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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專屬管轄權的反制裁功能
——基于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立法和司法實踐研究

2024-01-03 10:44:07
甘肅政法大學學報 2023年5期
關鍵詞:管轄權專屬仲裁

蘇 超

在“美國優(yōu)先”主義和“單邊主義”思想的引領下,美國聯(lián)合西方多個國家對我國、俄羅斯、伊朗等國實施限制性措施(меры ограничительного характера)或經(jīng)濟制裁。西方國家對他國的制裁涉及金融、航空、農(nóng)業(yè)、能源、國防軍事等領域,其方式包括但不限于對受制裁的個人停發(fā)簽證、凍結被制裁個人或企業(yè)的資產(chǎn)、禁止被制裁國銀行在西方融資、禁止向被制裁國出口部分關鍵設備和技術、禁止本國公民與其合作等。為反制西方國家制裁和消解制裁風險,應對外國法律與措施的不當域外適用,各國紛紛加強反制裁、反干涉立法。例如,我國出臺了《阻斷外國法律與措施不當域外適用辦法》(以下簡稱《阻斷辦法》),制定了《不可靠實體清單規(guī)定》,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外國制裁法》(以下簡稱《反外國制裁法》);新加坡制定了《新加坡外國干涉(反制措施)法》;歐盟及英國、加拿大等國家和地區(qū)也出臺了阻斷法案。

2014年以來,美國對俄羅斯的制裁措施高達3635項,加拿大對俄羅斯的制裁措施高達2400項,瑞士、英國、歐盟、法國對俄羅斯實施的制裁措施也高達千余項。烏克蘭危機爆發(fā)以來,西方國家更是不斷加大對俄羅斯的制裁,僅烏克蘭危機后對俄羅斯實施的制裁措施就高達13,840項。(1)Russia Sanctions Dashboard,https://www.castellum.ai/russia-sanctions-dashboard,2023年7月15日訪問。西方國家的制裁給俄羅斯各個領域帶來嚴重壓力,迫使俄羅斯不斷完善國內反制裁體系。長期被制裁已使俄羅斯逐漸習慣和適應被制裁狀態(tài),俄羅斯將繼續(xù)發(fā)展常態(tài)化反制裁模式。(2)參見劉軍、崔雯怡:《俄羅斯與歐亞地區(qū)形勢回顧及發(fā)展趨勢》,載《國際關系研究》2021年第6期。經(jīng)濟制裁旨在限制經(jīng)濟活動以實現(xiàn)制裁國的目的,而經(jīng)濟活動的主體主要是自然人和法人,經(jīng)濟制裁則可能對民事主體造成不利影響。為了消減經(jīng)濟制裁對本國經(jīng)濟活動參與者的影響,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于2020年6月8日簽署了第171號聯(lián)邦法案《關于修訂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以保護個人和法律實體在外國、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以及外國或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的國家(國家間)組織實施的限制性措施中的權利的法律》(以下簡稱《制裁保護法》)(3)Федеральный закон от 8 июня 2020 г. N 171-ФЗ “О внесении изменений в Арбитражный процессуальный кодекс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в целях защиты прав физических и юридических лиц в связи с мерами ограничительного характера,введенными иностранным государством,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м объединением и (или)союзом и (или)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м (меж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м)учреждением иностранн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или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объединения и (или)союза”.該法又稱《盧戈沃伊法》(Закону Лугового)或《制裁保護法》,本文統(tǒng)一稱為《制裁保護法》。應當明確的是,該法使用的是“限制性措施(меры ограничительного характера)”一詞,而并未使用“制裁”一詞。一般而言,該法中所指的“限制性措施”就是“制裁”。為方便,本文將“限制性措施”統(tǒng)稱為“制裁”。該法案文本具體可參見俄羅斯國家杜馬網(wǎng)站,https://sozd.duma.gov.ru/bill/754380-7,2023年1月29日訪問。,在《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Арбитражный процессуальный кодекс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АПК РФ,以下簡稱《仲裁程序法》)中增加第248.1條(本文將該條款稱為“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條款)和第248.2條(禁令制度)。該法賦予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法院(Aрбитражный суд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4)在俄羅斯,仲裁法院(арбитражный суд)并非商事仲裁機構,其實質就是國家法院。雖然在俄語和俄羅斯法律中,中國法律意義上的商事仲裁機構,如仲裁院有時翻譯成俄語也是арбитражный суд,其卻是商事仲裁機構(俄羅斯法律一般將商事仲裁機構稱為третейский суд),又與國家法院沒有任何關系。關于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法院,可參見梁敏燕:《俄羅斯仲裁法院評析》,載《長春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對涉及受制裁的俄羅斯實體爭議的排他性管轄權,還規(guī)定了針對受制裁實體境外程序的禁令制度。該法生效后,俄羅斯法院在司法實踐中也處理了諸多相關案例。

從各國反制裁立法實踐來看,大多數(shù)都是采用阻斷立法的方式,要求相關主體禁止遵守外國的制裁法令,或賦予受外國經(jīng)濟制裁的損害求償權,以消減外國制裁對本國及其當事人的影響。俄羅斯《制裁保護法》將國內司法管轄權作為應對他國制裁的反制工具的做法尚不多見,由此極具特殊性。目前,未有文獻結合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立法和司法實踐對管轄權這一反制裁工具的實效和風險進行評估。(5)有部分學者對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有所提及,如杜濤、周美華:《應對美國單邊經(jīng)濟制裁的域外經(jīng)驗與中國方案——從〈阻斷辦法〉到〈反外國制裁法〉》,載《武大國際法評論》2021年第4期;陳夢:《單邊經(jīng)濟制裁和反制裁的法律規(guī)制——兼評〈反外國制裁法〉》,載《經(jīng)貿法律評論》2022年第4期。

2020年7月22日,我國成為被美國列入實體清單實體最多的國家。(6)此前俄羅斯系被美國列入實體清單實體最多的國家,清單主體數(shù)量達320家。2020年7月22日,美國商務部工業(yè)與安全局以人權為借口宣布將11個中國實體列入清單。是時,我國正式超過俄羅斯,成為被列入清單數(shù)量第一的國家(未計入我國47家海外企業(yè))。該公告可見于https://www.federalregister.gov/documents/2020/07/22/2020-15827/addition-of-certain-entities-to-the-entity-list-revision-of-existing-entries-on-the-entity-list,2023年1月29日訪問。一方面,我國雖然制定了《阻斷外國法律與措施不當域外適用辦法》《不可靠實體清單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外國制裁法》,但是司法實踐不足。另一方面,由于現(xiàn)行立法對涉制裁民事案件的類型、管轄權等事項缺少明確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涉制裁民事案件,尤其是對追償訴訟行使司法管轄權的法律基礎不完備,司法權的行使空間受到限制。(7)參見霍政欣、陳銳達:《反外國制裁的司法維度展開》,載《世界社會科學》2023年第2期。由此可見,我國迫切需要進一步完善自己的反干涉、反制裁法律體系。管轄權作為國內司法控制的手段,體現(xiàn)一國司法對特定事項的管轄和控制。俄羅斯《制裁保護法》將國內司法管轄權作為應對他國制裁的反制工具,為我國反干涉、反制裁法律體系建設提供了可供探討的“法律工具”。本文分析了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的可行性,比較了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與現(xiàn)有阻斷訴訟的區(qū)別,考察了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實踐,并評估了在民事訴訟法中增加“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可能面臨的風險,以此來探討其風險規(guī)避問題。

一、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的可行性

俄羅斯《制裁保護法》規(guī)定了對涉及受制裁的俄羅斯實體爭議的排他管轄權,是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的一個例證。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的功能性判斷,應當從管轄權基礎理論出發(fā)加以論證,并比較其相對于現(xiàn)有反制裁工具的優(yōu)越性。

(一)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的例證:俄羅斯《制裁保護法》

俄羅斯《制裁保護法》為受到西方制裁的俄羅斯自然人和法人單方面改變管轄權約定提供了法律依據(jù)。根據(jù)該法,俄羅斯法院對涉及受制裁的俄羅斯實體的爭議有排他管轄權,即使爭議解決方式另有規(guī)定。如果該爭議解決協(xié)議因制裁無法執(zhí)行,例如,約定的仲裁機構因制裁而無法管理案件,可依照該法由俄羅斯法院排他管轄。俄羅斯仲裁法院涉及受制裁俄羅斯實體的專屬管轄爭議主要有兩大類:第一類是涉及被外國、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以及外國和(或)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的國家(國家間)組織采取限制性措施的人的爭議;第二類是關于一方俄羅斯人或外國人與另一方俄羅斯人或外國人之間的爭議,而引起這種爭議的理由是外國、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以及外國和(或)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的國家(國家間)組織對俄羅斯聯(lián)邦公民和法律實體實施的限制性措施。但是,此種專屬管轄權并非強制的專屬管轄權,如果俄羅斯參加的國際條約或當事人之間的協(xié)議另有規(guī)定,涉及他們的爭議將交由位于俄羅斯聯(lián)邦領土之外的外國法院或國際商業(yè)仲裁機構審理。(8)《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第1款。由此,俄羅斯參加的國際條約或當事人之間的協(xié)議構成對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法院行使專屬管轄權的限制?!吨撇帽Wo法》為了避免當事人之間的協(xié)議無法在外國得到執(zhí)行,專門規(guī)定如果外國、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以及外國和(或)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的國家(國家間)組織對爭議一方采取限制性措施使當事人之間的爭議解決條款無法執(zhí)行,則該爭議仍屬于俄羅斯仲裁法院的專屬管轄范圍。(9)《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第4款。

