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沙岸
衣帽架上的公文包
邀請有點遲,也不正式,他甚至嗅出其中夾帶著勉強的意味,他猶豫是否去參加這個座談會。
退休快一年了,他開始變得安靜,像一個被奪去心愛的玩具而騷動的孩子,終于在疲憊與無奈中躺平,懨懨思睡。他做了七年市政府常務(wù)副秘書長,套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每天不是在開會,就是在籌備開會,或者在去開會的路上。按說,對開會他應(yīng)該再無興趣。行政科科長來取走辦公室鑰匙時,他長長吁了口氣,如一頭老牛卸下了脖頸上的牛軛。
電話是政府辦五科的肖科長打來的,他兼著市禁毒協(xié)會的副秘書長。老領(lǐng)導(dǎo)好!肖科長說受馮秘書長委托,邀請他參加明天上午十點在政府辦公樓六樓七會議室的座談會,主題是創(chuàng)建無毒社區(qū)。雖然他笑著說現(xiàn)在天天都是周末,可肖科長依然對星期六開會表示了歉意。馮秘書長是市禁毒協(xié)會的副會長兼秘書長,當(dāng)年馮秘書長調(diào)來時與政府辦全體工作人員的見面會,是他主持的。
那么,馮秘書長特別邀他參加會議是念著這個情分,還是別有用心呢?他拿不準。
從下午五點一刻接到電話起,紫砂壺里的茶水已經(jīng)續(xù)了三次。去或者不去,讓他糾結(jié)不已。老伴發(fā)覺他的反常,時不時在書房門口晃悠一下。他眼角的余光瞟到了,靈光乍現(xiàn),征求老伴的意見吧,她說去就不去,她說不去便去。他咂咂嘴,一節(jié)一節(jié)展開手指,像是有一團死纏亂結(jié)的麻線漸漸松散開。幾十年來,他與老伴總像一枚硬幣的兩面,背對著,卻始終黏合成一體。
老伴的回答多少暗合了他的心思。他沒有什么興趣愛好,在位時除了和同事因工作來往,沒有交什么私人朋友,有時他也想去見一下哪個人,整理完衣衫下了樓,卻感覺無人可見,在山水邊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書房喝茶。閑散了這么久,內(nèi)心深處是想出去重新與社會接接軌的。老伴說,你是會還沒有開過癮嗎?都退休了,待在家里休息不好嗎?還去參加什么座談?!明天周末,女兒一家來吃飯,你跑出去干嗎?!被老伴一連串反問,他也不惱,甚至有些開心。
他開始思考明天赴會的行頭。穿白襯衫吧,過于正式,退休了,似乎沒有必要搞得那么衣冠楚楚。穿得太休閑,好像又與退休干部的身份不符。
拿不拿包,也是一個難題。這些曾經(jīng)不稱其為問題的細節(jié),現(xiàn)在都像退水后裸露在湖灘的遍地沙礫,稍有不慎,踩上去會硌腳。他的眼光落到角落里的衣帽架上,那是一個枝丫形伸展的實木架子,曾用來掛自己的襯衫、西裝與公文包。老伴早已把衣服都收進衣柜,只剩一個黑色的公文包掛在其中的枝杈上,如冬天的喜鵲窩擱在光禿禿的樹上。包是他調(diào)任市政府常務(wù)副秘書長時,老單位送的紀念品,跟了他七年,真皮的,雖有些皺褶,仍發(fā)出威嚴厚重的光亮。拎這個包去開一個半官方的座談會,貌似不大合時宜。不拿包?他思忖著。今時不同往日,事先沒有發(fā)會議資料,也不是帶著問題去調(diào)研協(xié)調(diào),可能就是去站個臺,湊個數(shù)。
第二天上午九點一刻,在書柜的玻璃門里瞧見自己身著白T恤和深藍長褲的儀表,再低頭瞅瞅腳上黑色的網(wǎng)面軟底布鞋,他比較滿意。
最后,他才拎起昨晚從書柜底層翻找出來的一個深藍帆布包,上面印著“?菖?菖市人大七屆五次會議資料袋”的白色字樣。低調(diào)的奢華。他往袋里放本子和筆的時候,腦海里兀地冒出這么一句。旋即,他又搖搖頭。
臨走,他掃了一眼衣帽架上的公文包,轉(zhuǎn)身,輕輕關(guān)上門。
公文包毫無緣由地滑下來,似一片樹葉飄零,又像是被舍棄的喜鵲窩掉落,枯枝碎葉散落一地。
