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文建

漢樂府著名長詩《孔雀東南飛》，一般人都認為封建家長焦母和劉兄聯(lián)手制造了一場婚姻愛情悲劇。后人在為焦仲卿劉蘭芝的愛情婚姻悲劇掬一把同情淚的同時，也指出了焦仲卿缺乏主見，在《孔雀東南飛》故事故地，現(xiàn)在的安徽懷寧、潛山一帶，據(jù)說焦仲卿老家的人依舊把缺乏主見的男人呼作“焦二”，“焦二”就是焦仲卿。如果從維護家庭和諧穩(wěn)定，化解家庭內(nèi)部矛盾摩擦的角度，審視焦仲卿作為一家之主所該有的主見與擔當，就可以發(fā)現(xiàn)焦仲卿面對家庭瑣事沖動任性，激化婆媳矛盾，堅定了焦母逼走媳婦劉蘭芝的決心；劉蘭芝被遣回娘家，焦仲卿缺乏主動挽救的主見與作為，怯懦回避矛盾，放任事態(tài)滑向悲劇深淵?？梢哉f焦仲卿既是悲劇的受害者，也是悲劇的促發(fā)人。

一、任性倔強，激化矛盾

所謂“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傳統(tǒng)中國家庭中，往往是遇有大事男性當家做主，對此我們不能簡單粗暴地認作是對女性的壓制，其實有內(nèi)部的根本原因存在。因為性別天性的差異，女性一般比較感性，遇事往往容易情緒化，處理問題失之周全；男性相對比較理性，遇事能夠忍得住，冷靜理智地周全應(yīng)對。至今在生活中我們還經(jīng)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現(xiàn)象，有人家突然遇上大事，女人們大多是鼻涕眼淚一把抓，六神無主，只會哭，倒是男人們在旁邊沉著氣，冷靜地商量應(yīng)對。從全詩來看，焦家母子堂上爭吵、焦仲卿休妻與自殺，焦家經(jīng)歷如此變故，焦父一直沒有現(xiàn)身，顯然焦父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人世。父親不在人世，已經(jīng)成婚二三年的焦仲卿，在家中應(yīng)該當仁不讓地是一家之主的角色了，負有維護家庭和諧穩(wěn)定，化解家庭內(nèi)部矛盾摩擦的責任。一邊是寡居的生身之母，一邊是摯愛的枕邊嬌妻，夾在中間的焦仲卿確實難做人。他需要用智慧，既要做黏膠，黏住她們，不能讓她倆離散，又要夾在中間兩面周旋，做潤滑劑和減震器，不讓她們直接相對抗，惡化關(guān)系。焦仲卿作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離”，平常多在外少在家，與家人“相見常日稀”，不僅焦家婆媳之間磨合磕碰缺少潤滑劑，焦仲卿也缺少化解婆媳隔閡的切實歷練，缺乏左右逢源的機智。焦仲卿難得休假在家，劉蘭芝向丈夫傾訴“君家婦難為”，請求“及時相遣歸”。這本是小兩口私房話，人之常情，借訴苦抱怨撒嬌，討要丈夫的撫慰疼愛。作為既是丈夫又是兒子的焦仲卿，在聽了妻子一面之詞的訴苦抱怨之后，不是一面先柔情入微地去理解安撫妻子受累受傷的心，求她從長計議，暫時忍耐性子委屈自己；一面再私下找個機會，心平氣和并巧于策略地詢問母親個中緣由，窺察矛盾癥結(jié)所在，尋求化解的策略，并柔言寬慰母親消除心頭的怨氣，引導母親放大器量，看在兒子長期在外，媳婦勞作持家、代兒盡孝、含辛茹苦的份上，包容諒解媳婦。焦仲卿卻是“堂上啟阿母”，直接在家庭堂屋這處莊嚴尊貴、本該是子女接受父母訓教的場合責問母親。這一般是在外飽受壓制，回家仍不得耳根清凈，情緒沖動的人典型的任性過激表現(xiàn)：遇事不經(jīng)大腦掂量輕重利弊，不看場合對象，不考慮有無必要，心氣急躁，不計方式，不顧后果，一味地由著性子來。