為了明確該專屬管轄權的范圍,《制裁保護法》進一步限定了根據(jù)該條款向俄羅斯仲裁法院起訴的主體范圍。該主體范圍不僅包括被外國、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以及外國和(或)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的國家(國家間)組織實施限制性措施的俄羅斯公民和法律實體,還包括因外國制裁俄羅斯公民或法律實體而受到限制的外國法律實體。(10)《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第2款。這意味著,外國法人如果因外國對俄羅斯法律實體實施的限制性措施受到影響,也可以訴諸俄羅斯法院尋求救濟。雖然《制裁保護法》的立法目的是保護受制裁的俄羅斯公民和法律實體的利益,但是其保護的主體擴展至因外國制裁俄羅斯公民或法律實體而受到限制的外國法律實體,使其成為《制裁保護法》的特別保護主體?!吨撇帽Wo法》賦予上述主體兩項權利:第一是向其所在地或居住地的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法院申請解決爭議,但是行使該權利的條件是,同一當事人之間未就相同主題和相同理由在俄羅斯聯(lián)邦領土之外的外國法院或國際商業(yè)仲裁機構提起爭議解決程序;第二項權利是以《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2條規(guī)定的方式申請禁止另一方當事人在俄羅斯聯(lián)邦境外的外國法院或國際商業(yè)仲裁中提起或繼續(xù)訴訟或仲裁的禁令。(11)《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第3款。

為了充分尊重當事人之間的合意,促成當事人之間爭議的解決,如果被制裁實體在訴訟過程中不反對外國法院或仲裁庭行使管轄權,包括不申請禁止在位于俄羅斯聯(lián)邦境外的法院、國際商事仲裁機構啟動或繼續(xù)訴訟或仲裁的禁令,俄羅斯法院專屬管轄的規(guī)定不妨礙在俄羅斯承認和執(zhí)行外國法院或仲裁庭所作的判決或裁決。(12)《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第5款。

該法還規(guī)定了針對受制裁實體境外程序的禁訴令機制。在俄羅斯聯(lián)邦境外的法院、國際商事仲裁機構就《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所述爭議提起訴訟或仲裁的人,或有證據(jù)表明將提起訴訟或仲裁的人,有權根據(jù)第248.2條的規(guī)定,向俄羅斯聯(lián)邦主體所在地或居住地的仲裁法院提出申請,禁止在俄羅斯聯(lián)邦境外的外國法院、國際商事仲裁機構啟動或繼續(xù)此類訴訟或仲裁程序。(13)《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2條第1款。申請禁令時,申請人應當提供禁令申請書、外國法院或仲裁機構的名稱、申請人以及需要施加禁令的當事人的姓名、地址或居住地、可能或已經(jīng)在域外提起訴訟或仲裁的證據(jù)等材料,其中最重要的是應當證明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法院對該爭議具有專屬管轄權。如果當事人之間存在爭議解決條款,當事人應當證明該條款因限制性措施而不可執(zhí)行。(14)《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2條第2款。在申請該禁令時,申請人應當附上確認在俄羅斯聯(lián)邦境外的法院、國際商業(yè)仲裁機構提起訴訟或仲裁的意向文件,或已在外國法院、國際商業(yè)仲裁機構提起訴訟或仲裁的文件副本及確認俄羅斯法院具有審理爭議的專屬權限的文件副本等材料。(15)《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2條第4款。

(二)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的理論可行性

“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設定符合國家間立法管轄權的分配原則。從國內司法管轄權理論出發(fā),專屬管轄權又體現(xiàn)一國司法對特定事項的管控,加之專屬管轄權具有公共秩序的屬性,這為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提供了理論可行性。

1.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符合國家間立法管轄權的分配原則

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必須在國內立法中規(guī)定涉及制裁爭議的管轄權,而行使管轄權主張的國家必須證明其主張符合公認的規(guī)則或國際法規(guī)則。(16)See Curtis A.Bradley,Universal Jurisdiction and U.S.Law,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Legal Forum,2001,p.323.在“荷花號案”中,國際常設法院表述了立法管轄權的應然狀態(tài),“除非有相反的禁止性規(guī)則,一國可以行使它認為合適的管轄權”(17)See SS Lotus (Fr.v.Turk.),Judgement,1927 PCIJ (Series A)No.10,para.19.,“一國完全有權對位于他國境內的人、財產(chǎn)與行為行使立法管轄權,只要其執(zhí)法行為發(fā)生在本國境內”(18)See SS Lotus (Fr.v.Turk.),Judgement,1927 PCIJ (Series A)No.10,para.46.。據(jù)此,現(xiàn)代國際法并不禁止一國法院對涉及外國領土的法律關系行使司法管轄權。(19)參見李雙元、謝石松、歐福永:《國際民事訴訟法概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67頁。換言之,一國完全可以在國內法中設定涉及制裁的專屬管轄權。

在國際法上,國家間立法管轄權的分配原則主要包括屬地原則、屬人原則、保護原則和普遍管轄原則。在“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屬事范圍上,應當滿足國家間立法管轄權之間的分配,主要是滿足屬地原則和屬人原則。保護原則針對的是外國人直接危害本國安全的行為,普遍管轄原則針對的是國際法上公認的違法犯罪行為,兩個原則一般只適用于刑事犯罪。(20)參見杜濤:《美國單邊域外經(jīng)濟制裁的國際法效力問題探討》,載《湖南社會科學》2010 年第2期。

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規(guī)則的制定符合國家間立法管轄權的分配原則。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設定并不是普遍管轄原則和保護原則的體現(xiàn),因為該管轄權所適用的法律關系為民商事法律關系,并不涉及刑事法律關系,也不會直接對俄羅斯的國家安全產(chǎn)生危害。該管轄權的設定符合國家間立法管轄權分配的屬事原則和屬人原則。從俄羅斯仲裁法院專屬管轄爭議類型來看,所有爭議都涉及對俄羅斯公民或法律實體施加的限制性措施。從該條規(guī)定的起訴主體來看,該主體范圍包括被外國、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以及外國和(或)國家聯(lián)合和(或)聯(lián)盟的國家(國家間)組織實施限制性措施的俄羅斯聯(lián)邦公民、俄羅斯法律實體和因外國制裁俄羅斯公民或法律實體而受到限制的外國法律實體。(21)《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第2款。屬人原則指一國可以對其公民行使管轄權,即使該公民處于境外。(22)See Geoffrey R. Watson,The Passive Personality Principle,28 Texas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1,8 (1993).前兩類主體自然并未超出屬人原則的范圍。第三類主體為因外國制裁俄羅斯公民或法律實體而受到限制的外國法律實體,即受次級制裁的外國法律實體。外國法律實體受到次級制裁的原因一般是因為違反制裁國的次級制裁規(guī)定,即禁止第三國與一級制裁下的被制裁國的公民或法律實體進行貿易。出于對本國公民、法律實體同第三國貿易的保護,維護本國經(jīng)濟利益,《制裁保護法》將該主體規(guī)定為起訴主體之一。如此規(guī)定,則是基于屬地主義的“效果原則”。

1987年《美國對外關系法重述》從“效果原則”出發(fā)解釋屬地原則,認為一國可以對發(fā)生在外國但已經(jīng)或試圖對本國商業(yè)產(chǎn)生實際影響的行為進行管轄。“效果原則”又稱為客觀屬地原則(Objective territoriality principle),盡管一個行為發(fā)生在一國境外,如果其對一國產(chǎn)生了實質或直接的影響,則該國可以行使屬地管轄權。(23)See James Crawford,Brownlie’s Principles of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458.有學者認為“效果原則”尚不是公認的國際法規(guī)則,也不符合屬地原則。(24)參見肖永平:《“長臂管轄權”的法理分析與對策研究》,載《中國法學》2019年第6期。“效果原則”雖然最初受到除美國之外其他國家的強烈反對,但是在數(shù)十年后,歐盟及日本、韓國和中國等國家或地區(qū)都紛紛制定了自己的效果管轄規(guī)則,“效果原則”在國際法上的合法性始獲承認。(25)關于國際社會對“效果原則”的接受情況,參見2018年美國《對外關系法重述》(第四版)第409節(jié)。鑒于當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濫用制裁,將本國國內法不當適用于域外事項,對屬地主義的理解也應該摒棄絕對屬地主義觀念,進行包容性的理解?!靶Ч瓌t”既是“矛”又是“盾”?!靶Ч瓌t”既然能夠成為西方國家域外適用的法理依據(jù),也自然也可以成為受制裁國家反制西方不當制裁、阻滯他國法律不當域外適用的工具。

