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嬈 宋 薇

大連外國語大學 大 連 116044 中 國

引語

文化研究中所關注的文化身份的建構(gòu)，其實質(zhì)是追問自己在社會上是“誰”（身份），以及如何和為什么要追問“誰”（尋求“認同”）（伍葉琴，2014：107）。首先，身份是整個社會科學中的一個總稱，用來描述個人對自己作為一個獨立實體的理解。身份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解釋，如自然、民族、社會和文化身份，而社會認同的體系將分散的個體統(tǒng)一為一個整體。其次，在社會學中，人的身份認同包括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人類是群居動物，身份的劃分可以使人在群體當中獲得歸屬感，從而得到一定的安全和庇護。

在建構(gòu)個人身份的過程中，大多數(shù)人都有一些隸屬于某些群體或共同特征的意識，如宗教、性別、階級、種族和國家。這些特征是歸納性的，以確保主體及其身份意識，這些都是文化認同出現(xiàn)的標志。文化認同的建構(gòu)包括兩個平行的識別過程：個人與文化之間的認同和其他文化中的主體認同。歸屬感和意識形態(tài)化都意味著個人開始對自己的文化進行認同。

本文基于《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個美國奴隸的生平自述》進行身份和文化認同的分析。自傳這種體裁本身就與“身份”這個話題緊密相連，自傳的作者總是以一定的身份進行寫作，并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自覺地接受敘述者建構(gòu)出來的身份。道格拉斯在他所寫的附錄和致老主人的信中試圖讓白人世界接受的就是他作為自由、平等的作家及思想家的身份。他以逃奴的身份直接現(xiàn)身抨擊白人的宗教，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是極其罕見的，而且能對如此敏感的話題進行解釋和評述，這本身就能充分體現(xiàn)出自傳作者應有的身份權(quán)威（Douglass，2004：13）。整部自傳以道格拉斯的自我保證、親筆簽名以及具體日期結(jié)束，這有著震撼人心的非凡的意義：親筆簽名意味著黑人對自身文本真實性的保證，打破了白人為黑人作品作保的傳統(tǒng)，擺脫了白人霸權(quán)的壓制，是一種自我身份的宣告，使其能真正被銘記；具體的信息則更進一步凸顯了自傳文本的真實性，與序言末尾的格式一樣，簽名加地址和日期，這就是道格拉斯對加里森的回應及強力反擊，與白人文本相同的格式，同樣具備可信度及敘述權(quán)力（羅旋，2018：26-27）。

同時，奴隸敘事是美國非裔傳記文學、探尋小說、成長小說的源頭，也是新奴隸敘事文學對話與改寫的對象。奴隸敘事的紀實性使我們得以探討識字之外促使奴隸向自由人轉(zhuǎn)變的其他因素（方紅，2016：126）。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生寫過三部自傳，其身份之復雜不言而喻。因此，在關于他的那些傳記里，道格拉斯只是作為一股歷史勢力或一個歷史存在而存在，根本看不到那個多姿多彩的極富人性的個人。毫無疑問，他是后者（Gates，1987：109-110）。所以舒爾茨曾說：“黑人自傳的特點是，個人和社群不是對立的兩極；盡管自傳模式和自傳作者的視野不同，但這個社群的任何一部自傳里都存在著‘我’與‘我們’的基本認同”。通過自我教育、通過社群學習、通過整個黑人種族的求知，道格拉斯試圖指出一條“從奴役通向自由的途徑”，這才是他終生的使命（趙白生，2002：57）。

一、身份的轉(zhuǎn)變

在美國這片土地上，從殖民地時期開始，有關奴隸制的爭論將其分為南方和北方，沒有人比南方的奴隸更渴望自由。道格拉斯作為一名前奴隸，他不僅像其他奴隸那樣切身體會過奴隸制帶來的慘痛傷害，他還親自把它寫成文字，告訴更多人。通過與主人強加的身心統(tǒng)治作斗爭的解放過程，他提供了一個深刻的視角來理解奴隸們對自由意識的覺醒。通過艱苦的努力和不屈的精神，道格拉斯最終獲得了自由。

