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賀夢瑩
巴黎高等師范學院(下文簡稱“巴黎高師”)是法國最負盛名的高等學府之一,也是法國重要的思想中心之一,因其優(yōu)秀的教師資源和先進的教學理念而聞名世界。在兩百多年的歷史中,其培養(yǎng)出了眾多知識精英,其中不乏學術大家。巴黎高師在對漢學家的培養(yǎng)上亦功不可沒,法國現(xiàn)代漢學奠基人沙畹(édouard Chavannes,1865 —1918)便是該校哲學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在巴黎高師讀書期間,沙畹的研究興趣逐漸轉(zhuǎn)向漢學,畢業(yè)后直接申請到中國進行實地考察和研究。其中對沙畹有特殊影響和幫助的是巴黎高師校長兼藝術史及考古學家佩羅(Georges Perrot,1832 —1914)和歷史學家莫諾(Gabriel Monod,1844 —1912)。沙畹的老師兼同事高第(Нenri Cordier,1849 —1925)、沙畹的高足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 —1945)、馬伯樂(Нenri Masрero,1883 —1945)及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等學者,他們在對沙畹的追憶中都曾強調(diào)巴黎高師經(jīng)歷對沙畹漢學研究的影響,但均沒有深入探討。①Нenri Cordier, “Nécrologie-édouard Chavannes,”Т'оипg Рао 18, 1/2 (1917): 114 –147.Paul Pelliot, “Les études chinoises,”Conférence рrononcée à l’école Libre des Нautes études le 26 janvier1945, Rепаissапсе, Rеvие triтеstriеllе риbliéе раr l’éсоl(xiāng)е Librе dеs Наиtеs étиdеs dе Nеw Yоrk, volume II et III, 1944 —1945, New York, 1945, рр.258 –264.Нenri Masрero, “édouard Chavannes,”Т'оипg Рао 21, 1(1922): 43 –56.Paul Demiéville, “Aрer?u historique des études sinologiques en France,”Асtа Аsiаtiса: Виllеtiп оf thе Iпstitиtе оf Еаstеrп Сиltиrе.Tōkyō: Tōh(huán)ō Gakkai, 1966, рр.56 –110.張廣達先生最早將沙畹在巴黎高師的求學經(jīng)歷與其日后的學術發(fā)展做了學理上的分析,為此類研究提供了理論性的支撐。②張廣達:《沙畹——“第一位全才的漢學家”》,見《史家、史學與現(xiàn)代學術》,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年,第134 —175 頁。本文擬通過學界尚未熟知的沙畹相關法文檔案史料,對其高師學業(yè)及經(jīng)歷做進一步梳理和探索,分析佩羅與莫諾兩位老師對其漢學研究方法上的影響與事業(yè)上的提攜,以及對其品格情操的影響,進一步了解沙畹在高師的學習經(jīng)歷及其學術養(yǎng)成與發(fā)展的關系,并透過個案分析窺探巴黎高師在法國漢學家培養(yǎng)上所發(fā)揮的作用。
沙畹1865 年出生于法國里昂一個新教家庭,1883 年進入巴黎路易大帝中學(Lycée Louis-le-Grand)預備班學習,為參加巴黎高師的入學考試做準備。經(jīng)過兩年學習后,沙畹于1885 年順利考入巴黎高師哲學專業(yè);1886 年,他又注冊成為國立東方現(xiàn)代語言學院(現(xiàn)為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的學生,開始中文學習,同時旁聽法蘭西學院的漢學課程。1888 年,沙畹以哲學教師資格會考第二名的成績從巴黎高師畢業(yè),①法國外交部檔案館沙畹檔案:Lettre du 21 seрtembre 1890, Anneхe, Ministè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Direction des archives,Personnel dossiers individuels, Chavannes Emmanuel édouard, 1e Série: Cartons, No.914.畢業(yè)論文是與同學安德勒(Charles Andler,1866 —1933)合譯康德的《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原理》并附長篇導言,同年他還獲得國立東方現(xiàn)代語言學院的中文畢業(yè)文憑②“Registres d’inscriрtions des élèves réguliers,”1885 —1891, Archives nationales: Archives de l’école nationale des Langues orientales vivantes, 62AJ 18.。1889 年初,他以法國公使館隨員的身份被外交部派往中國進行考察學習,自此開啟漢學研究事業(yè)。
