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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黃錦樹“舊家”系列小說對魯迅《故鄉(xiāng)》的再生產(chǎn)

2023-12-30 03:04:36溫明明
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3年8期
關鍵詞:馬華麥田華人

溫明明

1997—1998年,馬華文壇爆發(fā)了一場“馬華文學與中國文學奶水關系”的論戰(zhàn),簡稱“斷奶”論爭,馬華學者林建國、安煥然、黃錦樹、黃俊麟、陳雪風、溫任平等參與討論。這場論爭雖然沒有形成有效的對話關系,但它提出來的問題比如“如何看待馬華文學與中國文學的奶水關系”“要不要斷奶”諸如此類問題,對整個海外華文文學來說至關重要。林建國是這場論爭中持“斷奶”觀點的主要發(fā)聲者,他在《大中華我族中心的心理作祟》(1)《星洲日報》,1998年3月1日,“尊重民意”版。和《再見,中國——“斷奶”的理由再議》(2)《星洲日報》,1998年5月24日,“自由論談”版。兩篇文章中反復申論:要解決“創(chuàng)作上困擾我們甚久的‘中國情結’”(3)林建國:《再見,中國——“斷奶”的理由再議》,《星洲日報》,1998年5月24日,“自由論談”版。。黃錦樹雖然不是這場論爭的主力,但他在論爭后期也發(fā)表了《一般見識》(4)《南洋商報·南洋文藝》,1998年4月24日。,贊同林建國在《大中華我族中心的心理作祟》中倡導的“斷奶”觀點。其實在這場論爭發(fā)生之前,黃錦樹已經(jīng)發(fā)表了系列文章(5)黃錦樹的這些文章包括:1994年的碩士論文《章太炎語言文字之學的知識(精神)系譜》、1996年出版的專著《馬華文學:內在中國、語言與文學史》、1998年的博士論文《近代國學的起源》以及1998年出版的專著《馬華文學與中國性》等。,全面檢視馬華文學與中國文學的奶水關系,包括對“中國性”的梳理和批判??梢哉f,黃錦樹才是馬華文學“斷奶”論的真正主力。他的碩士論文《章太炎語言文字之學的知識(精神)系譜》、博士論文《近代國學的起源》、專著《馬華文學:內在中國、語言與文學史》和《馬華文學與中國性》等,確實已經(jīng)改變了傳統(tǒng)馬華文學與中國文學關系的論述,尤其是對馬華文學和文化中“中國性”的拆解,影響深遠。但如果據(jù)此認為黃錦樹在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徹底地屏蔽了中國文學和文化,關在“自己的鐵屋子”中埋頭創(chuàng)作,顯然也是誤判,即便是他用力甚深的“中國性”批判,有論者已經(jīng)指出其中既有失落也有認同:“從中我們窺見的還是大馬華人政治/文化身份認同過程中的隱痛和失落,以及黃錦樹潛意識中隱含著的作為華人的民族自豪感、優(yōu)越感等‘中國性’認同?!?6)劉亞群:《經(jīng)驗的毀滅與愛的癥候——黃錦樹小說中的“中國性”認同透析》,《中國比較文學》2022年第3期。當然,這里無意全面辨析黃錦樹的創(chuàng)作與“中國文學和文化”之間新的“奶水”關系,只想以黃錦樹“舊家”系列小說與魯迅《故鄉(xiāng)》的關系作為一個個案來探討在新的歷史語境中馬華作家如何處理馬華文學與中國文學和文化的復雜關系。

黃錦樹在散文《我輩的青春》中曾饒有意味地說:“也許宿命的,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只能叫作《彷徨》?!?7)黃錦樹:《我輩的青春》,黃錦樹:《焚燒》,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178頁。這實際上揭示了他的小說與魯迅之間有著內在的精神聯(lián)系。黃錦樹十九歲時從馬來西亞柔佛州赴中國臺灣留學,此后一直工作生活于中國臺灣,成為后離散華人,其出生地馬來西亞居鑾小鎮(zhèn)也逐漸演變?yōu)椤肮枢l(xiāng)”。黃氏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一開始寫小說時以故鄉(xiāng)的題材為主,到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8)黃錦樹:《生命的剩余(自序)》,黃錦樹:《焚燒》,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頁。。三十多年堅持以故鄉(xiāng)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成就了黃錦樹在世界華語文壇短篇小說領域的重要影響,也使黃錦樹成為“五四”以來現(xiàn)代故鄉(xiāng)敘事傳統(tǒng)的代表作家之一。

在黃錦樹的故鄉(xiāng)敘事中,有一個“舊家”系列是比較特別的,包括《烏暗暝》《落雨的小鎮(zhèn)》《舊家的火》《槁》《火與土》《土與火》《火與霧》《歸來》等小說,它們在敘事上都采用了“歸鄉(xiāng)/返鄉(xiāng)”模式。以往對這批小說多從鄉(xiāng)愁美學、身份認同等角度進行研究,但熟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及魯迅創(chuàng)作的讀者均不難發(fā)現(xiàn),黃錦樹的這些作品與魯迅的《故鄉(xiāng)》有著很明顯的“相似性”。王德威在解讀《舊家的火》《烏暗暝》等作品時,就曾指出黃錦樹的這批小說在內里是一種魯迅《故鄉(xiāng)》式的寫作:“黃錦樹《舊家的火》則呼應《烏暗暝》式返鄉(xiāng)小說的模式;父親不在了,母親株守舊家家園,難以割舍,但究竟時不我予?;剜l(xiāng)的游子百感交集,又能如之何。魯迅《故鄉(xiāng)》式的情境,這回搬到馬華膠林又演繹了一次。”(9)王德威:《壞孩子黃錦樹:黃錦樹的馬華論述與敘述》,《中山人文學報》2001年第12期。黃錦樹在散文《火笑了》中也坦言:“這些小說和私人情感的關系密切,比較抒情,用的也比較接近散文的手法。雖直接來自經(jīng)驗,但它的文學原型也許是魯迅的《故鄉(xiāng)》?!?10)黃錦樹:《火笑了》,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79頁。無論是王德威的“情境”說還是黃錦樹的“原型”論,都說明黃錦樹的“舊家”系列小說與魯迅的《故鄉(xiāng)》的確存在密切的關系,這種關系除了用“敘事模式”(即離去——歸來——再離去)的相似來概括,背后還有許多值得深究的問題,例如作為東南亞離散華人的后代,黃錦樹為什么要一再重寫/復寫魯迅的《故鄉(xiāng)》?這與他的華人身份和后離散經(jīng)歷是否有關?黃錦樹又是如何在傳承與變異中實現(xiàn)這種重寫/復寫的?這些問題既涉及美學,同時也攸關作家個人的倫理觀念。