2.專屬管轄權的功能和價值

在國內司法管轄上,管轄權可以分為專屬管轄、協(xié)議管轄、普通法定管轄(一般管轄和特殊管轄)、保護性管轄等。專屬管轄是指對某些具有特別性質的涉外民商事案件由內國法院行使獨占排他的管轄權的制度。(26)參見沈紅雨:《我國法的域外適用法律體系構建與涉外民商事訴訟管轄權制度的改革——兼論不方便法院原則和禁訴令機制的構建》,載《中國應用法學》2020年第5期。專屬管轄因其專屬性和強制性,一般具有最高位階,其他管轄不能違反專屬管轄。專屬管轄權是涉外民事管轄權體系中的特例,其不僅排斥他國法院的管轄權,同時也對當事人訴諸他國法院的自由構成限制。

競爭性原則是涉外民事管轄權的基本原則,但是涉外專屬民事管轄權是競爭性原則的例外,其在某些領域對外國法院的管轄權構成排他性。(27)參見向在勝:《中國涉外民事專屬管轄權的法理檢視與規(guī)則重構》,載《法商研究》2023年第1期。涉外專屬民事管轄權構成一項進取型管轄權(28)所謂進取型管轄權體系,是指一國在本國法律體系內確立盡可能廣泛的管轄聯(lián)系,尤其是域外管轄聯(lián)系和適當?shù)钠毡楣茌牂?,并在遵循一定要求和程序的情形下,通過充分發(fā)揮管轄權功能的方式,來滿足自身履行國際義務的需要、保護本國國家利益和公民利益的需要,以及對他國事務和國際事務進行適當?shù)?、合法性介入的需要。參見宋杰:《進取型管轄權體系的功能及其構建》,載《上海對外經(jīng)貿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其為維護本國國家利益和公民利益提供一種積極進取的管轄保障。管轄權在對等的國際關系中可以發(fā)揮對他國進行反制、報復的功能,有學者已經(jīng)提出利用管轄權對他國進行“反制、報復”,其主要目的就是保護自身的重要利益,體現(xiàn)為國際關系的對等性、國家平等原則和不干涉原則。(29)參見宋杰:《進取型管轄權體系的功能及其構建》,載《上海對外經(jīng)貿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在本國受制裁的情形下,本國經(jīng)貿利益受到侵害,以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方式對民商事爭議進行適當、合法的介入,可以保障本國法律實體在制裁情形下的利益。

雖然當事人之間的民商事合同一般遵循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但是由于合同當事人受他國制裁,民商事合同爭議的解決關系受制裁國的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涉外專屬管轄的初衷旨在保護法院地國家利益和公共政策。(30)參見劉陽:《海牙管轄權項目涉外專屬管轄之爭及中國因應》,載《時代法學》2022年第5期。一國專屬管轄權的規(guī)定一般被視為一國國內的公共秩序或政策,體現(xiàn)的是一國的社會公共利益和公平正義理念。違反一國專屬管轄權規(guī)定被視為違反了本國的公共秩序或政策。

專屬管轄權有“強制規(guī)則適用確保說”和“公共利益說”兩種內在機理,但是無論何種機理,均體現(xiàn)為一國的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強制規(guī)則適用確保說”認為專屬管轄權構成一國強制規(guī)則,以間接方式保護內國公共利益,通過賦予內國法院以排他性管轄權來保證內國法的適用,并借此保護內國公共利益。(31)Laurence Usunier,La regulation de la competence juridictionnelle en droit international privé,Economica,2008,p.271.“公共利益說”認為,涉外民事專屬管轄權服務于內國公共政策或重大政治經(jīng)濟利益。(32)參見韓德培主編:《國際私法》,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89頁;李雙元、謝石松、歐福永:《國際民事訴訟法概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66-167頁;杜新麗、宣增益主編:《國際私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08頁;章尚錦、杜煥芳主編:《國際私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76頁。專屬管轄注入了國家管轄利益,體現(xiàn)了一國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

管轄權是國內法域外適用的基礎。(33)參見沈偉、邵輝:《論阻斷訴訟的法律風險及其司法控制》,載《中國應用法學》2022年第2期。行使專屬管轄將產(chǎn)生國內法域外適用、阻卻或熔斷外國法不當域內適用的效果。(34)參見孫尚鴻:《內國法域外適用視域下的管轄權規(guī)則體系》,載《社會科學輯刊》2021年第4期?!胺粗撇谩睂俟茌牂嗟脑O定,將避免他國制裁法規(guī)在域外司法或仲裁程序中適用于關涉本國利益的民商事爭議,以專屬管轄的方式同域外的司法或仲裁機構形成合法的管轄競爭。涉外專屬管轄在保護法院地國利益和公共政策的同時,構成首先受理法院原則、涉外協(xié)議管轄和不方便法院原則的正當限制條件,具有強大的反射效力(reflex effect)。(35)參見劉陽:《海牙管轄權項目涉外專屬管轄之爭及中國因應》,載《時代法學》2022年第5期。

將涉及制裁的爭議規(guī)定為本國法院的專屬管轄事項,能夠從公共秩序理論出發(fā)維護本國法律實體利益。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規(guī)定正是訴訟或仲裁過程中“公共政策(публичный порядок)”的表現(xiàn)。(36)Шаляев Даниил Юрьевич,《ЗАКОН ЛУГОВОГО》:СРЕДСТВО БОРЬБЫ ЗА ПРОЦЕССУАЛЬНУЮ СПРАВЕДЛИВОСТЬ ИЛИ ОГРАНИЧЕНИЕ АВТОНОМИИ ВОЛИ СТОРОН?,Вопросы российской юстиции,no.15,2021,C.783-797.雖然《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39條第4款第2項(37)《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39條第4款規(guī)定:“仲裁法庭在確定以下情況時,應拒絕簽發(fā)強制執(zhí)行仲裁裁決的執(zhí)行書:……(4)執(zhí)行仲裁庭的裁決違反俄羅斯聯(lián)邦的公共政策。如果仲裁庭裁決中與俄羅斯聯(lián)邦公共政策相沖突的部分可以與不與之相沖突的部分分開,則裁決中與俄羅斯聯(lián)邦公共政策相沖突的部分可以得到承認或執(zhí)行?!焙偷?44條第1款第7項(38)《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4條第1款規(guī)定:“在下列情況下,仲裁法庭應拒絕承認和執(zhí)行外國判決的全部或部分:……(7)執(zhí)行外國法院的判決將違反俄羅斯聯(lián)邦的公共政策。”規(guī)定了公共政策,但并未指明公共政策的定義。曾有一項俄羅斯聯(lián)邦最高仲裁法院(Высший Арбитражный Суд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ВАС РФ)的信息函澄清了“公共政策”的定義,認為在公共政策下,既定司法實踐中的基本法律原則具有最高的強制性、普遍性以及特殊的社會意義或公共意義,是建立國家經(jīng)濟、政治和法律制度的基礎,公共秩序包括強制性立法規(guī)范、基本的一般法律原則和憲法原則、俄羅斯公民和法人的重大公共利益。(39)Информационное письмо Президиума ВАС РФ от 26.02.2013 N 156 《Обзор практики рассмотрения арбитражными судами дел о применении оговорки о публичном порядке как основания отказа в признании и приведении в исполнение иностранных судебных и арбитражных решений》,https://www.consultant.ru/document/cons_doc_LAW_144311/,visited on March 16,2023.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規(guī)定,體現(xiàn)對公民司法權利和自由的保護。當制裁對當事人訴諸司法構成阻礙,則侵犯了公民的司法權利和自由,構成本國公共秩序的違反。