沙畹在巴黎高師讀書期間學習的具體課程,以及高師當年哲學系的培養(yǎng)方案目前沒有清晰的檔案,但是據(jù)早沙畹六年入學巴黎高師的涂爾干(émile Durkheim,1858 —1917)的經(jīng)歷(1879 —1882 年)可知,專業(yè)為文獻學、文學、哲學及歷史學的學生前兩年所修的課程一致,主要包括拉丁詩、希臘散文、修辭學、哲學、文學和歷史學。③Steven Lukes, Етilе Dиrkhеiт, Нis Lifе апd Wоrk: А Нistоriсаl апd Сritiсаl Stиdу.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р.53, note 41.涂爾干和沙畹在高師讀書期間,高師校長相繼為古朗日(Fustel de Coulanges,1830 —1889)及佩羅,兩位校長的領導方針都是引領高師走向“原創(chuàng)性科學”④Charles Andler, Viе dе Lисiеп Неrr (1864 —1926).Paris: Les éditions Rieder, 1932, р.25.。因此可以推測,高師的教育體系在涂爾干和沙畹求學的這段時間內(nèi)變化不大,哲學專業(yè)的沙畹所學習的課程也不僅限于哲學,而是包括更廣泛的人文領域。此外,依據(jù)沙畹在高師的檔案以及與家人的通信可知,他主要攻讀希臘哲學和康德哲學,此外還學習歷史和考古學的相關課程,主要任課老師是佩羅和莫諾。佩羅是古希臘歷史學和考古學教授,特別關注希臘古典藝術史,曾于1883 —1904 年間擔任高師校長。⑤édouard Chavannes, “Perrot (Georges),”Аssосiаtiоп атiсаlе dе sесоиrs dеs апсiепs élèvеs dе l’éсоl(xiāng)е поrтаlе sирériеиrе (1915): 16.莫諾是歷史學教授,以法國的政治史和制度史為研究主體,曾于1880 —1904 年間擔任高師歷史教師。佩羅和莫諾對沙畹的學術方法和品格情操都起到了指導和榜樣的作用。
身為校長的佩羅認為,學校應該首先為學生提供扎實的古典文化教育,使之獲得語文學、人文學、歷史學的基礎知識和研究能力,并將之運用到更廣闊的領域,例如碑銘學、考古、宗教歷史、羅曼語言、東方主義和史前歷史。⑥édouard Chavannes, ор.сit., р.11.他鼓勵學生開展不同領域、不同文化的研究。依據(jù)埃及學家加斯東·馬伯樂(Gaston Masрero,1846 —1916)所言,“如果佩羅得知他的某位學生可能對其他同學普遍陌生的某個研究領域感興趣,他會很高興地肯定學生的興趣點,并且鼓勵他做進一步的研究。”⑦Gaston Masрero, “Notice sur la vie et les travauх de M.Georges Perrot,”Сотрtеs rепdиs dеs séапсеs dе l’Асаdéтiе dеs Iпsсriрtiопs еt Веllеs-Lеttrеs 6 (1915): 477.佩羅曾對沙畹說:“我希望看到大家像中世紀的諾曼底人到處搜尋財富一樣,利用我們在這里學到的東西去研究和翻譯其他一些非常不同的思維模式?!雹嗯辶_致沙畹的信,1889 年6 月16 日,現(xiàn)由沙畹后人保存。在此教育理念下,佩羅鼓勵沙畹向哲學以外的其他學科和文化發(fā)展興趣,例如古代中東地區(qū)廣泛被使用的楔形文字。但是沙畹“對解讀楔形文字沒有太大興趣,而中文的復雜性才剛剛展現(xiàn)出來”。⑨沙畹致母親的信,1886 年10 月,現(xiàn)由沙畹后人保存。因此,在興趣的引導下,沙畹選擇學習中文。當佩羅得知沙畹對中文而不是楔形文字感興趣并決定投入相關研究時,便全力支持他。沙畹能成功注冊國立東方現(xiàn)代語言學院,并恰當?shù)匕才藕迷搶W院的中文課程與原本已非常緊湊的巴黎高師課程,與附加法蘭西學院的漢學課程,自然要得益于佩羅的支持。而沙畹從巴黎高師一畢業(yè)即被法國外交部派往中國考察學習,更離不開當年佩羅向外交部部長的大力推薦。
沙畹漢學研究的思路和方法追隨其師佩羅的軌跡,主要表現(xiàn)在其涉獵的領域和使用的方法兩方面。佩羅在古希臘研究中涉獵廣泛,包括歷史、考古、碑銘和藝術史。沙畹在漢學研究中也幾乎涉獵了這些領域。在歷史方面,佩羅曾撰寫一系列關于古希臘著名演說家和政治家狄摩西尼的文章,涉及他的生平與時代、主要思想及其雄辯術。①佩羅在《兩個世界期刊》(Rеvие dеs Dеиx Mопdеs)相繼發(fā)表以下文章:1872 年《狄摩西尼的童年及青年》(“L’enfance et la jeunesse de Démosthène”)、《狄摩西尼對其監(jiān)護人的控訴》(“Le рrocès de Démosthène contre ses tuteurs”),1873年發(fā)表《作為律師的狄摩西尼》(“Démosthène avocat”)、《狄摩西尼與銀行家弗米翁——雅典的貨幣貿(mào)易與信貸》(“Démosthène et le banquier Phormion.Le commerce de l’argent et le crédit à Athènes”)、《雅典的政治與司法雄辯》[專著《狄摩西尼的先驅(qū)們》(第一部分),“L’éloquence рolitique et judiciaire à Athènes”(1re рartie in Lеs Рréсиrsеиrs dе Déтоsthèпе)]。沙畹初期對司馬遷及其著述《史記》感興趣,在其《司馬遷〈史記〉》譯著第一卷開頭撰寫了225 頁的長篇導言,詳細介紹了司馬遷的生平及其寫作的時代背景、資料來源、思想、寫作方法與《史記》的影響等。②沙畹著,馬驥譯:《沙畹之〈司馬遷”史記”導論〉:評介與摘譯》,載《國際漢學》2017 年第2 期,第59 —60 頁。
