛于北方,尤以江西突出。
歐陽修、蘇洵修譜思想以及族譜體例、書法在明代影響很大。值得注意的是,明人站在當(dāng)時合族的立場,有人認(rèn)為歐蘇譜有些簡單。修譜的思想,也受到北宋思想家張載的影響,二程的學(xué)說對于修譜也有影響。
明代江西族譜存在為攀附古代名賢顯宦而“剽竊緒余,牽合世次”的夸誕行為,為防止割截附援,纂修族譜時也采取一些防范措施。
宗族通過眾籌或捐獻(xiàn)籌措經(jīng)費(fèi)修譜,三十年為一世是當(dāng)時計算世代的一般標(biāo)準(zhǔn),強(qiáng)調(diào)以此作為修譜的間隔時間,故家大族也有一二十年修譜者,超過三十年修譜也較多見。重視族譜的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