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娜 孫 展

天津大學 天 津 300072 中 國

引語

程度副詞是用來表示性質狀態(tài)程度等級的詞，漢語和法語的程度副詞在句法中的作用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處?，F以兩種語言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兩組程度副詞為例，對漢法程度副詞進行對比。漢語中最常用的表中等程度義的程度副詞是“很”表高等程度義的是“太”，法語中與之相對應的詞分別是très和trop。

一、句法功能及句法位置的差異

1.法語程度副詞的句法功能及句法位置

法語程度副詞在句中作狀語，有時置于被修飾的中心語前，有時置于其后。這與中心語的詞性緊密相關，中心語是非動詞時程度副詞置其前，如：

（1）C'est très clair.①

這是 很 清楚→ 這很清楚

例句中très用作狀語置于形容詞clair（清楚）前表程度。而當中心語為動詞時，程度副詞要根據動詞的變位形式變化句法位置：

（2）Elle aime trop le bal.

她 愛 太(冠詞)舞會→ 她太喜歡舞會了

（3）J'ai trop mangé.

我(助詞)太 吃 →我吃得太多了

法語動詞根據人稱、數量、語式和時態(tài)等變化詞形，同一動詞會有多種變化形式。為了研究方便，我們暫且將法語動詞的變位形式按時態(tài)的繁簡分為兩大類：簡單時態(tài)和復合時態(tài)。當程度副詞修飾簡單時態(tài)的謂語動詞時，程度副詞置于動詞之后，見例（2）；當它修飾復合時態(tài)的謂語動詞時，要置于助詞與動詞之間，見例（3）。

2.漢語程度副詞的句法功能及句法位置

漢語程度副詞的典型句法功能是置于被修飾詞之前作狀語，此外還存在非典型性句法功能，即置于被修飾詞之后作補語。葉南先生（2007）認為“程度副詞作為一個語法范疇作狀語是典型分布，作補語是非典型分布，它在狀語位置和補語位置上存在不對稱性”。

“很”可充當狀語亦可充當補語，對其而言在狀語和補語位置上是對稱的。當它出現在補語位置時需要“得”做媒介，形成“中心語+得+很”格式：

（4）今天很奇怪,我好像沒有進入狀態(tài),腦子不清醒,沒法控制自己。

（5）奇怪得很，發(fā)生了這樣的事，非但沒有挫敗我的雄心，反而讓我變得雄心萬丈。

“奇怪得很”比“很奇怪”表現出的奇怪程度更深，也就是說“中心語+得+很”的程度義高于“很+中心語”。丁加勇（2010）從構式語法的角度對此現象做了解釋，他認為并非“很”出現的位置不同導致程度義不同，因為“很”的程度意義是不變的，而是由于“中心語+得+很”的構式義使得作補語的“很”加深了程度表現義?！爸行恼Z+得+很”的構式意義是“用補語成分對中心語進行主觀上的程度加深”。

漢語中另一常見程度副詞“太”與“很”有所不同，“太”在狀語和補語位置上存在不對稱性，它只能用作狀語，相對應的補語用法并不存在：

（6）a我實在是太幸運了。

b*我實在是幸運得太了②。

c*我實在是幸運太了。

漢語中程度副詞大多能無條件地用作狀語，這是其典型句法功能決定的。部分程度副詞還能充當補語，如上文提到的“很”，此外還有“極、過分”等，它們都屬于“可補副詞”。另外還有少數的“唯補副詞”，即只能用作補語的程度副詞，如“透”。不論“可補副詞”還是“唯補副詞”作補語時大多并非毫無條件，而是需要不同的形式標記，以便于區(qū)別其典型狀語功能。例如程度副詞“過分、很”等，作補語時需要“得”連接；程度副詞“極、透”等用作補語時，其后要標記“了”。

3.漢法表達方式的差異造成程度副詞句法功能及分布不同

漢語程度副詞無論作狀語還是作補語，對應的法語表達方式都是一樣的，因為法語程度副詞的典型用法是在句中用作狀語修飾中心語。這種差異的形成是由于兩種語言表達方式不同，法語是靠豐富的詞形變化，而漢語則靠語序和虛詞完成交際目的。

