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祎
《百年孤獨》被譽為“再現(xiàn)拉丁美洲歷史社會圖景的鴻篇巨制”,作者將宗教典故、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等神秘因素融入作品中,講述了一代又一代的家族血淚史。時間在循環(huán)中往復,孤獨深深地融入每個新生嬰兒的血液中,構成了他們無法逃離的宿命。然而在閱讀這部著作時,卻始終流露出一種深沉的衰亡感,仿佛紅樓一夢中那莊嚴的高樓將面臨最終的崩塌。最后結尾處的“馬孔多這個蜃景似的城鎮(zhèn),將被颶風從地面上一掃而光,將從人們的記憶中徹底抹掉,羊皮紙手稿所記載的一切將永遠不會重現(xiàn),遭受百年孤獨的家族,注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xiàn)了”,更是與《紅樓夢》如出一轍,營造了孤立無助的窒息感。兩部作品都不約而同地運用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手法。這兩部人類文學史上的卓越著作,其相似之處可能是偶然巧合,也可能是兩位相隔時空的作家在文學藝術上異途同歸。
《出埃及記》中摩西帶領希伯來人逃離埃及的事件,在《百年孤獨》中通過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和人們逃離里瓦查的行動來呈現(xiàn)。在殺死普倫西奧·阿吉拉爾后,老布恩迪亞無法安撫自己的內心。他的妻子烏爾蘇拉厭煩地看著痛苦的他,對他說:“好吧。我們離開這個村莊,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會回來?,F(xiàn)在你可以安心了?!?就這樣,老布恩迪亞按照夢境的指示,帶領眾人離開家鄉(xiāng)去尋找 “樂土”,一路披荊斬棘,艱難跋涉,餓吃蛇肉,渴飲蛇湯,最終在馬孔多建鎮(zhèn)安家。馬爾克斯套用了《出埃及記》中摩西帶領眾人出逃埃及的神話傳說進行故事的構架。另外,《出埃及記》詳細敘述了上帝引發(fā)的十災,旨在迫使埃及法老釋放希伯來人。而這埃及十災與馬孔多所經(jīng)歷的災禍之間的類比“一目了然”。馬孔多經(jīng)歷了失眠之災、內戰(zhàn)之災、遺忘之災、暗地入侵之災、香蕉之災等。加西亞·馬爾克斯引入的變種并沒有影響到實質,而是影響到了懲罰的范圍。在《圣經(jīng)》中,只有統(tǒng)治者受到懲罰;而在馬孔多,也有受統(tǒng)治者、受感染者受到懲罰。
《紅樓夢》借用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故事和七仙女下凡的民間故事,敘述了女媧補天剩下一塊多余的石頭,被遺棄在大荒山青埂峰下,這塊石頭哀嘆“無材補天”,因思念人間富貴,被一僧一道兩個世外高人聽到后,將帶它入凡世歷劫;赤霞宮神瑛侍者也動了凡心,欲下凡歷劫,而西方靈河岸上的絳珠仙子為償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也下世為人,要用一生的眼淚來還他,由此勾出太虛幻境一干風流怨家,陪他們下凡來了結情債。在神話故事神燈的光照下,一干風流怨家下到凡間,逐一登上人間舞臺,上演了一場場喜劇、鬧劇、悲劇。
《百年孤獨》和《紅樓夢》中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的引入,拓展了敘事時空,加大了敘事張力,可縱橫八方、出入三界,調動神靈,驅動鬼魂,營造了超乎想象的神秘感。
《百年孤獨》中對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命運的安排,是借助梅爾基亞德斯寫在羊皮卷上的手稿來完成的。羊皮卷用預言的方式預示了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命運,手稿卷首題詞:“家族中的第一個人將被綁在樹上,家族中的最后一個人正被螞蟻吃掉?!保?]布恩迪亞家族的每個人從生到死,所經(jīng)歷的事,所受的磨難,該愛和不該愛的人,孤獨的性格特征……都記錄在案,歷歷在目,命運的劇本早已寫好,不過無法提前偷看罷了。布恩迪亞家族從第四代開始破譯羊皮卷手稿,到第六代時間滿了一百年之后才破譯了羊皮卷手稿。當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破譯完羊皮卷手稿最后一章時,命運之神用一陣颶風把馬孔多鎮(zhèn)從地球上抹去。一百年是布恩迪亞家族的定數(shù),就像一枚定時炸彈,時間一到便會自行引爆——在劫難逃。