在考古方面,佩羅廣泛的興趣促使其熱衷于旅行,去探索和考察未知的土地。他常說:“我們怎能停止旅行呢!”③Gaston Masрero, oр.сit., р.466.在對古希臘遺址考察之后,他出版了多部相關著作,包括《加拉太、比提尼亞、密細亞、弗里吉亞、卡帕多細亞和蓬唐地區(qū)的考古探索》《塔索斯島錄》《克里特島游記》《考古、碑銘及歷史記》。沙畹在巴黎高師期間遵循佩羅的思路進行閱讀,在投入漢學之前曾借閱了有關亞洲旅行與考古的書籍,包括記者兼政治家沙頓(édouard Charton,1807 —1890)的《古代與現(xiàn)代旅行者》《中世紀旅行者》④édouard Charton, Vоуаgеиrs апсiепs еt тоdеrпеs: ои сhоix dеs rеlаtiопs dе vоуаgеs lеs рlиs iпt(yī)érеssапt(yī)еs еt lеs рlиs iпstrисtivеs.Paris: Magasin Pittoresque, 1863.Tome deuхième, Vоуаgеиrs dи Mоуеп ?gе: dериis lе sixièте sièсlе dе l'èrе сhrétiеппе jиsqи'аи qиаtоrzièте.Paris: Magasin Pittoresque, 1869.,法國海軍軍官、探險家安鄴(Francis Garnier,1839 —1873)的《從巴黎到西藏:旅行筆記》⑤Francis Garnier, Dе Раris аи Тibеt : поtеs dе vоуаgе.Paris: Нachette, 1882.,德國東方學家柯恒儒(Julius Klaрroth,1783 —1835)的《亞洲回憶錄》及《亞洲歷史圖表》⑥Julius Klaрroth, Méтоirеs rеlаtifs à l'Аsiе : сопt(yī)епапt(yī) dеs rесhеrсhеs histоriqиеs.3 volumes, Paris: Dondey-Duрré рère et fils, 1828.Julius Klaрroth, Таblеаиx histоriqиеs dе l'Аsiе, dериis lа топаrсhiе dе Суrиs jиsqи'à поs jоиrs, ассотраgпés dе rесhеrсhеs histоriqиеs еt еthпоgrарhiqиеs sиr сеttе раrtiе dи топdе.Paris: Schubart, 1826.、前法國駐中國軍官德·康滕森男爵(G.de Contenson,1844 —1921)的《中國與遠東》⑦Le Вaron G.de Contenson, Сhiпе еt Еxtrêте-Оriепt(yī).Paris: E.Plon, Nourrit et Cie, 1884.,以及律師及博學家德·貝克爾(Louis de Вacker,1814 —1896)的《中世紀的遠東》⑧Louis de Вacker, L’Еxtrêте-Оriепt(yī) аи тоуеп agе: d’арrès lеs тапиsсrits d’ип Flатапd dе Веlgiqие, тоiпе dе Sаiпt(yī)-Веrtiп à Sаiпt(yī)-Отеr, еt d’ип рriпсе d’Аrтéпiе, тоiпе dе Рréтопt(yī)ré à Роitiеrs.Paris: Ernest Lerouх, 1877.。1889 —1893 年沙畹首次在華期間,便對武梁祠和泰山等地進行了初步考察,1907 年再次在華北進行了為期一年的考察,并發(fā)表了一系列關于遺址考察、研究和回憶性的著述及文章,包括四卷本的《華北考古記》(兩卷遺跡和風景照片+兩卷考察研究)與有關泰山歷史和宗教的專著《泰山》,其中翻譯了大量碑銘文字。
在資料選擇方面,佩羅強調(diào)不僅要參考書籍,還要從地理和人文層面研究古跡;不僅要關注歷史遺跡,還要關注與其同時代的周邊風景和人物。⑨édouard Chavannes, ор.сit., р.13.在其考古學調(diào)查中,碑銘拓片的搜集和研究是佩羅的主要目標之一。他對古希臘的石刻文字和圖像進行拓印并繪圖,對異域的浮雕進行拍照。①Gaston Masрero, oр.сit., р.462.他在希臘找到了克里特的戈提那最早的法典殘片;在小亞細亞完整復制了著名的安杰爾石刻,成功辨識出小亞細亞的古代遺址,并解析出這一地區(qū)的人們是如何參與了東方文化在西方的傳播過程的。②édouard Chavannes, ор.сit., р.14.Georges Perrot, “Une Inscriрtion de Cyzique en l’honneur des Victoires britanniques de l’emрereur Claude,”Сотрtеs Rепdиs dеs Séапсеs dе L’Асаdéтiе dеs Iпsсriрtiопs еt Веllеs-Lеttrеs 1 (1876): 25 –34.除了石刻文字外,佩羅還對流傳下來的建筑和雕塑感興趣。沙畹在華北考古調(diào)查中遵循其師的思路和方法,考察并拍攝了大量遺跡照片,也將碑銘拓片的搜集整理和研究視為歷史研究的重要方法。他搜集到武梁祠、龍門石窟和泰山的大量碑銘和圖像拓片,在對石刻文字和圖像的翻譯及研究的基礎上,結(jié)合古書從歷史、宗教和藝術等角度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佩羅在藝術史方面的造詣很深,與建筑史學家查爾斯·奇皮茲(Charles Chiрiez,1835 —1901)合作出版了十卷本的《古代藝術史》(1882 —1914)③Georges Perrot, Нistоirе dе l’аrt dапs L’апt(yī)iqиité.4 volumes.Paris: Нachette et Cie, 1887.,追溯地中海地區(qū)古代藝術的起源和發(fā)展歷程。在他們看來,藝術史首先出現(xiàn)在地中海東部,然后逐漸影響小亞細亞,最后在希臘達到頂峰。④Gaston Masрero, oр.сit., р.472.沙畹在其漢學研究中追溯了中國漢代到宋代的藝術史,從漢代武梁祠石刻藝術到云岡龍門石窟的佛教造像藝術,再到唐宋時期的皇陵雕像,試圖解讀中國本土藝術文化的形式和意義,以及外來藝術在中國的傳播和融合過程。
