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長淮”一詞至遲出現(xiàn)在南北朝時期,在地理空間上可指代淮水及秦淮河。唐代以后文學作品中開始大量涌現(xiàn)“長淮”一詞,其作為地理意象融合了不同時期人們的文化感知,有政權(quán)中心對相對偏遠地區(qū)的空間印象,也有對于時間流逝和人生短暫的憂愁寄托。宋代前期人們表現(xiàn)出對“長淮”的美好風光的眷戀,南渡后則演變?yōu)楣蕠莸耐闯涂释諒图覉@的吶喊。明代建立了同名的行政區(qū)劃,加上黃河奪淮的影響,使得明清兩代“長淮”與實際淮水的聯(lián)系減弱,同時擁有新的作為區(qū)劃和商貿(mào)聚集地的地理空間指代意義。
關(guān)鍵詞:長淮;內(nèi)涵;歷史變化;地理空間;人文感知
中圖分類號:I222.7;I22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4437(2023)04-0048-05
“長淮”常見于中古時期的文學作品,唐人習以“長”作為前綴與“淮”構(gòu)成固定用語,如“何事長淮水”(《問淮水》白居易)、“淼淼長淮水”(《淮上送梁二恩命追赴上都》劉長卿)等。然“長淮”一詞不單只是出現(xiàn)在唐代詩歌中,各朝代史書和地理方志也能窺見它的身影。它對自然地理空間的指涉在各個朝代有所不同,且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會疊加人們心理上的文化感知?!伴L淮”一詞文學書寫的內(nèi)涵隨著歷史發(fā)展不斷演變,這一現(xiàn)象及其背后的原因值得探尋。
一、南北朝時期“長淮”稱謂及其地理空間
“長淮”是淮水的衍生書寫。《爾雅·釋水》中“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fā)源注海者也?!?sup>[1]表明淮水作為古代四大水系之一的地位之要。關(guān)于它的源頭,《尚書·禹貢》有“導淮自桐柏,東會于泗、沂,東入于海”[2]的記載,《漢書·地理志》曰:“桐柏大復山在東南,淮水所出,東南至淮浦入海?!?sup>[3]《水經(jīng)注》也有“淮水出南陽平氏縣胎替山,東北過桐柏山”[4]的記錄。其余各書記載或異,但諸如大復山,胎簪山皆為桐柏山高峰,位置一處,因而一般認為淮水發(fā)源于桐柏山。有關(guān)淮水的文學描寫可追溯至《詩經(jīng)·小雅·鼓鐘》,“鼓鐘將將,淮水湯湯。憂心且傷。淑人君子,懷允不忘。鼓鐘喈喈,淮水湝湝,憂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sup>[5]湯湯,湝湝均水勢浩大貌,似為后來的“長淮”一稱來源之濫觴。不過,到了漢代長江下游的一條支流也開始稱“淮水”,直到唐朝才改為“秦淮河”,因而在研究漢代以后文獻中的“淮水”以及“長淮”時需要注意區(qū)分具體的地理空間。
“長淮”作為地理空間的書寫至遲在南北朝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壽陽樂·其七》謂“長淮何爛漫,路悠悠,得當樂忘憂”[6]281,《古今樂錄》曰:“《壽陽樂》者,宋南平穆王為豫州所作也。舊舞十六人,梁八人?!?sup>[6]280何遜也有詩云:“初宿長淮上,破鏡出云明。今夕千余里。雙蛾映水生。的的與沙(《類聚》馮校作‘河)靜。滟滟(《類聚》作‘艷艷)逐波輕。望鄉(xiāng)皆下淚。非我獨傷情?!保ā锻略率就b詩》)二者中“長淮”都作為環(huán)境背景,為下文抒情作鋪墊,不過,由此可歸納出時人心中淮水的三大特點:一是“爛漫”,景色美麗,得以使人“樂忘憂”;二是長達“千余里”,因而稱“長淮”;三是因綿長而使得家鄉(xiāng)不可望,勾起傷情懷思。