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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貝·加繆的世紀奴仆

2024-01-12 09:10阿丁
山花 2024年1期
關鍵詞:加繆安妮

阿丁

這世上曾經(jīng)只有不超過五個人知道是我殺死了阿爾貝·加繆,如今只剩我一個了。也許明天或者后天,也可能拖到來年,這個秘密就將永遠成為秘密。

我已活過他在人世活過的兩倍時間還多。我不敢斷定這是上帝給我的獎勵還是折磨。反正活過今天多半是沒問題的,我胃口還不錯,那些剛剛被我吃下的東西怎么看也與死無關。

然而我渴望死,就跟一個作家渴望最后一個句號那樣渴望。只有他是例外,那天我在冒煙的“織女星”[1]上翻了翻那部未竟的手稿[2],最后一頁的最后一行沒有句號,我,我為他加上了。那時我猶豫了片刻,或許是后排座位上那個女人轉移了我的視線,讓我打消了銷毀它的念頭——女人像螃蟹一樣正在吐泡泡,粉紅色的,仿佛正在吐出一個個粉嫩而脆弱的嬰兒。隨即我驅(qū)車離開,當時我有強烈的欲望要喝杯咖啡,而離此最近的就是幾公里外的維耶布勒旺。

離開前,我又跳下車子,毫無必要地摸了摸作家的頸動脈,實際上就是個瞎子也能看出這個人斷了脖子。

是那顆樹干的。

沒人能發(fā)現(xiàn)是我動了手腳。警察看過現(xiàn)場之后只會嘆息那個出版商[3]向地獄疾馳的車速。這之后我在維耶布勒旺的一家街角咖啡館坐下,等我的意式濃縮。鄰桌是個不算太老的戴著鴨舌帽的老者,他一邊攪動咖啡一邊看書。我瞥了一眼,書名是《西西弗神話》。喝完第二杯咖啡,我穿過馬路走進一家叫做“沉默雅克”的二手書店,買了本《西西弗神話》。這就是我閱讀加繆的開始,此前我從未讀過他哪怕一個字,只看過他在報紙上零碎的采訪。那時我想我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沒什么比一個死透了的作家更無害的了,那就不妨讀讀他。

這一讀就讀到了今天。

一本1984年版的《局外人》此時就安放在餐桌上,封皮上有幾滴觸目驚心的醬汁。我夠不到紙巾,用手顫顫巍巍地擦拭,把這些血一般黏稠的東西抹到睡衣上。兒孫們會幫我處理的,他們都愛我。我那正在列寧格勒(孩子們已經(jīng)懶得糾正我那個城市早就改回原名圣彼得堡了)讀大學的最小的孫女叫我“阿爾貝·加繆的世紀奴仆”。她在讀的是法國文學,我說不好是否跟我有關。

“世紀”是指我的年齡以及我漫長的閱讀史,“奴仆”是因為我只讀加繆。確切地說自打1960年1月4日[4]開始,我就只讀加繆。那孩子假期時總跟我聊起加繆,我能在她話音未落時就告訴她里厄醫(yī)生那句話出自《鼠疫》第多少頁哪一行,還能背誦在審判默爾索之時法官、神甫與律師所有的陳詞。為此,我那善良的孫女每一次都震驚到瞠目結舌,這笨女孩的孝行是如此千篇一律,我也只好配合她,報之以顧盼自雄的微笑。可我并無任何快感可言,熟讀加繆在我這兒從來就沒有轉化為可資驕傲、愉悅自身的成就。試想下,一個只能讀同一位作家作品,足足讀了七十多年的讀者……

閱讀成為某種苦役。我不是沒嘗試過去讀其他人的作品,帕斯捷爾納克、福樓拜,甚至薩特,可我哪怕一行都讀不下去,似乎是有根看不到的拴狗繩一樣的東西死死勒著我,把我從他人的著作拽離——

回到加繆。

回到加繆。

回到加繆。

這是除殺死加繆之外我的另一個秘密,我從未告訴他人,并將守之到死。我那孫女自然也永遠不知,這才是我獲頒“加繆的世紀奴仆”稱號的真實原因。對此我不知何故,也早已無心追索,我當然不相信所謂的天道輪回,那不是一個無神論者該去考慮的問題。

太陽出來了,山谷間霧靄散去。有人收走餐具,給我續(xù)上熱騰騰的咖啡。我渴望死。哪怕阿爾茲海默肯光顧我也行啊——

“那些讓有些人為之生的理由同時也是絕好的死的理由。”出自《西西弗神話》第七頁第八行,括號之內(nèi)。

卡夫卡和他的中國知己

作為并不“忠誠”的摯友,馬克斯·布羅德在弗朗茨·卡夫卡死后整理并出版了后者幾乎全部的作品。此外馬克斯·布羅德還窮盡半生撰寫了日后極具史料與研究價值的《卡夫卡傳》。以上著作皆已付梓,多年來版本眾多,早為世人所知。而就在卡夫卡辭世近百年后的二零二一年六月,一位因疫情滯留于以色列的中國籍學子在特拉維夫大學圖書館借閱了一本《我主耶穌》。從外觀來看此書蒙塵已久,封底空空蕩蕩的表格證明,該學子是它的第一位借閱者,這部無比寂寥的長篇小說的作者正是馬克斯·布羅德。

