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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金澤榮對韓愈散文的批評與接受

2023-12-28 20:49
殷都學刊 2023年2期
關鍵詞:韓愈散文文章

王 成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韓愈是對朝鮮古代文學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中國古代作家之一,其相關文集《五百家注音辨昌黎文集》大約在高麗高宗(1213—1259年在位)年間首次在朝鮮國內(nèi)編纂、刊行。(1)李鐘漢:《韓愈詩文在韓國的傳播時期、過程和背景》,《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自此以后,《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韓文正宗》《韓文抄》《唐大家韓文公文鈔》《韓文選》《昌黎先生碑志》等韓愈散文全集、選集在朝鮮廣泛流布,方便人們學習的同時也擴大了韓愈散文的域外傳播與影響,其詩文被朝鮮文人作為學習的典范,李奎報《吳先生德全哀詞并序》曰:“為詩文,得韓杜體,雖牛童走卒,無有不知名者。”(2)李奎報:《東國李相國集》,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韓國文集叢刊》(第2冊),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83頁。翻閱朝鮮古代文人別集,鮮有不提及韓愈散文者,朝鮮文人士子競相將韓愈散文作為學習的對象。韓愈是金澤榮提及最多的中國古代文人,也是給予金澤榮影響最大的作家之一。

金澤榮(1850—1927),字于霖,號滄江,亦號云山韶濩堂主人,與姜瑋、李建昌、黃玹并稱韓末“古文四大家”。金澤榮于1905年流亡中國,在江蘇南通旅居22年,與張謇、俞樾、嚴復、梁啟超等詩文唱和,得到眾人肯定。金澤榮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所以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獲得人們的高度評價,源于他積極借鑒、吸收中國文學。金澤榮積極向中國古代作家作品學習,但不是籠統(tǒng)、不加辨析地被動接受,而是有著強烈的主觀訴求,對于詩歌、散文有著不同的喜好與學習的對象,“于文好太史公、韓昌黎、蘇東坡,下至歸震川;于詩好李白、杜甫、昌黎、東坡,下至王士禛”(《自志》)(3)金澤榮:《韶濩堂集》,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韓國文集叢刊》(第347冊),景仁文化社,第408頁。以下所引金澤榮文章,如無特殊說明,均出自此文集,不再一一詳細標注。,但韓愈的詩歌、散文是金澤榮貫穿始終的學習對象,“余性好昌黎文,五十年無一日不讀。或亮讀之,或以意讀之”(《雜言四》,見《韶濩堂集》),五十年無一日不讀,且閱讀方式多樣,既有“亮讀”又有“意讀”,他希望通過不同的研習方式,充分領悟出韓愈散文的精髓,提高自己的創(chuàng)作水平。金澤榮對韓愈散文的批評與接受在古代朝鮮文壇韓愈接受史上頗具特點,本文擬就此略作討論,以就教于方家。

一、對韓愈“氣盛言宜”“務去陳言”的接受

韓愈《答李翊書》作于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是韓愈應好友李翊求教文章創(chuàng)作技法,在當時形式主義文風盛行、儒學衰敗的時代背景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書信體論說文,該文提出了“氣盛則言宜”“務去陳言”等文學思想觀點。韓愈結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認為文章的思想內(nèi)容決定語言表達,即“氣盛則言宜”;只有不斷地加強學習和提高修養(yǎng),才是創(chuàng)作出好文章的基本條件,同時要多注意文章的修改,力爭創(chuàng)新,“惟陳言之務去”。這些理論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金澤榮在《金晦汝文稿序》《答人論古文書》等文章中多次引述《答李翊書》,表達自己的文學見解、理論主張。

韓文公之論文曰: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柳子厚之言曰:古文者行之以神。夫合二公之言而觀之,其于言也,宜短而長之,宜長而短之。其于聲也,宜高而下之,宜下而高之。是猶八音之奪倫,而不可以和神人,吾惡乎見其神。夫所謂神者,非口耳記誦、夸矜富博之謂也,非奇趣異調(diào)、樂為妄誕之謂也。惟在于陳言腐辭,凈然鏟去,長短高下,先后淺深,各職其職,繹之而理真,嚌之而味厚,詠之而韻永,使人讀之而不知其手舞足蹈者也。(《金晦汝文稿序》)(4)《韶濩堂集》,第263頁。