一、經(jīng)驗結構的相似:失鄉(xiāng)與父亡

討論黃錦樹“舊家”系列小說與魯迅《故鄉(xiāng)》的關系,首先面對的問題是:為什么黃錦樹要以魯迅《故鄉(xiāng)》為“情境”和“原型”來創(chuàng)作“舊家”系列?相似的問題也可以是:為什么黃錦樹和魯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都大量以故鄉(xiāng)為題材?黃錦樹曾夫子自道:“那并不是文學模仿,而是經(jīng)驗結構的相似?!?11)黃錦樹:《火笑了》,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79頁。這揭示了黃錦樹要重寫魯迅《故鄉(xiāng)》的內在緣由,它甚至逼迫黃錦樹不得不用文學的方式去回應由魯迅《故鄉(xiāng)》所建構起來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故鄉(xiāng)”之間的復雜糾纏。對于黃錦樹與魯迅的故鄉(xiāng)敘事而言,“經(jīng)驗結構的相似”至少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失鄉(xiāng)與父亡。

魯迅1898年離開家鄉(xiāng)紹興到南京求學,自此開始了“走異路,逃異地”(12)魯迅:《〈吶喊〉自序》,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頁。的人生之旅?!白弋惵贰薄疤赢惖亍彼_啟的不僅是魯迅尋求現(xiàn)代性的征程,也包含魯迅與家鄉(xiāng)的逐漸疏離。此后魯迅赴日留學、輾轉北京、南下廈門與廣州,最終定居上海,雖在留日歸國后的前三年返回杭州、紹興任教,但家鄉(xiāng)對魯迅而言,已淪為了故鄉(xiāng),尤其是1919年賣掉祖屋舉家遷居北京之后,魯迅與家鄉(xiāng)的“臍帶”被切斷,從而徹底變成了一個漂泊者和失鄉(xiāng)者。

黃錦樹1967年出生于馬來西亞柔佛州,“高中快結束時,前途茫茫,更常陷入不知何去何從的苦悶情境”(13)黃錦樹:《非寫不可的理由》,黃錦樹:《烏暗暝》,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39頁。,為了尋求一條生路,1986年被迫赴中國臺灣留學,畢業(yè)后也選擇就業(yè)定居安家于此。黃錦樹是第三代馬來西亞華人移民,“祖父母自中國大陸南來,父親是土生土長的一代,而我則是國家獨立后出生的一代,各自銘刻著不同的時間性”(14)黃錦樹:《非寫不可的理由》,黃錦樹:《烏暗暝》,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37頁。。黃錦樹延續(xù)了其祖父母那一代的命運,成為一個新的離散者,當然他的“離散”與那些從中國到馬來西亞的華人先輩有所不同,他是從先輩離散定居之地再度出走,他的血液里流淌著雙重離散的歷史記憶,嚴格意義上是一個后離散者。這種后離散經(jīng)驗不僅使黃錦樹與原鄉(xiāng)中國的關系變得更加復雜(尤其他的后離散之地是中國臺灣,某種意義上帶有“歸返”原鄉(xiāng)的意味),也使他與馬來西亞故鄉(xiāng)逐漸疏離,變成一個類似魯迅的漂泊者和失鄉(xiāng)者。

與故鄉(xiāng)的疏離,必然造成在情感和精神關系上與故鄉(xiāng)的分裂,即使返鄉(xiāng)也很難再融入,只能被迫成為故鄉(xiāng)的“他者”或“異物”。魯迅于1909年8月結束在日本的留學生活后,曾返回杭州任教,后又在1910年7月回到紹興,直至1912年4月才離開紹興輾轉至北京。值得注意的是,魯迅留日期間的“鄉(xiāng)愁”在返鄉(xiāng)后卻變成了“鄉(xiāng)痛”,以致在1912年3月7日致許壽裳的信中,魯迅將故鄉(xiāng)稱為“不可居”的“棘地”(15)原文為:“越中棘地不可居,倘得北行,意當較善乎?”轉引自何巧云:《魯迅故鄉(xiāng)情感之歷時考察》,《魯迅研究月刊》2019年第8期。,魯迅與故鄉(xiāng)之間的疏離分裂已經(jīng)不言而喻。這一段重返故鄉(xiāng)的經(jīng)歷對魯迅具有重要意義,使他更清晰地看清了現(xiàn)代性情境下自我與“鄉(xiāng)”之間的矛盾纏繞。作為類似魯迅的失鄉(xiāng)者,黃錦樹也強烈地感受到了離鄉(xiāng)之后與故鄉(xiāng)的疏離分裂,這正是他在《落雨的小鎮(zhèn)》中借助返鄉(xiāng)的“我”所察覺到的:“我深深感覺到兩種時間的差異,一旦曾經(jīng)離鄉(xiāng),即使歸來,內里滴滴答答響著的也是異時的時鐘?!?16)黃錦樹:《落雨的小鎮(zhèn)》,黃錦樹:《烏暗暝》,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1頁?!皟煞N時間的差異”和“異時的時鐘”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黃錦樹:自己已不屬于故鄉(xiāng)。這一慘烈的事實背后是每一個失鄉(xiāng)者都必須承受的精神之痛:與故鄉(xiāng)的撕裂。黃錦樹在散文《火笑了》中向我們揭示了這一痛苦:“對我(及弟弟妹妹)而言,離開意味著撕裂。那時我還很年輕,還不知道時間的力量這么可怕?!薄岸嗄赀^去后,我才漸漸知道,很多留臺人離鄉(xiāng)赴臺的背后,都有一個撕裂的故事,尤其是家境不好的。”(17)黃錦樹:《火笑了》,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78頁。

