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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摸象說襲人

2024-01-12 17:22:43田崇雪
名作欣賞 2024年1期
關鍵詞:王夫人大道理賈寶玉

田崇雪

從第三回襲人登場,到最后一回襲人出嫁,粗略統(tǒng)計,整部《紅樓夢》中,襲人出現(xiàn)或提及襲人的將近90 回,接近3/4 的回目。襲人的篇幅很長,戲份很重,筆墨夠濃,圍繞著襲人的論爭也是相當?shù)募ち摇⒕d長,二百多年來,從未斷絕。分歧之大,水火不容。

譬如,面對襲人,如果站在現(xiàn)實主義、普通讀者的立場上,你就會特別地同情她,因為她就是我們普通人當中的一員?。核某錾碡毢①u身為奴本身就值得同情,她的追求上進顯得多么勵志,她的溫柔和順多么深得人心,她的面面俱到、廣結(jié)善緣多么值得我們反思為人之道,其忍辱負重顯得多么顧全大局。但是,如果站在理想主義、詩與遠方的立場上,你的想法就會截然相反,你就不能容忍,甚至會討厭她、鄙視她:人怎么可以如此地甘被奴役?人怎么可以如此地無情無趣、無時無刻不在滿口大道理?人怎么可以如此地雙標茍且、言行不一?你能找到襲人像哈巴狗一樣的證據(jù),我就能找到襲人敢于反抗懟上的實例;你能舉出襲人忠與賢的例子,我就能舉出襲人奸與詐的事實。即便是同一件事實,你能分析出其忠心耿耿,我也能分析出其喜新厭舊。那么,襲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閱讀文學作品畢竟不是面對生活本身,必須遵循閱讀欣賞的一般路徑,既不能過于投入地鉆進去出不來以某個角色自命;也不能過于高高在上、不接地氣、高蹈宏論,而是盡可能地以文本所提供的事實為前提,以作者的傾向性為參照,以同情之理解為方法去分析,盡可能地得出一個相對比較全面、客觀和完整的答案。

看過了幾乎所有的論爭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在所有對襲人的贊美的評論中,幾乎都是從世俗人生的角度對其生存層面的高度肯定,鮮有精神層面的探尋、靈魂層面的追問,審美層面的研判就更是幾乎沒有的。整體而言,對生存道德、人情世故的熱衷遠遠超越了對存在審美、精神志趣的品評。

接下來,我將從生存之術、生活之道和存在之思三個層面來分析分享關于襲人這一人物形象的內(nèi)涵特征。

生存之術

無論從何種層面來分析都不能無視文本所提供的最基本的事實。

關于襲人,文本所提供的事實很多,不能面面俱到,我們只選擇最典型的、爭議最大的、最能夠說明一個人本質(zhì)特征的事實來分析。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第三回)

這是第三回襲人出場時作者的交代,交代的是襲人的身份:本名珍珠,曾經(jīng)是賈母的丫鬟,現(xiàn)在給了寶玉。一直到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襲人的重頭戲,才由襲人自己補充交代出身世:襲人在很小的時候就因為缺衣少食被父母賣給了賈府,而且是“賣倒的死契”,先后服侍過賈母、史湘云,現(xiàn)在是賈寶玉的首席大丫鬟。

通過作者的交代和襲人自己的補充交代,我們可以比較完整地弄清楚襲人的身世和身份。就身世來說,襲人生于貧寒之家,貧寒到生計無著、賣兒賣女的地步。就身份來說,襲人是“外買的”,不是“ 家生子”,而且是“賣倒的死契”。就襲人的主觀感受來說,在賈府里做丫鬟還是不錯的,吃穿都和主子一樣,也不朝打暮罵的。她很滿意,甚至很享受。

出身的貧寒、從小被賣的經(jīng)歷決定了襲人在賈府的第一要務便是生存,站住腳,活下去,然后才是“如何活得好”等問題,再然后才是“詩與遠方”的問題。

外買的、非家生子,這意味著襲人在賈府毫無根基,沒有任何援手,一切全靠自己,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環(huán)境的險惡注定了襲人想要生存下去,的確不太容易。