3.管轄權是比訴權更有力的反制裁工具

大多數(shù)國家在立法上都已經(jīng)建立了阻斷訴訟制度,賦予遭到精準制裁的國內企業(yè)尋求損失賠償?shù)姆蓹嗬?40)有國家將阻斷訴訟制度稱之為回收制度(Clawback Statutes)。1996年歐盟理事會第2271號條例規(guī)定了因在外國法院的法律適用引起的損害賠償;1985年加拿大《外國域外措施法令》賦予加拿大人在加拿大法院進行反訴的權利,以補償因美國法院根據(jù)《赫爾姆斯—伯頓法》所作判決而受到的損失;美國《赫爾姆斯-伯頓法案》第三編規(guī)定了多倍賠償機制。我國《反外國制裁法》第12條(41)《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外國制裁法》第12條規(guī)定:“任何組織和個人均不得執(zhí)行或者協(xié)助執(zhí)行外國國家對我國公民、組織采取的歧視性限制措施。組織和個人違反前款規(guī)定,侵害我國公民、組織合法權益的,我國公民、組織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其停止侵害、賠償損失?!焙汀蹲钄噢k法》第9條(42)《阻斷外國法律與措施不當域外適用辦法》第9條規(guī)定:“當事人遵守禁令范圍內的外國法律與措施,侵害中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合法權益的,中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該當事人賠償損失;但是,當事人依照本辦法第八條規(guī)定獲得豁免的除外。根據(jù)禁令范圍內的外國法律作出的判決、裁定致使中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遭受損失的,中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在該判決、裁定中獲益的當事人賠償損失。本條第一款、第二款規(guī)定的當事人拒絕履行人民法院生效的判決、裁定的,中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可以依法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zhí)行?!痹O定了“追償訴訟機制”。但是,“追償訴訟機制”與俄羅斯《制裁保護法》規(guī)定的“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在功能定位上存在明顯區(qū)別。我國的“追償訴訟機制”,只有在因外國國家對我國公民、組織采取的歧視性限制措施對我國公民、組織合法權益受到侵害時,我國公民、組織才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其停止侵害、賠償損失。其本質是賦予私人主體一項訴權,該訴權的請求權基礎是因為侵權行為導致的損害請求權。行使這一訴權的前提是我國法院具有管轄權,而人民法院行使管轄權的依據(jù)并不是《反外國制裁法》第12條和《阻斷辦法》第9條,而是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272條(43)《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272條規(guī)定:“因合同糾紛或者其他財產(chǎn)權益糾紛,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沒有住所的被告提起的訴訟,如果合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簽訂或者履行,或者訴訟標的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或者被告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有可供扣押的財產(chǎn),或者被告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設有代表機構,可以由合同簽訂地、合同履行地、訴訟標的物所在地、可供扣押財產(chǎn)所在地、侵權行為地或者代表機構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币?guī)定的管轄權。簡言之,《反外國制裁法》第12條和《阻斷辦法》第9條并不是管轄權規(guī)定,而是賦予私人針對外國組織或者個人的追索求償權,允許私人直接在本國法院發(fā)動損害賠償之訴,事實上將具有報復性的國家間反制措施的發(fā)動權,從國家向私人主體轉移和讓渡,沿循和激活了國內公法域外適用的私人執(zhí)行機制。(44)參見沈偉、邵輝:《論阻斷訴訟的法律風險及其司法控制》,載《中國應用法學》2022年第2期。從主體上看,發(fā)起追償訴訟的主體主要是我國公民和組織,但是在《制裁保護法》管轄權上,可以向俄羅斯仲裁法院尋求救濟的主體不僅有俄羅斯公民和法人,還包括因外國制裁俄羅斯公民或法律實體而受到限制的外國法律實體。雖然該管轄權的行使由當事人行使訴權發(fā)起,但是依據(jù)管轄權規(guī)定行使管轄的爭議事項,涵蓋的范圍比“追償訴訟”的范圍更廣?;谧钄嘣V訟機制,我國無法對不滿足《民事訴訟法》第272條管轄因素的涉制裁爭議行使管轄權。

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不僅可以解決因制裁造成的損害求償問題,而且可以通過國家公法的威懾力,避免本國法律實體在他國因制裁可能受到的損害。相較于阻斷訴訟,“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具有更廣泛的屬事范圍。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屬事范圍以主體界定專屬管轄權的范圍,規(guī)定對“涉及受限制性措施約束的人的爭議”具有專屬管轄權,其中不僅包含直接受到制裁的主體,也包括未受制裁、但可能受到限制性措施影響的主體。在該管轄權條款之下,不僅賦予當事人一項訴權,還為本國法院行使管轄權提供合法依據(jù),同時也滿足了私人尋求公正裁決的私人利益,還通過管轄權規(guī)則抑制或限制外國法律與措施不當域外適用的公法性的實踐效果,為反制裁提供了充足的管轄權依據(jù),實現(xiàn)反制裁的公共利益。

管轄權工具是比訴權工具更為強勢的反制裁工具?!胺粗撇谩惫茌牂鄺l款基于主體意識的驅動,實現(xiàn)對外國制裁的風險管控。“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條款構成國內程序法的域外效力條款,使得本國司法機關針對本國領域外發(fā)生的涉制裁爭議具有了管轄權,進而實現(xiàn)適用或執(zhí)行本國國內法、避免他國制裁法規(guī)適用的作用。在當事人訴諸俄羅斯法院尋求爭議的解決時,俄羅斯法院基于“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條款取得專屬管轄權,然后依據(jù)本國沖突法的指引選擇所應適用的法律,以避免爭議在制裁國審理過程中受到偏見。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屬地原則,屬于一種進取型管轄權,其為本國國家利益和國民利益提供一種積極進取的管轄保障,體現(xiàn)了屬人管轄和屬地管轄中廣泛的管轄聯(lián)系要素。

在制裁的背景下,一旦本國沒有針對相應情形確立自身的管轄權,即使存在著相關國家利益和公民利益的保護需求以及介入國際事務的需求,本國也無法行使管轄。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設定,使得俄羅斯可以在受制裁的背景下,為本國采取司法行動提供國內合法依據(jù),發(fā)揮管轄權的防衛(wèi)功能。該專屬管轄權并非強制管轄權,法院行使該管轄權的限制或條件使得該管轄權條款具有了選擇功能,實現(xiàn)了“攻防兼?zhèn)洹?。“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條款利用當事人的申請以司法控制的方式阻卻制裁帶來的潛在風險,實現(xiàn)管轄權的風險阻卻功能?!胺粗撇谩睂俟茌牂鄺l款也使得國家借助于私人之手將有可能因制裁而影響的爭議轉移至國內解決,實現(xiàn)了公法的私人執(zhí)行。

二、司法實踐下的“反制裁”專屬管轄權

域外“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司法實踐能夠為我國反干涉、反制裁立法提供指引。俄羅斯《制裁保護法》生效以后,很多涉及制裁爭議案件當事人依據(jù)本法訴諸俄羅斯仲裁法院申請禁令,請求本國法院行使專屬管轄權。筆者通過俄羅斯法律檢索網(wǎng)站(45)主要網(wǎng)站包括:https://zakon.ru/;http://www.garant.ru/;http://www.consultant.ru/。和俄羅斯仲裁法院案件檢索系統(tǒng)(46)https://kad.arbitr.ru/。在本網(wǎng)站輸入相關案例的案號,即可檢索出相關案例信息及全部審理文件。本文所有俄羅斯案例均可在本系統(tǒng)檢索。進行檢索,共篩選出6件代表性案例。從所篩選的案件類型來看,案涉爭議均涉及域外的國際商事仲裁程序,無涉及國際民事訴訟程序??赡芸紤]到國際司法禮讓等因素,俄羅斯未在國際民事訴訟程序中適用《制裁保護法》。由此可見,俄羅斯在適用《制裁保護法》時保持了十分謹慎的立場。

(一)當事人請求法院行使“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理由

實踐中,俄羅斯當事人往往首先向俄羅斯法院申請禁令,在獲取阻斷域外仲裁程序的禁令后,請求俄羅斯法院行使“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原告(仲裁程序中的被申請人)申請禁止域外仲裁程序與訴諸俄羅斯仲裁法院解決爭議的理由一般是制裁使其無法向仲裁機構支付仲裁費用、無法聘請律師、制裁使國際仲裁程序缺乏公正性等,而這些理由被當事人認為構成訴諸司法的阻礙,不能按照事先約定的爭議解決條款解決爭議。例如,在烏拉爾運輸機械建設股份公司訴PESA公司案(Уральский завод транспортного машиностроенияv. Рельсовые транспортные средства ПЕСА Быдгощ,以下簡稱“烏拉爾公司案”)(47)A60-36897/2020中,俄羅斯當事人烏拉爾公司認為,由于其受到美國和歐盟的制裁,無法支付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SCC)的費用和聘請當?shù)芈蓭?,剝奪了其獲得司法保護的權利。在沙皇格勒媒體公司訴谷歌案(Царьград Медиаv. Google Ireland Limited (Ирландия)&Google LLC (США))(48)A40-155367/2020,本案被告為谷歌(愛爾蘭)公司和谷歌(美國)公司。中,沙皇格勒媒體公司認為由于美國和歐盟對康斯坦丁·馬洛費耶夫(Konstantin Malofeev)的制裁(49)本案中,沙皇格勒媒體公司(Tsargrad Media)旗下沙皇格勒電視(Tsargrad TV)頻道的負責人康斯坦丁·馬洛費耶夫(Konstantin Malofeev)自2014年以來一直在美國和歐盟的制裁名單上,且康斯坦丁·馬洛費耶夫持有沙皇格勒公司50%以上的法定資本份額,根據(jù)“50%規(guī)則”,沙皇格勒公司也被視為受到限制(金融制裁)。,使其無法在英國和美國獲得法律援助。在動力機械公司訴東方能源公司(Силовые машины—ЗТЛ,ЛМЗ,Электросила,Энергомашэкспортv. ДТЭК Востокэнерго)案(50)A56-57238/2020中,動力機械公司認為由于制裁,其被禁止從烏克蘭境內提取資金,無法以美元結算支付,在仲裁程序中也無法支付仲裁費,因此約定的仲裁條款無法執(zhí)行。在IL公司訴安東諾夫(烏克蘭)公司案(ИЛv. Антонов,以下簡稱“IL公司案”)(51)A40-55650/2022中,IL公司向莫斯科市仲裁法院申請禁止安東諾夫(烏克蘭)公司在維也納國際仲裁中心(VIAC)繼續(xù)進行第ARB-5675號仲裁的禁令。IL公司認為,由于歐盟和美國制裁的影響,其無法吸引合格的國際律師,支付仲裁費和其他費用,妨礙其在國際仲裁中獲得法律服務的權利;由于簽證限制和航空等交通限制,制裁使其無法參與國際仲裁;在制裁的背景下,歐盟實施了詆毀俄羅斯公司的政策,國際仲裁缺乏公正性和公平審判的保障。在歐洲生物技術有限公司訴Cabinplant A/S公司案(Европейские Биологические Технологииv. Cabinplant A/S,以下簡稱“歐洲生物技術有限公司案”)(52)A55-24707/2022中,歐洲生物技術有限公司稱由于世界地緣政治形勢的變化以及美國同其盟國的不友好行為,歐洲共同體一貫奉行“反俄”政策;外國對俄羅斯實體實施的限制性措施對俄羅斯實體在聲譽上產(chǎn)生影響,使他們處于不平等的地位;在制裁的情況下,完全有理由懷疑涉及采取限制性措施的國家境內的人的爭議是否會在采取限制性措施的外國領土上得到公平公正的審理;仲裁員對在俄羅斯聯(lián)邦境內注冊的申訴人可能存在偏見,申訴人的利益無法得到應有的保護。在BM-Bank公司訴Rizzani de Eccher股份有限公司案(БМ-Банкv. Риццани де Эккер,以下簡稱“BM-Bank公司案”)(53)A40-50169/2022中,BM-Bank公司向莫斯科市仲裁法院申請禁止被告Rizzani de Eccher公司繼續(xù)在國際商會仲裁院進行第26365/HBH號仲裁。BM-Bank公司認為歐盟對俄羅斯外貿銀行(VTB)的制裁,使其無法尋找到合格的國際律師;由于被禁止通過SWIFT國際結算系統(tǒng)(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s)進行結算,其無法支付仲裁費和其他費用;由于被禁止乘坐飛往歐洲聯(lián)盟成員國的航班,其無法參加仲裁庭相關開庭會議;由于歐盟實施了多項制裁,實施了詆毀俄羅斯公司的政策,致使國際商事仲裁程序缺乏公正性和公平審判的保障。