《紅樓夢》通過詩詞預示人物命運。開篇第一回中的一首《癩頭僧嘲甄士隱詩》,就是對甄士隱的女兒英蓮悲劇命運的隱喻。第三十八回探春寫的《殘菊》詩,預示了對自己命運的無可奈何,對整個賈府命運的無力回天。尤其第五回通過詩詞對全書主要人物的命運做了全面的預示。賈寶玉在游歷太虛幻境中看到的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展示了金陵十二釵的命運。“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預示了林黛玉與賈寶玉相愛不成,郁郁病發(fā)而終;薛寶釵雖與寶玉成婚,但是寶玉出家,她類似于“守活寡”的命運?!皠輸⌒菰瀑F,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鳖A示著巧姐被舅舅賣到了妓院,幸得劉姥姥相助,最終與板兒成親,長在農(nóng)家。《紅樓夢》中的判詞,或出自他人之口或出自其本人之口,均預示了人物的命運走向。
《紅樓夢》和《百年孤獨》這兩部杰出的著作,共同運用了或明或隱的預示手法。這種預示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荒誕氛圍,讓人難以捉摸故事的發(fā)展走向,同時又強化了悲劇性,因為明知結局注定是悲劇卻不可逃避,直到曲終人散。
在《百年孤獨》中,時間循環(huán)流動,即將來—現(xiàn)在—過去—將來。有些事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重復發(fā)生。同樣的名字、角色特征代代相傳,故事情節(jié)直到結局都是類似的,一直在原地打轉,停滯不前,形成一個完整的閉環(huán)。正如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所說,《百年孤獨》是由“許多圓圈組成了一個大圓圈,圓圈套著圓圈,重重疊疊,但直徑不相同”。小說開始,烏爾蘇拉一直害怕生出長豬尾巴的孩子,但其家族的第六代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與其姨媽阿瑪蘭妲亂倫,生出了長豬尾巴的孩子;奧雷里亞諾上校戰(zhàn)前在家中沉迷煉金,停戰(zhàn)后回家,成天關在煉金房做小金魚;馬孔多鎮(zhèn)從無到有,經(jīng)歷輝煌后,又走向衰敗,最終消失。環(huán)形的敘事結構讓布恩迪亞家族孤獨的命運一遍遍地在讀者眼前重現(xiàn)。[2]如同與孤獨簽訂了永恒的協(xié)約,封閉無聊卻無法逆轉。
《紅樓夢》在敘事架構上是一個總循環(huán),通過“降凡”—“歷劫”—“回歸”三部曲,形成閉環(huán)敘事。第一步是“降凡”:一塊無材補蒼天的“頑石”和神瑛侍者及一干風流冤家動了凡心,下到塵世歷劫。第二步是“歷劫”:以大觀園為主要舞臺,鋪敘了一干風流冤家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經(jīng)歷人間劫難。第三步是“回歸”:在第一回中,渺渺真人曾對茫茫大士說:“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罷。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保?]最終賈寶玉和裙釵逐一回歸上界,各安其位。在兩部作品中,人物被時間無情地卷入周而復始的洪流中,更強化了與世隔絕的孤獨感。
《百年孤獨》所呈現(xiàn)的布恩迪亞整個家族的孤獨,其主要原因是缺失愛和愛的能力——“愛而無能”。在這個家族中,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母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沒有感情溝通,缺乏信任和了解。馬爾克斯在解釋這部作品中人物的孤獨性時曾說過:“布恩迪亞整個家族都不懂得愛情,不通人道,這就是他們孤獨和受挫的秘密?!保?]布恩迪亞家族的角色最終都是獨自一人,他們不能真正地去愛。盡管有些夫妻(非常少)真誠地相愛,但他們不會生育后代,或因命運的秘密,或因家族的詛咒。老布恩迪亞的愛極端多變,時而洶涌澎湃,時而冷酷壓抑;阿瑪蘭妲的愛既脆弱又充滿罪惡,她扭曲的愛不僅間接導致了小蕾梅黛絲的悲劇,也讓自己陷入了不斷自我懲罰的贖罪怪圈,最后埋葬了自己與克雷斯皮的愛情。這份愛又逐漸腐化成對麗貝卡的模仿以及嚴苛的自我競爭。這種因“愛而無能”而產(chǎn)生的孤獨,不僅彌漫在布恩迪亞家族和馬孔多鎮(zhèn),而且滲入了狹隘思想,成為阻礙民族向上、國家進步的一大包袱。作家寫出這一點,是希望拉丁美洲民眾團結起來,共同努力擺脫孤獨。[4]