莫諾是沙畹求學生涯中的又一領路人。莫諾曾于1867 —1868 年在哥廷根大學追隨蘭克(Leoрold von Ranke,1795 —1886)的首席弟子韋茨(Georg Waitz,1813 —1886)攻讀歷史學,之后將蘭克的史學思想帶回法國。1873 年起,莫諾與中世紀史學家、羅曼語文學家加斯東·帕里斯(Gaston Paris,1839 —1903)一起主編《歷史與文獻評論學報》;1876 年起,與古斯塔夫·法格涅茲(Gustave Fagniez,1842 —1927)一同創(chuàng)辦《史學評論》,它標志著一個新興歷史學派“方法學派”或“實證主義學派”的誕生。受蘭克史學的影響,該學派注重史料整理、對史料的批判性處理和史實的嚴格考據(jù),直到20 世紀30 年代,這一學派一直是法國史學界的主導學派。⑤Оl(fā)ivier Lévy-Dumoulin, “Les ‘écoles Нistoriques’à L’éрreuve de Gabriel Monod.Un Нistorien Célébré et Méconnu,”Rеvие Нistоriqие 4 (2012): 789–791.張廣達:《沙畹——“第一位全才的漢學家”》,第146 —149 頁。
莫諾于1880 —1904 年間執(zhí)教于巴黎高師,教授法國中世紀與當代歷史。⑥Charles Вémont, “Gabriel Monod,”éсоl(xiāng)е Рrаtiqие dеs Наиtеs étиdеs, Sесtiоп dеs Sсiепсеs Нistоriqиеs еt Рhilоl(xiāng)оgiqиеs.Аппиаirе 1912 —1913 (1912): 17.他的課程“很扎實、一絲不茍,講授清楚有順序,同時與所處時代的人物和時代特色相結(jié)合。莫諾遵循嚴格的歷史學方法,參考專業(yè)書籍和史料,因此可以給出豐富又準確的歷史細節(jié),他的課程簡單明了,卻包含著無盡的科學”⑦Paul Frédéricq, “L’enseignement Suрérieur de l’histoire à Paris,”Rеvие Iпt(yī)еrпаtiопаlе dе L’епsеigпетепt(yī) 6.3 (1883): 758.。羅曼·羅蘭也在有關巴黎高師的回憶錄《烏爾姆街的回廊》中談到,很欣賞“老師(莫諾)在方法上的嚴謹和對問題深入研究的耐心和忠實。老師不僅是一位歷史學大家,而且是一位杰出的大師”⑧Romain Rolland, Lе Сlо?trе dе lа rие d’Ulт-Jоиrпаl dе Rотаiп Rоl(xiāng)lапd à l’éсоl(xiāng)е Nоrтаlе (1886 —1889), Paris, Albin Michel,1952, р.IX.。沙畹曾說:“在高師的課堂上,我對老師們教授的使用歷史和哲學批評方法所取得的成果印象深刻?!雹岱▏饨徊繖n案館沙畹檔案:Lettre de Chavannes au minist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23 oct.1888, Miпistèrе dеs Аffаirеs étrапgèrеs, direction des archives, Personnel dossiers individuels, Chavannes Emmanuel édouard, 1e Série: Cartons, No.914.可見,莫諾在教學中嚴格執(zhí)行著“科學主義”和“實證主義”的方法標準,對沙畹在史學研究方法上的影響是深刻的。在對史料的搜集整理及批判方面,1889 年莫諾曾整理出版《法國歷史書目——有關法國歷史起源至1789 年的資料和書籍的系統(tǒng)編年目錄》一書,還先后出版《墨洛溫王朝的歷史資料評述》及《加洛林王朝的歷史資料評述》。沙畹在歷史研究中也竭力搜集盡可能多的史料,他不僅搜集相關傳世文獻,同時注重發(fā)掘新的可信史料,極大地拓展了資料范圍。他先后采用了漢畫像、各朝各代漢語及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碑銘、漢晉簡牘、敦煌文書、宗教造像和寺廟、年畫,還實地考察遺址情況、宗教儀式、風土人情、社會現(xiàn)狀。在翻譯《史記·封禪書》時,為了進一步了解這一祭祀活動,他專門前往泰山考察,盡可能完整地搜集泰山的石刻拓片,拍攝環(huán)境照片,同時還觀察到當時在婦女群體中流行的送子娘娘的宗教信仰。通過將這些史料與傳世文獻進行對比考證,沙畹對史實進行重塑和解讀。在《司馬遷〈史記〉》前言中,沙畹分析了司馬遷寫作《史記》時使用的材料以及這些材料的可信度,分析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寫作《史記》的社會背景,使用的方法以及方法的嚴謹性,《史記》中的記載與其他文本或歷史資料的對比研究等問題。他還發(fā)現(xiàn)中國史家與古希臘羅馬史家在寫作歷史時的不同:司馬遷沒有像古希臘羅馬學者一樣將自己的游歷寫入歷史,所以他寫的歷史沒有個性。不過,這也導致學者們在研究古希臘羅馬和中國的歷史時方法的不同,研究前者時需要將作者描述的歷史現(xiàn)象與個人經(jīng)驗分離,而研究中國的史料時則不需要。①Edouard Chavannes (trad.et annot.), Lеs тéтоirеs hisоriqиеs dе Sе-та Тs’iеп, tome I, “Avant-Proрos”.Paris: Ernest Lerouх,1895, рр.II –IV.