當事人基于制裁這一事實向俄羅斯法院申請禁令、請求行使專屬管轄權的理由彰顯了制裁對當事人的影響,而且這種影響貫穿整個仲裁過程。金融制裁影響了仲裁費用的支付,聰明制裁影響了當事人前往仲裁地參與仲裁,次級制裁影響了當事人尋求法律服務,制裁法案影響了仲裁庭的法律適用并最終影響仲裁案件的結果。對當事人而言,制裁最終導致當事人之間已有的爭議解決條款不可執(zhí)行,導致域外仲裁結果有失公允。但是,以上僅為原告(仲裁程序中的被申請人)所陳述的理由,實際是否存在當事人所述情形,仍有賴于法院對實際情勢的判斷。

(二)俄羅斯法院對《制裁保護法》的寬泛解釋

《制裁保護法》生效以后,俄羅斯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烏拉爾公司案中所作的第309-ES-21-6955號裁決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在烏拉爾公司案中,隸屬于俄羅斯的烏拉爾公司對波蘭的PESA公司申請了禁訴令,PESA公司已根據(jù)雙方的仲裁協(xié)議向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院申請仲裁,并且勝訴。烏拉爾公司根據(jù)《制裁保護法》申請針對斯德哥爾摩商會(SCC)仲裁程序的禁令。俄羅斯最高法院對《制裁保護法》進行寬泛解釋,認為制裁至少在名譽上影響了俄羅斯實體的權利,制裁將俄羅斯實體置于與其他人不平等的地位,因此有理由懷疑案件能否在實施制裁的國家獲得公平的審理。申請人無需證明實施的制裁妨礙了其在國外訴諸司法,僅僅是實施制裁的事實就足以得出“訴諸司法的機會受到了限制”的結論。但是,俄羅斯最高法院并沒有在本案中批準當事人的禁令申請,因為烏拉爾公司積極參加了兩年的SCC程序,且任命了一名仲裁員,同時提交了文件并聘請了當?shù)芈蓭?。俄羅斯最高法院認為本案中不存在阻礙訴諸司法的問題,因而未批準其禁令申請。在后續(xù)的類似案件中,俄羅斯法院堅持本案中所作的“僅僅是實施制裁的事實就足以得出結論訴諸司法的機會受到了限制,而無需證明”這一立場。(54)俄羅斯法院在沙皇格勒媒體公司訴谷歌案(Царьград Медиа v. Google Ireland Limited (Ирландия)&Google LLC (США))、IL公司訴安東諾夫(烏克蘭)公司案(ИЛ v. Антонов)、BM-Bank公司訴Rizzani de Eccher股份有限公司(БМ-Банк v. Риццани де Эккер)案等案中均持此立場。

這一立場引起了國際仲裁界的強烈反對,俄羅斯仲裁協(xié)會曾在本案中向俄羅斯最高法院提交了法庭之友書狀,認為在其他司法管轄區(qū)提出禁令申請的一方對拒絕司法的行為負有舉證責任。在上述此類爭議中,當事人所提出的諸如因制裁使其無法向仲裁機構支付仲裁費用、無法聘請律師、無法前往仲裁地參加仲裁等事實,當事人應當提供證據(jù)證明,進而使法院認為制裁構成訴諸司法的阻礙。在本案中,法院默示推定“僅僅是實施制裁的事實就足以得出結論訴諸司法受到了阻礙”,并沒有要求當事人提供相應的證據(jù)證明其主張。在同樣涉及烏拉爾公司的一個案件中(55)A60-62910/2018,斯維爾德洛夫斯基地區(qū)仲裁法院認為,當事人在仲裁程序中能夠同時雇用俄羅斯和波蘭的法律專家作為代理人,其向斯德哥爾摩商會支付仲裁費也未受影響,制裁并不影響當事人前往仲裁地參加仲裁,況且仲裁也可以在網(wǎng)上進行。據(jù)此,法院并沒有支持“仲裁協(xié)議因違反制裁立法而無法執(zhí)行”這一主張,法院認為烏拉爾機車車輛廠(Уралвагонзавод)沒有因制裁而受到“訴諸司法”的限制,因而駁回了當事人的訴訟請求。在IL公司案中,法院指明,在適用《制裁保護法》簽發(fā)禁令時,必須考慮當事人之間的舉證責任分配,申請禁止啟動或繼續(xù)國際商事仲裁程序的申請人只需要證明自身被采取了限制性措施(制裁),而另一方當事人如果對此提出抗辯,必須證明盡管申請人受到制裁,申請人仍可能在國際商事仲裁程序中獲得適當補救,仲裁庭能夠做到公平和公正審理。本案中,被申請人沒有提出任何證據(jù)來反駁申請人的論點,也沒有請求對申請人的申請予以駁回,法院最終同意了申請人的禁令申請。在歐洲生物技術有限公司案中,法院則對當事人的證明責任進一步強化,認為歐洲生物技術有限公司并未證明其無法向SCC支付仲裁費用,并且假設地認為仲裁員存在偏見,最終駁回了當事人的申請。

在BM-Bank公司案中,雙方當事人進行了充分辯論,法院也就當事人之間的證明責任進行了比較詳盡的說理。Rizzani de Eccher公司認為,BM-Bank公司參加國際商事仲裁程序并無阻礙,其可以聘請合格的俄羅斯律師,可以通過與SWIFT國際結算系統(tǒng)保持平行的其他結算系統(tǒng)付款,以線上的形式參與國際商事仲裁;國際商會仲裁院是俄羅斯司法部認可的常設仲裁機構,其仲裁程序是公正的;BM-Bank公司提出禁令申請,構成濫用權利。莫斯科市仲裁法院援引第309-ES-21-6955號判決中闡明的立場,并且根據(jù)《仲裁程序法》第8條規(guī)定的當事人平等原則,認為在解釋《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時,受制裁一方當事人沒有義務證明其在國際仲裁程序中行使權利存在阻礙,也不妨礙另一方當事人提供證據(jù)證明對方在國際仲裁中行使權利不存在阻礙以及國際仲裁的公平和公正性。如果有充分證據(jù)表明國際仲裁遵守了公平和公平審判的保障,受制裁一方在國際仲裁程序中也不存在行使權利的阻礙,禁令是不可接受的。如果禁止仲裁程序的唯一理由是對參與仲裁程序的俄羅斯或外國組織實施制裁,而對方?jīng)]有機會提出抗辯并證明,將違反公平審判和當事各方平等的基本原則。實施制裁本身并沒有妨礙有關個人獲得適當?shù)乃痉ūWo,制裁也不足以使人懷疑國際仲裁庭無法公正和公平審判。法院認為,在審議禁令申請時,必須考慮到舉證責任的分配,即申請禁止啟動或繼續(xù)國際仲裁程序的當事人只需證明其被采取限制性措施(制裁),而被申請人必須證明申請人在國際仲裁中沒有行使其權利的任何障礙,盡管受到制裁,國際仲裁仍遵守公正和公平審判的保障;國際商會仲裁院是俄羅斯司法部認可的常設仲裁機構,國際商會仲裁院發(fā)布了一項關于制裁的特別條款,不論當事人國籍,宣布當事人之間一律平等。法院還認為在國際商會仲裁院進行的仲裁程序遵守了公正和公平保障;禁止外國公司向其提供法律服務不屬于歐盟和英國對俄羅斯組織或公民實施的制裁范圍,高偉紳律師事務所(Clifford Chance LLP)拒絕為其提供法律服務,并不能被視為其無法聘請其他律師事務所;由于禁止銀行通過SWIFT國際結算系統(tǒng)而無法支付仲裁費和其他費用的論點與實際情況不符,銀行與SWIFT國際結算系統(tǒng)斷開連接本身并不禁止通過其他結算方式付款,況且根據(jù)國際商會仲裁院的仲裁規(guī)則,被申請人未支付仲裁費用的預付款并不會導致仲裁程序無法進行;當事人已經(jīng)同意仲裁庭進行在線審理,當事人之間的所有問題都可以通過視頻會議等線上方式解決;盡管BM-Bank公司受到制裁,但是BM-Bank公司一直積極參加國際仲裁程序,不僅參與了仲裁員的選任,在線參與了聽證程序,并在仲裁程序中提出反訴;根據(jù)《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典》第248.1條,國際商會仲裁院所作的裁決也可以在俄羅斯得到承認與執(zhí)行。由此,法院認定BM-Bank公司參與國際仲裁不存在任何阻礙,制裁并沒有對BM-Bank公司參與國際仲裁形成阻礙。BM-Bank公司積極參與仲裁程序,又提出反仲裁禁令申請,構成濫用程序。因此,莫斯科市仲裁法院駁回了申請人的禁令申請。