昔韓愈氏生于后世人才寢微之時,不得不詳言以告人,故其《與李翊書》始論為文之妙,然其言能引而抗之,含蓄淵厚。而今余也距韓之時又下矣,故不得不畢露盡泄,而為淺薄之歸,豈不可愧可嘆哉?(《答人論古文書》)(5)《韶濩堂集》,第236頁。

上面兩段引文均關涉《答李翊書》,第一段引文“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句出自《答李翊書》“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6)韓愈著,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1頁。以下所引韓愈文章,如無特殊說明,均出自此文集,不再一一標注。,“惟在于陳言腐辭,凈然鏟去”化用《答李翊書》“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

“氣盛言宜”闡述了文章氣勢和語言的關系問題,這是韓愈結合自身創(chuàng)作實踐的經(jīng)驗總結,是他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遵循的基本原則,同時也是他衡量他人文學作品優(yōu)劣高下的主要標準之一。這里的氣,指文章的氣勢以及作者的精神面貌。韓愈提倡散文創(chuàng)作要以氣為先,他將氣、蘊涵氣的語言形象地比作水與浮物的關系。韓愈重視作者的德文兼修,他認為作者的道德修養(yǎng)是文章成敗、優(yōu)劣的重要前提條件。如果文章氣勢充足、作者有較高的自身修養(yǎng),那么語言的短長和聲音的抑揚就會自然合宜。韓愈在《答尉遲生書》中說:“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fā)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晰者無疑,優(yōu)游者有余;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表n愈強調(diào)作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之前必須先對圣人的道德、學問有所研究、有心得體會,先“成人”, 然后才能“成文”,作家的道德品性、學問修養(yǎng)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先決條件。

“陳言務去”指寫作文章時要力爭創(chuàng)新,務必去除人云亦云的陳詞濫調(diào)。韓愈一直是以獨創(chuàng)性作為文章批評、創(chuàng)作的衡量標準,如他認為自己的文章“不專一能,怪怪奇奇”(《送窮文》),他評價樊宗師的文章“必出于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南陽樊紹述墓志銘》),他反對“因循”“相襲”,對剽竊行為痛心疾首,對缺乏獨創(chuàng)性的文字給予了激烈批評。他認為魏晉以下的文字“其聲清以浮,其節(jié)數(shù)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送孟東野序》),主要就是因為“從漢迄今用一律”(《南陽樊紹述墓志銘》)。韓愈對文辭非常重視,他提出了“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答尉遲生書》)、“豐而不余一言, 約而不失一辭”(《上襄陽于相公書》)、“惟古于詞必已出”“文從字順各識職”(《南陽樊紹述墓志銘》)等關于文辭的主張。

金澤榮同時引用韓愈、柳宗元的詩學觀點,想要表達的是寫作文章的言、神關系,他認為文章的神并非是“口耳記誦、夸矜富博”“奇趣異調(diào)、樂為妄誕”,而是去除一切陳言腐辭,做到“長短高下,先后淺深,各職其職,繹之而理真,嚌之而味厚,詠之而韻永,使人讀之而不知其手舞足蹈者也”(7)《韶濩堂集》,第263頁。,這才是“文之道”。