沙畹就讀巴黎高師期間,歷史老師多以研究政治史、制度史為主體。②張廣達:《沙畹——“第一位全才的漢學家”》,第148 頁。莫諾曾撰寫評述加洛林王朝、墨洛溫王朝的中世紀制度史料的書籍,也曾于1880 —1882 年教授加洛林王朝至18 世紀期間的法國制度史的課程。③Paul Frédéricq, ор.сit., р.758.因此沙畹所聽的莫諾課程應該仍與法國制度史有關。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影響了沙畹在開啟漢學研究時對制度史的關注。沙畹的首部漢學論著《史記·封禪書》的翻譯與研究即是有關先秦宗教制度史的研究,本質(zhì)上更是先秦政治制度史的研究。此后在對各類歷史問題的研究中,如司馬遷《史記》、儒釋道在中國歷史上的演進和發(fā)展,沙畹均會結(jié)合同時期的政治制度進行剖析。沙畹的學術研究以宗教制度史為起點,又在之后的歷史研究中貫穿中國制度史,這充分體現(xiàn)出其對制度史的重視與莫諾對他的深刻影響。莫諾所倡導的實證主義史學重視歷史的起源,沙畹在漢學研究中也非常重視中國歷史的起源。他翻譯了第一部記載著中國有史以來歷史的紀傳體通史《史記》;關注中國歷法的起源,寫作了《論陰歷》;關注中國音律的起源,寫作了《古希臘與古中國音樂關系論》;關注中國十二生肖紀年的起源,寫作了《突厥十二生肖》;關注道教“投龍”的信仰和儀式起源,寫作了《投龍簡》④沙畹遺作,去世后由其老師兼同事高第整理出版。;此外,他也關注中國外來的宗教起源,如佛教、摩尼教,相繼翻譯了多部佛教高僧取經(jīng)記⑤參見沙畹譯注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Lеs Rеligiеиx éтiпепt(yī)s qиi Аllèrепt(yī) Сhеrсhеr lа Lоi Dапs lеs Рауs d'Оссidепt(yī))、《悟空行記》(“Voyage des Pèlerins Вouddhistes.L'itinéraire d'Оu-K'ong (751 —790)”)、《宋云行記箋注》(“Voyage de Song Yun dans I'Udyāna et le Gandhāra (518 —522 р.c.)”)、《周煇〈北轅錄〉》(“Реi Yиап lои.Récit d’un Voyage dans le Nord.-écrit sous les Song рar Tcheou Chan”),《佛教五百故事集》(三卷本,Сiпq Сепt(yī)s Сопt(yī)еs еt Ароl(xiāng)оgиеs.Eхtraits du Triрitaka Chinois)。沙畹獨撰了有關5 世紀來到中土譯經(jīng)的求那跋摩(Gunavarman)行記和6 世紀東來僧人阇那崛多(Jinaguрta)行記。同印度學家列維(Sylvain Lévi,1863 —1935)合譯《王玄策使天竺記》(“Les Inscriрtions de Wang Нiuen-ts’e”),并合寫《印度佛教教種職名考》(“Quelques Titres énigmatiques dans la Нiérarchie Ecclésiastique du Вouddhisme Indien”)。,并與伯希和一起考釋了敦煌遺書《摩尼教經(jīng)》。“沙畹不滿足于簡要陳述史實,而是特別注重揭露產(chǎn)生史實的深層動因。這一反復被他使用的方法深植于他的人格中”,⑥Jér?me Ghesquière (coord.), Missiопs Аrсhéоl(xiāng)оgiqиеs Frап?аisеs еп Сhiпе: Рhоtоgrарhiеs еt Itiпérаirеs 1907 —1923.Paris: Les Indes Savantes, 2004, р.10.也體現(xiàn)在他對史實源頭和流變的考據(jù)上。
此外,莫諾曾持續(xù)30 多年研究法國史學大家米什萊(Jules Michelet,1798 —1874),撰寫了30 余篇有關米什萊的生平、著作、史學觀及史學影響的論著。①Charles Вémont, ор.сit., рр.31 –33, 37.莫諾將自己課程的主要目標之一定為“研究作者在其時代的經(jīng)歷以及這一時代對作者思想發(fā)展的影響”。②Ibid., р.24.可見,沙畹在《司馬遷〈史記〉》第一卷的導言中對史家司馬遷及其著作的研究同樣離不開莫諾的影響。莫諾的實證主義史學觀是沙畹一生擁護和堅持的治學方法。戴密微曾說:“青年沙畹成長于19 世紀末,因此他或多或少都是當時法國流行的科學主義和歷史主義的擁護者。”③Paul Demiéville, ор.сit., р.96.沙畹在1895 年寫給妹妹瑪麗的一封信中解釋了其對“實證主義”的理解④沙畹致妹妹瑪麗的信,1895 年,現(xiàn)由沙畹后人保存。:
實證主義是一種哲學體系,它的起點非常簡單,然而卻幾乎不被普通人應用:除非是真實經(jīng)驗所得否則不得證實。因此帶來雙重結(jié)果:一方面,對于所有我們經(jīng)驗之外的問題都應保持一定的警惕和沉默,承認其不可知性;另一方面,應該豐富我們的經(jīng)歷并擴充對科學領域的認知,例如醫(yī)學、天文學或數(shù)學等方面理性思考的能力,以便減少我們不可知的范圍。我們稱這種哲學為實證主義哲學,因為它只承認由理性或經(jīng)驗得出的事實。這一非常簡單的原理在經(jīng)過對不同學科之間的關系以及對每種學科的屬性的復雜論述后變得難于理解。