高堂之上，母子倆進行了兩個回合的交鋒。第一回合，焦母本就已經(jīng)厭惡劉蘭芝，焦仲卿不揣摩母親的心意，直接自己躺平“薄祿相”，反夸劉蘭芝“幸復得此婦”，發(fā)誓“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責問母親“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似乎要替劉蘭芝討還公道。面對兒子任性暴躁，所幸焦母還算冷靜，一面教育兒子做人格局太小，一面說自己早就不能容忍劉蘭芝處處自作主張，深怕兒子會鬧，還安撫兒子要替他討鄰家美女秦羅敷做媳婦，勸兒子趕緊將劉蘭芝送走。第二回合，焦仲卿“長跪告”：“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不陳情不說理直接犯倔，頂回去把話說絕。招惹得焦母槌床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也把話說絕。

老話說“哪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家庭成員之間的一般性誤會與矛盾摩擦，在所難免，很多情況下很難也沒必要分出個誰對與誰錯，非窮究出一番冷冰冰的道理來?！扒骞匐y斷家務(wù)事”，而主要靠相互體諒包容與忍耐溝通，用暖暖的溫情來化解。如此，則彼此說話的場合、方式、態(tài)度和聲氣就成為消除隔閡、化解矛盾或激化矛盾的最為重要的關(guān)鍵。焦仲卿明知焦母心中有氣，卻簡單粗暴，不知進退，針鋒相對一句不讓，態(tài)度倔強，盡挑焦母不樂意聽的話說，屢犯焦母忌諱。在焦母來看儼然就是偏袒媳婦，上門問罪，忤逆不孝，怎能不傷心至極而勃然震怒。在一般生活方面焦仲卿任性犯倔，對焦母來說，可以忍耐遷就，但現(xiàn)在焦仲卿竟然站在媳婦一邊，粗暴地偏袒媳婦，公開與自己叫板為敵，這讓與兒子相依為命，把兒子作為自己唯一生存支柱的寡婦焦母，無論如何都是不能接受的。她必須鐵了心逼迫兒子休妻，趕走媳婦，因為媳婦劉蘭芝破壞了他們母子關(guān)系，劉蘭芝的存在已經(jīng)危及焦母余生的幸福。如此結(jié)局，焦仲卿不僅沒有發(fā)現(xiàn)家庭問題的癥結(jié)，消除誤會隔閡，化解婆媳矛盾，反而激化了矛盾，催發(fā)戾氣，并且還把自己攪進去，造成母子直接對立對抗，把尋常家務(wù)摩擦攪得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二、任性與怯懦的由來