史書中的“長淮”書寫則更為嚴肅?!段簳ぞ砹弧ち袀鞯谒氖拧份d東豫州刺史田益宗上表:“若江南一平,有事淮外,須乘夏水汎長,列舟長淮。師赴壽春,須從義陽之北,便是居我喉要,在慮彌深。義陽之滅,今實時矣。”[7]1371此是田益宗給北魏宣武帝的奏表,且“世宗納之”,說明“長淮”在當時已成習語。其前文所記“義陽差近淮源,利涉津要”[7]1371與《水經(jīng)注》相互參照,證明其所言長淮是指桐柏山淮水。當時淮河地區(qū)屬南北對峙的中間地帶,是兵爭要地,故其自然變化在軍事當中的作用十分值得關(guān)注?!段簳ぞ砭攀恕ち袀鞯诎耸份d慕容紹宗檄文:“夫(侯)景繩樞席牖之子,阡陌鄙俚之夫……吞(蕭)淵明之眾,招厭虐之民,舉長淮以為斷,仍鵄張歲月,南面假名,死而后已?!?sup>[7]2183此處同樣指桐柏山淮水,因前文道侯景南渡“遠赴彭城”,彭城在淮水之北,建康與淮水之南,因而可以“舉長淮以為斷”。這里,“長淮”再次充當了天險。
南朝同樣有關(guān)于“長淮”的記載?!端螘ぞ砥呤拧ち袀鞯谌拧酚浌痍柾鮿⑿莘兜南闹杏小敖畧鰦胪刻恐啵鞣蛴星谝壑畡?,瓜時不代,齊猶致禍,況長淮戍卒,歷年怨思”[8]2049之形容。此文洋洋灑灑,駢散相間,與《宋書》所言“休范素凡訥,少知解”、“休范謹澀無才能”[8]2046相悖,當是劉休范下屬江州從事吳邁遠起草,這也就解釋了后者后來被“族誅之”的原因。此處作“長淮”寫,一或與下句“歷年”相對,符合南朝時期重對偶的偏好;二是將士常年戍兵在此,戰(zhàn)事不知何時結(jié)束,哀怨之思涌起,于是自然之水在他們眼中變得長遠遼闊,一望無邊。關(guān)于此“長淮”到底是秦淮河還是桐柏山淮河,可作簡要分析。時劉休范起兵謀亂,自尋陽直撲建康,再結(jié)合《水經(jīng)注》對淮水的記載,可以初步得出此處“長淮”當指秦淮河,而非發(fā)源于桐柏山的淮水。又檄文中明確表示,“長淮戍卒,歷年怨思,不務拓遠強邊,而先事國君親戚,以此求心,何事非亂”,即是說將士當為國開疆拓土戍守邊城,而非守著皇親國戚縮在一隅。當時的“國君親戚”自然是位于都城建康,這樣看來,“長淮”當指秦淮河。
除了對“長淮”的軍事關(guān)注,史書中也不乏較有文學色彩的記述。如《梁書·卷四十一·列傳第三十五》記蕭統(tǒng)與蕭繹(時湘東王)悼王規(guī):“一爾過隙,永歸長夜,金刀掩芒,長淮絕涸?!?sup>[9]582-583前文:“規(guī)辭疾不拜,于鐘山宗熙寺筑室居焉?!?sup>[9]582梁代鐘山寺廟繁多,如梁武帝天監(jiān)十一年三月筑西靜壇于鐘山(《梁書》卷二本紀第二)、太清二年邵陵王蕭綸入援京師,頓鐘山愛敬寺(《梁書》卷二本紀第二)、何胤入鐘山定林寺聽內(nèi)典(《梁書》卷五十一列傳第五十四)等等。鐘山是建康鐘山,那么“長淮”是否是秦淮河?需要注意的是,蕭統(tǒng)此言典出《晉書·王導傳》:“初,導渡淮,使郭璞筮之,卦成,璞曰:‘吉,無不利?;此^,王氏滅。”[10]意為王氏可長久,因淮水不絕。蕭統(tǒng)反用其典,王規(guī)故去讓他“甚可痛傷”[9]582,甚至類比到淮水干涸的地步,夸張的表達正好說明在他的印象中淮水浩浩湯湯,綿延不絕,因而這里的“長淮”指桐柏山淮水。
綜合以上列舉的南北朝時期對“長淮”的記載,可見當時人們對“長淮”的認知并不完全等同。北人多認同其指桐柏山淮水,在前加一“長”字更凸顯了其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也顯露出在北人印象中,淮水是南下所面對的一道不可避免的屏障。南人因都城建康而稱秦淮河為“長淮”。至于桐柏山淮水,“漢、魏以來揚州刺史所治,北拒淮水,《禹貢》云‘淮海惟揚州也?!?sup>[11]可見他們心中的淮水是與揚州共存的地理空間。不過南北對峙是常態(tài),在南人看來,淮水的位置同樣重要,尤其是漲潮時分,如“六年三月,春水生,淮水暴長六七尺”[9]180、“會甚雨,淮水暴溢”[9]414等等,往往意味著乘艦發(fā)兵的戰(zhàn)機到來。