如何處理這“撕裂的故事”?“有的人借寫作抒發(fā),但更多人選擇沉默,甚至原來有寫作的也突然放棄了,以沉默的硬殼把傷口封起來。那沉默也是很悲傷的?!?18)黃錦樹:《火笑了》,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78頁。魯迅和黃錦樹都沒有“選擇沉默”,而是將失鄉(xiāng)者“撕裂的故事”轉化為文學,利用書寫故鄉(xiāng)來彌合失鄉(xiāng)所帶來的精神裂痕?!敖?jīng)驗世界一直在發(fā)生激烈的變動,甚至變故,我找不到其他回應的方式——但遺忘是更多人會選擇的方式。有些細節(jié)——甚至是無關痛癢的——我不想把它忘記,只好封存在小說里,在真幻之間”(19)黃錦樹:《沉重的沒有》,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87—188頁。。魯迅與黃錦樹在創(chuàng)作中書寫故鄉(xiāng),與他們的失鄉(xiāng)體驗有關,“那幾乎已是寫作的理由本身”(20)黃錦樹:《生命的剩余(自序)》,黃錦樹:《焚燒》,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頁。。

除了失鄉(xiāng)體驗之外,父亡對魯迅和黃錦樹故鄉(xiāng)敘事也產(chǎn)生重要影響,可把它視為黃錦樹與魯迅“經(jīng)驗結構相似”的另一項內容?!丁磪群啊底孕颉窔v來被魯迅研究界極為看重,一個重要原因即是它成為后人揭開魯迅創(chuàng)作的一把鑰匙?!丁磪群啊底孕颉返谝欢沃v的是年青時與故鄉(xiāng)有關的夢,說明“故鄉(xiāng)夢”在魯迅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意義;第二段則轉向寫父親的病及其亡故,這同樣說明“父亡”在魯迅的寫作生命中也具有重要價值。黃錦樹正是從這個角度看到了魯迅創(chuàng)作及其所代表的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的獨特內質:“魯迅的文學也是寫在父親死亡之后(但我們其實開始得更早)?!丁磪群啊底孕颉防雉斞讣闯镣吹貙懙剿赣H的病以致亡故,他的被迫離家、長兄為父地承擔起一切。因此以魯迅為開端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也可以說是父親死亡之后的文學?!?21)黃錦樹:《沉重的沒有》,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89頁。

在黃錦樹看來:“也許每個父親背后都有一個巨大的世界,端看我們是否有能力把它建構起來。父親身世投影出來的深宅大院,有老樹濃陰。那也是孩子虔心為他一磚一瓦搭建的墓穴,他未了的夢想。亡者的贈禮同時也是生者給逝者的愛的贈禮。若無力或無心建構就沒有遺產(chǎn)可供繼承,只剩下無端受之于父母的,易朽的身體發(fā)膚?!?22)黃錦樹:《亡者的贈禮及其他》,黃錦樹:《焚燒》,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94頁。那么,“父亡”給魯迅的贈禮是什么?“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墮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23)魯迅:《〈吶喊〉自序》,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頁。,《〈吶喊〉自序》第三段的這第一句話,或許就是魯迅所承受的沉重的“贈禮”。父親的早亡,不僅使魯迅過早地看清了“世人的真面目”,也使他的小說基本處于一種“無父”的狀態(tài),包括《故鄉(xiāng)》。“無父”恐怕也是魯迅《故鄉(xiāng)》建立的現(xiàn)代故鄉(xiāng)敘事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內核,其深層的隱喻和象征不容小覷。值得注意的是,黃錦樹的“舊家”系列,幾乎也是“無父”或“父正在死亡”的狀態(tài)。

黃錦樹的父親英年早逝,對他而言,“父亡”直接的后果是加快了“舊家”的衰敗:“父親過世后不久,故家毀于火,像我一樣深感失落的想必也大有人在?!薄皼]料想舊家會毀,也沒想到一家人會散得那么徹底。死者死矣,活著的也少相互聞問?!?24)黃錦樹:《關于舊家的照片》,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213頁。在黃錦樹的故鄉(xiāng)敘事中,“另一個關鍵是父親的死亡”(25)黃錦樹:《沉重的沒有》,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88頁。。父亡不僅使黃錦樹從此必須面對父親“缺席”的殘酷現(xiàn)實,也迫使他去重新思考和定位自己的故鄉(xiāng)敘事?!案赣H”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生前沒有積累下豐厚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父亡”后,除了“死亡”本身以及那隨時都會變成廢墟的“舊家”,“我”沒有任何遺產(chǎn)可繼承。

黃錦樹將父親的死亡作為一個象征來思考整體的馬華文學,正如他用“父亡”來思考魯迅及整個現(xiàn)代文學一樣。他發(fā)現(xiàn)生命中的“父”與文學中的“父”幾乎可以等而視之:“馬華文學什么累積都沒有,就只有冒著煙的廢墟——我們必須繼承那沉重的沒有,那欠缺?!?26)黃錦樹:《沉重的沒有》,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90頁。面對這個“沉重的沒有”,作為寫作者的黃錦樹只能縱火燒芭、替父寫作,“在馬華文學里,我必須成為自己的父親,才能再度成為兒子”(27)黃錦樹:《沉重的沒有》,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91頁。。因而黃錦樹曾將他的另一篇小說《如果父親寫作》視為“這故鄉(xiāng)系列的終點之一”(28)黃錦樹:《沉重的沒有》,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90頁。,這個終點當然是美學或文學史意義上的,黃錦樹試圖為馬華文學史重新確立一個故鄉(xiāng)敘事的“起點”,這個“起點”無疑包含了他視之為“原型”的魯迅的《故鄉(xiāng)》。到這里,我們或許可以回答:為什么黃錦樹要在他的“舊家”系列中一再重寫或復寫《故鄉(xiāng)》?因為他要“不斷的回到開端,重新出發(fā)”(29)黃錦樹:《沉重的沒有》,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91頁。。當然,黃錦樹對魯迅《故鄉(xiāng)》的不斷重寫或復寫,對于《故鄉(xiāng)》所確立的這條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來說,也具有重要的意義:“通過不斷地回到《故鄉(xiāng)》和小說中的‘故鄉(xiāng)’這一‘開端’,通過將各自的故鄉(xiāng)置于自己人生和寫作的‘開端’,《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的‘起源’意義,被不斷再生產(chǎn)?!?30)盧建紅:《作為“開端”和“起源”的〈故鄉(xiāng)〉》,《中山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