本案上訴至莫斯科地區(qū)仲裁法院,莫斯科地區(qū)仲裁法院同樣也援引了第309-ES-21-6955號判決中闡明的立場,并且考量了《制裁保護法》的立法目的。上訴法院認為《制裁保護法》的立法目的是在外國采取限制性措施的背景下,保障俄羅斯聯(lián)邦公民、法律實體以及特定外國法律實體的合法權益。基于對《制裁保護法》的目的解釋和系統(tǒng)解釋,對俄羅斯聯(lián)邦境外國際商事仲裁中的俄羅斯當事人采取限制性措施本身就是事實,這足以得出阻礙或限制該當事人訴諸司法的結論。限制性措施不僅具有個人屬性,更具有公共屬性。限制性措施具有普遍的約束力,并且以公權力為基礎,外國對俄羅斯公民實施限制性措施足以對俄羅斯公民在聲譽上產(chǎn)生影響,從而使他們處于與其他人不平等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完全有理由懷疑涉及采取限制性措施的國家境內的人的爭議是否會在采取限制性措施的外國領土上得到公平、公正的審理,這構成了訴諸司法一個主要阻礙因素。莫斯科地區(qū)仲裁法院裁決一審法院所作的裁決無效,并且簽發(fā)了禁止Rizzani de Eccher繼續(xù)在國際商會仲裁院進行第26365/HBH號仲裁的禁令。Rizzani de Eccher公司不服上訴法院裁決,并向俄羅斯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上訴。

綜上,從以上相關案件來看,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法院在實踐中一貫采納“僅僅是實施制裁的事實就足以得出結論訴諸司法的機會受到限制,而無需證明”這一立場。同時,被告(被申請人)可以提出抗辯,提供證據(jù)證明申請人或原告訴諸司法的權利并未受到阻礙。實踐中,有部分案件當事人并未在域外仲裁程序中遇到訴諸司法的阻礙,仍向俄羅斯法院申請禁令并請求行使專屬管轄權,有濫用權利之嫌。俄羅斯法院在審理案件中并未表現(xiàn)出極端保護主義的立場,而是盡可能實事求是,有理有據(jù)進行個案審查。但是在相關案件舉證責任的分配上,俄羅斯法院明顯在此類案件中增加了被申請人的舉證責任,造成證明責任在當事人之間的分配失衡。

三、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的風險評析

由于美國和歐盟制裁的不可預測性,如何保護受美國和歐盟國家制裁的法律實體的權利成為現(xiàn)實且緊迫的問題。實踐中有大量國際投資仲裁案例因經(jīng)濟制裁影響到案件的管轄權、可受理性、案件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56)參見范曉宇、漆彤:《經(jīng)濟制裁對國際投資仲裁的影響——基于ISDS實踐的分析》,載《國際法研究》2022年第5期。,但往往忽視了被制裁國當事人能否在制裁國的司法、仲裁程序中得到公正審理?!案矣趯姑绹鴨芜叴渭壷撇玫膰鴥仍V訟或仲裁案例少之又少”(57)王淑敏:《國際投資中的次級制裁問題研究——以烏克蘭危機引發(fā)的對俄制裁為切入點》,載《法商研究》2015年第1期。,很難相信在受制裁情形下,本國當事人能夠在制裁國的訴訟和仲裁程序中受到公正審理和裁判?!吨撇帽Wo法》用以解決受外國制裁的俄羅斯法律實體因制裁而無法在境外尋求訴訟和仲裁的問題,其立法目的就是為受美國和歐盟等國家制裁的俄羅斯法律實體提供司法保護。但是,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可能造成管轄權積極沖突、當事人濫訴、證明責任分配失衡、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等風險。

(一)管轄權沖突風險

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意味著將特定爭議納入法院的專屬管轄范圍,將與當事人之間的協(xié)議管轄產(chǎn)生沖突。俄羅斯仲裁法院行使“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可能在國際層面上出現(xiàn)平行程序的問題,產(chǎn)生管轄權的積極沖突,即基于當事人之間的協(xié)議管轄和《制裁保護法》中專屬管轄之間的沖突。“反制裁”專屬管轄權作為專屬管轄權,一般被視為俄羅斯的公共利益,可能使基于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協(xié)議管轄條款(包括仲裁條款)不可執(zhí)行或失去其應有的功能。當專屬管轄權作為公法介入私法時,可能產(chǎn)生公法控制或制約私法的效果,使基于私法產(chǎn)生的契約“死亡”,仲裁條款未能發(fā)揮解決爭議的功能。這無疑會沖擊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以及仲裁庭自裁管轄權原則。原本基于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爭議解決條款,符合合同訂立時雙方當事人的利益,卻因“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設定,造成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的沖突。

嚴格意義上,因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產(chǎn)生的與協(xié)議管轄之間的沖突,并不能視為一種風險。對受制裁國當事人而言,“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提供一種國內公法的救濟和保障。而對爭議另一方當事人而言,因受制裁國法院行使“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其喪失了案涉合同中爭議解決條款的期待可能性,爭議能否按照其所預期的方式解決將陷入不確定狀態(tài),因而可視作一種風險。

(二)濫訴風險

“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為本國當事人提供一種拖延域外訴訟或仲裁程序的可能,本國當事人基于國內法在本國提起訴訟,產(chǎn)生濫訴風險。從俄羅斯《制裁保護法》的立法和實踐來看,即使受制裁國的當事人并沒有遭遇現(xiàn)實中訴諸司法的阻礙,也可能利用《制裁保護法》的禁令制度,阻卻域外訴訟或仲裁程序的進行,導致濫訴的發(fā)生。正如在BM-Bank公司案中,BM-Bank公司積極參與仲裁程序,也未在國際仲裁中遇到訴諸司法的阻礙,卻又尋求俄羅斯法院行使專屬管轄權,簽發(fā)禁令,法院認定其構成濫用程序。

《制裁保護法》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可能帶來的濫訴風險,并且在立法設計上試圖消減此種風險。一是設定了當事人請求俄羅斯法院行使專屬管轄權的條件,即同一當事人之間未就相同主題和相同理由在俄羅斯聯(lián)邦領土之外的外國法院或國際商業(yè)仲裁機構提起爭議解決程序;(58)《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第3款。二是在一方當事人受制裁的情形下,當事人也可以不要求爭議由俄羅斯法院管轄,而根據(jù)當事人之間達成的爭議解決條款加以解決,充分尊重當事人之間的合意,促成當事人之間爭議的解決。由此獲得的裁決也可以在俄羅斯得到承認和執(zhí)行。(59)《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第5款。這些均是對專屬管轄權極為重要的“控制節(jié)點”,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濫訴”的發(fā)生。但是,俄羅斯司法實踐中并未能有效避免此類風險的發(fā)生,而且俄羅斯在此類案件中的司法立場可能加劇了這種風險發(fā)生的可能性。為此,除了在立法設計上需要警惕該風險,司法實踐中法院也應當對案件及時進行審查,避免當事人對“反制裁”管轄權的不當利用,避免對本國司法資源的浪費。