由此可見,沙畹不僅受實證主義理念和方法的影響,也參與對這一理念的傳播。從巴黎高師圖書館所藏沙畹當年讀書期間的借書記錄可知,他曾大量閱讀歷史學與社會學的經(jīng)典書籍,包括孔德(August Comte,1798 —1857)、米什萊、斯賓塞(Нerbert Sрenser,1820 —1903)等人的論著。⑤書單主要包括:孔德的《實證哲學教程》(Соиrs dе Рhilоsорhiе Роsitivе)、勒南的(Ernest Renan,1823 —1892)《宗教歷史研究》(étиdеs d'histоirе Rеligiеиsе)、米什萊的《法國歷史》(Нistоirе dе Frапсе)、斯賓塞的《科學的分類》(Сlаssifiсаtiоп dеs Sсiепсеs)、黑格爾(G.W.F.Нegel,1770 —1831)的《歷史哲學》(Рhilоsорhiе dе L’histоirе)、阿爾弗雷德·富埃萊(Alfred Fouillée,1838 —1912)的《現(xiàn)代社會科學》(Lа Sсiепсе Sосiаlе Сопt(yī)етроrаiпе)、保羅·珍妮特(Paul Janet,1823 —1899)的《政治科學歷史》(Нistоirе dе lа Sсiепсе Роl(xiāng)itiqие)、朗德(Friedrich-Albert Lange,1828 —1875)的《唯物主義史》(Нistоirе dи Mаtériаlisте)、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 —1892)的《物種起源》(L’оrigiпе dеs Еsрèсеs)等。書單中并沒有出現(xiàn)莫諾、佩羅以及泰納等同時代學者的論著,筆者認為由于沙畹與這些學者相識,可以直接從作者那里獲得書籍從而無須在圖書館借閱。他還定期借閱各類學術刊物,如《法蘭西學會金石與美文學院院刊》《法蘭西學會道德與政治科學院院刊》《巴黎高等實踐學院圖書館刊》《兩個世界期刊》等,了解最新的社會科學思想。
綜上所述,沙畹在巴黎高師期間建立了漢學研究的思路和方法,佩羅教會沙畹在中國研究中尋找多角度和多素材,而莫諾訓練沙畹在研究中注重史料收集并采用批判的眼光對史料和歷史問題追根溯源。
沙畹自身散發(fā)著一種特殊的氣質(zhì),曾與他一起在巴黎高師讀書的友人對此都有感觸。據(jù)其摯友法國印度學者富歇(Alfred Foucher,1865 —1952)回憶,在巴黎高師讀書時期,“沙畹是一個滿頭棕發(fā)、藍眼睛、身材勻稱的漂亮男孩,他很有教養(yǎng),并且當時繼承了外祖父身后的一筆小資產(chǎn)”⑥Alfred Foucher, édоиаrd Сhаvаппеs.Paris: Imрrimerie Levé, 1918, р.1.。后來的索邦大學地緣經(jīng)濟學家亨利·豪瑟(Нenri Нauser,1866 —1946)⑦Paul Claval, “НAUSER, Нenri (1866 —1947).Professeur de Géograрhie Commerciale et Industrielle (1918 —1933),”Lеs Рrоfеssеиrs dи Сопsеrvаtоirе Nаtiопаl dеs Аrts еt Métiеrs.Ed.Claudine Fontanon, 1994, рр.642 –654.在1885 年巴黎高師錄取結(jié)果放榜日那天,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他:“和我一起等待的是一個十分與眾不同的男孩,他外表低調(diào)又精致,穿著簡單端正……神情嚴肅,我們能感覺到其生命的內(nèi)在,而這種神情一下子吸引了我?!@一天,除沙畹外的其他人都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印象?!雹賁éverine-Antigone Marin, Georges-Нenri Soutou (ed.), Непri Наиsеr (1866 —1946), Нитапistе, Нistоriеп, Réриbliсаiп.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la Sorbonne, 2006, рр.9 –11.據(jù)后來的文學老師、教育部中學文科教育監(jiān)督總長貝孚特(Georges Gendarme de Вévotte,1867 —1938)回 憶,“沙畹的聲音和氣質(zhì)非常與眾不同,從一開始就吸引了我”②Georges Gendarme de Вévotte, Sоиvепir d’ип Uпivеrsitаirе.Paris: Perrin, 1938, р.107.。沙畹的勤奮刻苦和優(yōu)異的成績也深深吸引了老師們的注意。按照佩羅的評價,沙畹為了能同時進行巴黎高師的學業(yè)和其感興趣的研究,給自己增加了大量工作,這些工作多到讓其同學和老師們目瞪口呆,但同時更加深了對他的欣賞。他的思想充滿活力并且意志堅定,僅用兩年時間就順利通過了國立東方現(xiàn)代語言學院的所有考試。在哲學教師會考中他考取了第二名,并且獲得了國立東方現(xiàn)代語言學院的翻譯畢業(yè)文憑。③法國外交部檔案館沙畹檔案:Lettre de Georges Perrot à Monsieur le Minist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le 24 octobre 1888,Miпistèrе dеs Аffаirеs étrапgèrеs, Direction des Archives, Personnel dossiers individuels, Chavannes Emmanuel édouard, 1e Série: Cartons, No.914.
此外,佩羅和莫諾與沙畹亦師亦友的關系也對其學業(yè)和事業(yè)的發(fā)展有莫大的幫助。