“賣倒” 意味著不能更改,“死契”意味著不能贖身。當然,也不是絕對不可以,那要看主人家是否足夠?qū)捄袢蚀?。這一方面意味著襲人要為奴到老,另一方面也意味著賈府必須為襲人負起全責。強調(diào)這點非常重要,最后一回,襲人被趕出賈府,被迫嫁人,對襲人來說是終于被棄,對賈府來說就是嚴重違約。

因此,評價襲人如果能夠時時顧及其身世和身份,從生存之術上來考慮,很多問題也就不是問題了。也就是說,對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無文化、無家教的丫鬟,我們不能要求太高。服侍過三個主子,一步步爬到賈寶玉首席大丫鬟的位置,而且能被王夫人看中、利用(當然,也可以說是“信任”,能被利用至少說明還有價值,具體到襲人來說,能被利用也是一種恩賜),沒有超常規(guī)的付出是不可能的。至于“超常規(guī)”到何種地步倒是可以爭論的:有些是可以付出的,有些是不可以付出的。既然是為奴,就要有為奴的職業(yè)倫理,既然是做人就要有起碼的做人底線。譬如“尊嚴”“不告密”“不踩人”就是底線。貧寒不是不要尊嚴的理由,生存不是可以踩著別人往上爬的借口。更何況,大觀園中畢竟還是有那么多的視尊嚴若生命的丫鬟,安分守己、不害人的奴仆大有人在。

按照生存法則,在為人處世上,襲人在初進賈府服侍賈母的那段時光里還是可圈可點的?!安谎圆徽Z的沒嘴葫蘆”,這是賈母對襲人最初的印象和評價,這一比喻非常形象、生動、有趣、準確且容易理解。很多討厭襲人的讀者,單從這一句話的評價,就簡單地認為賈母是被襲人的偽裝瞞過了。其實,如果考慮到侍奉賈母時的襲人(當時還叫珍珠)是剛剛被買進賈府的,就不會輕率地認為賈母被襲人瞞過。對比后來的“能說會道”,早期的“不言不語”的確是有些偽裝,但此時的偽裝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畢竟是剛剛從一個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貧寒之家,一腳踏進了這樣一個鐘鳴鼎食的富貴之家,多做少說、察言觀色才是正理。所謂“沒嘴的葫蘆”,真正的意思并非不會說話,而是話語雖少,但心里有數(shù)。這只能說賈母看人特準,豈能作為被瞞過的證據(jù)?

按照生存標準,在尊嚴感上,襲人比鴛鴦就差了一大截。按照襲人自己的說法,在她第一次回家的時候,她家里人是準備為她贖身的,她是可以不再為奴的,然而,她竟然以吃穿和主子一樣,也不朝打暮罵為理由,也許還暗含著一個說不出口的虛無縹緲的“寶二爺姨娘”的身份期待為理由給拒絕了。在“生存”和“尊嚴”并沒有沖突到只能二選一的情況下,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生存”,放棄了“尊嚴”,這足以說明,襲人是貪戀榮華富貴的,必要的時候,哪怕犧牲一些尊嚴,也是在所不惜的。作為“家生子”的鴛鴦,在沒有選擇的前提之下,卻依然守住了“可以為奴,但絕不做妾”的尊嚴底線;作為“外買的”襲人,在有選擇的條件之下,卻選擇了“甘愿為奴”。這就是差距,挺襲人的讀者無論如何都沒有理由為她辯護的。

按照生存原則,在不踩踏別人、忠誠度上,襲人比紫鵑也差了一大截。

襲人到底有沒有“告密”?這一點是所有關于襲人之爭的重中之重,也是所有談論襲人的人無法繞過的話題,因為它直接關系到襲人的道德品質(zhì)。

很多反襲人的讀者認為襲人就是告密者,向王夫人建言獻策,要求將賈寶玉搬出大觀園,隔斷其和姐妹們的交往,就是不折不扣的告密。很多挺襲人的讀者則咬文嚼字,從告密的定義上分析,認為說襲人告密是冤枉她了,而且還搬出真正的告密者另有其人,譬如王善保家的等,為襲人開脫、撇清關系。也有人為了顯示公允,說“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

我不是反襲人,也不是挺襲人,我只是就事論事地來分析襲人的如此作為是否妥當?是否突破了為奴、為人的底線?是否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