二、唐宋時期“長淮”的文學書寫
與南北朝時期相比,唐宋時期的“長淮”在地理空間的指涉上更為明確,基本等同于桐柏山淮水,而秦淮河則直接稱“秦淮”或“淮水”,極少稱“長淮”。因此,以下論及“長淮”(包括提到“淮水”)一詞時,不再兼顧秦淮河,而是只包含桐柏山淮水的地理空間和人文感知?!伴L淮”一詞在唐宋時期出現(xiàn)得十分頻繁,“唐初,改通濟渠為廣濟渠。開元中,黃門侍郎、平章事裴耀卿言:江、淮租船,自長淮西北溯鴻溝,轉(zhuǎn)相輸納于河陰、含嘉、太原等倉。凡三年,運米七百萬石,實利涉于此。”[12]2319自此江淮地區(qū)逐漸成為國家經(jīng)濟的重要支撐,西北地區(qū)的政治中心對于東部地帶的控制管轄也更為方便,淮水及其相關(guān)文學書寫增多,“長淮”的出現(xiàn)頻率隨之增加。然而,“長淮”一詞在唐宋時期,甚至每個朝代內(nèi)部的不同時段都展現(xiàn)出不一樣的歷史內(nèi)涵。
(一)隋唐五代的“長淮”:離情別緒與空間權(quán)力
這一時期的淮河水道沒有大的變化?;此奶祀U位置已不用多說,朱敬則《隋煬帝論》有“以大江為天塹,以長淮為地險”(《全唐文》第02部卷一百七十一),說明在當時人的心中淮水是足以與長江相提并論的。淮水之長為眾多詩人注意,如“長淮流不盡,征棹忽復舉”(錢起《淮上別范大》)、“高鳥長淮水,平蕪故郢城”(王維《送方城韋明府》)、“一鳥飛長淮,百花滿云夢”(劉長卿《送沈少府之任淮南》)、“遙想長淮盡,荒堤楚路斜”(司空曙《送喬廣下第歸淮南》)。這些都是送別友人的詩作,唐代士人習慣以長安為本位,更側(cè)重于書寫自己的印象感知,因而詩作中體現(xiàn)的是一種基于空間的權(quán)力的聲音。他們都將淮水與楚地連接,后者是“蕭條楚地秋”(岑參《送襄州任別駕》),二者在一起便是“淮南木落秋云飛,楚宮商歌今正悲”(劉復《長歌行》),可見對于在長安的士人而言,淮河以南則多是蕭條之地,它們的樣子也多是“荒堤”“平蕪”,哪怕“百花滿云夢”,也是從長安出發(fā)的“鳥”飛過才有。對于那些遠離京城這個政治權(quán)力中心、心境悲涼的人來說,“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語),因而本就綿長的淮水在他們眼里更是看不到頭的“長淮”。杜甫心中這種感覺尤其深刻:“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保ǘ鸥Α肚性⒕油瓤h,作歌七首·其四》)淮水是他與親人相見的隔阻,不但長,而且浪高,極其危險,這是淮南運河地形起伏很大的緣故。為保持運河水位穩(wěn)定,河道上常設置蓄水堰壩,如“唐開元中,河南采訪使汴州刺史齊浣以徐城險急,奏開十八里河,達于青水,平長淮之險?!?sup>[13]
不過浪潮過后,景色也十分優(yōu)美,“暮濤凝雪長淮水,細雨飛梅五月天”(武元衡《渡淮》),身處長淮之上,觸目所見自然與想象中不同,正如徐玹所言,“渡長淮則想清流映月之景”(《送謝仲宣員外使北蕃序》)。兩岸的地理風物也為人關(guān)注,如農(nóng)業(yè),“煮鹽滄海曲,種稻長淮邊”(高適《漣上題樊氏水亭》),如群山,“長淮右地,連山四起”(韓愈《平淮西碑》)。長淮在此已經(jīng)不僅僅是南北的分隔,唐人同樣關(guān)注其界限東西的重要作用。