哪怕在以色列,假如不是先提到卡夫卡,也鮮有人會記起他們這位早已沉睡于歷史中的猶太同胞?;诖巳藗兛梢詺埲痰卣f,卡夫卡是馬克斯·布羅德得以被銘記的前提。也即,后者無法在剝離前者后獨立存在,“重要”如隨便哪個超市搞促銷時的搭售品。這位借書的學子也如世人般迅速無視了馬克斯·布羅德和他的作品,因為他翻開這本書,就發(fā)現(xiàn)了一紙夾在書頁中的泛黃的信箋。

一條纖細的直線橫亙于信箋的頁眉,中間位置是一只寒鴉的黑色剪影。寒鴉側立于直線之上,喙微張,因為沒有眼睛,無從判別它是在警惕地張望還是正在呼朋喚友。頁腳處亦有一條粗一些的橫線,線段下方右下角的位置是五個依然清晰可辨的大寫印刷體字母——“KAFKA”。這些證據(jù)表明,信箋出自老卡夫卡的文具店,那位因為兒子的一封信被“釘”在現(xiàn)代文學史之上的“暴君”,雖說他從未收到并讀到過那封信。信箋上的文字是以靛藍色墨水書寫的,歲月已使之變淡,有幾處還有早就干透的洇濕痕跡,卻勉強還可辨認。此外這信箋沒頭有尾,顯然只是若干頁中的最后一頁。幸運的是信箋的發(fā)現(xiàn)者,我們這位東方學子的上一個“頭銜”是閔希豪森大學的德語文學碩士,如今他在特拉維夫大學攻讀希伯來語和猶太史——看到信箋的第一眼,發(fā)現(xiàn)者就留意到一個德語拼音,似乎是中國人的名字,再逐行掃視,便印證了他猜測無誤,果然是個中國人的名字,中國,明代。以下便是這位學子的譯文——

——的好奇,順便說一句,弗朗茨,你得感謝你卓越而強烈的好奇心,在你未來的寫作生涯中你尤其該感謝它,不必贅言,你當然明白我在說什么。現(xiàn)在告訴你吧,是一個叫漢嘉的人幫了我,一個連《道德經(jīng)》都讀過的老打包工,我敢肯定他讀過世上所有的書,包括那些沒被印刷出來,只存在于某些人內(nèi)心里的——所以他當然知道袁枚,我甚至相信他比你跟那個中國詩人更親近,漢嘉總是在靜謐的夜晚與那些迷人的靈魂作傾心之談。好吧,說回袁枚,不得不說,你謬托知己了,可憐的弗朗茨,我必須告訴你,你誤讀了這個中國詩人和他那個“美人奪燈”的故事。你說那個奪燈的女人是詩人“偶然一夜”的女友,錯,弗朗茨,你縱使淵博,也不會知道在古時的中國,是沒有“女友”這個詞的,更不會存在這個身份。事實上那個女人是袁枚的妾,“妾”就是“如夫人”,也就是像是夫人,卻永遠不會成為夫人的附庸者,性,或生育的機器。漢嘉說,妾的地位低下,在等級森嚴的中國明代,妾并不比奴仆高等,甚至見了嫡出的少爺,妾也是要斂氣屏息、低眉順眼。而妾生的兒子,也因為是庶出,在繼承爵位與財產(chǎn)上,更是沒有什么權利可言。你說你從“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中讀出了閨房之樂,讀出了純粹的愛情,讀出了含怒只是小女兒態(tài)的佯怒,也許吧,也許你是對的,弗朗茨,你真的應該生在明代的中國,看看那些因為偷情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被打殺的妾,看看那些不得不靠交付全部自我,茍活在正妻淫威下的女人的命運,你會一天都受不了的,心地善良,柔軟如圣徒,又沉溺于絕對自我的弗朗茨。是你一廂情愿地任意闡釋虛構了那個假嗔怒真情趣的美人,虛構了那種燈下的美好——虛構是你的本能,我當然知道你,一位法學博士的肺腑,文學是你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你希望住在一個哪怕既冰冷又陰暗的地窖里,也不愿被世俗驚擾。只要能讓你寫作,你甘愿做一個孤獨的死者,最好在寫作狀態(tài)中被所有生物無視,沒有一個橫蠻的,強行關掉你臺燈的妻子,最多有一個“偶然一夜”的嬌嗔女友;沒有一群跑來打斷你,沖你喊爸爸的煩人的孩子,只有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溫婉無比、全無個性的女人,在你需要時由她在無需你暗示的前提下制造些濃度適宜的情趣;只需要一個永遠不會生產(chǎn)口角、紛擾乃至訴訟的,能使你寧靜,且能借此祛除你父親“賜予”你的恐懼、懦弱與卑微的婚姻,一個庇護你的港灣或城堡——別誤解我,弗朗茨,我并不是在指責你自私,你世俗人性上的缺失,相反,我從來都欣賞你,傾慕你,你的才華,你的敏感,整個奧匈帝國,不,整個世界都不會再有第二個的多愁善思的頭顱,真的,沒有一個天才能經(jīng)得起道德評判,也不該用道德去評判一個天才——可我不是你的馬克斯·布羅德,不是古斯塔夫·雅諾施,那個小跟屁蟲,我需要的是一個完整的自我,哪怕是平庸的自我,為此我寧愿割舍你,一個注定將在文學的洞穴中孤獨求生、孤獨赴死的嚙齒類天才。拿起掃帚吧弗朗茨,把我像你的家人掃掉那只叫做格里奧爾·薩姆沙的甲蟲那樣一勞永逸地把我清掃掉吧,盡管我會痛苦萬分。可我的理性告訴我,痛苦是短暫的,解脫卻是永久的。