漢語程度副詞作狀語是其典型分布，然而程度副詞如“很”作狀語時程度義卻已減弱，如在“主語+形容詞”結構中，如果沒有程度副詞整個句子就不能成立，因此與其說程度副詞在此結構中表達程度義，不如說它發(fā)揮了成句功能。“很”已經很難滿足語言交際中表達程度義的需要，這時迫切需要一種新的形式來填補。根據漢語特點，可以采用其他新的程度副詞來代替，也可以采用變化正常語序的形式來體現高程度義。漢語要焦點化某個話語信息通常采用將其移位句末的方式，無疑要凸顯程度義也可以改變正常語序，將程度副詞移至中心語之后作補語，實現它在狀語位置難以實現的高程度義，達到期望的交際目的。

法語要實現表達高程度義的方式不同于漢語，它主要通過豐富的詞形變化來達到預期目的，也就是給形容詞加前綴或后綴的方式，前綴有archi-、ultra-、sur-、extra-等，后綴有-issime等，如：richissime（極其富有的）、extrafin（極細的）、ultramoderne（最流行的）等。正因為兩種語言采用不同的表達方式，才導致漢法程度副詞的句法功能及其分布產生差異。但不管是漢語利用語序還是法語利用詞形變化凸顯程度義，追求的目的都是相同的，都是出于人類語言交際表達高程度義的需要。

二、與其他詞語的搭配

1.與形容詞的搭配

在漢法語言系統(tǒng)中程度副詞最典型的用法都是修飾形容詞。形容詞具有表示性狀的語義特征，而性狀在程度上有或大或小的區(qū)別，能量化程度的正是程度副詞，這使程度副詞搭配形容詞成為可能。這種搭配規(guī)律是跨語言存在的，不論在法語還是漢語中都是程度副詞最典型的用法。

2.與動詞的搭配

漢法程度副詞都能修飾動詞，但具體情況有異。漢語中程度副詞主要修飾能愿動詞和心理動詞等非動作性動詞，如“想”“欣賞”“希望”等。近些年有學者關注到漢語程度副詞也可以修飾部分一般動詞，這類動詞在語義上具有“明顯的主觀傾向性”“抽象的性狀義”和“程度義”，它們“處于形容詞與動詞交接的部位”，如“歧視、追求、保密、照顧”等都可以受程度副詞修飾。明確的是漢語中那些可感知的、表具體動作行為的典型動詞是不能受任何程度副詞修飾的。

但法語程度副詞卻沒有此限制，它可以自由地修飾表具體動作行為的典型動詞。不過法語中并非所有程度副詞都能自由地修飾動詞，如très不能無條件地直接修飾動詞，一般出現于動詞短語如avoir faim、avoir soif、avoir peur中，或者修飾動詞的過去分詞形式。如動詞需表達程度義可選用其他程度副詞，如bien、beaucoup、trop等。

（7）Il a trop bu.

他(助詞)太 喝→ 他喝多了

（8）Je parle beaucoup！

我 說 很→ 我說得很多

法語程度副詞除了搭配能愿動詞和心理動詞外，還能修飾典型的動作性動詞，如例（7）中的bu（喝）和例（8）中的parle（說）。這種漢語中不存在的異乎尋常的搭配，是法語程度副詞語義的特殊性決定的。法語程度副詞涵蓋兩個義項：一是表性質的高低程度，一是表動作的數量程度。特定的語義特征決定了它不但能修飾非動作性動詞，也能修飾典型的動作性動詞，表程度深淺或數量多少。

3.與名詞的搭配

近年來漢語涌現出大量“程度副詞+名詞”的超常規(guī)語法搭配，見例句：

（9）中土男人的問題并不是他太男人，正相反，倒是太不男人。

句中“男人”不再代表某一事物，而是表達“堅強、果斷、剛硬”等男人特征。此結構中的名詞之所以能受程度副詞修飾，就在于它涵蓋了此事物多方面的形象和特質，它潛在的性狀義被激活。程度副詞修飾名詞在漢語中是新近出現的用法，隨著程度副詞修飾名詞使用頻率的增高，這種新型語法結構逐漸被接受并被納入正規(guī)語法體系。無獨有偶，法語中也存在類似用法：

（10）Oui, vous êtes sergent, monsieur, et très sergent.