如“長淮之西,厥壤千里”(陸贄《虔王申光隨蔡等州節(jié)度使制》)、“淼淼長淮水,東西自此分”(劉長卿《淮上送梁二,恩命追赴上都》)等。后一句的“東西”在張偉然看來有雙關(guān)之意:“其一層含義是送人西赴上都,另一層含義則因淮水東流方向偏北而為言,意指其為一地理分界線?!?sup>[14]此外,唐人還將“長淮”納入了時間維度。“結(jié)茅臨古渡,臥見長淮流。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保f應物《淮上遇洛陽李主簿》)他們比前代任何時候都注意到了人生之短和宇宙之長的極端對比,如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所言,“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長淮”同樣是他們心中代指時間流逝的載體。
(二)兩宋的“長淮”:湖光山色與家國之痛
南渡之前,“長淮”二字藏著數(shù)不盡的湖光山色。林逋贊嘆“長淮如練楚山青”(《峽石寺》),歐陽修“泛舟長淮,翛然其樂”(《與章伯鎮(zhèn)五通·四》),蘇軾行至淮上,直道“長淮久無風,放意弄清快。今朝雪浪滿,始覺平野隘?!保ā妒乱蝗諏⒅翜u口五里所遇風留宿》)在蘇軾看來,淮水雖長,卻景色宜人,且海上航路發(fā)達,不足以成為各地來往的障礙,所謂“好在長淮水,十年三往來”(《過淮三首贈景山兼寄子由》)、“此生念念浮云改,寄語長淮今好在”(《龜山辯才師》)。后一首作于元豐七年的龜山,而“六年正月戊辰,開龜山運河,二月乙未告成?!?sup>[12]2381蘇軾此言得見其運輸便利。除此之外,“長淮”還是好景與佳人的結(jié)合,只要途經(jīng),便是“盡帶江南春色”(張先《定西番·年少登瀛詞客》)、“春隨紅旆過長淮”(晏幾道《浣溪沙·銅虎分符領外臺》)。可見,對于北宋前中期的文人來說,“長淮”意味著宜人的風光,閑適的生活。
但南渡之后,“長淮”在戰(zhàn)事背景下更加凸顯了其對于政權(quán)割據(jù)的重要意義。《宋史·卷八十五·志第三十八》:“高宗蒼黃渡江,駐蹕吳會,中原、陜右盡入于金,東畫長淮,西割商、秦之半,以散關(guān)為界……”[12]2096高宗南渡,淮水以北為金,原本的宋境中原卻淪為了“邊塞”,失去國土之痛,保家衛(wèi)國之切,都賦予“長淮”一詞截然不同的情感底色。宋人的書寫中常常浮現(xiàn)出眺望“長淮”的身影:
“故都迷岸草,望長淮、依然繞孤城?!保ㄈ~夢得·八聲甘州(壽陽樓八公山作》)
“中原生聚,神州耆老,南望長淮金鼓?!保ń纭队烙鰳贰ご渭谲幈惫虡窃~韻》)
“涼隨夜雨,望極長淮,孤館漫成留滯?!保ú軇住哆x冠子·淮上兀坐,等待取接,因得漢使一詞,他日歌之》)
“極目長淮,晴煙一抹,不堪重憶?!保ɡ钤蹲砼钊R·丁酉春題江州琵琶亭,時自兵間還幕,有焚舟之驚》)
以上四例有作于淮水以南,有作于淮水以北,但不論身處何處,在南渡以前都是宋境?!伴L淮”是他們視線的匯聚,同時又是他們盼望抗金復國的情感落點,張孝祥甚至有“長淮望斷”的觸目驚心之言。這些詩詞中,“長淮”的美景不再出現(xiàn),瑩瑩歌舞、紅粉佳人也淡去身姿,取而代之的是今昔之哀,故國之念,是對歷史興亡的感慨萬千,是對偏安妥協(xié)的痛心疾首。
由此,“長淮”一詞在唐宋時期的內(nèi)涵變化可梳理出兩條并行的脈絡,一是地理位置,從隋唐到北宋南渡以前,“長淮”是位于朝廷統(tǒng)治之下的域內(nèi)水流,不同的河段可作為南北或東西的地理分界,同時也是溝通兩岸商貿(mào)的重要航運道路;南渡以后,則是金宋的分隔,淮水以北不再受宋廷管轄,淮水也由此成為了“邊塞”的一部分。二是人文感知。唐人的詩文中所展現(xiàn)出的“長淮”在時間上與人生短暫相勾連,在空間上意味著親人隔阻、朋友別離,它不僅包含著離情別緒的情感流露,同時也是空間權(quán)力在詩文中的體現(xiàn);北宋前中期天下承平,上下恬熙,“長淮”帶有迤邐的山水風光描繪,南渡后則大變,風光不再,轉(zhuǎn)而浸潤著悲涼的基調(diào),是愛國人士對國土淪陷的痛心,對家國的懷念,以及渴望收復失地的慷慨壯志。