這就有必要再次回顧一下襲人的身份:不錯,襲人是賈母因為溺愛寶玉,才被送給了寶玉的,這里面隱含著一個重要問題:從服侍賈母到服侍寶玉,襲人過戶了沒有?這一點非常重要,重要到關乎為奴的底線。作為一個丫鬟,除了為人的底線倫理之外,還有一個為奴的職業(yè)倫理底線必須堅守,如果職業(yè)倫理沒有守住,也是要遭人詬病的。過戶了是一種說法,沒有過戶就是另一種說法。那么過戶的標準是什么呢?工資誰發(fā),對誰負責,有了事情該首先向誰請示匯報,就是幾個硬指標。

第三十六回明確交代過,王夫人問鳳姐,老太太屋里丫鬟的工資有幾個是一兩的,鳳姐說有八個,現(xiàn)在是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則明確說到,襲人還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鳳姐則更明確地挑明,襲人的工資依然是在老太太的丫頭賬上領。也就是說,就工作關系來說,襲人只能說是暫時的借調(diào)。

為什么要強調(diào)這一點呢,因為這一點直接決定著,襲人在寶玉那里的所作所為是否得體、妥當,是否合乎職業(yè)倫理。

就拿襲人對王夫人的建言獻策這一最大的爭議點來說,按照職業(yè)倫理、契約意識來說,這是一種非常明顯的越軌之舉。

寶玉挨打之后,釵、黛、鳳等一干人輪番探望,此時,王夫人要一個服侍寶玉的丫鬟去她那里回稟情況,襲人便在權衡利弊之后,自作主張奔赴王夫人處,然后就是說服王夫人應防患于未然等一番大道理。

首先,王夫人只是說要一個丫頭過去,并沒有指名道姓地要襲人過去,王夫人見到來的是襲人,也是埋怨她不該撇下寶玉不管就忙忙地過來。襲人的“搶抓機遇”的確有些“搶”過了頭,而且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的無心之舉,而是一種權衡利弊之后的精致利己。超過了一般的盡職盡責,有了投機攀附的嫌疑。反襲人的讀者說她心機重,其實并沒有冤枉她。

其次,寶玉挨打的根本原因是在大觀園外游蕩優(yōu)伶,直接原因是賈環(huán)添油加醋的誣告,和大觀園內(nèi)的姐妹們沒有任何關系,這些襲人都是清楚的,可是襲人卻故意歪曲事實,建言獻策要求讓寶玉搬出園子。明明隱含著自己的欲望和私心,卻打著“為寶玉好”這一冠冕堂皇的旗號以及一番男女大防的“大道理”。而且奏效了:一是討得了王夫人的歡心和認可,一口一個“我的兒”叫著;二是為大觀園的風流云散埋下了沉重的伏筆。

再次,這一次的建言獻策,的確并沒有指名道姓,誰有可能和賈寶玉“作怪”,做出“不才”之事,如果嚴格按照“告密”的定義來說,的確是夠不上,但依然屬于名不正言不順,既不合法,也不合理,更不合情,只能算是投合了王夫人的個人私愿。作為一名“借調(diào)”的丫鬟,一背著現(xiàn)在的主人賈寶玉,大道理,這就是名不正言不順,違背了職業(yè)倫理。明知道賈寶玉挨打的原因,卻故意避而不談,繞著灣子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出主意、想辦法,此為不合法理;明知道賈寶玉的性情和癖好,卻偏偏逆著賈寶玉的性情來,迎合討好固然不好,但逆行也不見得一定就好,此為不合情。

最后,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場所謂的建言獻策是見不得光的:對襲人來說,相當于打通了一條通向王夫人的密道,攀上了王夫人的高枝,取得了王夫人所謂的“信任”;對王夫人來說則是多了一條眼線。雖然無法一一坐實襲人的告密之舉,卻也無法一一撇清襲人的告密嫌疑:即便是作者點明了是王善保家的告的密,也不能排除襲人的告密,因為二者并非矛盾的非此即彼。有了第一次就會有N 次,這一次沒有指名道姓,也不能保證下一次不會指名道姓。正如有的學者所說:文學創(chuàng)作不同于法律上的“疑罪從無”,“事出有因”可能比“言之鑿鑿”,更富有藝術的張力。

襲人此舉,不但是職業(yè)倫理上的越軌之舉,而且還是為人上的突破底線。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找不出為其辯護的理由。