沙畹家與莫諾家有姻親關系,兩個家庭都信奉新教。沙畹的哥哥莫里斯(Maurice Chavannes,1863 —1906)與莫諾堂兄弟的女兒簡(Jeanne Monod,1864 —1944)結(jié)婚。④Philiррe Mieg et Christian Mieg, Dеиx Сепt(yī)s Апs 1793 —1993 Dеsсепdапсе еп Févriеr 1993 dе Jеап Mопоd еt Lоиisе dе Сопiпсk.étude Нistorique et Généalogique sur la Famille de Coninck, 1993.沙畹同父異母的妹妹熱爾特律德(Gertrude Chavannes,1874 —1967)及瑪麗(Marie Chavannes,1877 —1934)分別與莫諾家的艾德蒙(Edmond Monod,1871 —1950)及奧克塔夫(Оctave Monod,1877 —1934)結(jié)婚。從沙畹在巴黎高師求學期間寫給家人的信可知,莫諾與沙畹的父母相識,并且自沙畹與其哥哥莫里斯于1883 年轉(zhuǎn)學至巴黎上學起,他們就經(jīng)常受邀到莫諾家吃飯,大約每兩個月一次,一直到沙畹在巴黎高師讀書期間這一慣例也沒有中斷,反而更加頻繁。很明顯,家庭的姻親關系使沙畹在莫諾那里獲得了比普通學生更多的照顧與關注。通過莫諾,沙畹結(jié)識了許多精英學者。1883 年,當沙畹還是路易大帝中學預備班的學生時,一次在莫諾家的聚會使他結(jié)識了幾位巴黎高師哲學和希臘學領域的老師和學生,得以在備考之際與之進行面對面的交流。⑤沙畹致父母的信,1883 年11 月29 日,現(xiàn)由沙畹后人保存。后期在學術上與沙畹有長期交流的歷史學者拉維斯(Ernest Lavisse,1842 —1922)、帕里斯以及瑟諾博司(Charles Seignobos,1854 —1942)都是莫諾的友人或?qū)W術繼承者。⑥Charles Вémont, ор.сit., рр.11 –12.Romain Vaissermann, “Gabriel Monod-Charles Péguy : vie et mort d'une amitié d'intellectuels.Eхtraits de leur Corresрondance Inédite (1900 —1911),”Mil пеиf сепt(yī).Rеvие d'histоirе Iпt(yī)еllесtиеllе 20 (2002), р.113.“Gaston Paris,”httр://www.academie-francaise.fr/les-immortels/gaston-рaris.此外,沙畹從巴黎高師畢業(yè)后通過莫諾結(jié)識了國立東方現(xiàn)代語言學院的教授高第(Нenri Cordier,1849 —1925),也正是在高第的建議下,原本想從本專業(yè)哲學領域著手漢學研究的沙畹轉(zhuǎn)而選擇了在當時還未被西方漢學家們所重視的中國歷史,并最終決定從研究和翻譯《史記》開始。⑦Нenri Cordier, ор.сit., рр.114 –147.中文譯本見:顏虛心:《沙畹傳》,載《國立中山大學師范學院季刊》1942 年第1 期,第263 —280 頁。此后沙畹還與高第合作共同主編漢學雜志《通報》。
佩羅在沙畹的生命中充當老師、朋友和父親的角色。在沙畹從巴黎高師哲學系畢業(yè)后,佩羅以高師校長和法蘭西學會(Institut de France)院士的身份,向當時的外交部部長勒內(nèi)·戈布萊(René Goblet,1888 年8 月—1889 年2 月 在 任)推薦沙畹到中國考察學習,并對其將要從事的工作給予高度評價:
沙畹要進行一項最嚴肅的科學使命?!詻]有申請成為翻譯人員,是因為翻譯的工作多樣,但沒有時間進行深入的漢語研究,尤其是研究漢文所表達的思想背后的真正意義。這一工作直到目前即使是最杰出的漢學家都還未涉獵。沙畹先生為了完成他的研究計劃,自愿將自己長期流放,并決心自費在中國旅居?!@項事業(yè)將會使法國擁有一位學者,他將古典教育置于特殊的領域,他將用筆或者通過教授學生的方式將其了解的與我們非常不同的另一個世界的知識傳遞給所有受過教育的人。①法國外交部檔案館沙畹檔案:Lettre de Georges Perrot à Monsieur le Minist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le 24 octobre 1888,Miпistèrе dеs Аffаirеs étrапgèrеs, Direction des Archives, Personnel dossiers individuels, Chavannes Emmanuel édouard, 1e Série: Cartons, No.914.
1888 年8 月,在沙畹結(jié)束巴黎高師學習的那個暑假,佩羅邀請沙畹去自己在安納西湖畔的家中度假。②沙畹致佩羅的信,1888 年8 月22 日,現(xiàn)由沙畹后人保存。沙畹1889 —1893 年在華期間,一直與佩羅保持書信往來。在沙畹妹妹瑪麗的回憶中,沙畹當時遠在中國卻能迅速得知法蘭西學院漢學講席位置空缺的消息并第一時間準備材料應聘,也是得益于佩羅的及時通知。③瑪麗回憶錄,未出版,由其后人保存。Marie-Оctave Monod-Chavannes, Mеs Sоиvепirs, р.35.佩羅曾對沙畹的妻子愛麗絲說:“我很感動你們不僅將我看作朋友,甚至還是親人(рarent)?!雹芘辶_致沙畹妻子愛麗絲的信,1900 年6 月7 日,現(xiàn)由沙畹后人保存。在佩羅生命的末期,他在遺囑中鄭重表達了去世后希望讓沙畹在巴黎高師紀念會上宣讀悼詞的想法。沙畹在為佩羅寫的深情悼詞中,詳細介紹了老師的生平、論著與研究方法,贊揚了其師的教育理念和為師為德。⑤édouard Chavannes, ор.сit., рр.10 –11.由此可見沙畹與老師佩羅的深厚感情。
多半是出于佩羅和莫諾的影響,沙畹在巴黎高師期間還曾多次受邀到其他學人家中做客,結(jié)識了很多當時學界的大師,并得到他們的賞識和提攜,如伊朗學家、國立東方現(xiàn)代語言學院的校長謝福爾(Charles Schefer,1820 —1898)。謝福爾在沙畹的漢學職業(yè)生涯的起步階段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1891 年當沙畹向法國教育部申請前往中國考察的經(jīng)費時,謝福爾是教育部指定的學術評定委員會成員。因其對沙畹論著的高度評價,使沙畹順利獲得了兩年的考察資助。在后來沙畹出版《兩漢石刻考》《秦石刻》《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等著述時,作為學術評委的謝福爾同樣對其作品給予了很高的評價。⑥法國國家檔案館:Archives nationales (Pierrefitte-sur-Seine) - ENS, F/17/2948, Missions scientifiques et littéraires, dossiers individuels - édouard Chavannes, missions en Chine 1891.也正是因為這些作品的出版與學界的認可,沙畹在競選法蘭西學院講席教授時才有了更強的競爭力。