一切障礙都在粉碎你。我決定不做那個“障礙”。

又及,似乎,你咳得更厲害了,比往年。弗朗茨,去薩爾茨堡吧,那里的溫泉興許對你有益,阿爾卑斯山清澈又柔暖的風也會洗滌你憂傷的肺。說不定就痊愈了呢,弗朗茨。

落款是“你的,永遠愛你的菲莉絲”。

在頁腳與落款之間的一小塊空白區(qū)域,斜斜地,以希伯來語寫著一行批注:

可憐又可敬的菲莉絲。比起一個完整的自我,我更傾向于和“K”組合為一個自我。對此我并不介意。

沒有署名。也無需署名。

附:

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盡爐無煙。

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

——袁枚·《寒夜》

存在與時間中的猶大日記

每天都有人消失,每天。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是每小時,每分鐘。

可是即使在奧斯維辛,也有短命的猶太人與活得長的猶太人之分。在生存質(zhì)量上,后者難說有多好,卻還是比前者好上一些的。毫無疑問我屬于后一種。

以上文字摘自馬塞爾·哈斯滕伯格教授的私藏,一本年代久遠的日記,它被發(fā)現(xiàn)之前一直沉睡在《存在與時間》里。有人在海德格爾的“心血”上掏了個矩形的洞,如同《肖申克的救贖》中那把鶴嘴鋤一樣,這本小巧的日記完美地嵌合在厚厚的書頁中。1990年,正在海德堡大學讀書的中國作家徐星[5]有幸在導師家親睹,翻開書封前哈斯滕伯格教授遞給他一副白色純棉手套,“整個過程我都屏住呼吸,仿佛考古學家啟棺?!毙煨腔貞浀馈?/p>

的確,那本大部頭哲學著作宛如墓坑,日記便是棺槨。“寫下這些的人,無疑就是棺木中的死者?!逼⒉婚L,時間跨度也只有不到兩個月。前面引的文字是其中兩條。余下如前,皆出自作家徐星的回憶及整理。“那時候年輕,在有限的時間里我讀了大概三四遍的樣子,加上字數(shù)不多,我相信自己能背了才還給教授?!毙煨钦f,“不會有大的差池。”

以下是日記的其余內(nèi)容——

那個拿國名當名字的家伙[6] 今天消失了。有人問,“捷克去哪兒了?”我下鋪那個瘦得快要散架,卻勉強還能用幽默感支撐著的人說,“去問問斯洛伐克?!敝挥形抑浪ツ膬毫?,那個肩膀比門框還要寬的肌肉男去了“浴室”[7],說不定這時候正在被“減脂”,等著被制成肥皂[8]呢。不過也說不準,這么一身腱子肉的人,身上能有幾兩肥膘。

魯?shù)婪颉ず浪筟9]先生今天發(fā)了火,此前他可是非常非常滿意我的手藝的,可我真的有點恍惚,出了那個隨隨便便就能把我弄死的小差錯。要不是那個穿著軍服也妖艷無比的打字員來找他匯報什么事,說不定我這會兒已經(jīng)死透了。務必小心小心,再小心。

萬幸我還有這門手藝,能讓我活命的手藝。功成名就有什么用?在奧林匹克拿過金牌能讓你多活一天嗎?今天消失的五個人里就有一個作家,一個心理學家,那個禿頂?shù)氖莻€導演,我看過他的片子,拍得好極了,可也沒能讓他在這兒活下去。

白面包,牛肉罐頭和足足一品脫鮮奶。單只上面那些焦糖色的顫巍巍的肉凍就能讓我幸福地暈過去。這獎勵也不是每次都有。有人死去,我又活過了一天。作家不都該是些沉默的人嗎?只跟自己的打字機說話。你本該沉默下去的,尤其在這種地方。

趁豪斯先生不在的時候,我偷喝了一口他的白蘭地,眼淚一下子就鉆出來了。那味道讓我想起我那混蛋老爹,雖說那老家伙喝的東西比這劣質(zhì)一萬倍??晌疫€是想起了他,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兒,是活著還是死了。我趕緊把他從腦子里趕走,趁著酒勁兒我拿了個小本子還有兩根鉛筆,明天給那小丫頭片子送去。她看我的時候跟別人看我不一樣,就沖這我為她偷這些東西也值了。對了,她叫安妮。[10]

小丫頭片子高興極了,雖然那張小臉上表情平淡,可我還是看到她那雙深棕色的漂亮眼睛在閃光。在這里我可沒見過誰的眼睛這么亮過。亮需要營養(yǎng)??磥韺λ齺碚f我送她的東西也是一種營養(yǎng)呢。她悄悄謝了我,轉頭要走。我為了多看看她的眼睛,就問她要這些東西干嗎?!拔蚁M宜篮螅匀焕^續(xù)活著?!卑材菡f。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我就說不出這么又美又憂傷的話。

有人在深夜時談論起上帝,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懷疑上帝并不存在,另一些人更極端,其中有個年輕人憤怒地說,“即使上帝存在,也拋棄了我們——甚至,背叛了我們,背叛了祂的選民。”我在自己均勻的呼嚕聲中把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收進耳朵。

好一陣子沒看到安妮了,總跟安妮在一起的小雀斑告訴我,安妮病了。我問嚴重不嚴重,小雀斑說好像只是有點低燒,算不上有多嚴重。我只好把那些對她有“營養(yǎng)”的東西托付給這丑丫頭,然后壓低聲音跟她說,紙包里還有三塊薩爾茨堡榛果巧克力,“你一塊,給安妮兩塊。記住了嗎?”我說“記住了嗎”的時候特意換上了兇巴巴的眼神。那可是珍寶中的珍寶,萬一她獨吞了呢?