焦仲卿遇事如此不能冷靜練達，任性暴躁，其實是其特殊的家庭成長環(huán)境造就的。既然焦父不在人世，除媳婦劉蘭芝以外，寡母帶著一雙兒女生活，三口之家，在當時社會，境況有點凄涼。據(jù)楊樹達《漢代婚喪禮俗考》考證，漢代結(jié)婚年齡一般是男子十五六歲，女子十三四歲［1］17-18。劉蘭芝明確說自己“十七為君婦”。同為漢樂府民歌《陌上?！分星亓_敷夸說自己丈夫的出仕履歷時說“十五府小吏”，焦仲卿在廬江郡府衙做小吏，他自訴與劉蘭芝成婚二三年“始爾未為久”，由此可以推知離異時劉蘭芝的年齡應(yīng)該在二十歲上下，焦仲卿的年齡應(yīng)該與妻子相仿?？梢娊怪偾渑c劉蘭芝成婚的這幾年，焦仲卿可能還處在他人生成長中的心理斷乳期，思想上急于自主獨立，總覺得對父母的依從是一種壓力和束縛，父母的過多關(guān)愛可能招致焦仲卿激烈反抗的表示。傳統(tǒng)社會從來都是母以子貴，一般情況下，母親對獨子都比較嬌寵，而丈夫不在人世的單親寡母尤甚。不講規(guī)矩，百依百順，事事哄著他，因為兒子成了她此生唯一的靠養(yǎng)與指望，深怕兒子再有閃失。然而少不更事的獨子往往不能體諒母親的凄涼惶恐，恃寵而驕，在家里尤其是在母親面前，遇事沒耐心，稍微不如意就亂發(fā)脾氣，犯倔，而寡母又每每遷就，久而久之，獨子變得任性倔強，寡母也好生無奈。然而年輕的獨子一旦走出家門踏上社會，如果頭頂沒有強勢的后臺靠山罩著，社會上的人與事也不可能像家里那樣遷就他，因為擔心受挫折傷害，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就很敏感，遇事惶恐，缺乏直接面對的勇氣，顯得膽怯懦弱。這種現(xiàn)象本是人之常情，而在溺愛家庭出身的孩子身上往往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盡管社會在發(fā)展、科技在進步，但基本的人情人性古今幾乎沒什么變化，當今社會獨生子女中那些“家里橫家外慫”的小霸王就是這樣養(yǎng)成的。察今以揆古，焦家母子應(yīng)該就是這種母慈子嬌的關(guān)系。焦父已然不在人世，焦仲卿在家中的角色既是兒子又做丈夫，已經(jīng)是一家之主了，但因為焦仲卿身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平常多在外少在家，與母親妻子“相見常日稀”，所以在母親與媳婦之間，至今仍然沒有學會相處之術(shù)，還是個處在心理斷乳期的任性大男孩。從“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qū)遣，小姑如我長”來看，焦妹還幼小，加上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思想影響，焦母對獨子焦仲卿一定傾注了更多的關(guān)愛，自然也在焦仲卿的內(nèi)心深處積聚了越來越多的反抗原始沖動。

東漢地方郡守縣令為了加強自己的統(tǒng)治根基，一般挑選當?shù)氐暮雷遄拥茏鳛樽约旱淖衾?，或者與豪族聯(lián)姻，這在正史兩“漢書”及各種典籍中都有記載。焦仲卿是廬江府小吏，劉蘭芝被驅(qū)遣回家，縣令太守隨即派媒人登門求親，可見焦劉兩家應(yīng)該都是在廬江郡有一定名望的豪族，只是因為父親過早下世，家道中落。漢末天下大亂，軍閥混戰(zhàn)，豪門權(quán)貴把持著地方為所欲為，這是平民想做奴隸而不得的離亂時代。據(jù)《后漢書·陸康傳》與《三國志》記載，漢獻帝建安年間，廬江郡曾是袁術(shù)、孫策與陸康之間以及后來曹操與孫權(quán)之間纏斗混戰(zhàn)的地方，戰(zhàn)亂慘烈，“城頭變幻大王旗”。在漢代，小吏出身官員的升遷之路實際上非常坎坷，只有因緣際會或者恰逢其時才有可能從人群中脫穎而出。二十歲上下作為廬江府小吏的焦仲卿在母親面前說：“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不僅說出了作為郡府小吏的仕途升遷之難，也暴露了焦仲卿沒有英雄出亂世的豪氣雄心，只是在亂世茍且偷生。人在亂世，連基本的身家安全都沒有保證，普通豪族出身又失去父親庇護，寡母孤兒勢單力薄，身邊還有一干同事以及地方其他強族的覬覦傾軋，焦仲卿只能“守節(jié)情不離”，用盡職奉公來依阿取容，自然終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膽怯怕事。另外，在外膽怯受欺的人，往往會把在外積聚而不敢發(fā)作的怨氣帶回去撒在親人身上，變得越發(fā)任性。