當然必須指出,黃錦樹對魯迅《故鄉(xiāng)》的再生產(chǎn)是建立在兩個不同時代(當代與現(xiàn)代)和身份(馬來西亞華裔后離散作家和中國作家)的作家“經(jīng)驗結構的相似”的基礎上,二者只是相似而并非相同。黃錦樹與魯迅的經(jīng)驗結構除了具有相似性,也還存在許多差異性,例如兩人所面對的歷史語境、時代命題、文化環(huán)境乃至抵抗對象等都有很大的不同,這就導致黃錦樹“舊家”系列對魯迅《故鄉(xiāng)》的重寫,既有接受也有變異。

二、“反故鄉(xiāng)”風格:哀怒與哀悼

黃錦樹的“舊家”系列和魯迅的《故鄉(xiāng)》寫的都是“失鄉(xiāng)者”的返鄉(xiāng)故事,黃錦樹“舊家”系列的多篇小說,如《舊家的火》《火與土》《火與霧》等也都沿用了魯迅《故鄉(xiāng)》“離去——歸來——再離去”的敘事模式,他們在小說中呈現(xiàn)的“故鄉(xiāng)”也都是“反故鄉(xiāng)”的:“《故鄉(xiāng)》在中國文學中開創(chuàng)了一種史無前例的敘事風格與模式——即顛覆和瓦解游子歸鄉(xiāng)文學的溫情美好、鄉(xiāng)情眷戀的敘事傳統(tǒng)和模式?!豆枢l(xiāng)》所表達的‘反故鄉(xiāng)’模式,是典型的現(xiàn)代性文本和敘事。”(31)逄增玉:《啟蒙主義與民族主義的訴求及其悖論——以魯迅的〈故鄉(xiāng)〉為中心》,《文藝研究》2009年第8期。

魯迅《故鄉(xiāng)》的開頭,為我們描繪了一位離鄉(xiāng)二十余年之人返鄉(xiāng)后看到的故鄉(xiāng)風景: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32)魯迅:《故鄉(xiāng)》,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1頁。

“返鄉(xiāng)者”滿懷期待重回故鄉(xiāng),但他看到的卻是“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滿心的期待變成失望,以致“心禁不住悲涼起來”?!笆捤鳌薄盎拇濉焙汀氨瘺觥保刮覀兛吹搅艘环袆e于傳統(tǒng)“歸鄉(xiāng)”文學中的故鄉(xiāng)景觀。

黃錦樹“舊家”系列小說所呈現(xiàn)的返鄉(xiāng)者看到的舊家景觀,與魯迅《故鄉(xiāng)》極為相似。例如《火與土》中,念舊的“我”帶著兒子重返自己的舊家,但觸目所及卻讓“我”“大吃一驚”:

路到了盡頭,眼前的景觀卻令人大吃一驚。

熄了火。在門的位置前停下,但大門早不見蹤影。

“到了嗎?這是什么地方啊?”

兩間木屋都不見了,只見一片廢墟。亂木橫陳,有的是樑,有的是柱,有的是墻板。有的已成炭,有的半成炭。燒余的鐵皮殘片,生銹反卷?!?/p>

“爸爸,你的老家呢?”兒子問。

騰出來那么大的空間,令人錯愕。以前被房子遮蔽的,一眼就看到了。譬如那些和家園一樣老的楊桃樹。那棵高大,吝于結果的紅毛丹樹。那棵正值盛年的山竹,層層濃陰,占了半邊天空,儼然樹王。

“這就是了。毀了?!?/p>

“為什么毀了?”

“有人放火?!?33)黃錦樹:《火與土》,黃錦樹:《土與火》,臺北:麥田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頁。

“我”帶著兒子“披荊斬棘”回到兒時的“舊家”,但路到了盡頭看到的卻是一片“廢墟”,“舊家”被“毀了”?!痘鹋c霧》中的返鄉(xiāng)者回到“舊家”后,“有一種說不出的衰敗的感覺。那膠園里的舊寮子還在,還是水泥的墻,陳舊如廢墟。”(34)黃錦樹:《火與霧》,黃錦樹:《魚》,新北:INK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144頁?!杜f家的火》中的返鄉(xiāng)者在暗夜回到“舊家”,“新月的微光中,仿佛經(jīng)過一場災劫,不可思議的荒涼。”(35)黃錦樹:《舊家的火》,黃錦樹:《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119頁。黃錦樹在“舊家”系列呈現(xiàn)的“舊家”:衰敗、荒蕪、荒涼、陳舊如廢墟,這是魯迅《故鄉(xiāng)》景觀在南洋的另一個版本。

可以說,王德威所謂的“情境”和黃錦樹指認的“原型”,其深刻內涵是指黃錦樹“舊家”系列小說延續(xù)了魯迅《故鄉(xiāng)》的“反故鄉(xiāng)”風格。黃錦樹筆下的“舊家”和魯迅筆下的“故鄉(xiāng)”都呈現(xiàn)出“荒村”似的壓抑、衰敗與荒涼的色調,這是他們的共性,也是黃錦樹“舊家”系列小說對魯迅《故鄉(xiāng)》傳承和接受的突出表征。但是,在“反故鄉(xiāng)”這一共性背后,兩者也存在許多差異,這些差異正好反映了黃錦樹“舊家”系列小說對魯迅《故鄉(xiāng)》的接受充滿再生產(chǎn)性。