《答人論古文書》是金澤榮應人所求“詳示為文之法”(《韶濩堂集》236頁)而作。金澤榮認為時下和彼時韓愈創(chuàng)作《答李翊書》的時代背景是十分相似的,甚至更糟糕,“而今余也距韓之時又下矣,故不得不畢露盡泄”(8)《韶濩堂集》,第236頁。,所以他寫下一千余字的文章向友人闡述如何讀書、如何作文,提出了體、法、妙、氣等范疇,并對每一范疇的內(nèi)涵作出詳盡闡釋。“體”即風格,“隨時變易,靡有一定”?!胺ā奔唇Y構安排,是寫作文章的“萬世不易之定法”,如果做不到,那么就會“言無其序,辭不得達,而無所謂文者”。“妙”是指結構安排、謀篇布局時能做到恰當?shù)淖兓?“妙者,就起承轉合之中,為或出或入,或縱或橫,或起或伏,或吞或吐,或直或曲,或豐或羸,或長或短,或高或下,千萬變化之名也”。“法”在“不易之中,又必有大變易”,然后才能做到“其法也活而文至于工”。如此才真正達到“此所以有出入縱橫長短高下之類之運用之妙,而彼出入縱橫長短高下之類之妙”。體、法、妙三者并非獨立存在、各不相干的,而是具有內(nèi)在的關聯(lián)。如果都能夠各得其所,那么“氣”就自然而然相宜了:“既皆得其必當之位,則氣于是乎自然而鼓蕩,自然而躍驟,自然而臭味,自然而神韻?!苯饾蓸s高度重視“氣”,他認為“凡自古以來,以最能文名者,即其氣之最盛者也”,但是“氣有正有戾,有清有濁”。在這種情況下,就考驗為文者如何處理“法”與“妙”的關系,“善用法、妙,則其氣正清,而為前之所云;反之則其氣戾濁,而為窘澀擁腫勾棘一切狂惑之類”(9)《韶濩堂集》,第236頁。。

金澤榮一貫重視文章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除上面提及者,他也十分重視文章的結構安排,其《雜言三》對初學為文者警示道:“初學作文者,于或開、或合、或出、或入、或起、或伏、或深、或淺、或誘、或擒、或縱之類皆可留心。而尤其當心者有二:一曰段落不可不清,次曰機關不可不輕泄?!泵鞔_要求要注意文章的開合起伏等關節(jié),創(chuàng)作文章時要做到段落清晰、講究文章機關的設定。金澤榮更加強調(diào)古文的“起承轉合”,他在文章中多次論及:“至于起承轉合,乃為文者萬世不易之定法,非是則言無其序”(《答人論古文書》)、“夫起承轉合,言之序也,焉有無序而可以成言者”(《雜言三》)、“求文之氣,須于起承轉合得其序,反復出入極其變”(《雜言五》)。

二、對韓愈文道思想的變通

文與道的關系是韓愈文學思想的重要論題之一,他主張“文以明道”:“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爭臣論》)(10)《韓昌黎文集校注》,第122-123頁。“文以明道”指在寫作文章時,思想內(nèi)容要符合儒家經(jīng)典、先王之道,有益于政教。文與道是一體的,是不可分割的。

金澤榮在文章中也多次論及文與道的關系,深受韓愈影響的同時又有自己獨到的理論見解,其《書深齋文稿后》開篇云:

天下古今之言文章者,莫詳于孔子,其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者,所以言道非文莫形,而文與道一也。其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者,所以言文不醇雅,則不能感動人心,而為后世之所貴重也。其曰:辭達而已者,所以言文能暢達胸中之所欲言,則不必更求他也。其曰: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者,所以言文不用工則不能精也。自老子作五千言違道之文,而文與道分而為二,愈降而其分愈甚。故一救于孟子,再救于周程張朱諸君子,而朱子救之尤力。然救之之切,不得已而用浮屠氏釋經(jīng)之語錄,則孔子之道雖明,而孔子之文則不能不一衰,是亦天地之氣數(shù)耶。(11)《韶濩堂集》,第297頁。

上面引文多處引用孔子之語來說明文與道的關系問題,引《論語·子罕》“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之語,說明“道非文莫形”,得出“文與道一”的觀點,這是金澤榮文道觀的核心論點。引《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中孔子之語:“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1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第1106頁。“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即文章沒有文采,就不能流傳很遠。金澤榮指出,“文不醇雅”的結果是“不能感動人心,而為后世之所貴重”,說明文與道是不可分割的。引《論語·衛(wèi)靈公》“辭達而已”,并指出“文能暢達胸中之所欲言,則不必更求他”,說明文章言辭以表達“道”為目的。引《論語·憲問》“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者”,金澤榮強調(diào)文章潤色、修改的重要性,“文不用工則不能精”。