自己活,也得讓別人活,生存之術的底線是不能損人利己。

生活之道

站穩(wěn)了腳跟,做到寶玉的首席大丫鬟位置,攀上了王夫人的高枝,特別是被王夫人默許、默認其將來的姨娘身份(工資漲到跟姨娘一樣多)之后,這襲人應該說是脫貧了,再也不用為生存發(fā)愁了,接下來就是如何生活得更好一些的問題了。因此,我們就應該從生活之道上來看看襲人的妥與不妥了。

生活之道的確比生存之術要復雜很多。生存之術的終極目的是活著;生活之道的終極目的則是活好,活好比活著要復雜百倍。譬如活得好的一個首要問題是如何與別人相處。是我行我素、鋒芒畢露、活出個性、活出自我、活出情趣叫活得好,還是深沉內(nèi)斂、溫柔和順、廣結(jié)善緣、忍辱負重、承擔一切、嚴格按照現(xiàn)存的道德規(guī)范叫活得好呢?很難說,但依然有一個標準:那就是不能言行不一、雙重標準、首鼠兩端。而恰恰在這一點上,襲人遭到了其反對派的猛烈炮轟。

譬如在“云雨情”和“獻計策”這兩件公案上,襲人的表現(xiàn)就是明顯讓人無法接受。

拋開是非對錯、合禮與否暫且不論,襲人是賈寶玉眾多侍女當中唯一被寫明了和賈寶玉有肉體關系的一個,可是在王夫人面前,她卻嚼舌根子說,我天天勸二爺,卻怎么也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特別愿意親近他,也怨不得他。而且當王夫人追問她,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的時候,她卻又心虛地回說,太太不要多心,沒有的事,不過是我的小見識。

首先站在一個道德的制高點上,撇清自己,指責別的女孩子和賈寶玉太過親近,搞得自己和賈寶玉的關系好像很清白、最得體似的。其次是面對王夫人直指要害的追問,卻又臉不紅心不跳地瞞過去。你既然自認為自己和賈寶玉的關系不算越禮,干嘛心虛不敢承認呢?不承認也有情可原,干嘛又說別人親近寶玉呢?這不是典型的賊喊捉賊嗎?

再譬如,第六十七回,夏末秋初,大觀園中,果子剛熟。襲人在去看望鳳姐的路上,遇到了老祝媽正拿著撣子驅(qū)趕果子上的蜜蜂,于是呢,便與老祝媽聊起了果子的長勢成色。這老祝媽呢,大概也是想拍拍襲人的馬屁,便笑著說,今年果子雖糟蹋了些,味兒倒好,不信摘一個姑娘嘗嘗。這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情,卻不料襲人疾言厲色地借此宣講了一番“嘗不得”的大道理:什么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也得上頭先享用,什么你都是府里的老人了,怎么連這個規(guī)矩都不懂,等等。搞得老祝媽只好賠笑說,姑娘說得是,是我老糊涂了。

我想,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在看到這一段的時候,都會感到不爽吧?民諺云,生瓜梨棗,見了就咬,這是常識的常識,哪里就上綱上線到“不懂規(guī)矩”那樣嚇人的高度?道理十足,但情趣全無。一個時時處處把大道理掛在嘴上的人,按理說應該是處處遵守大道理的人啊,可事實卻又并不是那么回事。聯(lián)想到前面第三十二回,她竟然以自己身上不好為理由要求湘云替她做鞋子。表面上是“求”,其實不就是支使、指派嗎?賈府規(guī)矩,有仆人使喚主人的嗎?雖然可以用主仆關系處得好為襲人開脫,但也不排除湘云“好說話、隨和、不計較”的弱點被襲人抓住并加以利用,襲人是特別會看人下菜的。

關鍵是襲人這種越禮之舉可不是這一件兩件:她曾經(jīng)給丫頭蕙香改名字,也曾經(jīng)讓薛寶釵為她做針線;她曾經(jīng)背后議論過黛玉的懶,也曾經(jīng)當著鴛鴦、平兒的面罵過賈赦的好色。如此說來,這襲人究竟是守規(guī)矩,還是不守規(guī)矩呢?當然,喜歡襲人的也能從中解讀出襲人的正直無畏、心直口快,但是看人一定要著眼于大處、整體和全局。對襲人來說,這種雙重標準、自我矛盾、前后矛盾比比皆是。