陶行知先生曾說過：“文化身份不是一個固定的和永久的東西”。它會隨著客觀世界的變遷、主觀思想的轉(zhuǎn)變而不斷發(fā)生變化。決定一個人文化身份的不僅僅是他的出身，還可以是他的自我意識使然。

1.黑奴到自由

奴隸是一個被剝奪了各種人權(quán)和機會的存在。在當時，美國黑奴還受到種植園內(nèi)的持續(xù)監(jiān)視。道格拉斯通過描寫奴隸如何抵制主流的壓迫，探究自由意識的覺醒，并在此過程中體現(xiàn)出了他身份的建構(gòu)。

最初，道格拉斯知道自己是黑奴，并從外祖母那里得知他自己的文化身份帶有邊緣文化的特征。他認為自己和其他奴隸一樣，只是有主人的動產(chǎn)，一生都要為主人勞動，仿佛這就是他們的使命。他們沒有自己的想法，因為奴隸勞作的疲憊使得他們無法思考。在奴隸主的心中，只要他們奴役的勞動工具盡可能地繼續(xù)為他們工作就足夠了，奴隸主只關心在有限時間里發(fā)揮奴隸的最大價值。至于其他事情，如他們是否健康，主人都無動于衷。

顛覆道格拉斯思想的是奧德先生對他禁止識字的舉動。從那時起，他的主人越是努力阻止他的女主人教他，他就越是知道其重要性。后來，道格拉斯開始有了不同于他人的意識。因此，他為自己的生活奴役狀況感到非常痛苦，他甚至羨慕別的奴隸的麻木和愚蠢，因為意識的產(chǎn)生只會給他帶來傷害。同時，道格拉斯開始明白，有些東西必須通過反抗和積極的努力才能得到。他發(fā)現(xiàn)，要想成為一個滿意的奴隸，就必須讓他成為一個沒有思想的奴隸。有必要讓他的道德和精神視野變得黑暗并盡可能地消滅理性的力量。否則有一天，有人會站起來為自己和他的兄弟姐妹而戰(zhàn)。

在道格拉斯的內(nèi)心深處，他不再感到自己是個奴隸，而是個為正義、為自由而奮斗的公民和戰(zhàn)士。獲得自由之后，他當過演講家、作家、編輯、雜志出版商，并且成為第一個在美國政府獲得高級顧問職務的非裔美國人。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在為人權(quán)和奴隸的自由而奮斗（鄧建華，2004：76-78）。

自由包括外在的和內(nèi)在的自由，它是文化身份變化的決定性因素。當一個人擁有外部的自由時，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活動，接觸不同的文化。只有當一個人擁有內(nèi)部的自由時，他才有意識去思考不同的文化，才有意識去思考生活狀況或改變它并認同不同的文化身份。自由是人類的基本需求之一。外部自由是一個前提條件，因為它不僅給人們帶來了根據(jù)自己的內(nèi)容獨立行動的可能性，而且還帶來了自由的社會環(huán)境，提供和創(chuàng)造良好的條件和足夠的空間來獨立思考。內(nèi)部自由是指人的意識的自由。作為一種力量，作為一個人在生活過程中獲得的自我決定權(quán)，作為人們活動所追求的目標，自由意味著人們要擺脫各種依賴性的奴役和束縛。

2.親歷到敘述

身份建構(gòu)在自傳體寫作中多多少少都會有所體現(xiàn)。一個自傳體作者在開始寫作之前，就已經(jīng)在腦海中清楚地描繪了他要勾勒的自我形象。在整個寫作過程中，他一直在努力編織著這樣一個身份，一方面在社會中宣傳自己，另一方面又恰恰是出于社會需要，反過來鞏固了社會秩序。

道格拉斯在寫作過程中相當于重新回憶了一次奴隸時期歷經(jīng)的種種恐懼和痛苦，但他沒有選擇回避，而是勇敢地以審視的態(tài)度將自己置身于其中。他將自己作為奴隸的一員，一個有色人種、脆弱群體，邊緣群體的一員。否定一個人的過去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他選擇正面這段人生經(jīng)歷。況且，《道格拉斯自述》的問世使得他的前奴隸身份被質(zhì)疑，他必須以此來證明自己的身份。