三、明清時期“長淮”地理空間含義的改變
南宋以降,多數(shù)有關(guān)“長淮”的文學書寫都帶有感傷色彩。這其中有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同時也與自然環(huán)境有關(guān)。據(jù)學者統(tǒng)計,宋元時期江淮地區(qū)受災數(shù)量多,時間間隔短,水災、旱災、蝗災頻發(fā),連發(fā)性、衍生性災害常見,生態(tài)環(huán)境逐漸惡化,人地關(guān)系走向失調(diào)的[15]。
至明代一統(tǒng),“長淮”從作為失陷國土的情感抒發(fā)漸漸向唐時的地理分界的含義回歸,不過,明人提及“長淮”雖減少了沉痛的色彩,但始終充斥著悲涼的氛圍。最明顯的就是他們的贈別詩里常常出現(xiàn)“長淮”。有時展露出空間與時間的結(jié)合,“緘書共達長淮流,兩地因之慰離別”(王汝玉《歌風臺送劉克讓先生之沛縣邑庠》),給友人的書信同長長的淮水一同送達,即是時間上的期待,又是空間上別離的安慰;“朝經(jīng)直沽北,暮駐長淮西”(金幼孜《贈鐘觀伯司訓新淦邑庠》),從朝至暮,隨時間的涌動,空間也隨水流由北至南。有時是與人分別的情感慨嘆,“匆匆會面匆匆別,回首長淮一慨然”(李昌祺《留別王教諭士敬》)、“明朝掛席還南北,回首長淮月色孤”(徐中行《射陽湖逢子相北上醉別》)等,都體現(xiàn)出悵然、孤寂的心靈感受。
除贈別詩文的書寫外,明代的“長淮”更兼有特定的地域意義?!睹魇贰ぞ硭氖ぶ镜谑罚骸拔鞅庇虚L淮關(guān),洪武六年置長淮衛(wèi)於此。”[16]912《讀史方輿紀要》也有“長淮關(guān)在府西北三十里,地名粉團洲,長淮衛(wèi)置于此”[17]的記錄,這里的府即是鳳陽府。洪武十四年,“始置中都留守司,統(tǒng)鳳陽等八衛(wèi),鳳陽衛(wèi),鳳陽中衛(wèi),鳳陽右衛(wèi),皇陵衛(wèi),留守左衛(wèi),留守中衛(wèi),長淮衛(wèi),懷遠衛(wèi)。”[16]1871“長淮”逐漸不再單獨使用,而是作為“長淮衛(wèi)”這一特定的衛(wèi)所,不僅是軍事單位,也是明清時期重要的商貿(mào)聚集地。嘉靖朝御史戴金上言:“黃河入淮之道有三:自中牟至荊山合長淮曰渦河;自開封經(jīng)葛岡小壩、丁家道口、馬牧集鴛鴦口至徐州小浮橋口曰汴河;自小壩經(jīng)歸德城南飲馬池抵文家集,經(jīng)夏邑至宿遷曰白河......”[16]2028洪武十一年,“京罷。領州四,縣三十”,中牟便是其中之一[16]978-979,在今鄭州附近。荊山則在懷遠縣西南,黃河與淮水在此合流。然而后者十分險急,李東陽曾在詩中說“清口驛前初放船,長淮東下水如弦。勁催雙櫓渡河急,一夜狂風到海邊。”(《過黃河》)清口驛在淮安府,是明清時期重要的運河驛站,與此相對,長淮當是一處具體地點代稱,即長淮衛(wèi),這更顯出“長淮”作為特定地域的意義。