韓愈、金澤榮關于文與道關系的論述,既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處,值得給予深入思考、探討。

首先,韓愈與金澤榮的文道觀都是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提出來的,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針對性。韓愈關于文道關系的論述,是針對齊梁以來忽視內(nèi)容、只重形式的浮靡文風而提出,起到了“摧陷廓清”“大拯頹風,教人自為”(李漢《昌黎先生序》,見《韓昌黎文集校注》卷首)的巨大作用。韓愈以復興儒教為己任,他“抵除異端,攘斥佛老”,提出了道統(tǒng)論;主張文以致用,強調(diào)文學作品的政治教化功能,反對“文雖奇而不濟于用世”的詩文作品。金澤榮討論文與道的關系,也是充分認識到朝鮮文壇存在的弊端:“乃吾故邦近世之慕朱子者,不能深察其實,但見朱子一時譏文章家尚浮華遺夫道者,而遂以文章為污穢物之可避者,一切抹殺而唾罵之,然又不能舍文而為道”(《書深齋文稿后》,見《韶濩堂集》297頁),朝鮮文人盲目地追崇名人名賢而不能辯證地分析,因為崇慕朱熹,但凡朱熹譏諷、反對的,他們也跟著譏諷、反對。他們一味地追求“道”而忽視“文”的創(chuàng)作,導致“其所謂文者,日入于昏濁俚腐苦窳敝破窒滯而不可讀”。這使金澤榮產(chǎn)生了強烈的憂患意識,他指斥朝鮮文壇的弊病,希望朝鮮文學能夠健康發(fā)展。

其次,韓愈、金澤榮關于文與道關系的論述,側重點有所不同,韓愈認為“道”是核心,“文”為“道”服務;金澤榮文道觀的核心是“文”,“道”是通過“文”而表達出來的,即“道非文莫形”。韓愈所說“道”是正統(tǒng)的儒家之道而非佛老之道,“己之道乃夫子孟軻揚雄所傳之道”(《重答張籍書》)。他非常推崇“古道”,在多篇文章中作了闡釋:“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答李秀才書》)、“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答陳生書》)、“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題歐陽生哀辭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答尉遲生書》),等等。韓愈主張寫文章時要以儒家經(jīng)典為依據(jù),“其所讀皆圣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無所入其心。其所著皆約六經(jīng)之旨而成文”(《上宰相說》)。他把“道”放在首位,主張“文以明道”,“道”是要表達的核心,“文”是為“道”服務的。金澤榮強調(diào)“文”,他認為只有“文”存在,才會表達出“道”,“道非文莫形”?!暗馈辈煌ㄟ^“文”就無法彰顯出來,文章不精不達不醇雅,就會知之不明,就離“道”相去甚遠。文與道是統(tǒng)一的,而“文”起著重要的作用。金澤榮認為是老子使文與道分離,“自老子作五千言違道之文,而文與道分而為二”,之后愈演愈烈,于是“一救于孟子,再救于周程張朱諸君子,而朱子救之尤力”(《書深齋文稿后》)。朱熹強調(diào)文道合一:“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fā)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論文上》)(13)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8冊),中華書局,1994年,第3319頁。金澤榮列舉朱熹的幾則語錄,指出朱熹的論述,“皆未嘗忘文章也”(14)《韶濩堂集》,第297頁。。