三、怯懦回避，事壞不救

焦仲卿已經(jīng)把普通的家庭矛盾攪得不可收拾。硬抗沒能如愿，焦仲卿就繼續(xù)軟頂，“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痹诮怪偾涞难劾镫x婚復婚即成一般小孩過家家的游戲。劉蘭芝沒出焦家門，所有矛盾還局限于焦家內(nèi)部，屬于婆媳矛盾與母子矛盾。劉蘭芝休出焦門回老家，矛盾就擴大化了，由焦家內(nèi)部矛盾變成焦劉兩姓豪門之間的矛盾，矛盾性質(zhì)變了，而且社會影響迅速擴大，其掌控和化解的阻礙就更大、變數(shù)就更多?；橐稣f起來應(yīng)該以愛情為基礎(chǔ)，其實更多的意味著責任，不講責任的愛情婚姻與一般動物的交媾幾乎沒啥本質(zhì)區(qū)別，從根子上就不可靠。焦仲卿既然拗不過母親，又認定讓劉蘭芝回家是暫時的，不久要迎劉蘭芝回來，那就必須拿定主意，對劉蘭芝負責，做好周全穩(wěn)妥安排。這不僅需要設(shè)法消除焦母心頭的戾氣，抓緊化解與焦母的矛盾，贏得焦母接受劉蘭芝，還得主動溝通焦劉兩家，爭得劉家的諒解配合，有效防止岔出新的矛盾、出現(xiàn)新的變故。焦仲卿與劉蘭芝成婚已經(jīng)二三年，又身為廬江府小吏，應(yīng)該明白這些道理，曉得自己該怎么做，況且劉蘭芝在回家的道上就已經(jīng)提醒焦仲卿：“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焦仲卿遵從當時流行的“出婦之義”［2］267送劉蘭芝回娘家，就該順道陪劉蘭芝直奔劉家，當面向劉母劉兄說清楚讓劉蘭芝暫時回家是權(quán)宜之計，并表達“誓天不相負”的決心，以及今后的安排，努力爭取劉家的諒解支持。但焦仲卿半道回府當差去了，沒有去劉家，這就失去了及時補救機會。劉母婉拒縣令求親之后，太守媒人進劉家之前，這數(shù)日中間，縣令太守先后打算為兒子向一個剛被夫家驅(qū)遣回家的棄婦求親，在當?shù)貞?yīng)該是一個影響不小的新聞。作為衙門府吏的焦仲卿應(yīng)該有所耳聞，就該立即有所行動，但焦仲卿仍沒有去劉家，再次失去挽救機會，無奈此后事態(tài)發(fā)展太快，終于無可挽回。

傳統(tǒng)社會認定婚姻對男女雙方來說是人生大事，向來慎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都是公開在嚴肅神圣的臺面上敲定的事情。盡管焦仲卿對劉蘭芝再三“誓天不相負”，但那畢竟是男女私下口頭約定，沒有與劉家家長當面說定，不足為憑據(jù)，況且焦仲卿的一紙休書就已經(jīng)讓焦劉兩方恩斷情絕，劉蘭芝此后何去何從，即有劉家決定，與焦仲卿無關(guān)。所以即便劉蘭芝極力抗拒，劉母也愛憐“府吏見丁寧，結(jié)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的請求婉拒縣令媒人，但終究沒能堅持下去。如果焦仲卿對劉母劉兄把事情擺在臺面說明白，料想即便劉兄勢利，有心逼嫁劉蘭芝，劉母也不會默許。漢代社會對各類婚配現(xiàn)象總體上是包容的?！逗鬂h書·皇后紀》記載東漢光武帝劉秀當年娶陰麗華，因為陰麗華隨軍不方便，就讓陰麗華回家鄉(xiāng)新野隨家人居住，三年后劉秀才把陰麗華接回來。［3］405漢桓帝時，秦嘉為郡吏就曾將妻子徐淑寄在岳家養(yǎng)病，夫妻倆留下詩文傳誦千古。即便離異，在兩漢書中也多有與出妻復婚的記載。焦劉聯(lián)姻已經(jīng)二三年，焦仲卿已然不是新女婿，相互間的來往，對劉家應(yīng)該多有了解，彼此既是親戚，有話就可以當面商量，畢竟婚姻離散對兩家來說都不是好事。再說焦家父親故去只有老母，焦仲卿已經(jīng)成婚二三年，對外說起來也是一家之主了，他有資格也有責任拿定主意，去劉家應(yīng)該有能力有辦法辦好這事。焦仲卿的不作為而一再失去挽救機會，固然可能是廬江府公務(wù)實在緊張，焦仲卿恪守吏職，不敢以私廢公，但更多的可能是焦仲卿像今天的巨人嬰一樣，看起來人高馬大而其心智仍然是孩童狀態(tài)，不明事理不通人情，遇事缺乏主見，家里任性家外怯懦，懼見劉家人，回避矛盾。畢竟無辜驅(qū)遣劉蘭芝回家，不僅是姻親關(guān)系的斷絕，焦家不義，打了劉姓家族的臉，意味著將導致兩家豪族政治利益的切割。焦仲卿對劉家難交代，何況劉兄“性行暴如雷”，去劉家爭取諒解和支持，難度一定很大，焦仲卿沒勇氣直接面對。也許焦仲卿壓根就沒有想好下面該咋辦，只是延宕，因為過去母子相處的經(jīng)驗告訴他，只要他堅持拗下去，不退讓，不用多久母親就會主動退讓，遷就自己，同意他把劉蘭芝再接回來。所以面對劉蘭芝“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的叮囑，焦仲卿一直沒有兌現(xiàn)的行動，他是在等母親讓步。得悉劉蘭芝改嫁太守郎君，請假回來的焦仲卿騎馬已經(jīng)到劉家附近，只私見劉蘭芝，語帶譏諷，抱怨劉蘭芝背棄誓言，待家人任性一如既往，仍然沒進劉家門，沒見劉家人。在當時棄婦回娘家，家長有權(quán)讓其再嫁，棄婦本人不能作主。焦仲卿私下對劉蘭芝反復發(fā)誓，指望著劉蘭芝能頂住各種壓力，“慎勿違吾語”，自己卻沒有拿出主見直接面對矛盾，怯懦不主動作為，注定指望落空。