十五分鐘后,他來到那棟待了七年的樓宇。周末的大廳空空蕩蕩。門口的保安攔住了左顧右盼的他,讓他出示證件登記。他看了看坐在香檳色辦公桌后這張嚴肅有余的臉,生疏得很。他卻是認得面前這張桌子的,這一批桌子是他親自把關(guān)購置并簽字報賬的??上ё雷硬粫f話,不能告知新來的保安,這是曾經(jīng)的政府常務(wù)副秘書長兼政府辦主任。有那么一瞬間,他后悔沒有拎公文包來參會。
我是來開會的,無毒社區(qū)創(chuàng)建座談會。他耐住性子說。
不管什么會,你沒有出入證,必須出示身份證登記。保安似一尊會言語的雕塑。
身份證他自然是沒有帶的。我是閆明。他掃一眼周遭,只得報出自己的名號。
我不管你是誰,閻王來了也要出示證件登記,否則不準進去!保安從桌后站起來說。
他瞥瞥保安,環(huán)視大廳,轉(zhuǎn)身離去。
他步履匆忙,一會兒就把那棟巍峨的辦公樓遠遠拋在身后。
別的城市
周末,我想到別處去。去一個四處流淌著陌生面孔的地方,空氣里氤氳不一樣的煙火味,我在其中沉浮,甘之若飴。我可以對著每個人笑,也可以誰都不予理睬。想走就走,想停便停,俯仰由己,坐臥隨意。
半年來,每個周末都如此。我開著車,奔馳在離開自己城市隨機流浪的路上。多數(shù)的道路都被反反復(fù)復(fù)開膛破肚,凌亂不堪,像一個病入膏肓的患者,五臟六腑都需要不定期拎出來縫縫補補,沖沖刷刷。為了規(guī)避爛路,我只好從東南西北幾個出口機動著出城。
我覺得自己儼如一片落葉,或者一個夢游者,向著未知的目標,邁出飄然又堅定的步伐。有時我把車內(nèi)的音響開得驚天動地,有時一路鴉雀無聲,悄然前行。不過更多時候,我喜歡放下車窗玻璃,讓風(fēng)嘯叫著飛過兩耳。我也想,這些風(fēng)從哪里來?是不是如我一般僅僅想離開某個地方?它當(dāng)然比我輕松,只有樹木、山岡、建筑之類的外在物,才會羈絆到它??晌也蝗?,我的內(nèi)心重于軀殼,拖累著自己。它要去往何方,也讓我掛心。它會因一座山峰改道,會被高樓大廈切割。它也會抽打大地,拔起樹木,推倒房舍,掀起巨浪。但我不會,也不能。在鋼筋水泥叢林中穿行太久,我的脾氣早已發(fā)軟。
每一個周末的外出,從來無所謂目標,亦不是為了什么詩歌與遠方。閑散的游走與酣睡才是核心內(nèi)容。
沒有導(dǎo)航,晚上九點多,我到達兩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縣城。夜空散布著稀疏的星星,四圍的房子矮下去,我仿佛突然高大起來。在一家快捷酒店住下,洗了澡,換上寬松的卡其色短褲和白色圓領(lǐng)衫,我感覺周身清爽松快。
酒店門口沒有的士排隊,也不見三五成群的代駕,時空過濾掉了所有熟悉的面龐,而我依然拐向一條小街巷。是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左拐右拐,不愿朝前,正如不再急匆匆去赴約,不趕忙去迎候上司。
小吃街喧嘩又騷動,四處彌漫著帶有焦煳香氣的油煙味。本來不寬的街道被兩邊鋪面擺出的桌椅擠占,穿來走去,仿如行進在莊稼茂密的阡陌小路。
我喜歡這種氛圍,新鮮而又親切。
我挑了靠墻僻靜的小桌,點六瓶啤酒、一盤蝦尾、一碟拍黃瓜、三十根串。老板掌勺,老板娘跑堂,伙計燒烤,煙火漫卷,轟轟烈烈。老板娘壯碩,來去匆匆,客不問她不言,看你的時候面帶微笑。她咔咔咔連開三瓶啤酒,排在桌子一邊,臨走時將瓶起子塞進身前的圍兜。我沒有什么酒量,可今晚我要喝酒。我才不想醉倒在家門口,要醉便醉在異鄉(xiāng),哪怕四仰八叉地倒在街旁。
擼了二十根串,我叫服務(wù)員開酒。老板娘過來看看三個空酒瓶,掏出起子開了一瓶,止住。我接住她征詢的眼光,說,開!咔、咔,老板娘將兩瓶全開了。一個人在外,不要喝多了。這應(yīng)該是老板娘今晚與我說的第一句話。我以笑回應(yīng)她,看著她轉(zhuǎn)向旁邊一桌。那一桌客人喝得正嗨,一個背著吉他的瘦弱女生怯怯地請他們點歌。不聽歌不聽歌,你一起來喝兩杯還差不多,一杯十元,要得不?