是 您 是 法警 先生 和 很 法警

→ 是，您的確是法警，先生，很像個法警

句中sergent是典型的名詞，受程度副詞修飾后表示該名詞具有的“正直、勇敢、威武”等特質。此結構中名詞受程度副詞影響，名詞內部所具的典型特征義被凸顯出來，并取代了它具體指稱的概念義，功能向形容詞偏移。由于名詞囊括了比單一形容詞更豐富的性狀特征，從語言表達的經濟原則考慮，傾向于選用簡練的形式表示較復雜的內容，這使得名詞搭配程度副詞成為可能。

法語中還存在著另一類程度副詞修飾名詞的現象，不同的是此處程度副詞凸顯的不是名詞的性狀而是名詞的數量，這是法語程度副詞的特殊語義決定的。由于程度副詞搭配名詞是其非首選用法，為了區(qū)別于典型用法，法語將其固化為“faire+程度副詞+名詞”“avoir+程度副詞+名詞”“程度副詞+de+名詞”等固定格式：

（11）Il faut faire très attention.

它 必須 做 很 小心 →必須很小心

（12）Il est tombé assez de pluie.

它(助詞）落下 足夠(介詞)雨 →下了足夠多的雨

4.法語程度副詞可以修飾其他副詞，如：

（13）Cela se comprend très facilement.

這個(代詞）理解 很 容易 → 這很容易理解

句中très修飾副詞facilement（容易）。漢語中“容易”是形容詞，它對應法語中的兩個詞：形容詞facile和副詞facilement。詞綴-ment 是副詞的標志，法語中修飾動詞的任務主要由副詞完成，詞綴-ment能將形容詞變?yōu)楦痹~從而實現作狀語修飾動詞的功能。而漢語不同，形容詞能直接用作狀語修飾中心語，無需改變其詞性。

三、程度的否定表示法

1.漢語中的否定表示法

漢語通過兩種方法否定程度：“不+程度副詞+中心語”和“程度副詞+不+中心語”。其中后者的否定程度更強：

（14）a畢竟對搖滾不太熟悉，我的發(fā)言就顯得有點門外漢的味道。

b金先生弄錯國歌歌詞的確并非由于粗心，而是對國歌太不熟悉了。

“太不熟悉”比“不太熟悉”更不熟悉。“程度副詞+不+中心語”加強了否定程度，而“不+程度副詞+中心”語氣婉轉、減弱了否定。另外，“程度副詞+不+中心語”格式中的中心語多表達積極意義，如果中心語是形容詞則多為褒義；如果中心語是動詞則多為人們希望的、積極的心理活動。但否定格式“不+程度副詞+中心語”卻無此限制：

（15）a 我只是被濺滿了一身碎雪，情況并不太壞。

b*我只是被濺滿了一身碎雪，情況并太不壞。

2.法語中的否定表示法

法語中對程度的否定，往往是通過否定謂語動詞的方式間接否定程度義。法語之所以不直接否定程度副詞，是其特定的句法格式決定的。法語句式遵循“主語+動詞性謂語”或“主語+系動詞+形容性謂語”格式，否定狀語通過否定謂語動詞或系動詞來完成：

（16）Je ne le crois pas trop.

我(不)他 相信 不 太→ 我不太信任他

例句采用“ne+謂語動詞/系動詞+pas+程度副詞”格式，通過謂語否定方式間接實現程度義否定的交際目的。漢語對程度否定的邏輯和形式是同一的，而法語的句法形式和邏輯思維不同，形式上否定謂語，但實際否定語義指向的卻是狀語。除借助否定詞外，法語還直接用表否定義的程度副詞peu否定程度：

（17）Il est peu scrupuleux.

他 是 一點 嚴格→ 他不太嚴格

四、結語

法漢程度副詞具有共性，又各具個性。程度副詞的典型顯著特征，不論以何種形式呈現，都同時出現在漢法兩種語言當中。漢法程度副詞都可以作狀語表示程度的高低；都可以修飾形容詞和動詞；兩種語言中都存在程度副詞修飾名詞的現象，名詞內部所具的典型特征義被凸顯出來，功能向形容詞偏移；都存在具有主觀性的程度副詞，表明主觀的認同或否定。程度副詞不太顯著的非典型特征則散落在語言中的各個細節(jié)，不論漢語還是法語都有其獨特的表現形式。任何一種語言現象的產生都有其特定的原因，漢法程度副詞表現出的相同之處源于跨語言存在的規(guī)律，而相異之處則源于漢法兩種語言體系中表達方式、內在結構或語義特征等方面的差異。

【注 釋】

① 本文所選取的漢語例句均來自北京大學漢語語料庫，法語例句均選自《Le Nouveau Petit Robert de la Langue Fran?aise(新羅伯特法語詞典)》《Dictionnaire de la Langue Fran?aise(法語詞典)》和《新世紀法漢大辭典》，不再另行標注出處。

② 使用符號“*”，表示句子不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