劉蘭芝“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死得毅然決然；萬念俱灰的焦仲卿“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與心愛的人一同去死并無可怕，況“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本是焦仲卿的宿愿，焦仲卿所以“徘徊庭樹下”，不是他性格懦弱、優(yōu)柔寡斷的表現(xiàn)，而是因為焦仲卿不同于劉蘭芝。劉蘭芝在焦家是逐出門的棄婦，在劉家是嫁出門的姑娘潑出門的水，即便還有劉母在堂，但那有劉兄照應(yīng)，劉蘭芝了無牽掛。而焦仲卿卻有太多的牽掛顧慮，與義無反顧踐行“黃泉下相見”殉情諾言相糾結(jié)矛盾。焦仲卿盡管身份只是廬江府小吏，但終究還能算是個豪族出身的士大夫，飽受過儒家禮法思想的規(guī)訓。漢王朝統(tǒng)治者倡導以孝治天下，漢惠帝、漢文帝躬行垂范，漢代皇帝死后的謚號前面都加了個“孝”字，以孝思想為核心的家庭倫理觀念已經(jīng)形成并深入人心。焦仲卿知道自殺，是對“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4］221教訓的背叛；就此拋下寡母幼妹不顧，“令母在后單”，無依無靠，不僅于心不忍更是大逆不道。盡管死亡可以逃脫漢代“不孝”律法的嚴懲，然而不孝的罪名、道德的譴責以及對老母幼妹太多的不舍牽掛，讓焦仲卿的良心苦受煎熬。

過去人們解讀焦仲卿，多因為他是悲劇的直接受害者，而且又以自縊殉情表達自己對愛情的忠貞和對封建禮教壓迫的徹底反抗，給予焦仲卿更多的同情和禮贊，卻沒有從維護家庭和諧穩(wěn)定，化解家庭生活內(nèi)部矛盾摩擦的角度，來審視焦仲卿作為一家之主所該有的主見與擔當。正是焦仲卿的沖動任性激化婆媳矛盾，堅定了焦母逼走媳婦劉蘭芝的決心；劉蘭芝遣回娘家，焦仲卿缺乏主動挽救的主見與作為，怯懦回避矛盾，放任事態(tài)滑向悲劇深淵，硬生生把家庭婆媳之間的普通摩擦弄成不可收拾。焦仲卿既是悲劇的受害者，也是悲劇的促發(fā)人。我們認為，這也應(yīng)該是詩末“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的題中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