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有人請庖丁解牛。
其時(shí),庖丁剛剛起床。上午睡覺,是庖丁的習(xí)慣。近午的日光照到窗欞,在墻壁上投下明亮的光影。庖丁站在光影里,正細(xì)細(xì)梳發(fā)。他聽到了來人的聲音,并不急,衣冠整齊后,才打了個(gè)哈欠,緩步出門。
來人奉上酬銀。庖丁瞟一眼,知道酬銀不菲。這是他的身價(jià)。
“有勞了!”來人賠笑,拱手。
“申時(shí)到?!扁叶≌f,又叮囑道,“好草好料,別委屈了牛?!?/p>
來人諾諾,起身告辭。
庖丁坐在院中石桌旁。石桌一塵不染,光潔如砥。石桌的上方,是一棵老杏樹,疏枝繁葉,有鳥雀啄著青杏,自在鳴囀。庖丁沏了菊花茶,輕啜慢品。清苦中的淡香,入喉便浸淫了靈魂。又吃幾塊茶點(diǎn),便作午餐了。
庖丁解牛無數(shù),卻只吃素食,從不食肉。然后,磨刀。磨得很細(xì)、很輕。磨刀聲如風(fēng)行水上,綿綿不絕。用抹布擦拭干凈,刀映著日光,有如明鏡。庖丁在刀面上看自己的臉,眉似彎弓,目如朗星。他微微一笑,以食指試刃,似觸未觸間,一粒血珠飽滿如豆。
庖丁把食指含在嘴里,吮了。
牛很壯碩,毛色黃亮。庖丁端詳一陣,甚是滿意。院中早擁了一眾看客,引頸翹首,等待觀賞庖丁的絕技。
庖丁仍不急,柔柔地?fù)崦<?。由脊及頭,再及面頰。庖丁的手柔若無骨,分明不是操刀的手。牛一動不動,眼神迷離。庖丁退后一步,對牛說:“我們開始吧?!?/p>
牛眨了下眼睛,有淚花閃動。
“不怕?!扁叶⌒π?,取出刀來。
眾看客屏息斂聲,四下靜得落發(fā)可聞。
刀光和著日光,細(xì)雨般滲入牛的肌膚。牛像得了雨的滋潤,安然而立,卻似睡著了,墜入前生來世的夢。刀走在夢中,綿延時(shí),宛若游龍,恰如驚鴻。時(shí)光在夢中被拉長。及酉時(shí),刀入鞘內(nèi),庖丁背著手,看眼前的牛。
牛依舊站立著,尚有鼻息。
“劊子手!”牛哞然叫了一聲,像夢囈。
庖丁一愣,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聽到牛說人話。日已偏西,殘陽如血。牛被血光涂染,徒增了幾分悲壯。
“你說什么?”
“劊子手!”
庖丁說:“不,我是藝術(shù)家。”
牛拼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劊子手從不說自己是劊子手?!?/p>
話落,牛的身體四分五裂,轟然倒地。
暮色黏稠,庖丁在晦暝的路上獨(dú)行。外物皆似隱去,唯余那頭會說話的牛。庖丁看到自己的刀在牛身上開花。美,美極了!打他將解牛技藝練到爐火純青,這花已開了二十余年。
可是,牛說他是劊子手。
庖丁忽而淚濕雙目,覺得世間事誤會頗深,終是知音難覓。月色清寒,浴著落淚的庖丁。庖丁感到很委屈,也很孤獨(dú)。
牛說:“上山吧?!?/p>
庖丁問:“為何?”
牛答:“你曾是我們的朋友?!?/p>
山道崎嶇,草莽在月色中匍匐。有蟲鳴和溪流之聲傳來,草香霧氣一樣繚繞。夜空遼遠(yuǎn)空明,繁星童謠般閃爍。
庖丁一時(shí)有些恍惚。他看到一個(gè)少年,剃著瓦塊頭,騎在牛背上,口含柳笛,吹著清亮的曲調(diào)。山雀在笛音中舞蹈,甚而有膽大者,落在他的肩上,與他戲耍。
庖丁恍然想起,自己曾是個(gè)牧童。
影影綽綽,果然有一群牛。這些牛中,有他牧養(yǎng)過的,也有它們的親人和朋友。庖丁心頭一熱,加快了腳步。近了,群?;饕粓F(tuán)亂影,消逝無蹤。
庖丁悵然四望,心底忽而生出一股蒼涼。
月光漫泄、收攏,在他眼前生成了一面銀鏡。鏡中人氣質(zhì)綽約,欣然微笑。
“以解牛之技而冠天下者,非庖丁莫屬。”鏡中人說。
庖丁拱手一揖:“謬贊了。”
鏡中人莊重了神色,道:“既可解牛,則人亦可解,不錯(cuò)吧?”
庖丁震了一下,無語。
“這般沉默,是不能,還是不敢?”鏡中人冷笑,兀自脫了衣服,亮出清朗的肌體。
庖丁也冷笑,抽出刀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對著鏡中人,若筆走龍蛇,瀟灑自如,狂放無羈。不消半個(gè)時(shí)辰,庖丁收手,擲刀于地上,發(fā)出叮當(dāng)脆音。
“你是個(gè)真正的藝術(shù)家。”鏡中人說。
須臾,他頭顱墜落,全身作碎銀般落入草叢,瑯瑯有聲。
是夜,牛哞雄渾,響徹夜空。公牛、母牛,大牛、小牛,用長吟短歌慶賀一個(gè)仇人的死亡。
然而不久,牛們便后悔了。它們迎來了笨拙的屠夫,那些屠刀鈍若老牙,毫無章法,但下刀足夠兇狠,讓牛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活著的牛們,開始深深地懷念庖丁,懷念那些死在庖丁手里的?!菢油纯於鴥?yōu)雅的死亡,已成世間的絕唱。
不過,也有人說,庖丁沒死,午夜時(shí)分,他在月色里磨刀。
選自《莽原》
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