再次,韓愈重視“道”,但并不輕視“文辭”;金澤榮重視“文”,其“道”多指寫作詩文的規(guī)則、準繩、標準等。韓愈對以文辭著稱的莊子、屈原、司馬相如等人非常推崇,他說:“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答陳生書》)韓愈認為“辭”的含義并不單一,在不同的語境下有不同的指向,或指文章,或指語言、詞匯,或指表達方式。他認為“文辭”與普通話語有所不同,“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送孟東野序》),突出了文學語言的審美價值。他強調(diào)要準確地表達文章的思想內(nèi)容,“豐而不余一言,約而不失一辭”(《上襄陽于相公書》),還要做到“文從字順各識職”(《南陽樊紹述墓志銘》)。韓愈雖然提倡古文,但并不主張拘泥于古詞古調(diào),而應是“師其意,不師其辭”(《答劉正夫書》),文章要創(chuàng)新,“惟陳言之務去”(《答李翊書》)。金澤榮文章中的“道”多與作詩的準則、技法等相關,如《詩前社卷序》曰:“為詩之道,必先有非詩之詩在于詩前,然后其詩乃有可觀。”《與張孝若牘》云:“顧文字之道,惟天下細心者,方能盡之。須益講其法,致精如治絲,致悍如縛虎,熟然后進入于疏蕩之境也?!薄峨s言三》言:“文字之道無限,故不能無修改?!苯饾蓸s認為作詩之前,應該事先統(tǒng)籌安排,成竹于胸,“先有非詩之詩在于詩前”,這樣才能夠做到詩歌可觀賞。寫作詩文還要講究法度,要關照到段落、布局、框架等,“初學作文者,于或開或合,或出或入,或起或伏,或深或淺,或擊或誘,或擒或縱之類,皆可留心。而其尤當先留心者有二:一曰段落不可不清,一曰機關不可徑泄”(《雜言三》),做到“致精如治絲,致悍如縛虎”的程度,然后才能達到一定的境界。金澤榮認為要善于修改,只有經(jīng)過不斷修改,文章才能達到最佳狀態(tài)。

三、以韓愈散文作為批評的標準

金澤榮除了對韓愈“氣盛言宜”“務去陳言”理論、文道思想接受外,其文章也多處引用韓愈散文的語句以加強說理、議論的力度與深度,同時金澤榮還將韓愈散文作為評價他人文章的標尺。他說:

昔韓昌黎以浮屠高閑嗜書翰有張旭之風,為文以告曰:“為旭有道,利害必明,無遺錙銖,情炎于中,利欲斗進,有得有喪,勃然不釋,然后一決于書,而后旭可幾也。”則二君之求詩于市井店鋪利欲之地,抑或亦一道也。(《陸王二家詩鈔序》)

故每終席而退,無不充然而飽,窅然而喪,相與慨然太息而嘆質行之不易得,文彩之不足多也。昔韓退之稱崔群之為人曰:稻粱膾炙,人無不嗜。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若學士者,所謂其人者非歟?(《念庵記》)

第一段引文“為旭有道”等句出自韓愈《送高閑上人序》,韓愈原文是說,學習張旭要有法,利害要分明,不要遺漏任何細枝末節(jié),情感要發(fā)于內(nèi)心,有取有舍,大膽釋放,然后揮毫而書,才可以接近于張旭。金澤榮引此語句的目的是勸告陸、王二人,要“動心忍性,懲創(chuàng)激昂,有以固其精神,感而遂通”(15)《韶濩堂集》,第271頁。,那么詩歌才可以達到一定境界。第二段引文“稻粱膾炙”等句化用韓愈《與崔群書》“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異味,則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梁也、膾也、炙也,豈聞有不嗜者哉”。有人認為崔群堪稱盡善盡美之人,但還是有讓人疑惑不解的地方,于是韓愈對此人作了一番解釋。金澤榮引此句為的是說明念庵主人尹學士的人品高潔、性格恬淡,在金澤榮與眾人談古論今、“目張腕脫,殆若旁無人”時,尹學士則“其貌益厚,其口益吶,其風流益閑靜,而詞氣益平易,不以礉礉絕俗,而亦不蛇蛇隨物,宛然有呂原明、司馬君實之家風”(16)《韶濩堂集》,第275頁。。金澤榮引用韓愈文章的語句、觀點等,無疑增加了文章議論、說理的權威性與可信度。

金澤榮以韓愈散文作為衡量他人詩文創(chuàng)作水平的標尺,強調(diào)韓愈散文獨特的藝術風貌。他說:

蓋自有古文之學以來,天下皆曰吾學韓文公,而吾鮮見有學之者矣;天下皆曰吾學蘇文忠,而吾鮮見其有能善學者矣。夫二公文章之雄杰橫逸,屹立古今,孰不慕之?(《明美堂集序》)