討論上帝是否存在的人有些消失了,剩下的人仍然執(zhí)著地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并且不斷有先前保持緘默的人加入。那個憤怒的年輕人還在,可他似乎已經(jīng)被那個高挑瘦削的作家說服了,至少是平息了憤怒,話也少了,大多時候都在安靜地傾聽。作家的聲音本來就低沉,又有意壓低,我實在聽不清他說了些什么,總的來說似乎是要以某種方式證明上帝存在,并且絕沒有拋棄他們。不,不是他們,是我們,我也是猶太人。

小雀斑說安妮還在發(fā)燒,還說她留了一塊巧克力,其他東西都給了安妮。除了信她我還能怎樣呢?我問她安妮說了什么,在收到我送給她的東西之后。“她說你是個天使?!毙∪赴哒f。

也只有孩子會把豬狗不如的東西叫做天使吧。不過也不是所有的孩子。

這些天沒人談論上帝了,我感覺他們把議題轉移到了心里,他們用眼睛傳遞信息。我是從來都相信上帝存在的,上帝命令我茍活,我就像狗一樣活下去。愿上帝保佑安妮,讓她快點好起來。

可是安妮死了。小雀斑說,死于傷寒。小雀斑在咳嗽,脖子上出現(xiàn)紅斑,就連密密麻麻的雀斑都擋不住。小雀斑說她也快死了。我連句安慰的話也沒有。滿腦子都是安妮。

今天,豪斯一腳踹倒我,然后又狠狠地踢了好幾腳。我覺得我肋骨斷了,還不止一根。疼歸疼,可我竟然一點兒都不難過。

鐵絲網(wǎng)底下出現(xiàn)了一朵小花,像剛剛煎好的雞蛋那么鮮艷。明黃與橙。就在我和安妮說話的地方。我知道那朵小花就是安妮。小雀斑我也再沒見到過。

哪怕從他們相互交換的目光里我也能看出些什么。我用小半個白面包就收買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那個人說,三天后我將被處死,有宣判,但沒有辯護程序。作家和那位如今早就不憤怒的年輕人將擔任處刑人。也就是說,他們將用處決我這個鼠輩的方式來證明上帝存在。

三天后我將被活活扼死,然后被他們?nèi)舆M化糞池。一個骯臟的告密者最該待的地方。

這三天我決定什么也不做。

日記至此戛然而止,最后的時間停留在1945年4月7日。馬塞爾·哈斯滕伯格教授從徐星手中接過日記,重新把它“安葬”在那個“墓坑”里。隨后翻到《存在與時間》的扉頁,“你瞧,那篇給胡塞爾[11]的獻詞并不在,說明這是1941年之后的版本。不過不管是哪個版本,寫日記的人和上帝都知道,魯?shù)婪颉ず浪共粫プx它?!?/p>

另一種形態(tài)的禽獸

最終,塵封七十七年的秘密大白于天下。文斯·潘科克,這位前FBI特工帶領他的團隊,耗費五年時間,調(diào)閱數(shù)十萬份檔案,找到了告密者,一個叫“阿諾德·范·登伯格”的人,他的職業(yè)是藝術品公證人,是納粹占領期間荷蘭猶太委員會的要員。安妮和她的親人之死正是拜其所賜。1944年8月4日,蓋世太??枴は柌U爾率隊突襲了位于阿姆斯特丹王子運河街263號的Opekta公司辦公樓,直奔位于四層的圖書室,拉開一面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書架,進入隱匿于后,安妮足足寫了兩年日記的密室。行動如此精準無疑是出于知情者告密。文斯·潘科克稱,有過硬的證據(jù)表明,安妮的父親奧托·弗蘭克生前已知告密者是誰,卻并未向外界披露。種種跡象還顯示,奧托得知真相之后,不僅沒有采取任何“復仇行動”,還為仇人保守秘密直至故去?!安贿^,雖然只剩下些殘片,可也足夠了?!蔽乃埂づ丝瓶苏f。

信箋是復寫紙的拓印版,原件不知所終,所以無從判斷是否曾經(jīng)寄出,奧托·弗蘭克有無讀到亦無從得知。紙張上半部分有顯而易見的焚燒的痕跡,所幸火焰在吞噬巨大隱秘之前不明原因地軟弱下來,并及時熄滅。因為是拓印再加有水漬,落款的名字模糊漫漶,好在尚可辨認,團隊中的筆跡專家鑒定對比后確認是“阿諾德·范·登伯格”,落款日期是1949年8月4日,而阿諾德死于1950年,也就是說,這封信是告密者在他死前一年寫給奧托·弗蘭克的。以及,選擇8月4日不言自明。