其一,閱讀魯迅的《故鄉(xiāng)》,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兩個故鄉(xiāng):過去的和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前者以少年閏土為中心,后者以中年閏土和楊二嫂為中心(36)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5頁。。細讀黃錦樹的“舊家”系列小說,也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兩個故鄉(xiāng),但這兩個故鄉(xiāng)已不是《故鄉(xiāng)》中時間范疇上的過去與現(xiàn)在,而是華人移民史意義上父輩的故鄉(xiāng)和子輩的故鄉(xiāng)。

黃錦樹“舊家”系列中,父輩與“故鄉(xiāng)”的關系更多體現(xiàn)為第一代移民與土地的關系,他們是“樹的時代”,扎根土地是他們共同的信仰,那也是一個落地生根、建立家園并重新獲得“故鄉(xiāng)”的過程?!杜f家的火》中,“父親種植的觀念十分原始,以為種子埋入土地,會發(fā)芽就表示它被土地接受,也接受了這異鄉(xiāng)的土地”(37)黃錦樹:《舊家的火》,黃錦樹:《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127頁。。種子被土地接受和接受土地的過程,是海外華人在東南亞落地生根建立新家園的過程,也是異鄉(xiāng)變故鄉(xiāng)的過程。因而,“父親一直不愿意離開這里,這是他退無可退的最后立足之地”(38)黃錦樹:《舊家的火》,黃錦樹:《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頁。。晚年即使重病也不愿離開自己辛苦墾殖的土地,“這是他唯一的舞臺,有著清楚的界域,明確的物質表征”(39)黃錦樹:《舊家的火》,黃錦樹:《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頁。,“死也要死在芭里”(40)黃錦樹:《舊家的火》,黃錦樹:《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頁。,甚至在身體健康時已經(jīng)在芭里為自己挖好了一個黃土坑,準備死后長眠于此,用來抵抗死亡所帶來的“失去土地”/“失去故鄉(xiāng)”的命運。但悲劇性的是,死后的“父親”并沒有被自己的子輩安葬在生前選好的地方,而是被葬在了一片新開發(fā)的墳地之中,對“父親”而言,那是一個陌生的、非故鄉(xiāng)的所在,最終,父親仍然沒有擺脫“失鄉(xiāng)”的命運。子輩與“故鄉(xiāng)”的關系,則更多體現(xiàn)為對“家”的記憶上,“樹的時代已經(jīng)結束,而今是鳥的時代”(41)黃錦樹:《舊家的火》,黃錦樹:《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頁。,離開父輩的土地飛向更廣闊的的世界是他們的共同追求,“飛走”的那一刻意味著他們不斷遠離“故鄉(xiāng)”的開始,并最終淪為“失去家園”和“失去故鄉(xiāng)”的一代。

黃錦樹筆下的“兩個故鄉(xiāng)”,其內涵與魯迅《故鄉(xiāng)》已有很大不同。同時,即使在黃錦樹的筆下,父輩的故鄉(xiāng)與子輩的故鄉(xiāng)以及兩代人與故鄉(xiāng)的關系也存在本質性的差別,這揭示出魯迅的《故鄉(xiāng)》作為“起源”和“開端”,在離散南洋之后,必然發(fā)生深刻的變化。當然,黃錦樹關于“兩個故鄉(xiāng)”的敘事也進一步豐富了魯迅《故鄉(xiāng)》的內涵及其文學傳統(tǒng)。

其二,魯迅筆下的“故鄉(xiāng)”衰敗與愚昧相連,敘述者充滿悲涼與哀怒兩種心緒;而黃錦樹的“舊家”則是衰敗與危險并存,敘述者兼具哀悼與恐懼兩種情緒。

魯迅《故鄉(xiāng)》中,在表現(xiàn)故鄉(xiāng)衰敗的同時,也通過刻畫閏土和楊二嫂尤其是中年閏土的“異化”,揭示了故鄉(xiāng)的愚昧與落后,反映了魯迅改造國民性和重建文化家園的啟蒙訴求。魯迅站在啟蒙的立場上書寫故鄉(xiāng),使他面對故鄉(xiāng)的衰敗時心生悲涼之情,看到故鄉(xiāng)人的愚昧后又“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充滿批判意味。反觀黃錦樹的“舊家”系列,黃錦樹摒棄了魯迅的啟蒙視角,圍繞“家”和“家人”展開敘事,寫“舊家”的衰敗和父輩對土地的感情,沒有愚昧與落后,反而渲染了大量的“危險”,充滿哀悼與恐懼之感。

魯迅面對故鄉(xiāng)的衰敗和愚昧,既哀又怒,黃錦樹面對“舊家”的衰敗和亡者,則既哀又悼,兩者似乎相似,但怒與悼的細微差別還是反映出了魯迅和黃錦樹對書寫故鄉(xiāng)的不同訴求。學界對魯迅《故鄉(xiāng)》中的“怒”已有許多討論,這里就不再贅述,而將重點放在黃錦樹的“悼”上。黃錦樹在《由島至島》的“后記”《錯位、錯別、錯體》中提出:“在我輩,所有已寫下、將寫下,未寫下的,亦都可說是悼逝之書,悼其已將亡、悼其將亡、悼其未亡、悼其必亡?!?42)黃錦樹:《錯位、錯別、錯體》,黃錦樹:《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364頁。黃錦樹“舊家”系列也是一部“悼逝之書”,所謂“逝”即“逝去”或“失去”,他借助對“舊家”的書寫來哀悼在生命成長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逝”:“家鄉(xiāng)”變成了“故鄉(xiāng)”,“家園”淪為了“舊家”,“父”亡而“親”不再,自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失家”者?!棒斞傅摹豆枢l(xiāng)》是個句點,但我的《故鄉(xiāng)》是連串的逗號。魯迅的故鄉(xiāng)只剩空屋,回去賣祖宅,但那房子基本上還在。但我見證的其實是一個世界的徹底消失,每個人都有的基本舞臺,家的瓦解。如此徹底,最終房子燒掉了,成燼余的廢墟。那是我當年離家時再也想不到的,有一天會‘無家可歸’,滿滿童年記憶的地方云散煙消,樹也砍掉了?!?43)黃錦樹:《沉重的沒有》,黃錦樹:《火笑了》,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88頁。黃錦樹的“悼”沒有對故鄉(xiāng)的批判,更多的是對失去家園的一種悲痛。