《紅樓夢》里的孤獨是“愛而不得”。首先是寶玉和黛玉、寶釵的婚戀關系。小說中寶玉的婚戀關系是按兩條線索并行交替敘寫的。一條是寶玉與黛玉的“木石姻緣”;另一條是寶玉與寶釵的“金玉姻緣”。[5]曹雪芹用酣暢的筆墨抒寫了黛玉和寶玉的愛情故事,黛玉在愛情悲劇中隕落。寶釵是愛寶玉的,但是寶玉不愛她,最終遁入空門,寶釵沒有得到他的愛。其次是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等得不到愛的薄命女兒的婚戀關系。元春進宮后由女尚書到皇妃,然而“伴君如伴虎”,皇宮的深墻大院里風波險惡、爭斗殘酷,元春的欲望被壓抑了,生命也因此窒息了。探春精明有才干、辦事有能力,她敢于改變賈府的陳規(guī)陋習,卻對自己的婚姻無能為力。湘云幼年就沒有父母的照顧,后嫁與衛(wèi)若蘭,婚后不久,丈夫即得癆癥而亡,一年后她竟落個早寡的命運。妙玉雖以“檻外人”自命,但還暗戀著“檻內人”寶玉,不僅這愛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更可悲的是賈府敗落后她被強人用迷魂香悶倒奸污,劫持而去。迎春是買賣婚姻的犧牲品,不僅無愛甚至被摧殘而死。惜春因家族沒落而產(chǎn)生了棄世的念頭,后入櫳翠庵為尼……“愛而不得”造成《紅樓夢》一干兒女的孤獨和凄慘命運。
在《百年孤獨》中,作者生動地描繪了布恩迪亞家族成員的各種夢境。夢境成為現(xiàn)實的投影,白天的思緒也在夜晚延續(xù),甚至有些人沉浸在白日夢中無法自拔。在馬孔多籠罩著失眠的日子里,人們整天清醒地做著夢,在這種清醒的夢幻世界中,人們不僅能看到自己夢中的景象,還能窺探到別人心中的夢境。麗貝卡坐在廚房角落里的搖椅上,夢見一個和自己相貌極其相似的男人,他身著白色亞麻衣裳,襯衫領口別著一粒金扣,給她帶來一束玫瑰。陪伴他的還有一位女士,用纖細的手指揀出一枝玫瑰簪在她發(fā)間。烏爾蘇拉知道那男人和女人是麗貝卡的父母,但經(jīng)過一番努力辨認之后,還是確信從未與他們謀面。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午睡的時候做夢。在夢中,他記起前一夜以及近年來無數(shù)個夜晚自己都做過同樣的夢,知道醒來時就會遺忘,因為這個不斷重復的夢只能在夢中想起。最重要的夢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帶領族人尋找大海途中做的“鏡屋之夢”。他夢見“那個地方聳立起一座喧囂的城市,家家戶戶以鏡子為墻。他詢問這是什么城市,得到的回答是一個他從未聽說,也沒有任何含義的名字,但那名字卻在夢中神秘地回響:馬孔多”。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受到夢的啟示決定定居下來,建立村鎮(zhèn),布恩迪亞家族在馬孔多的歷史由此開始又在此結束,不過是經(jīng)歷了一場夢幻而已[6]。
《紅樓夢》以夢開篇,以夢作結,開篇第一回的題目便是:“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以這樣的一個回目來暗示讀者,書中那些故事,其實就是人世的一場大夢。書中有多達32 個夢,有寫實之夢,有象征之夢;有單元之夢,有套合之夢;有夜闌之夢,有白日之夢。這些“夢中夢”相互關聯(lián),虛實交融,織成一張大網(wǎng),有的預示了故事主題,有的凸顯了人物個性。作者通過夢境描寫搭建好故事的框架結構,設定好人物的命運走向,以一種全知全能的視角冷眼旁觀那場人間大戲的開啟與落幕。[7]
總之,兩部作品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大家族從花團錦簇、姹紫嫣紅到最后枯萎落寞、一片悲涼,真?zhèn)€就是“紅樓一夢終成幻”!
加西亞·馬爾克斯妙筆生“魔”,讓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孤獨百年盡著魔”,甚至連他們居住的馬孔多鎮(zhèn)也“著魔”:孤獨、排外、守舊……馬孔多是拉美社會的“鏡像之城”,小說通過布恩迪亞家族百年的興衰再現(xiàn)了哥倫比亞乃至整個拉丁美洲近百年的發(fā)展歷程。《紅樓夢》用魔幻的筆法描寫了一塊頑石貪戀紅塵榮華,和神瑛侍者及眾裙釵降凡歷劫,投胎到寧榮府,享盡凡塵富貴榮華,歷經(jīng)人間悲歡離合,感如花美眷難長久,悟功名富貴水中月,人生不過是一場夢幻而已,偌大鼎食鳴鐘之家,呼啦啦似大廈傾,說敗落就敗落了。兩部作品用各種魔幻與夢幻的方式象征了現(xiàn)實的孤獨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