總的來說，這部自傳中關于奴隸制的敘述，有助于提高對奴隸制的同情，有助于構(gòu)建道格拉斯的前奴隸身份（陳斐，2015：20）。

二、尋求歸屬感

十九世紀的美國是以工業(yè)化的北方和農(nóng)業(yè)化的南方之間的尖銳沖突為標志的。這種緊張關系的核心是對勞動力的競爭。南方表現(xiàn)出強烈的傾向性，希望從其他地區(qū)購買這種資源，以支持煙草和棉花的生產(chǎn)，這些勞動密集型的作物構(gòu)成了南方經(jīng)濟的大部分。這種做法的結(jié)果是增加了對黑人的奴役，并使他們的生活更加艱難。為了有效地確保奴隸制的完整性，奴隸主精心設計了一些措施，通過操縱和毒害奴隸的思想來更好地支配奴隸。對許多在南方種植園或其他小農(nóng)場工作的奴隸來說，他們的出生地就像是記錄在每個奴隸腦海中的無可爭議的事實。在《道格拉斯自述》中第一章的開頭，看似簡單交代了出生地信息這樣一個出身背景，實則是他對自己身份所知曉的全部內(nèi)容。道格拉斯對他出生地的強調(diào)表明了他對自己的美國之根有著強烈的信念，他出生在馬里蘭州的塔卡霍，這是獲得美國公民身份的一個重要條件，因此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合法的美國公民。

在道格拉斯逃離奴隸生活抵達紐約后，他改名為弗雷德里克·約翰遜，再后來到了新貝德福德市發(fā)現(xiàn)，叫“約翰遜”太容易重名了，辨識度不高，于是請人最后為他改了一次名字，最終成為了“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整個過程看似是普通的名字變化，其實表明了身份的改變。從南方來到北方之后，道格拉斯希望通過新名字來進一步證明他新的美國公民的身份。

道格拉斯對整個《自述》的結(jié)束語與之前他仿造的通行證相比較不難看出其深意：這種模仿與改寫破除了白人對知識和話語的壟斷，暫時顛倒了奴隸制下的主奴關系，進而解構(gòu)了奴隸制體系得以維持的根基——黑人無教育因此適合當奴隸。權(quán)力不僅控制話語，也存在于話語之中，對權(quán)力的爭奪最終都轉(zhuǎn)化為對話語的爭奪。這不僅證明他在未來會將自己的全部力量投入解放黑奴的事業(yè)中，而且證明他有能力建立和運用自己的權(quán)威（凌源，2016：119）。這是對奴隸主和奴隸制權(quán)威的一種顛覆和瓦解，更是道格拉斯對與美國白人公民同等的權(quán)利及身份的爭取。

三、保留異質(zhì)性

白人抓住了“受教育的機會”這枚棋子來奴役黑人，因為控制住了思想，就更容易規(guī)訓身體。只有獲得教育，黑奴的自我意識才能覺醒；繼承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牢記他們或者他們的祖先是從哪里來的；學習白人文化，更好地融入到新環(huán)境中去。除了強調(diào)教奴隸學習知識的重要性之外，奴隸主還對奴隸的公共活動和私下生活進行嚴密監(jiān)控。他們受盡不公、羞辱，卻無法反駁、反抗。奴隸主甚至還會派人混進奴隸當中來試探他們的思想活動，奴隸們只能佯裝不知情，并假意表示對種植園生活很知足、對主人沒有半點背叛的意圖。面對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黑奴不得不表現(xiàn)出絕對服從，否則就要受罰。在這種環(huán)境下，奴隸們必須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才能生存下去。

從這部《自述》中可以看出，“聲音”這個層面極大地體現(xiàn)了關于文化身份的認同及建構(gòu)的內(nèi)容。此處的“聲音”有兩方面的含義：顧名思義的發(fā)聲和社會地位中的話語。黑奴用音樂來表達自己的思想，用緘默來面對暴力的權(quán)杖，無不昭示著他們在美國生存的同時，本身擁有非洲族裔的那份獨特性。