樸燕巖文置之昌黎集中,往往幾不可辨。然而所作絕少,何也?昌黎之文,將學其奇崛則?;己趿ζ?將學其平易則又患乎辭俚。此其所以不能多作也。(《雜言三》)

凡文字,心竅材力俱宏大,然后方能包涵眾體。詩之李、杜,文之韓、蘇是也。(《雜言三》)

第一段引文出自《明美堂集序》,該文是金澤榮為其好友李建昌文集所作之序。金澤榮指出文壇存在一種弊病,即都認為自己師承了韓愈、蘇軾的古文,但實際做到者甚少,主要是因為韓愈、蘇軾的文章“雄杰橫逸,屹立古今”,并非輕易可以學通、學透。這雖說是朝鮮文壇的一種弊病,同時也表明韓愈已經(jīng)成為朝鮮文人競相學習、模仿的對象。金澤榮進一步指出,既然韓愈、蘇軾的文章難于學習,那么完全可以去學習其他作家,從而提高自己的創(chuàng)作水平,“而其難學者如彼,則與其為韓、蘇而無成,毋寧為王、曾而成”(17)《韶濩堂集》,第261頁。。他認為好友李建昌“既以王、曾為主,而又時時能出入于歐陽子之門”(18)《韶濩堂集》,第261頁。,學習王安石、曾鞏、歐陽修等取得了高超藝術成就:“故其文也其正其雅,綿蕝之陳也。其精其纖,絲縷之理也。其镵其削,刀劍之淬也。其明其凈,綺縠之張也。其窈其冥,鬼神之搜也。其勁其緊,虎豹之縛也。春木之句萌,其溫柔也。酒醴之旨且多,其流宕也。神樂之九變而鳳凰來下,其折轉而至于極也。文至于此,亦可謂能事畢焉已矣?!?19)《韶濩堂集》,第261頁。金澤榮在此處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學習創(chuàng)作的技法、范式:即使無法學習到韓愈、蘇軾等作家的精髓,那么完全可以通過學習其他作家而獲得成功。第二段引文,金澤榮認為朝鮮文人樸趾源的文章可以和韓愈的文章媲美,但此類文章數(shù)量不多,究其原因,在于韓愈文章有著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貌,后人學習時往往容易犯這樣那樣的錯誤,“將學其奇崛則?;己趿ζ?將學其平易則又患乎辭俚”(20)《韶濩堂集》,第318頁。,沒有深厚的文學功底而學習韓文,很容易走向另一個方向。第三段引文,金澤榮指出李白、杜甫的詩歌,韓愈、蘇軾的文章,語言風格宏大,達到了“包涵眾體”的程度。

上述三段引文表明金澤榮贊賞、重視韓愈詩文雄渾、奇崛的藝術風格,誠如有學者所言:“同不少中朝前輩及同時代詩評家一樣,金澤榮非??粗仨n愈雄渾壯大、奇崛不平的氣勢美?!?21)楊會敏:《論朝鮮朝末期文人金澤榮對韓愈詩歌的接受》,《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0期,第42頁。

四、結語

薩義德《旅行中的理論》一文認為理論或者觀念從甲地到乙地或者從甲文化到乙文化的轉移、傳播過程中會發(fā)生這樣那樣的變異。(22)薩義德:《世界·文本·批評》,李自修 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400頁。何止是理論或者觀念,文學文本亦會從甲地到乙地或者從甲文化到乙文化“旅行”,并產(chǎn)生這樣那樣的變異。韓愈的散文、理論“旅行”到朝鮮,滋養(yǎng)了朝鮮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生發(fā)出鮮明的朝鮮民族特色?!靶院貌栉?五十年無一日不讀”(23)《韶濩堂集》,第320頁。的金澤榮,受到韓愈散文的巨大影響是活生生的事實。韓愈散文給予金澤榮的不僅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更是給他無限慰藉的精神家園。他孜孜以學,把韓愈散文當作必讀科目,又從不同角度對韓愈散文進行審美批評,在朝鮮文學批評史乃至整個東亞韓愈散文接受史上都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值得我們給予深入思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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