(三)證明責任分配失衡風險

俄羅斯法院可能出于對本國法律實體利益的保護,在司法實踐中存在對本國法律實體保護的偏向,進而產(chǎn)生當事人之間證明責任分配失衡風險。俄羅斯法院行使“反制裁”專屬管轄權以當事人的申請為前提,當事人主張雙方之間的爭議解決條款因制裁而不可執(zhí)行,就需要提供證據(jù)加以證明,另一方當事人則需要提供證據(jù)作為其抗辯的依據(jù),請求法院對申請人的申請予以駁回。在舉證責任的分配上,根據(jù)“誰主張、誰舉證”的民事訴訟法的舉證原則,應當由提出主張的一方當事人提供證據(jù)證明其主張的真實性,但在俄羅斯仲裁法院的司法實踐中已經(jīng)形成“僅僅是實施制裁的事實就足以得出結論訴諸司法的機會受到限制,而無需證明”這一立場,即只要申請禁令或尋求俄羅斯法院的俄羅斯一方當事人證明其被實施了制裁,即可認定其在域外的仲裁程序中受到訴諸司法的阻礙。從當前實施制裁的方式來看,均是以法令、文件的形式公布制裁的對象及其內容。這些法令、文件具有較高的可獲得性,從而便利了申請人或原告對其主張的證明。對另一方當事人而言,為了證明對方并未存在訴諸司法的阻礙,則需要針對對方提出的事實和理由一一抗辯,例如,提供證據(jù)證明其能夠以某種形式正常支付仲裁費用,證明其能夠聘請合格的律師作為代理人,證明其能夠以某種行使參加仲裁程序的開庭審理等。這無疑造成了證明責任分配不均,申請人或原告只需要證明被實施制裁的事實,而作為被申請人或被告,則需要提出更多證據(jù)來支持其抗辯主張。

此種風險的規(guī)避,需要法院在此類案件的司法實踐中形成統(tǒng)一立場,設定統(tǒng)一的證明標準?!胺粗撇谩睂俟茌牂啻碇鴩夜舱?,司法實踐中需要在國家公共政策和意思自治之間尋找平衡點,以平衡雙方當事人權利和利益。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是仲裁的基本原則,意思自治原則意味著當事人在知情的情況下自由地同意放棄國家司法而選擇其他解決糾紛的方式。由于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原則也要受到保護,法院為了平衡雙方當事人的權利和利益,應采用“明確和令人信服的證據(jù)”的證明標準。(60)Шаляев Даниил Юрьевич,《ЗАКОН ЛУГОВОГО》:СРЕДСТВО БОРЬБЫ ЗА ПРОЦЕССУАЛЬНУЮ СПРАВЕДЛИВОСТЬ ИЛИ ОГРАНИЧЕНИЕ АВТОНОМИИ ВОЛИ СТОРОН?,Вопросы российской юстиции,no.15,2021,C.792.尋求在俄羅斯仲裁法院解決爭議的一方應提供明確和令人信服的證據(jù),證明對該方實施的限制性措施對訴諸司法造成了客觀障礙。如此證明標準,將消除當事人以限制性措施為由任意拒絕履行爭議解決協(xié)議的情況。在司法實踐中,法院需要制定更高的標準來證明限制性措施的存在及訴諸司法的障礙的標準,確保各方利益的平衡,并防止任意無視當事人之間達成的協(xié)議。(61)Шаляев Даниил Юрьевич,《ЗАКОН ЛУГОВОГО》:СРЕДСТВО БОРЬБЫ ЗА ПРОЦЕССУАЛЬНУЮ СПРАВЕДЛИВОСТЬ ИЛИ ОГРАНИЧЕНИЕ АВТОНОМИИ ВОЛИ СТОРОН?,Вопросы российской юстиции,no.15,2021,C.795.

(四)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風險

此處的裁決包括俄羅斯法院簽發(fā)的禁令和行使“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所作的裁決。鑒于意思自治原則在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制裁的特定背景,專屬管轄與協(xié)議管轄產(chǎn)生的管轄權積極沖突,可能導致俄羅斯國內的判決在承認和執(zhí)行階段遇到阻礙。根據(jù)《制裁保護法》,如果一方當事人是被制裁的俄羅斯公司,爭議案件將由俄羅斯法院專屬管轄。在非俄羅斯一方當事人提起仲裁,作為被申請人的俄羅斯一方當事人可能在仲裁程序中提起管轄權異議,在管轄權異議階段將耗費大量的時間。假設管轄權異議被駁回,仲裁庭審理并作出有利于申請人的仲裁裁決。如果該裁決需要在俄羅斯國內執(zhí)行,將可能因違反本國專屬管轄權的規(guī)定,在俄羅斯國內無法得到承認和執(zhí)行。在其他國家也可能執(zhí)行受阻或經(jīng)歷漫長的異議程序,耗費大量時間和金錢成本。如此情況下,俄羅斯一方當事人向俄羅斯法院申請禁令,(可能)請求俄羅斯法院行使專屬管轄權以解決爭議。無論是仲裁程序有無啟動,所簽發(fā)的禁令同樣面臨不被遵守、無法確保禁令執(zhí)行的風險,仲裁庭和當事人仍將繼續(xù)推動仲裁程序的進行。即使《制裁保護法》中規(guī)定有對不遵守禁令的當事人可以處以罰款(62)《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2條第10款。,但罰款能夠督促當事人遵守禁令的效果仍待考察。如未遵守禁令一方當事人在俄羅斯境內沒有資產(chǎn),依據(jù)《制裁保護法》所作出的處罰也可能面臨執(zhí)行困境。

在禁令不被遵守的情形下,可能導致國際平行程序。在平行程序均作出裁決的情形下,無論是俄羅斯法院的裁決還是仲裁庭所作的裁決都將面臨是否被承認和執(zhí)行的復雜困境。聯(lián)合國《承認及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以下簡稱《紐約公約》)第5條第2款規(guī)定:“倘申請承認及執(zhí)行地所在國之主管機關認定有下列情形之一,亦得拒不承認及執(zhí)行仲裁裁決:(甲)依該國法律,爭議事項系不能以仲裁解決者;(乙)承認或執(zhí)行裁決有違該國公共政策者?!痹诙砹_斯法院簽發(fā)禁令的情況下,應被視為俄羅斯法院認為該爭議不能以仲裁解決。其次,一旦俄羅斯法院認定該爭議為專屬管轄事項,即被視為俄羅斯的公共政策,域外仲裁程序所作的裁決將有違俄羅斯的公共政策,域外仲裁裁決將根據(jù)《紐約公約》而無法在俄羅斯國內得到承認與執(zhí)行。對于域外平行法院的判決,《仲裁程序法》第244條第1款也規(guī)定,如果執(zhí)行外國法院判決將違反俄羅斯聯(lián)邦的公共政策,法院應當拒絕承認和執(zhí)行全部或部分外國判決。

此類風險屬于管轄權沖突風險造成的次生風險。裁決能夠最終承認與執(zhí)行,才意味著爭議最終得到解決。避免此類風險最關鍵的是要避免沖突裁決的出現(xiàn)。一方面,就是要尊重當事人之間的爭議解決條款,如果當事人意愿按照現(xiàn)有爭議解決條款解決爭議,法院則應予尊重,同時也應當對當事人選擇的爭議解決方式所得的判決予以承認與執(zhí)行。在域外爭議解決程序即將結束或已經(jīng)產(chǎn)生裁決的情形下,國內法院可不必行使“反制裁”專屬管轄權,而通過對域外裁決的審查維護本國當事人的利益??傊?,進一步明確何時行使“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將有助于進一步消解此類風險。

綜上所述,盡管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存在上述風險,但是俄羅斯《制裁保護法》在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時,已經(jīng)在立法上有目的地規(guī)避上述風險。例如,俄羅斯雖然對特定涉及制裁的案件擁有專屬管轄權,但是同樣尊重俄羅斯參加的國際條約或當事人之間的協(xié)議,也可以根據(jù)條約或協(xié)議的約定將涉及制裁的爭議交由位于俄羅斯聯(lián)邦領土之外的法院或國際商事仲裁機構審理。(63)《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第1款。俄羅斯法院在行使此類專屬管轄權時,會確定當事人之間是否就爭議解決方式達成協(xié)議,或者案涉爭議的解決在俄羅斯所參加的國際條約中有規(guī)定,則充分體現(xiàn)國際條約優(yōu)先于國內法、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理念。俄羅斯法院在專屬管轄權立法時,也考慮了因管轄權沖突可能造成的域外平行程序。一方面,《制裁保護法》在賦予相關主體向其所在地或居住地的俄羅斯聯(lián)邦主體的仲裁法院申請解決爭議設定了前提條件,即同一當事人之間未就相同主題和相同理由在俄羅斯聯(lián)邦領土之外的外國法院或國際商業(yè)仲裁機構提起爭議解決程序。另一方面,《制裁保護法》賦予相關主體以第248.2條規(guī)定的方式申請禁止另一方當事人在俄羅斯聯(lián)邦境外的外國法院或國際商業(yè)仲裁中提起或繼續(xù)訴訟或仲裁的禁令。(64)《俄羅斯聯(lián)邦仲裁程序法》第248.1條第3款。這使得即使在域外存在平行爭議解決程序,也可以運用禁令來阻滯域外平行程序的進行,進而使得本國法院依法取得管轄權。