不全的全文如下——

……調(diào)查我,并且早就有了篤定的結果,我猜那些于我不利的證據(jù)此刻就在你手上,你完全可以據(jù)此控告我,讓我接受審判,至少也能讓我名譽掃地,在余生,讓我活得像條人人都要踢上一腳的骯臟老狗,可你偏偏沒那么做,反而像保護一位至親那樣守口如瓶??墒悄阒绬幔课乙恢痹诘?,等到我都快死了也沒等到你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你是在用這種方式來報復我、懲罰我嗎?奧托?顯然不是,對你,我還是多少了解一些的,哪怕你在每個晚上夢到我的時候都在撕咬我的喉管,也斷然不會去出首,你會保守這秘密到死,跟我一樣,忍著撕心裂肺的煎熬把“阿諾德·范·登伯格”這個名字一次次咽回去,也絕不會讓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那本書的序言或者后記里。不可否認你愛那女孩,可是比起你的親生閨女來,你或許更愛猶太人的名聲,你沒辦法說服自己告訴異族是猶太人出賣了猶太人……你可真是愛你的民族勝過一切;或許你還怕這真相影響舉世哀悼的氣氛呢!莫非,你唯獨不怕的就是在死去之后如何面對自己的女兒?我當然是個不恥于猶太人,乃至不恥于人類的禽獸,可是你呢?在我看來你也是禽獸,另一種形態(tài)的禽獸,你為女兒做的那些事并不能佐證自己就是個人。最后要說的是,在我行將就木之際的床頭就擺著那本書,您的女兒寫的那本書。

普羅米修斯的焦慮與缺失

1

以鷹的智商它當然能看出普羅米修斯的焦慮,不斷再生的肝臟味道的變化亦可清晰地將他的即時情緒傳遞給鷹。然而該鷹未被神賦予跨物種交流,又或者洞悉人心的能力,因此它也僅僅是能夠察覺到受懲罰者的焦慮,不可能得知后者正在為“鷹可能會被調(diào)走,換來一只全然陌生的生物”而焦慮。換言之,永恒的、被縛的受懲罰者早已對這只不停啄食自己肝臟的猛禽產(chǎn)生了難以言說的親近感,已然無法接受除它之外的任何他者。

又以及,鑒于鷹被神賦予的有限的思維,它也不可能意識到自己也陷身于這無盡的懲罰之中,進而醒悟到單調(diào)的行為和單調(diào)的菜單正是神為它設置的煉獄,又進而動了消極怠工、要求更換食譜和罷工的念頭。因此可以總結如下:

神之所以成為神,恰恰是祂既保留了受懲罰者的思維,又無比恰當?shù)貙土P執(zhí)行者的思維加以限制。

2

隨著箭的破空之聲和巨鷹轟然墜落,普羅米修斯的肝臟停止再生。這一完全無法預知的時間節(jié)點催生了一項錯誤,即,原本鷹啄食普羅米修斯肝臟的量與肝臟再生的量均等,簡言之就是鷹吃掉多少,肝臟就會長出多少。然而由于時間關系,普羅米修斯肝臟再生的速度總會稍稍遲于鷹啄食的速度,正如通常而言,廚師上菜的速度永遠趕不上食客們大快朵頤的速度,因此當英勇且好心的赫拉克勒斯干掉惡鷹之時,也即神的詛咒瞬間解除之時,普羅米修斯肝臟的再生也隨之停止,永久停滯于尚未復原如初的狀態(tài)?;蛟S正是這一缺損導致宇宙間某種神秘的平衡被打破,塵世的運行軌跡發(fā)生扭轉,自此人類世界中戰(zhàn)爭不斷,斯巴達與雅典之間的殺伐隨時發(fā)生在地球的每一處。哪怕那些地名并不叫“斯巴達”與“雅典”。

即使在當時,蒼穹中亦不乏偶然經(jīng)過的天神目睹了赫拉克勒斯義舉之后頗有些兆頭的一幕:

被拯救的普羅米修斯并未像眾神所想的那樣,出于浩大的感激之情擁抱赫拉克勒斯,反而一臉戚容地注視著鷹的尸體,那個再也不能對祂施加痛苦的畜生。然而即使以神的視角當時也無法發(fā)現(xiàn)人類的締造者兼盜火者雙目中的癲狂,預警與修正自然也無從說起。眾神最后看到的是,行完注目禮后的普羅米修斯緩緩抬起頭,仿佛從某種不可估量的悲痛中掙脫出來似的,隨即捂著右脅,踉踉蹌蹌,爬上云端。高加索的巉巖上,只剩下失語的赫拉克勒斯,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那樣呆立原地。