清代以后,詩文中仍然有關(guān)于淮水的“長淮”書寫,意象含義范圍大體不出前代。但史書中幾已不見用來代指淮水或江淮地區(qū)的“長淮”,大多可直接認為是指長淮衛(wèi)。尤其清代裁并衛(wèi)所,鳳陽八衛(wèi)不斷被裁撤?!朵钸\則例纂》記載,雍正四年,鳳陽右衛(wèi)歸并鳳陽中衛(wèi),乾隆十五年,鳳陽中衛(wèi)歸并鳳陽衛(wèi),宿州衛(wèi)裁并長淮衛(wèi)。至此境內(nèi)僅存鳳陽、長淮兩衛(wèi)掌印守備各一員。而后,長淮衛(wèi)作為商貿(mào)和屯田漕運重地的含義和影響逐漸擴大,以至覆蓋了原先的空間含義。史書若論及水流,則稱“淮水”,論及范圍,則常與其他區(qū)劃相連,如“兩淮”、“淮揚”、“江淮”等。這預示著,淮水在人們心中逐漸失去了“長”的印象感知,而“長淮”一詞也正歷經(jīng)與淮水緊密聯(lián)系的剝離過程。
其中原因與淮水的實際情況相關(guān)。一是黃河奪淮導致的淮河水道發(fā)生重大改變。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朝廷為阻擋金兵鐵蹄,在河南滑州李固渡以西決開黃河,致使泗水入淮,此為黃河南移奪去淮河水道之肇始。而此后的七百多年里黃河奪淮逐漸加重,以上戴金所言即是例證之一。再舉清代兩例:乾隆十八年,“秋,(黃河)決陽武十三堡。九月,決銅山張家馬路,沖塌內(nèi)堤、縷越堤二百余丈……奪淮而下”[18]3727-3728。道光二十三年,“六月,(黃河)決中牟,水趨朱仙鎮(zhèn),歷通許、扶溝、太康入渦會淮?!?sup>[18]3740淮河的獨立性因為黃河奪淮而減弱,其人文感知也不免受到影響。二是淮河流域的交通狀況。結(jié)合“長淮”的文學書寫可看出,“長淮”作為一種“文化的語碼”[19],人望長淮,心生思念親朋的感慨,“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融,榮悴之迎,互藏其宅?!?sup>[20]而清朝后期,沿淮公路,鐵路興起,火車、汽車、輪船等不斷涌現(xiàn),這些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意味著工業(yè)文明的進步,但同時也讓“長淮”在前代發(fā)展起來的空間意蘊和人文印象趨于單薄。
四、結(jié)語
總體來看,“長淮”一詞的內(nèi)涵在歷史演變中不斷改變,它衍生自淮水,最初是對淮水綿長特征的形容。南北朝時期的“長淮”在地理空間上指發(fā)源于桐柏山的淮水或秦淮河,而前者作為南北分界的重要地理位置為當時的人所重視,尤其軍事行動對潮水的漲溢十分關(guān)注。唐宋時期是“長淮”含義的豐富期,實際地理上可以界定統(tǒng)一政權(quán)內(nèi)部的南北、東西,是重要的航運道路,到了南宋卻因戰(zhàn)事成為“國界”。人文印象上,一是政權(quán)中心對相對偏遠地區(qū)的空間感知;二是對于時間流逝和人生短暫的憂愁寄托;三是對美好風光的眷戀向往;四是對故國失陷的痛楚和渴望收復家園的吶喊。南宋以后,除了社會環(huán)境外,各種自然災害頻發(fā),生態(tài)惡化,“長淮”始終帶有感傷與悲涼色彩。明清時期,黃河奪淮對淮河流域影響加劇,淮水獨立性減弱。“長淮衛(wèi)”的設立使得“長淮”一詞與淮水的緊密程度下降,漸漸專于指代其作為商貿(mào)聚集地的空間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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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09-14
作者簡介:馬思婕(1996―),女,安徽馬鞍山人,云南師范大學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典詩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