四、結論與建議:構建我國的專屬管轄權反制裁工具

面對西方濫施制裁,一國立法應當“有為”,構建應對他國制裁的國內司法路徑,為反制裁提供法律依據(jù),避免出現(xiàn)“以不法對不法”“以牙還牙”的復仇心態(tài)。在民事程序法中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條款,構成本國公法域外適用條款,使得本國公法具有域外效力。俄羅斯“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條款作為俄羅斯國內公法的組成部分,因制裁這一事實構成一項涉外管轄權規(guī)則。該管轄權構成俄羅斯對外關系法律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明顯的公法性和域外效果,是一種為預防本國國民因他國制裁而在他國遭受不公正裁決制定的國內干預法。從“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本質來看,為了維護本國及其公民的利益,國家通過設立“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由當事人申請禁令或向國內法院尋求救濟,實現(xiàn)公法域外適用的效果。在這一管轄權下,私人成為國家反制裁的發(fā)動主體?!胺粗撇谩睂俟茌牂鄺l款具有法律性和政治性,其既是國內法中涉外法律體系的一部分,也屬于以法律形式表現(xiàn)的用于阻滯制裁不利影響的國際政治工具。

當前,我國頻繁遭受美國制裁。在此背景下,俄羅斯在立法上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做法一定程度上值得我國借鑒。雖然我國《反外國制裁法》規(guī)定了阻斷訴訟,但制裁的效果仍待加強。2023年9月1日通過的《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決定》擬對涉外民事訴訟程序相關內容作實質性調整,增加了涉外專屬管轄的情形,但是并未加入涉及反制裁的專屬管轄權規(guī)定。有學者已經(jīng)提出在未來修改民事訴訟法時,應在涉外編中考慮構建積極管轄制度,兼顧國際禮讓,并配套制定不方便法院和禁訴令規(guī)則,為我國法域外適用的法律體系建設打下堅實的程序法根基,切實保障我國法域外適用的實施效果。(65)參見沈紅雨:《我國法的域外適用法律體系構建與涉外民商事訴訟管轄權制度的改革——兼論不方便法院原則和禁訴令機制的構建》,載《中國應用法學》2020年第5期。當前,我國的專屬管轄未能有效維護國家的公共政策。(66)參見何其生:《海牙管轄權項目的困境與轉變》,載《武大國際法評論》2022年第2期。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能夠增加我國法院的專屬管轄事項。管轄權工具是比訴權工具更為強勢的反制裁工具,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能夠進一步提升我國反干涉、反制裁效能。筆者建議,在民事訴訟法后續(xù)修訂中增加“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條款,以便更加有效地應對未來的制裁情形。

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具有正當性和合法性。專屬管轄權的法理基礎可區(qū)分為私法性法理基礎與公法性法理基礎。專屬管轄權應首先由私法性法理基礎支撐,一個國家想要在某一領域擁有專屬管轄權,應首先與案件存在密切聯(lián)系并因而擁有任意性管轄權。其次,在公法性法理基礎上,即管轄權事項涉及本國公共利益,才能主張其管轄權的專屬性和排他性。專屬管轄權需要私法性法理基礎和公法性法理基礎的共同支撐。(67)參見向在勝:《中國涉外民事專屬管轄權的法理檢視與規(guī)則重構》,載《法商研究》2023年第1期。在受制裁的情形下,我國當事人在域外司法程序中遇到訴諸司法的阻礙,可能有損我國當事人的合法利益,如果我國與案件存在最密切的聯(lián)系,而且對此類涉及制裁爭議的案件的解決亦擁有最大利益,因而對案件主張相對性專屬管轄有正當性?!胺粗撇谩睂俟茌犠⑷肓藝夜茌犂?,體現(xiàn)了一國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從公共利益角度出發(fā),盡管涉外民商事案件主要關涉私人利益,但是在受制裁的情形下就會涉及受制裁國的公共利益。為此,我國民事訴訟法中可以規(guī)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

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必須警惕和消解管轄權作為反制裁工具的伴生風險。首先,在立法上構建涉及反制裁的專屬管轄權規(guī)定時,需注意爭議的民商事關系屬性。意思自治原則在處理民商事法律關系上占有重要地位,要謹防立法和司法對意思自治原則的過度干涉。其次,也應當考慮到本國行使專屬管轄權與域外平行程序的沖突問題。國際法上,國際禮讓原則是處理國際平行程序沖突問題的方法之一,在立法時應當尊重國際禮讓原則。我國可以借鑒俄羅斯《制裁保護法》規(guī)定的禁令制度,與“反制裁”專屬管轄權規(guī)定相配合,為國內行使專屬管轄權提供“不違反國際禮讓原則”的合法性鋪墊,謹防對國際禮讓原則的正面沖擊。禁令已被英美法院長期用來作為阻止當事人在外國法院提起或繼續(xù)進行重復或對抗訴訟的衡平救濟(68)參見陳隆修:《中國思想下的全球化管轄規(guī)則》,載黃進等編:《中國國際私法與比較法年刊》第16卷,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3-103頁。,已經(jīng)成為國際管轄權分配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構成管轄權競爭的有力工具?!胺粗撇谩睂俟茌牂鄺l款和禁令制度的配合,可以為本國公民在遭受域外不當管轄時提供有力工具,消除涉制裁爭議積極管轄權沖突,并將爭議的管轄權轉移至本國法院。目前,我國《民事訴訟法》未規(guī)定禁訴令制度以及違反該制度時的制裁措施,因此在管轄權沖突時難以實現(xiàn)有效對抗和反制。已有學者建議建立有限度的禁訴令制度,阻止當事人濫用訴權在境外法院重復訴訟或對抗性訴訟,有效維護我國司法管轄權。(69)參見何其生:《海牙管轄權項目的困境與轉變》,載《武大國際法評論》2022年第2期。禁令有限度地予以使用,可維護我國國家的重要公共利益以及司法權不被過度侵蝕。(70)參見沈紅雨:《我國法的域外適用法律體系構建與涉外民商事訴訟管轄權制度的改革——兼論不方便法院原則和禁訴令機制的構建》,載《中國應用法學》2020年第5期。但是,禁令的不當使用,特別是反訴禁令的不當使用將可能造成當事人之間爭議解決條款的“死亡”,還可能構成對一國司法的不當干預,甚至對國際禮讓原則產(chǎn)生沖擊。參見黃旭:《國際商事爭議解決中的禁止仲裁令制度研究》,載《北京仲裁》2020年第2期;楊翠柏、張雪嬌:《禁止仲裁令及其對我國企業(yè)境外投資的影響》,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最后,在“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立法時,應當設置一定的條件或“控制節(jié)點”。西方國家基于某種政治利益對我國濫施制裁,但不合法的制裁不意味著我國的反制裁措施也可以沒有邊界。“反制裁”專屬管轄權應當在閾值條件下發(fā)揮“反制裁”功效,立法應當為“反制裁”專屬管轄權設定一定邊界,謹防對“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濫用。一方面,應當給予當事人之間的爭議解決條款和與爭議解決相關的特定國際條約充分的尊重。當事人愿意根據(jù)當事人之間的爭議解決條款和與爭議解決相關的特定國際條約解決的,我國法院可不必行使專屬管轄權,同時也應當對當事人選擇的爭議解決方式所得的判決予以承認與執(zhí)行。另一方面,立法應當明確當事人申請本國法院行使專屬管轄權的條件,為涉及制裁的本國當事人提供指引。

在司法上,解決爭議不能被認為是法院在對外關系中唯一能夠發(fā)揮的作用。法院審理涉制裁民事糾紛已成為愈加重要和有效的反制裁路徑。(71)參見霍政欣、陳銳達:《反外國制裁的司法維度展開》,載《世界社會科學》2023年第2期。設定“反制裁”專屬管轄權能夠有效打通法院審理涉制裁民事糾紛的反制裁路徑。除此之外,法院在解決爭議過程中解釋了法律,能夠通過涉及制裁的案例向外表達國家立場,有力駁斥不合法單邊制裁。在具體案件中,請求法院行使專屬管轄權的當事人應當證明其確實受到了外國限制性措施的影響、訴諸司法存在阻礙、導致當事人之間的爭議解決條款不可執(zhí)行。同時,法院也應當給予被告陳述抗辯的權利。司法應當注意在同一爭議下是否存在域外平行程序,避免沖擊國際禮讓原則和出現(xiàn)重復或沖突判決,以便于后期本國裁決在域外的承認和執(zhí)行。

司法實踐中,法院應當澄清訴諸司法存在阻礙、爭議解決條款不能執(zhí)行的標準,進而明確“反制裁”專屬管轄權的行使條件。只有能夠證明訴諸司法存在阻礙、爭議解決條款不能執(zhí)行,才可以行使專屬管轄權。即使在受制裁的背景下,也應當對任何一個法治國家的司法予以充分的信任,不必對在制裁國解決爭議的公正性存疑,而直接行使專屬管轄權。在制裁國所作的裁決存在偏見、缺乏公正,便可以根據(jù)我國相關法律規(guī)定拒絕予以承認和執(zhí)行,并進一步行使“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在本國解決爭議。無論如何,在我國民事訴訟法中增加“反制裁”專屬管轄權和禁令制度,將是我國應對域外不合法單邊制裁的有力法治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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