威克菲爾德2023

2023年初春,威克菲爾德先生[12]準備從他還算幸福與安逸的生活中逃離。妻子兒女毫無疑問將因為丈夫與父親的憑空消失而陷入痛苦,這是顯而易見且可輕松預知的,對此我們可以認為威克菲爾德先生早有預案或者完全不需要什么預案。此刻他只需著眼于某些小事,比如帶上些足夠支撐他活過第一階段的現(xiàn)金,直至在某個陌生的落腳處找到工作。手機支付與信用卡分分鐘就會泄露他的行跡,因此他壓根兒就沒打算帶這兩樣東西。那么,這筆現(xiàn)金必然是件具有相當重量的包裹。而且,鑒于自己已人到中年,雖說離衰老尚遠,但身體已經(jīng)向它的主人發(fā)送出不那么樂觀的信號,加上路途顛沛,諸如感冒發(fā)燒拉肚子的常用藥還是要帶一些的,須知這之中很有些是處方藥,在任何地方就醫(yī)都難免暴露行跡。就算他早就與社??ㄟ@種東西切割,身份證還是要出示的。至此,威克菲爾德先生不得不在便箋上寫下待辦事項又一:假身份證?加問號是因為,他實在是不知道找誰去辦,辦好后又能不能幫他隱藏身份,順便還借此解決一路暢通無阻的購票事宜。作為一個曾經(jīng)時常出差的人,威克菲爾德深知丟掉身份證會給出行帶來怎樣的麻煩,那個小卡片中暗藏的芯片又與這個時代有著如何緊密的聯(lián)系。該死的科技。想到這兒我們這位急于出走的主人公爆出了粗口,罵完又矛盾地盼著假證販子的科技水平魔高一丈。更何況這一路還不知頭頂上有多少只麻雀般密集的攝像頭需要對付。對此可憐的威克菲爾德先生的全部舉措只是一頂棒球帽,仿佛僅僅是壓低帽檐就可以讓自己如同水消失在水中。那么看來只有一法,打消遠走他鄉(xiāng)的念頭,就在自家對面租個斗室,最多添置個望遠鏡,威克菲爾德先生就可以近在咫尺地觀察妻子在未來歲月中容顏與心態(tài)的變化,看著子女在父親缺席的情況下如何成長。而當他在若干年后想重回故地之時,只需穿上外套,跨過這條熟悉無比的街道就可以回到家,“得啦,讓咱們祝威克菲爾德睡個好覺!”[13]至于他怎樣向那時已接受丈夫失蹤或者死去的老妻解釋這漫長的缺位和出走的緣由,那是威克菲爾德先生自己的事。且慢。他叫停了自己的思緒,此時難免還要為自己跳出軀殼,代入旁人的暢想感到羞愧,而真正令威克菲爾德止住遐想的是——他總算意識到,即使將出走的距離縮短到一條街的寬度,自己仍然需要解決列在本子上,以及還沒有被他列在本子上的所有問題。答案令人沮喪,他根本無力解決哪怕其中的一項。終于他想到了死,只有死才是無需解決任何現(xiàn)實問題又可以完成逃離的唯一方案??墒俏覀兊耐朔茽柕孪壬鷱膩砭蜎]想過去死。于是作為一個原本無比決絕的逃離者,他的絕望可想而知。要知道威克菲爾德先生可是連自家的門檻都沒邁出半步。然而如你所知,誰也幫不了他,身處這一越發(fā)神秘卻又偏偏秩序井然的世界,哪怕是創(chuàng)造出他的“父親”,偉大的納撒尼爾·霍桑復生也無能為力。

大師與狐貍

“你來得可太是時候了,米沙,”德米特里·別利亞耶夫[14]博士向他尊貴的訪客大張雙臂,準備來個熊抱,卻及時收了力道,轉而輕柔,又不失熱情地擁抱了他的朋友。近在咫尺時他才發(fā)現(xiàn)米沙已經(jīng)瘦得脫了形?!拔覀兊拇笞骷遥铱商肽懔?,我敢說,這兒的每個狐貍崽子也都盼著見見你呢!”

“好大的勁啊,博士,”作家用他那蒼白頎長的手摩挲了下別利亞耶夫厚實的背,“你確定你養(yǎng)的是狐貍,不是西伯利亞熊?”這話換來別利亞耶夫的一陣大笑。笑聲可掩飾不安,那輕輕一抱令博士揪心,他的作家朋友越來越虛弱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幽默還硬硬朗朗的。

“茶炊我早就讓他們燒上了,趁這功夫,我先領你看看我的狗崽子吧!”

“不是狐貍崽子嗎?”

“等你親眼瞧見就明白啦!”

病骨支離的作家嗅覺依舊靈敏,先于眼睛抵達狐舍??諝庵袧庥舻?,狐貍特有的氣味,終年泡在此處的博士是聞不到的,假如別利亞耶夫發(fā)覺他的朋友鼻子在抽動,多半忍不住要說些辯解的話,“莫非你聞到狐臭味兒了?不可能的,我的朋友,一定是你的心理暗示搗的鬼,因為,經(jīng)過我?guī)资甑鸟Z化篩選,這些家伙的臭腺都大大退化了呢!”

狐舍由倉房改建而成,博士引領著作家行走在數(shù)千個鐵籠之間。每只籠子里都有一只或走或臥、皮毛斑斕的狐貍。看得出,這些被圈養(yǎng)的生物對訪客見怪不怪,沒有哪一只表現(xiàn)出受到驚嚇后的暴躁與焦慮,反而很有些狐貍主動湊近,似乎要跟兩個靈長類生物親近一番?!昂煤们魄瓢擅咨常幢闶且阅銈冏骷业南胂罅σ膊粫氲皆诂F(xiàn)實中看到這一幕吧。才不過七八代,就跟它們的野生祖先迥然不同了,不再有攻擊性,反而像小狗崽子一樣親近人。隨便放一只兩只出來,它們就會沖你搖尾巴,圍著你的腿打轉兒,還會全無戒備地躺在地上,讓你撓它們最最柔軟、最最脆弱的小肚皮。以你敏銳的觀察力,米沙,你肯定早就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耳朵已經(jīng)開始耷拉,吻也變短了,毛色也不再單一,斑斕了許多,這不正是達爾文說的‘馴化綜合征’嗎?瞧瞧吧米沙,還不到十代——”

“那么,如此不可思議的成就,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博士?”

“說起來并不復雜?!辈┦壳辶饲迳ぷ樱^續(xù)說道,“偉大的科學實驗未必都是精密與難解的。最初,我只是把戴了棉手套的手伸進籠子,撲過來撕咬我的就淘汰掉,膽怯的,躲到籠子盡頭的就留下,然后把篩選出來的,最馴順的雄狐與雌狐交配,它們產(chǎn)下的一代再次經(jīng)過篩選,就這樣,才不過三四十年的工夫,神奇的變化就真真切切地發(fā)生了。所以——”

“淘汰?”作家停下腳步,望向籠子里的生物,“請原諒我打斷了你,博士,我想知道‘淘汰’的含義?!?/p>

“哦。當然是——”別利亞耶夫答道,“當然是放歸野外,既然它們想保留自身的野性,就干脆給這些畜生自由。你了解我的,米沙,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選項嗎?”