在生活之道上,襲人的確如王夫人所說,是慣于講“大道理”的,輪到自身卻通常忘記了這些“大道理”。

一個慣于講大道理的人,是很難有生活情趣的。譬如“云雨情”,這對男女雙方來說是多么重要的時刻、多么重大的事情,尤其是對作為弱勢的女性一方來說,就更是刻骨銘心,可是襲人想到的竟然是越不越禮,而不是情不自禁。在襲人看來,不過是一次盡心服侍而已,并沒有看出在襲人的心靈深處刻下多么深刻的烙印。表面上的溫柔和順,掩蓋不住骨子里的冷酷、無情和自私。這就又牽涉到襲人的所謂“癡”。

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第三回)

就是作者這么簡單的一句對襲人的評價,竟然也有著大相徑庭的解釋:挺襲人者,解讀出的是襲人的癡情、忠誠、執(zhí)著;反襲人者,解讀出的卻是襲人的喜新厭舊、薄情寡義。的確,單看侍奉一個主人的時候,襲人的表現(xiàn)是忠誠,可是聯(lián)系起來看呢?正好走向了忠誠的反面。這就是漢語言文學的魅力,也是作者用筆的妙處。貌似誰都愛,其實誰都不愛。表面上看最忠誠,骨子里卻是最無情。無論是表面上的忠誠還是骨子里的無情,最終都必須服從于自身利益的考量。

這便是襲人的生活之道:我可以溫柔和順,我也可以金剛怒目;我可以忍辱負重,我也可以借刀殺人;我可以信誓旦旦,我也可以翻臉不認人。一切都以我的利益為中心。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她勸寶玉說,只要遵從她的“約法三章”,即便是“刀擱在脖子上”“八抬大轎抬她”,她也不會離開賈寶玉,近乎海誓山盟了,聽起來多么感人,單看這一處誰能說襲人不是個重情重義的?可是到了第三十六回,一旦知道王夫人內(nèi)定其為寶玉未來的姨娘之后,立馬就變成了另一副面孔,冷笑道,你倒別這么說。從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寶玉笑道,就算是因為我的不好,如果讓外人知道是因我的不好,你才離開的,你還能覺得多有意思是咋的?至此,襲人卻說出了最無情的一句話:有什么沒意思,難道做了強盜賊,我也跟著?雖然是以玩笑的形式說出來的,但聽起來是那么的冰冷。剛說過的“刀擱在脖子上”“八抬大轎抬她”也不會離開的話轉(zhuǎn)臉就忘了。

還是在這一回,寶釵來探望寶玉,襲人正在為寶玉縫肚兜,她卻以坐得時間長了腰酸背痛為理由,出去伸個懶腰、喘口氣,把寶釵一人留在了正在睡覺的寶玉身旁,寶釵似乎也忘情地坐在了襲人的位置上繼續(xù)襲人未完的針線活,這場面多么溫馨香艷!那么,襲人在王夫人那里談的那一番男女大防的大道理哪去了?一到了自己和寶釵身上,大道理那根弦怎么就徹底放松了呢?

還有一件爭訟最多的案例就是,當晴雯被趕出大觀園之后,寶玉便預感到可能是最后的訣別,于是便想起枯萎的海棠,進而聯(lián)想到世亂則萎、世治則榮的孔廟之檜、諸葛之柏、岳飛之松以及楊貴妃沉香亭的芍藥和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墳上之枯草等,說了那么多無非想說天人感應,晴雯遭劫也是早有預兆的,結(jié)果卻遭到襲人強烈的搶白:“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jīng)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第七十七回)

反襲人者認為,此句徹底暴露出了襲人的真面目:終于不需要偽裝,爭榮夸耀之心昭然若揭。挺襲人者卻從中解讀出了襲人的承擔,雖然是生氣的口吻,卻是一種在死亡面前的大擔當。證據(jù)就是后面的一句關于襲人的心理描寫:“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币馑际钦f,襲人這是在對寶玉用激將法,不如此不足以喚醒陷入悲痛旋渦的寶玉。