1.有聲的秘密

在與奴隸制的早期抗爭中，極端貧困又壓抑的生活狀態(tài)下，奴隸們用自己的方法來減輕他們的抑郁情緒——唱歌。早在歐洲殖民者入侵之前，非洲人就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了豐富的口頭文學和民間文化。當殖民者將黑人販賣為奴后，黑奴創(chuàng)造了奴隸歌曲，后來也成為了美國黑人文學中最具獨創(chuàng)性、最具藝術特色的瑰寶。黑人歌曲在那時起到了信息共享和精神交流的作用，它們能夠?qū)⒄f不出口的想法以另一種形式吐露出來，這一功能在如今的音樂領域當中仍有沿用。奴隸歌曲往往用最興高采烈的音調(diào)唱出最悲傷的情緒，透露了被最劇烈的痛苦折磨的靈魂所發(fā)出的祈求和幽怨。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歌詞，對奴隸們卻具有深刻的內(nèi)涵，就像一串串神秘的編碼，奴隸他們自己則是一個個解碼者，在日復一日的悲慘生活中互訴著哀傷的故事。

道格拉斯將黑人歌曲作為一種異質(zhì)的敘事策略，對白人文化進行批判性的接受、改寫和表達，也成為保存本族文化的重要途徑之一。那些震耳發(fā)聵的歌詞驚醒了無數(shù)黑奴，以此為基礎掀起了黑人文藝復興運動的巨浪，美國文藝界也一度為之顫抖。

2.無聲的力量

奴隸們像在農(nóng)田里干活的牲畜一樣，年復一年地按固定模式工作、吃飯和睡覺。主人通過對奴隸進行心理壓迫，在很大程度上窒息了奴隸的思想，使大多數(shù)奴隸保持無知和沉默。即使沒有知識的武裝，奴隸們也很清楚奴隸主的罪惡行徑，但他們無能為力。所以他們不敢說“不”，即使是私下里，也不敢說主人的一句壞話。一旦他們說了，如果被主人知道，他們會面臨更加殘酷的鞭打，甚至是更糟糕的境地：他們將被賣到遠離家人和朋友的地方去勞動。對于包括道格拉斯在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奴隸來說，離開自己家人所在的生活群體是比嚴刑拷打還殘忍一萬倍的事情。這與后來美國的種族隔離制度有一定的相似之處，黑奴寧愿忍氣吞聲過著非人的生活，也不愿和自己的種族群體分割開來。

奴隸主的恐嚇聲音是最常見的一種壓迫形式，黑人的沉默便成為與之抗衡的異質(zhì)力量。道格拉斯通過對奴隸主和監(jiān)工的命令保持沉默、拒絕為他們服務來挑戰(zhàn)奴隸制的權(quán)威（Messmer，2007：5-22）。在他的敘述中沒有多少文字可以記錄，這種無聲的反抗同時也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沉默會使反抗更加有力和持久。

后來，道格拉斯到達北方的自由空間時，他對他的未婚妻的存在相對緘默；他在撰寫這部《自述》的時候，對于成功的逃跑路線和方式保持了緘默……當奴隸身份轉(zhuǎn)變?yōu)樽杂扇说纳矸?，當沉默上升到了緘默，道格拉斯已經(jīng)不再無知或愚鈍，他是為了保護自己、保護家人，保護同胞而主動選擇了“無聲”。

四、結(jié)語

通過整部自傳，我們可以看出擁有多重文化身份的道格拉斯自身也有著“有容乃大”的精神，他是非裔美國人，沒有拋棄族裔的特點，也沒有拒絕美國人的身份。反之，他一生都在積極尋求各方的認同，努力奮斗著去帶著特質(zhì)融入新群體。多重身份和多種文化并存的結(jié)局不是邊緣化，不是矛盾體，它們相輔相成，共同構(gòu)建了如今的混合文化共同體，這是比任何人都更加強大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