沉默在兩人之間降臨。別利亞耶夫當然知道自己撒了謊,也知道他的朋友知道他在撒謊。無需查證他都清楚那些不可馴化的狐貍的尾巴此時正圍在什么人的脖子上??墒怯钟惺裁捶ㄗ幽??自己不過是個牽頭做實驗的科學家?!拔矣植皇抢钌芠15]。”博士癟著嘴,在心里說。

“這兒有點冷,你的熱茶不請我喝一杯嗎?”

“求之不得呢!哎呀都怪我,要是把你凍個好歹的我可怎么跟葉蓮娜·希洛夫斯卡婭[16]交代?”別利亞耶夫仿佛陡然活過來一樣,彈跳到前面引路,發(fā)覺不妥又忙不迭返身,把胳膊插入作家的腋下。那里的確冷冰冰。

坐在暖烘烘的茶炊旁,作家的臉上微微有了紅暈?!皩嶋H上我是來跟你告別的,我的朋友,腎病很快就將殺死我,你不必難過,死并不是件值得難過的事,作為杰出的生物學家對此你當然了解得無比透徹。干脆跟你說點反科學的吧,博士,我已經(jīng)預知了我的死,等人們把我裝進棺材抬出來的那天,棺材的右前角還會磕到羅馬舍夫[17]家的門,而你,作為不久后的抬棺人之一,屆時可以驗證下我是不是在說胡話?!?/p>

“好吧?!眲e利亞耶夫竭力調(diào)集、組織著輕松的詞句,“萬一碰到的是左前角我會沖著棺材說,‘你這個騙子!’”

“我的朋友,”作家報之以微笑,“如果你暫時不認為我是騙子,并且保證不生氣的話,我還想說的是,你的馴化實驗我不認為會收到一個令你滿意的結果。你知道我曾經(jīng)是醫(yī)生,就我所掌握的,那點可憐的生物學知識而言,狐貍固然是犬科動物,卻與狗天差地別,假如狐貍真的可以被馴化成通人性的狗,先人們早就這么干,并且早就干成了。據(jù)我所知,被強行圈養(yǎng)的野狐,即便誕下幼崽,也寧可把它們吃掉,這種在你我看來的殘忍之舉,卻可以確保它的后代逃過被囚禁、被馴化,失去本性的厄運,又兼能為它們積蓄能量,為了瞅準機會有力氣逃走。即便是狗,我也不認為是由狼馴化而成,狗這種生物更像是上帝恩賜給人類的跨種族伙伴,我相信寫在狼的基因里的野性,永遠不會突變?yōu)楣返呐?,當然,你非說是忠誠也可以。你的狐貍也是如此,盡管你認為它們在你的馴化之下越來越像狗,可也僅僅是像而已,焉知不是忍辱偷生的暫時妥協(xié)呢?它們終究不會成為狗。否則,都已經(jīng)繁衍了快十代,為什么你還不敢打開籠門呢?總之,狐就是狐,不是豬不是羊不是牛馬驢騾,自然的律法是不會允許這種有悖天性的事發(fā)生的。最后,我不得不說的是,博士,你的實驗讓我難過了,物傷其類的那種難過,它讓我想到了人,正在被篩選,正在被馴化,正在被淘汰的,你我的同類?!?/p>

沉默再次降臨。別利亞耶夫原本是想說些什么的,“唉,米沙……”他不甘心,可這是他能出口的所有。作家的語調(diào)也低沉下來,“不該苛責于你,我的朋友,畢竟,這種事并不經(jīng)常發(fā)生在實驗室。”

告別時作家擁抱了他的生物學博士朋友。“忘掉我吧,原諒我這個不夠格的朋友在你這兒下了個‘不祥的蛋’[18]。以及,別忘了出席我的葬禮,說不定還要拜托你花幾個盧布幫我修鮑里斯·羅馬舍夫家的門框呢!”

“米沙的背影像頭狼,”在追思會上別利亞耶夫跟葉蓮娜說,“曠野里的孤狼?!?/p>

奧斯維辛的神跡

一百歲的亞伯拉罕·約書亞總會被孫子和重孫子們問起他的過去,講述總是一致的,開頭第一句也永遠是:

在奧斯維辛活下來就是個奇跡,不,神跡,說明上帝還是存在的——

亞伯拉罕·約書亞說,他身邊那些如同枯草般不斷被死神連根拔掉的同伴,大多數(shù)已對上帝絕望?!疤乩彩怯械模捅热缣稍谖疑箱伒哪莻€家伙,他一直都是樂觀的,他說上帝不會眼睜睜看著祂的選民被趕進毒氣室,更不會容忍德國人把他身上所剩無幾的脂肪制成肥皂。可是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氣上帝也沒來救他。”講到這兒通常他的孫輩們就會問:

“那么爺爺,您是怎么活下來的呢?您懷疑過上帝嗎?”