其實呢,如果要真正理解襲人的這一句狠話,不能只就這一句話的語境分析,還應該顧及整部小說。第一,放眼全書,襲人幾乎從來沒有說過如此重的、過激的話,有悖于襲人一貫的“溫柔和順”。第二,即便是為了從反面刺激寶玉夢醒,也不至于用如此重的話。第三,所謂“承擔”是談不上的。那么多比喻,固然是不吉利,在一般人看來,的確像是咒語,然而,在寶玉看來卻并非咒語,而是一種極高的禮贊,古往今來,有哪一個女孩的死亡能與那些圣哲先賢相提并論?再聯(lián)想到后面的《芙蓉女兒誄》,這相當于寶玉提前在為《芙蓉女兒誄》打草稿??!怎么能說是咒語呢?既然不是咒語,所謂襲人的勇于承擔之說不就落空了嗎?

綜上看來,這襲人的“賢”,到底有多少是真賢,有多少是偽裝?那些滿口的“大道理”,有多少是真信,有多少是旗號?對寶玉的那些付出,有多少是真的愛寶玉,有多少是曲線地愛自己?“云雨情”算不得錯,“進言王夫人”算不上錯,她當然可以不喜歡黛玉,爭容夸耀往上爬都算不得多大的錯,其錯就錯在不該如此“變臉”。

存在之思

人生,最終的價值在于覺醒、覺悟和思考能力,而不只是在于生存求生。

從襲人自覺地選邊站隊到金玉良緣一邊就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非常平常、正常、庸常的女孩,這是一個非常世俗、市井、市儈的女孩。除了生存之術、生活之道、坐穩(wěn)奴隸成為寶玉的姨娘之外,就再也沒有更高的追求了。

要求襲人擁有詩和遠方或者更高的夢想,的確有些強人所難。然而,作為《紅樓夢》中人的襲人可以沒有存在之思,作為《紅樓夢》的讀者,卻并不能沒有由襲人這一文學形象所引發(fā)的形而上的存在之思:那就是,怎樣的人生才是理想的人生!

以往的論者在論及襲人的時候,通常會把襲人和晴雯相提并論,并且把襲人和晴雯之爭與釵、黛之爭相提并論,這的確是個不錯的角度,從對比中更能看出個性特征。主人與主人之間、仆人與仆人之間、主人與仆人之間,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忠與奸、柔與剛、曲與直、情與理等等。但是這種對比也留有遺憾,如此對比往往會陷入二元思維,非常容易走向非此即彼,走向偏激和極端,愛恨兩極,不共戴天。

我這里呢,并不想重復前人的那些對比分析,我只是想探索一下,面對一個小小的丫鬟,怎么會有如此的兩極思維。除了前面我們提到的認識對象和認識主體各自的豐富性、復雜性和差異性之外,還有一個因素特別值得強調(diào),那就是作家本身的傾向性、創(chuàng)作手法的多樣性,也會影響到讀者對某個形象的判斷。

我們先來看作者借其筆下的人物對襲人進行的評判。

賈母評價她是個沒嘴的葫蘆,王夫人說她笨笨的,比寶玉強十倍,薛寶釵比較尊重她,林黛玉直呼其為嫂子,薛姨媽說她模樣兒不用說,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里頭帶著剛硬要強,她自己更是謙虛說自己真笨。寶玉呢,對她的感情相對比較復雜,有一個變化的過程:從最初的依賴到后來的敬重,從開始的懷疑,到后來的完全不信任,一直到最后給出的鑒定評語是“靠不住”。比較而言,還是寶玉的判斷相對比較準確。

由以上《紅樓夢》中人對襲人的評價,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看襲人:與其說她有多好,倒不如說她有多俗;與其說她有多壞,倒不如說她有多俗;與其說她有多復雜,倒不如說她有多平庸。與那些一心夢想著嫁入豪門的女孩相比,她不過是比較幸運地被賣入了豪門,其最高的理想不過是過上好日子而已,而能讓她長久地過上好日子的最現(xiàn)實的打算就是坐穩(wěn)寶玉姨娘的位子。除此之外,再也無它。這只是一個世俗的女孩合理的理想和愿望,算不得多大的惡,更構不成犯罪,即便是為此得罪過甚至傷害過一些人。然而,即便如此,她的理想也終成泡影,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她最終被賈府無情地拋棄。因此,充其量也就是個凡人的悲劇、小人物的悲劇。