女生似受驚嚇,后退幾步。
過來,小妹妹。我喊了一嗓。女生有些疑惑,但還是走過來。她身邊跟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手里抱著十來枝玫瑰或是月季花。我常常分不清玫瑰與月季。
你唱歌?我問。女生點點頭。
為什么?剛剛問出口我就后悔。我姐姐要賺學(xué)費。沒想到她邊上的小女孩搶著回答了我這個愚蠢的問題。
一首歌多少錢?我放下酒杯,抹去嘴角的泡沫。
二十元。先生想聽什么歌?
《梨花又開放》會嗎?
會。
嘈雜聲太大,女生走到我身邊開始了她的彈唱。鄰桌的人紛紛看過來,進而喧鬧聲慢慢低落?!皨寢屪诶鏄湎?,紡車嗡嗡響。我攀上梨樹枝,聞那梨花香。”女生傷感憂郁的歌聲若緩緩?fù)扑偷募毑?,循著縱橫交錯的小道散漫開來。
一曲終了,四周竟響起掌聲。
你會英語歌嗎?
會一點。女生撫著琴弦,輕聲道。
唱You Raise Me Up(《你鼓舞了我》)吧。我心里卻不抱多大希望。
好。女生利落回答。
在深夜鬧哄哄的街頭,聽著一個賺學(xué)費的瘦弱女生唱,是怎樣的一種心緒,我說不清楚。堅決地遞給小女孩一百元后,我叫住忙碌的老板娘結(jié)賬,搖搖晃晃回了酒店。
手捧小女孩執(zhí)意送給我的兩枝玫瑰,我和衣躺在床上,腦海里始終縈繞著“Sometimes I think I glimpse eternity(有時我覺得,我看見了永恒)”的詠嘆,疊印著一幀幀女生悵然而堅韌的神情和從容彈唱的畫面。
在這座素未謀面的城市,我酣睡了兩天。
星期天傍晚,我心里一陣陣抽緊,像是被人猛地撴了牽引線的風(fēng)箏,在空中幾個趔趄。該返回自己生活的城市,繼續(xù)日復(fù)一日的生活。
我撫撫胸膛,慢悠悠地收起風(fēng)箏。
每當(dāng)周末臨近,我總是將車加滿油,車頭朝著地平線的方向。
急景流年
幾次做同一個夢,是不是詭異?
水從樓頂洶涌而至,裹挾著你從樓梯滾落,你呼救,水便灌進口里。一些混跡其中的棍棒家什暗地里擊打著你,疼痛彌漫在湍急的濁水中。
這是今年最后一個周末了,七天后除夕。
離下班還有半小時,你的手機顫抖了一下。不用看,肯定是婆婆讓你去吃晚飯并接回孩子。你手指在鍵盤上跳動的頻率明顯高了許多。你是主持辦公室工作的副主任,文書檔案、上傳下達、迎來送往,還兼著單位的出納。年底應(yīng)付一番又一番檢查,填各式各樣的表格,上報七零八碎的材料,核發(fā)績效獎、節(jié)日福利,領(lǐng)導(dǎo)下基層慰問金準備,等等。關(guān)上辦公室門,你望望空寂的走廊,暗嘆一口氣。
剛進電梯,手機里響起鳥鳴。婆婆的電話響得頑強又怪異,出了電梯你趕忙按通接聽。婆婆的聲音明顯帶著不悅。我早就發(fā)微信說要去排練小年晚會的廣場舞,讓你早點來接蛋蛋的啦。就來就來。你沖出辦公樓,準備去開車。抬頭瞄馬路,車擁堵著,一眼望不到頭。你突然想起今天老公要跑好多地方,汽車讓他開走了。你疾步走向不遠處的共享摩托車。紅蜻蜓一樣的小摩托車只剩兩輛,一個年輕人捷足先登扒拉扒拉車把手,抬腳踢踢前后胎,掃碼騎走了一輛。你緊跑幾步,唯恐最后一輛被別人先下手。半路,后胎癟了,險些讓你撞上旁邊的單車。單車上的人狠狠瞪你一眼,遠去。你把摩托車推到馬路邊,車流滔滔不絕。你怔怔地看著灰灰的大街與樓宇,儼然在天地萬物之外,你覺得被舍棄了。一輛車、兩輛車亮起燈,整條街一剎那幻化成涌動的江河,點點波光投射到兩岸樓房的窗格上。