慈祥的約書亞爺爺就會答道:“你們的爺爺可不是懷疑者多馬,我是萬萬不會質(zhì)疑上帝祂老人家的。孩子們,此刻我正活生生地給你們講我的故事就是上帝存在、并且不會拋棄猶太人的證據(jù),不然你們這些小家伙也就都不存在了。至于我怎么活下來的,簡單說就是,需要智慧、勇氣和今天的你們?nèi)舴怯H歷、絕難想象的忍耐。當然,還要有一點點運氣,以及對上帝無比的虔誠?!?/p>

“德國人真的會隨意殺死你們嗎?就像槍斃一條狗那樣?電影上就是這么演的?!?/p>

“沒錯孩子?!眮啿薄ぜs書亞揉著日漸昏花的老眼說,“德國人就是魔鬼,他們不僅自身是魔鬼,還會把我們中間的某些人變成魔鬼,那些被變成魔鬼的猶太人叫‘卡波’[19],負責監(jiān)視其他猶太人,一旦發(fā)現(xiàn)誰有逃走的念頭,或者哪怕是對集中營豬狗不如的待遇嘟囔兩句,第二天那人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告密的就是卡波。可我們一開始根本就不知道誰是卡波,跟所有人一樣,卡波也睡在集中營里,同樣穿著帶有黃色六芒星的條文囚衣,所以我們只好閉上嘴巴,什么都不說??墒遣挥枚嗑茫词故窍棺右材芸闯瞿膫€是卡波了,因為只有卡波的臉上有血色,嘴唇上說不定還會泛著點油光,不用說那當然是出賣同類的獎賞。于是就不斷有卡波被秘密處死,說不定也有被冤枉的,可是沒辦法,大家實在是太恨那些無恥的附逆者,靠吸食同胞的血,猥瑣不堪地活下去的渣滓了。再后來德國人就不讓卡波跟我們睡在一起了,還給了他們制服,頭臉都罩在里面的那種,好讓我們認不出他們。因為藏在制服里,卡波變得更加兇狠,更加肆無忌憚,可以全無顧忌地對同類為所欲為了?!?/p>

“那后來呢爺爺,可恨的卡波都被殺死了嗎?”

“是的,大部分都被殺死了,僥幸活下來的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墳墓或者監(jiān)獄。”于是孩子們鼓起了掌,呼嘯著跑去玩其他的游戲,只剩下個躺在嬰兒車里叼著奶嘴的,就連亞伯拉罕·約書亞也說不清是自己重孫還是曾孫的小不點兒,他正在習習的微風中睡得香甜?!翱晌揖褪莻€卡波,”老頭兒輕輕搖著嬰兒車,扶手上的風鈴微微作響?!耙遣蛔瞿切嘧咏^孫的事,我可就真的斷子絕孫了。你說是不是這么回事,小家伙?”

注釋:

[1] 法爾賽織女星,當時加繆就坐在這輛車的副駕。

[2] 《第一個人》,加繆未完成也永遠完不成的長篇小說手稿。

[3] 加繆的出版商米歇爾·伽利馬,后排的女士是他夫人。

[4] 1960年1月4日就是加繆因車禍死亡的那天。

[5] 徐星,中國作家,導演,代表作有《無主題變奏》《剩下的都屬于你》。九十年代曾就讀海德堡大學。其余均為目的為致敬的虛構。

[6] 布羅尼斯瓦夫·捷克(Bronisaw Czech,1908年7月25日-1944年6月5日),波蘭滑雪健將、藝術家,曾參加四屆冬奧會。1944年在集中營被殺害。

[7] “浴室”,納粹黨衛(wèi)軍將毒氣室稱為“浴室”。

[8] 當時死于納粹集中營的人脂肪被取出,制成肥皂。

[9] 魯?shù)婪颉ず浪梗瑫r任奧斯維辛-比克瑙營地指揮官,黨衛(wèi)軍骷髏隊守衛(wèi)的領導者。

[10] 安妮·弗蘭克(Anne Frank,1929年6月12日-1945年3月),《安妮日記》作者,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被關押了7個星期,1945年因感染斑疹傷寒死于伯根-貝爾森集中營。那句“我希望我死后,仍然繼續(xù)活著?!本驼运娜沼?。

[11] 埃德蒙德·古斯塔夫·阿爾布雷希特·胡塞爾(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1859年4月8日-1938年4月27日),男,20世紀奧地利著名作家、哲學家,現(xiàn)象學的創(chuàng)始人。馬丁·海德格爾的恩師。1941年《存在與時間》再版時,海德格爾刪去了給胡塞爾的獻詞,聲稱是受到書商的壓力。在海德格爾任弗萊堡大學校長期間,禁止他的猶太裔老師胡塞爾進入大學圖書館。

[12] 霍桑短篇小說《威克菲爾德》中的主人公。

[13] 引自《威克菲爾德》原文。

[14] 德米特里·別利亞耶夫,前蘇聯(lián)生物及遺傳學家。他主導的馴狐實驗始于1959年,布爾加科夫死于1940年,現(xiàn)實中兩人無交集。

[15] 李森科,蘇聯(lián)農(nóng)學家。

[16] 葉蓮娜·希洛夫斯卡婭,米哈伊·阿法納西耶維奇·布爾加科夫的遺孀與遺作整理者。

[17] 布爾加科夫的鄰居,劇作家鮑里斯·羅馬舍夫。

[18]《不祥的蛋》是布爾加科夫的小說。

[19] 有關卡波(KAPO),蓋世太保頭子海因里?!はD啡R曾說,“一旦他(猶太人)成了卡波,就可以不用與其他囚犯睡在一起了。如果我們對他不滿意,他就不再是一個卡波,會返回營地和其他囚犯睡在一起……他十分清楚,那里的人在頭天晚上就會殺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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