魯迅對故鄉(xiāng)的失望部分源于它的愚昧與落后,這對深化這部小說的啟蒙主題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黃錦樹沒有魯迅那樣的啟蒙焦慮,但作為離散華人后裔,黃錦樹也有自己的“憂患”,這使黃錦樹的故鄉(xiāng)書寫充滿“殺氣”:“不論諷刺白描或鄉(xiāng)愁小品,你都感覺字里行間濺著血光。大馬華人的一頁頁歷史,充滿殺伐暴力,當然讓年輕的作家輕松不起來?!?44)王德威:《壞孩子黃錦樹:黃錦樹的馬華論述與敘述》,《中山人文學報》2001年第12期。“血光”“殺伐”與“暴力”化為無形的危險和恐懼,彌漫在黃錦樹的“舊家”系列中。

“舊家”中的危險和恐懼都不是憑空捏造,而直接來源于黃錦樹的童年體驗:“從有記憶開始,對夜里的膠園都會感到莫名的恐懼。我家沒有鄰居,最近的一戶人家也隔了好幾塊膠園,望不見對方的燈火。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除流螢外,家是唯一的一盞燈。仿佛隨時伺機而出的恐怖就潛伏在那難以穿透的黑暗之中,雖然老虎狗熊之類的猛獸已不大可能出現(xiàn),眼鏡蛇、蝎子、蜈蚣等已構不成威脅,最怕的其實是人,陌生人。基于安全的考量,養(yǎng)了許多狗。不管多早或多深的夜里,每當狗兒厲吠,全家人都會頓時神經(jīng)緊張地站起,準備好手電筒,再嚴重些,則是拿起部落時代的武器,戒備著。所以,常在睡夢中莫名的驚醒,常為黑暗中突然出現(xiàn)的燈火而緊張,因為誰也看不見誰。總會有一些宵小、賭徒、吸毒者(‘白粉仔’)到處尋找下手的機會。家里也不乏女性,付不起疏忽的代價。”(45)黃錦樹:《非寫不可的理由》,黃錦樹:《烏暗暝》,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38頁?!稙醢店浴贰斗欠ㄒ泼瘛泛托≌f集《雨》,記錄的正是黃錦樹童年時代“舊家”生活的危險和恐懼。

《烏暗暝》中,一面是慈祥的母親在“火笑了”中不斷召喚子女歸家,一面是離鄉(xiāng)的游子在暗夜中趕著返鄉(xiāng)的路,在兩個場景的穿插敘事中,一股濃濃的危險和恐懼氛圍逐漸彌散開來,并控制著游子的心理活動,以致對家的期盼逐漸讓位于對家人安全的擔憂和焦慮,離家越近,這種緊張情緒就越強烈:“走過幾戶鄰家之后,他心里突然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狗的吠叫和燈火的緊張,無端地制造了恐怖氣氛——仿佛什么糟糕的事情即將發(fā)生,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薄八蝗化偪竦負钠鸺胰耍绕洚斔叩綉摽梢钥匆娂业臒艋鸬牡胤骄谷粠缀鯚o法確定家的位置。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逃出這一片黑暗,只有奮力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46)黃錦樹:《烏暗暝》,黃錦樹:《烏暗暝》,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399頁。這篇小說為黃錦樹的“舊家”系列染上了一層恐怖的色調,正如王德威所言:“‘近鄉(xiāng)情怯’式的故事我們看多了,但少有作者能把游子心中的迷離恐懼寫得如此寒意襲人?!?47)王德威:《壞孩子黃錦樹:黃錦樹的馬華論述與敘述》,《中山人文學報》2001年第12期。

黃錦樹“舊家”系列所描寫的危險與恐懼,并非只是作者童年經(jīng)驗的復現(xiàn),它在記錄黃錦樹“舊家”童年記憶的同時,充斥其間的暴力與災難也將其故鄉(xiāng)敘事由現(xiàn)實導向了歷史:“伴隨著連串的歷史的災難,現(xiàn)代問題卻映照了人類歷史的古老問題:惡的顯現(xiàn)與暴力的反復重現(xiàn),且在歷史中展現(xiàn)出極大的力量。而它發(fā)生的現(xiàn)場或原址,總是被命名為故鄉(xiāng),或作為它的隱喻。使得作為欲望的能指的它深深的凹陷下去,把其他的一切牢牢的吸附進去,如同欲望的黑洞。”(48)黃錦樹:《文與魂與體:論現(xiàn)代中國性》,臺北:麥田出版社 2006年版,第322頁。這個“黑洞”對黃錦樹而言,即是馬來西亞華人所遭遇的種族政治和族群傷痛,“從隱喻到直接去觸及,從夜的恐懼到政治遭遇,不過是一步之遙”(49)黃錦樹:《非寫不可的理由》,黃錦樹:《烏暗暝》,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41頁。,“‘膠林深處’的生活,不正隱喻了大部分大馬華人長期生活在敵意的環(huán)境下的無名恐懼?兢兢業(yè)業(yè)的過日子,任何時候,一瞬之間就可能讓它化為烏有。”(50)黃錦樹:《非寫不可的理由》,黃錦樹:《烏暗暝》,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40頁。由此我們或許可以回答:同樣是“反故鄉(xiāng)”風格的寫作,為什么魯迅的《故鄉(xiāng)》只能作為“情境”和“原型”被黃錦樹的“舊家”系列所接受?因為魯迅和黃錦樹的“反故鄉(xiāng)”寫作最終抵達了不同的象征領域:前者是鄉(xiāng)土中國的現(xiàn)代性啟蒙,后者是離散華人的族裔傷痛。

三、“我們稱之為路的,其實不過是彷徨”