對寶玉來說,襲人可以是保姆,是姐——是母親,唯獨不是情人,雖然有了肉體上的肌膚之親,但精神上的隔膜感和靈魂上的疏離感卻是不可否認的。雖然與寶玉日日生活在一起,但我敢說,寶玉的話她是聽不懂的,恐怕她也懶得去懂,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看,這都是完全隔膜的兩個世界中的人。

在寶玉的姨娘人選上,賈母看好的是晴雯,王夫人看好的是襲人。不過是王夫人先斬后奏罷了,既然親娘內(nèi)定了人選,做祖母的似乎也不好再說什么,卻間接地表達了一些不滿。由賈母和王夫人分別看好晴雯和襲人,也可以反觀出襲人性格的另一個重要特征:無趣。因為賈母雖然地位至尊,卻并非一天到晚不茍言笑、寶相莊嚴,而是一個特別有情趣的老太太,插科打諢,給人起綽號,譬喻類比,講笑話,都是她特別拿手的,其看人評人往往一針見血、鮮活生動。而王夫人則相反,具體的、日常的生活中,你很難看到王夫人的喜怒哀樂。一個生活中特別有情趣的人是很難喜歡上一個生活中無情趣的人的;反之也一樣,一個生活中特別無趣的人,也很難欣賞一個生活特別豐富多彩的人。所以,能被王夫人欣賞的人和能欣賞王夫人的人,你就可以看出她該有多無趣:他們眼中只有功利,沒有審美;只有利用,并無信任,更不要說真情。襲人先被利用后被拋棄的命運就是最好的證明。

接下來,我們再來看作者的傾向性。

文學理論的常識告訴我們,作者的傾向性首先是一定要有,其次是一定要藏。有不成問題,關鍵的是藏。藏的方法直接關涉到創(chuàng)作的方法。創(chuàng)作方法當中最能隱藏傾向性的手法是春秋筆法和互文見義。這兩種創(chuàng)作手法,《紅樓夢》的作者已經(jīng)運用到出神入化。春秋筆法的本質(zhì)在于褒貶都在一句話中,是寓褒于貶,還是寓貶于褒,需要通過文本內(nèi)外的參照才能弄清楚作者的褒貶;互文見義的本質(zhì)在于不能脫離語境孤立地單憑某一細節(jié)去評判人物,而應該顧及全文、全書。

要想全面、深刻地認識襲人,必須顧及作者運用嫻熟的春秋筆法和互文見義。同時,還應該顧及一個人的評價,那就是《紅樓夢》的首席權威點評家脂硯齋。正因為其首席和權威,所以往往能夠影響到很多讀者的評價,以脂硯齋的是非為是非。

文學常識還告訴我們,不要說權威批評家,即便是作者本人的傾向性也只能作為參考而不能全盤接受的,因為形象永遠大于思想。一個人物的形象一旦成熟,對其闡釋,就是作者自己也無法掌控的。

那么,針對襲人來說,作者的傾向性是什么呢?縱觀全書,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貶多于褒,同情、可憐多于愛恨。為什么不能明明白白地寫出,卻偏要讓人去猜呢?原因倒也并不復雜,從脂硯齋一口一個“襲卿”“口氣像極!”等的批語口吻中,我們似乎感覺到作為襲人的原型很可能還健在。一個就生活在你身邊的人,而且對你恩,你卻偏偏不喜歡她,你在小說中該如何寫她?

講到最后,想到了一個成語:盲人摸象。

表面上看,盲人摸象不過是一個笑話:笑話那些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執(zhí)其一端、不顧其余、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等等的淺薄之見,其實,盲人摸象更是一則寓言:這世界就是一頭大象,我們每個人都是盲人,誰敢說他所見的大象就一定是一頭完整的大象?不過是有些屬于目盲,有些屬于心盲而已。

盲人摸象作為一種現(xiàn)象極為正常,沒有什么可笑的。認識對象的復雜、立體、多面、深邃,認識主體的立場、角度、方法、情感、思想,都可能導致我們無法全面地、立體地、深刻地去認識一頭大象,具體到一部文學作品就更是如此,除了認識對象和認識主體各自的豐富性、復雜性和差異性之外,還有作家本身的傾向性問題、作家創(chuàng)作手法的多樣性問題等,都會導致我們無法全面、深刻地認識一個完整的藝術形象。因此,我這里的說襲人也不過是盲人摸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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