公交車上你與老公語音通話,老公未接。帶著孩子回到家,你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有些呆滯。許久,你撥通老公電話。到哪里了?我要煮飯,煮你的飯不?老公在電話里氣呼呼的,事沒辦完,堵路上了,莫等我。你就這么讓電話貼在耳朵上,老半天,還是不知道該不該煮老公的飯。
蛋蛋,我們今晚吃面條。
蛋蛋倒是乖,明天是這期書法班結(jié)課,他早早睡了。你連同今天早餐的碗筷一起洗凈,轉(zhuǎn)而收拾屋子。十一點,老公依然未回。你用電鍋蒸上兩個包子,保溫著,給老公發(fā)信息,讓他回家后吃。洗完澡,你祈禱著明天是晴天,可以在年前洗曬絮被。睡前,你不忘記設(shè)定好鬧鐘。明天的鬧鐘有九項,有的相隔時長僅半小時。沒辦法,事多易忘,你得提醒自己。
早上六點半,你準時醒來,老公鼾息猶濃。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波折,直到去年,老公的公司才擠進政府采購庫。你看著老公,有些不忍。讓他睡吧。你默默起床,緊張而有序地做著每個星期六早上該做的事。
好在周末清晨的街道車輛稀少,你們準點趕到了蛋蛋上課的地方。有兩個小時的課時,你不能像其他家長候在這里,你得利用這段時間去超市買些過年的年貨。
手機在包里振動,一看才發(fā)現(xiàn)有四個未接電話,全是你的分管領(lǐng)導(dǎo)羅副局長打的。你丟下選好的東西,去市委機要室拿保密文件。沒有陽光,沒有雨,天陰沉依舊。打不到車,擠不上公共汽車,街邊的你焦躁不已。
你是跑步到市委大院的,路上的行人都把目光投向你。去他媽的。你在心里罵了句粗話。羅副局長讓你在電話里把文件念給他聽,你拒絕了。這是保密文件,不能在電話里透露內(nèi)容。羅副局長說,那你送過來我簽批一下。出電梯,接蛋蛋的鬧鐘響了,站在市委大院門口,你一時不知該去往何方。
羅副局長瞄瞄文件標題,提筆在上面批了幾個字:呈王局長批示!然后他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大名。送去吧。你嘴角動了動,想說什么。羅副局長手一揮,你只好出門。你給王局長打電話,鈴聲一直響著,在電話自動掛斷之前,終于傳來王局長威嚴的聲音。
十一點半回到蛋蛋上課的地方。蛋蛋一個人蹲在電梯間,眼睛紅腫。
下午,老公公司搞團建,員工唱KTV,接著是小年夜會餐,他讓你帶蛋蛋一同去。你推辭。不要讓人覺得你開夫妻店,小家子氣。嘴上這么說,其實你是不想被人喚作老板娘。
蛋蛋的鋼琴聲時斷時續(xù),你實在是懶得管,拆拆洗洗已經(jīng)夠你暈頭轉(zhuǎn)向。你將兩碗餃子端上來,蛋蛋在餐桌邊等候多時,正眼巴巴盯著你。你打開電視,給房間注入一點小年的味道。
晚上,那個夢又如約而至。水從樓頂洶涌而至,裹挾著你從樓梯滾落,你呼救,水便灌進口里。一些混跡其中的棍棒家什暗地里擊打著你,疼痛彌漫在湍急的濁水中。
星期天的早晨來得有點遲。你和蛋蛋都享受了你老公做的早餐,桌上商定今天一家人去超市和水果市場采購。鳥鳴陡然從手機傳出,老公瞟過去,是王局長。你與老公都有些疑惑,你麻利地按下免提。你十五分鐘之內(nèi)趕到單位來,市領(lǐng)導(dǎo)馬上要來慰問老干部。你抬頭望向老公,三分無辜七分無奈。還讓人安生不?!老公克制著心火,去吧去吧,端人碗,服人管。
你摸著蛋蛋的頭說,聽爸的話,姆媽加班去了。出得門來,電梯按鈕黑黑的,玻璃下面隱隱現(xiàn)出“故障”二字。你的頭炸了。
十八層,你急匆匆從樓梯奔騰而下。
然后,我眼睜睜看見你栽倒,頭重重撞擊在樓梯護欄上。
選自《作品》
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