“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51)魯迅:《故鄉(xiāng)》,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71頁。魯迅在《故鄉(xiāng)》結尾提出的“路”有著重要的思想價值,反映了敘述者在返鄉(xiāng)的絕望中“探索新路的勇氣”(52)孫偉:《文化重建的起點——論魯迅筆下的故鄉(xiāng)》,《文藝研究》2018年第1期。。這使得此后在有關《故鄉(xiāng)》的重寫中,也不得不思考“路”的問題。黃錦樹的“舊家”系列自然也傳承了魯迅《故鄉(xiāng)》確立的這一敘事傳統(tǒng),《烏暗暝》《舊家的火》《火與土》《火與霧》等小說都花費了不少筆墨描繪和刻畫通往“舊家”的“路”。但黃錦樹也深知,作為后離散華人的自己所要面對和處理的“路”與魯迅的“路”已有所不同:“自有中國(或中文)新文學以來,故鄉(xiāng)很顯然便呈現(xiàn)為尖銳的問題。魯迅的《故鄉(xiāng)》標明了此一精神史的起點,作為路標,恰如其分的結以‘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指出了整個問題其實關鍵在路,世間之路,中國的現(xiàn)代性之路。但魯迅的精神漂游仍限于國土之內,幾個急速現(xiàn)代化中的城市,還未及真正的邊城——雖也曾留日,游香港——及經(jīng)歷更慘烈的失根失鄉(xiāng)(‘文化大革命’)、被殖民及分裂國土(如臺灣)中的暴力,及從華僑到華人的移民受虐的文化情境,都讓整個問題變得更加的復雜?!?53)黃錦樹:《文與魂與體:論現(xiàn)代中國性》,臺北:麥田出版社 2006年版,第321頁。可以說,黃錦樹正是“從華僑到華人的移民受虐的文化情境”去重寫魯迅《故鄉(xiāng)》的“路”。

黃錦樹“舊家”系列對魯迅《故鄉(xiāng)》“路”的重寫首先體現(xiàn)在改寫“路”的現(xiàn)實處境。在黃錦樹的“舊家”系列小說中,“路”的命運是逐漸隱沒在草叢灌木中,并最終被自然所征服,直至消失。例如《火與土》,帶著兒子重返“舊家”的我發(fā)現(xiàn),由父親開辟出來通往“家”的路已經(jīng)隱沒在高草灌木之中;《舊家的火》中,通往舊家的路被漆黑的夜和深濃的霧所遮蔽阻斷,“深更的路和夜溶成一片,只有燈火可以將它勉強離析”,以致“回家的路”不再熟悉而變得極其陌生,“路像久別的故友,彼此在時間中都已變了很多,不再無話不談”(54)黃錦樹:《舊家的火》,黃錦樹:《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119頁。。這與魯迅《故鄉(xiāng)》中的“路”的命運是決然相反的,在《故鄉(xiāng)》中,“路”原本并不存在,但“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路”,而在黃錦樹的相關小說中,“路”原本存在,舊家的荒蕪,導致“走的人少了,自然就沒有了路”。

魯迅《故鄉(xiāng)》中的“路”是與“希望”緊密相連的,“路”代表著“未來”。但黃錦樹從馬來西亞華人的歷史情境出發(fā),卻解構了“路”的象征內涵,“路”不再通向“希望”,反而直達危險和恐怖,例如《烏暗暝》中那位在暗夜中拼命趕路的返鄉(xiāng)者,他每走一步路,就離危險和恐怖近了一步?!俺38袀南耄覀冞@一代只怕很快又老了,有形無形的阻礙那么多,究竟能不能殺出一條血路呢?還是最終不過像命案的現(xiàn)場,只留下一灘血而已?人走多了也不過是多些骯臟的腳印而已,并不一定就是路。”(55)黃錦樹:《錯位、錯別、錯體》,黃錦樹:《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364頁。黃錦樹的這段戲謔之語,表面上是對魯迅《故鄉(xiāng)》“路”的解構,但放在馬來西亞華人受困的文化情境中來看,又何嘗不是揭露了一個血淋淋的真相呢:“我們成長于(大馬)歷史終結之后:精鋼鐵籠已造好了,此后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件,只有無力的掙扎與無用的感嘆。吶喊過,彷徨過,接著以冷嘲。”(56)黃錦樹:《生命的剩余(自序)》,黃錦樹:《焚燒》,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頁。

黃錦樹“舊家”系列中的“路”和魯迅《故鄉(xiāng)》中的“路”都帶有隱喻性,但二者由“路”所引發(fā)的思考卻并不相同。魯迅《故鄉(xiāng)》對“路”的言說,是站在啟蒙的立場上,探尋改變中國的可能性;黃錦樹沒有從啟蒙的視角看待“路”,而是從離散華人的立場出發(fā),視“路”為“一種潛在的歷史敘述”(57)黃錦樹:《光和影和一些殘象》,黃錦樹:《焚燒》,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頁。,即從“路”的歷史來反觀馬來西亞華人的移民歷史。黃錦樹“舊家”系列中的“路”是祖父及父親等早期華人移民在墾殖拓荒時披荊斬棘開辟出來的,它所抵達的“家”是這些華人移民在當?shù)芈涞厣囊娮C。當然,“路”也是會變的,“多年以后當新路依著幾何的原則和一些曖昧的政治隱喻不顧一切的筆直割進以后,原先的路像被斬成數(shù)截的蛇,某些段落迅速淹沒在落葉和泥沙之中,草趕緊覆蓋”(58)黃錦樹:《光和影和一些殘象》,黃錦樹:《焚燒》,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頁。,裹挾著種族政治的“新路”橫沖直撞,“原先的路”迅速消失,被還原成自然,以致后來者已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有過一條路。“新路”和“舊路”的對抗,是馬來西亞獨立建國后華人命運的重要象征,“舊路”的消逝,不僅抹去了當年墾殖拓荒一代華人移民的足跡,也刪除了幾代華人共同的家園記憶,其背后還包括更為慘烈的華人族群歷史的消逝。在黃錦樹的“舊家”系列中,“路”不再象征希望和未來,恰恰相反,它是面向絕望和過去的,“路”的此消彼長,是馬來西亞華人境遇最好的見證和象征。