綜上所述,沙畹與學者們的友人關系及家族間的姻親關系給予了沙畹更多與學界的精英們接觸、展示才華及獲得提攜的機會。
在佩羅擔任巴黎高師校長二十余年的時間里,一代代學生都受益于他無私的關愛與慷慨的幫助,盡管學生后來也變成了老師,佩羅依然毫無保留地繼續(xù)提供支持,“他的品德就像他的作品一樣偉大”。佩羅常說,“應該讓他人壯大而我縮小”,他認為科學不應該被個人壟斷,科學只是短暫時間內(nèi)個體進行研究的工具,因此,應該將科學的財富一代代傳遞下去。由此可以想象,有無數(shù)像沙畹一樣的學生曾得益于佩羅的指導和幫助。⑦édouard Chavannes, ор.сit., рр.10 –19.沙畹對待學生們也像其師一樣,給予無私的幫助和支持,伯希和、葛蘭言、馬伯樂(Нenri Masрero,1883 —1945)、阿理克(Вacилий Mихaйлoвич Aлeкceeв,1881 —1951)、謝 閣 蘭(Victor Segalen,1878 —1919)、戴密微等人,都曾表達過對老師沙畹的感激之情。
新教的家庭氛圍讓沙畹與莫諾遵循同樣的信仰,他們有強烈的責任感,一生不知疲倦地工作。莫諾將德國的實證主義史學帶回法國,主編當時史學界有影響力的《歷史與文獻評論學報》,還創(chuàng)辦了《史學評論》。同時他對法國的歷史學教育也盡心竭力,曾擔任巴黎高師、法國高等研究實踐學院及索邦大學的歷史教師,培養(yǎng)出眾多有影響力的史學大家。他還將德國的“研討班”教學模式引入法國,推動了法國現(xiàn)代教學模式的發(fā)展。而其對歷史學家米什萊的深厚敬愛及友情使其持續(xù)30 余年研究米什萊。莫諾的同事貝蒙(Charles Вémont,1848 —1939)曾說,莫諾“身上有著最高的責任感,而這種責任感完全來源于其精神和道德上的信念”。①Charles Вémont, ор.сit., р.26.沙畹也一直堅守老師的精神和嚴格的自我修養(yǎng)。他曾評價米什萊“是一個可以證明人需要堅持不懈和保持活力才能達到一定人生高度的絕佳例子”②沙畹致父親的信,1884 年,現(xiàn)由沙畹后人保存。。沙畹對米什萊的評價應該就源于老師莫諾的影響。沙畹還曾說:“做一項需要長期經(jīng)營、卻不知道最終結(jié)果好壞、且是否能帶來榮譽的工作確實需要高尚的德行。完成這樣的工作要求我們擁有異于常人的精神和可以經(jīng)受考驗的頑強毅力。當我們意識到自己對人民、對國家有用時,這將是一份令人渴望的最佳榮譽。”③沙畹致母親的信,1884 年3 月27 日,現(xiàn)由沙畹后人保存。這似乎就是沙畹對莫諾工作的評價,以及對自己的要求。在不到30 年的學術生涯中,沙畹堅持近20 年時間(1889 —1907)翻譯《史記》,同時以極高的水準和速度完成十四本專著,一百余篇文章以及二百余篇書評,此外他還長期承擔法蘭西學院教授和《通報》主編等繁重的教學和科研工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沙畹以羸弱之軀在家中收容和照料比利時及法國北部的難民,甚至省去自己維持健康必需的牛奶而供給他人。他堅持每周三次從郊區(qū)的家中前往巴黎市中心與在法的中國青年交談,希望從另一層面尋求救國之道。最終他積勞成疾不幸于1918 年1 月29 日逝世。④Нenri Cordier, ор.сit., р.130.
巴黎高等師范學院自1795 年建校至今,一直是科研和思想的前沿與中心,19 世紀末在法國流行的實證主義史學、新康德哲學以及興起的社會學思想均匯集于此。能在巴黎高師學習的沙畹是幸運的,他受到了不同學術思想的熏陶,獲得了學者們治學方法與品格情操的影響。同時,巴黎高師當年在培養(yǎng)學生的理念與方法上也十分超前,不限定學生的學習專業(yè),在扎實打牢文科基礎上充分啟發(fā)和拓展學生的興趣。該校的老師對學生在學業(yè)和事業(yè)上給予大力的支持與幫助,為學生日后的事業(yè)架起橋梁,同時,師生之間亦師亦友的氛圍也使得思想交流更開放更活躍。沙畹充分利用巴黎高師豐富的學者資源與學術平臺,為自己的學術扎實基礎、豐滿羽翼,也為日后的事業(yè)選定方向。他除了在本專業(yè)哲學領域進行深耕,也深受佩羅的考古學和莫諾的歷史學方法的影響,將田野考察及實證主義史學等方法運用到漢學研究,并將研究領域拓展到中國古代歷史學、碑銘學、考古學和宗教學,開啟了法國現(xiàn)代漢學的新篇章,被譽為“第一位全才的漢學家”⑤Paul Pelliot, “Les études chinoises,”ор.сit., рр.258 – 259.張廣達: 《沙畹——“第一位全才的漢學家”》,第134 頁。。
巴黎高師雖未開設漢學專業(yè),但對漢學家的培養(yǎng)功不可沒。沙畹之后,相繼有多位高師生(normalien)轉(zhuǎn)而從事漢學研究,如歷史學專業(yè)畢業(yè)后轉(zhuǎn)向漢學與社會學交叉研究的葛蘭言,希臘文專業(yè)畢業(yè)后轉(zhuǎn)向中國思想研究的朱利安(Fran?ois Jullien,1951 —),英文專業(yè)畢業(yè)后轉(zhuǎn)向儒學研究的程艾藍(Anne Cheng,1955 —),以及數(shù)學專業(yè)畢業(yè)后進而研究中國古代數(shù)學史的林力娜(Karine Chemla,1957 —)。他們踐行著高師的學術理念和方法,不斷為法國漢學注入新的活力,引領漢學研究的專業(yè)化和新發(fā)展??梢哉J為,巴黎高師間接推動了法國漢學現(xiàn)代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