黃錦樹對魯迅《故鄉(xiāng)》“路”的重寫、逆寫和改寫,最終也指向了自我,借此反思自己所處的這一代馬來西亞華人的“出路”?!皾忪F里摸著石頭過河的我們,一步步涉水前行,隱隱有重山的陰影,根本就不確定路在何方。陽光偶爾穿過云間,照出諸物的實相。但一回頭,那過去的、如今已是茶黃色舊照片里的世界,卻隨同我們的青春驀然崩塌了,崩塌的現(xiàn)場如巨大的隕石坑。”“有時也不確定自己真正在做什么,畢竟走過的路很快又被頑強的野草埋沒,前方又是一片阻斷視野的荒莽?!?59)黃錦樹:《我輩的青春》,黃錦樹:《焚燒》,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178頁。找不到方向,看不到未來,又回不到過去,這注定是悲劇的“沒有出路的一代”。黃錦樹在小說《祝?!分校每ǚ蚩ǖ囊痪湓捵鳛檎麄€小說的題記:“我們稱之為路的,其實不過是彷徨。”(60)黃錦樹:《祝?!罚S錦樹:《魚》,新北:INK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15頁?!搬葆濉币彩屈S錦樹重寫魯迅《故鄉(xiāng)》的“路”最終抵達的地方,它揭示出黃錦樹在面對馬來人強大的種族政治時的悲觀無助,“也許宿命的,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只能叫作《彷徨》?!?61)黃錦樹:《我輩的青春》,黃錦樹:《焚燒》,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178頁。當然,雖然黃錦樹清醒地意識到所有的路都不過是彷徨,每一部作品最后也都變成了《彷徨》,但他仍然堅持寫作,仍然在寫作中堅持回到“舊家”,他身上有類似魯迅式的反抗絕望的精神氣質,面對強大的馬來國家機器,黃錦樹選擇不退步、不低頭、不沉默,這樣“彷徨”式的寫作又何嘗不是一種抵抗的姿態(tài)乃至策略呢。

結 語

黃錦樹對魯迅的重寫,或者說對魯迅遺產(chǎn)的吸收轉化,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舊家”系列對魯迅《故鄉(xiāng)》的接受與變異這一個方面,還包括他的《傷逝》(1990)和《祝?!?2014)對魯迅兩部同名小說的“復寫”,以及《他說他見過魯迅》(2018)等對“南洋左翼魯迅”形象的拆解,這三個方面共同構成了黃錦樹對魯迅及其文學傳統(tǒng)的再生產(chǎn),限于篇幅關系,本文只討論第一個方面。但我們從這一個方面仍然能夠窺探出黃錦樹對魯迅及其文學傳統(tǒng)的基本立場和再生產(chǎn)的方式。整體而言,黃錦樹對魯迅《故鄉(xiāng)》及“魯迅遺產(chǎn)”的再生產(chǎn),經(jīng)歷了一個反思和去魅的過程,他摒棄了馬華左翼現(xiàn)實主義文學把魯迅建構成“政治魯迅”和“革命魯迅”的傳統(tǒng),試圖回到一個真正的“文學魯迅”,從詩學的角度重新理解并再生產(chǎn)魯迅。

黃錦樹舊家系列小說對魯迅《故鄉(xiāng)》的再生產(chǎn),并非只是為了還原或回到“文學魯迅”,更不是為了在南洋為魯迅樹碑造像,黃錦樹實際上是以“魯迅”及其所象征的中國現(xiàn)代(故鄉(xiāng))文學傳統(tǒng)為方法,“置入南方經(jīng)驗與視角、交織美學形式與倫理承擔、汲取前作養(yǎng)分并化為己用”(62)張康文:《“詩性魯迅”與“政治魯迅”之間:論黃錦樹的“南洋魯迅”重構》,《臺大中文學報》2022年第72期。,以此重新進入馬來西亞華人史和華人族群所面對的諸多結構性困境,因而黃錦樹宣告魯迅等所代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實際上已經(jīng)“死在南方”,“我們必須跨過當年南來文人的尸體往前走,批判地繼承他們的遺產(chǎn),故事必須接著講而不是照著講(借用馮友蘭關于思想史解釋的有名切分),必須遠遠地超越他們的限制”(63)黃錦樹:《跋:死在南方》,黃錦樹:《死在南方》,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376頁。。這一點與黃錦樹對郁達夫的重寫極為相似,他也是以郁達夫為方法,來審視和處理馬華文化和文學所遭遇的種種困境。在黃錦樹看來,郁達夫在南洋的“失蹤”,為這一區(qū)域“留下了一個象征性的技術難題”,成為一筆“更深刻更悲哀但也更難繼承的遺產(chǎn)”(64)黃錦樹:《跋:死在南方》,黃錦樹:《死在南方》,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376頁。。面對這筆“郁達夫遺產(chǎn)”,黃錦樹從馬華文學史起源的角度對它進行了轉化吸收,他認為,“死在南方的郁達夫在星、馬、印華文文學的始源處鑿出一個極大的欲望之生產(chǎn)性空洞”(65)黃錦樹:《另類租借,境外中文,現(xiàn)代性——論馬華文學史之前的馬華文學》,黃錦樹:《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64頁。,“經(jīng)由他的獻祭,或許我們也可以重新命名馬華文學/史的起源”(66)黃錦樹:《另類租借,境外中文,現(xiàn)代性——論馬華文學史之前的馬華文學》,黃錦樹:《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臺北:麥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165頁。。在《死在南方》《零余者的背影》《補遺》等“郁達夫書寫”系列小說中,黃錦樹用文學書寫的方式承接了他對郁達夫與馬華文學史起源的辯證理解,他在這些小說中反復操演郁達夫的失蹤,就是為了通過這種“獻祭”書寫,完成他對馬華文學史起源的重新問題化。而黃錦樹“舊家”系列小說對魯迅《故鄉(xiāng)》的再生產(chǎn),同樣凸顯了他對馬來西亞現(xiàn)實的各種憂患和反省,無論是魯迅還是郁達夫以及他們背后所象征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在黃錦樹的小說中,都是作為觀照馬來西亞華人的“方法”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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