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 劉珊珊
邵博(?至一一五八)在《邵氏聞見后錄》中有一條筆記,記錄了中唐名相牛僧孺和李德裕的一段賞石逸事:“牛僧孺、李德裕相仇,不同國也,其所好則每同。今洛陽公卿園圃中石,刻奇章者,僧孺故物;刻平泉者,德裕故物,相半也?!?/p>
邵博生活的宋徽宗時代距離牛僧孺、李德裕已有三百多年,洛陽園墅里仍能經(jīng)常見到兩人所藏舊石,數(shù)量之多,不相上下。這是一場延續(xù)了三百多年的比賽,牛、李生前為聚石而競爭;在他們身后,人們則為爭搶兩人的藏石而競爭。
李德裕(七八七至八四九)字文饒,趙郡贊皇人,唐文宗、武宗朝兩度拜相,是一位極有作為的政治家。北宋李之儀(一0四八至一一一七)《書牛李事》評價他:“武宗立,專任德裕,而為一時名相,唐祚幾至中興?!迸I妫ㄆ甙拴栔涟怂陌耍┳炙槛觯捕圂?,長慶三年(八二三)拜相,次年封奇章郡公,此后先后出任淮南節(jié)度使等職,皆領宰相銜出鎮(zhèn),高居相位達十九年。
李德裕和牛僧孺都官至宰相,位極人臣,出身卻大不相同。李德裕出自高門士族的趙郡李氏,父親李吉甫(七五八至八一四)兩度拜相,封趙國公,李德裕由此得以不經(jīng)科舉,通過蔭補入仕。牛僧孺的父親僅做到九品鄭縣尉,在他七歲時就去世了,牛僧孺寄居在外祖父家,刻苦攻讀,考中進士入仕。在中晚唐激烈的“牛李黨爭”中,兩人被視為兩黨魁首,彼此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即邵博所說的“牛僧孺、李德裕相仇,不同國也”。
但這兩位出身和政見全然不同的黨魁,卻有著相同的愛好?!渡凼下勔姾箐洝窂娬{(diào)“其所好則每同”,指出兩人相同的愛好不止一種。一是同好造園,李德裕在洛陽城南建造平泉山居,牛僧孺在洛陽城內(nèi)建造歸仁里園,成為中晚唐并駕齊驅的兩大名園;二是同好賞石,李德裕在平泉山居將“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際”(《平泉山居誡子孫記》),牛僧孺在歸仁里園將“嘉木怪石,置之階廷”(《舊唐書·牛僧孺?zhèn)鳌罚?。造園和賞石,儼然成為牛、李二人在黨爭之外開辟的第二戰(zhàn)場,他們不僅要在權勢地位上壓倒對方,更要在品位風雅上分出勝負。
邵博稱兩人“所好則每同”,然而這樣兩位“相仇,不同國”的宰相,喜好真的相同嗎?所謂相同只是表面,李德裕和牛僧孺的審美有著深刻的差異,反映出賞石文化在中晚唐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并與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和時代變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
唐文宗大和九年(八三五)的“甘露之變”是中晚唐政治的分水嶺,宋人謝采伯(一一六八至一二三一)《密齋筆記》稱之為“甘露之禍”,認為“唐自此亦亡”。在這場慘劇中,四位宰相和數(shù)千名朝官被殺,京師血流成河,人人自危。得勢的宦官“迫脅天子,下視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司馬光:《資治通鑒》)。裴度、李玨、劉禹錫等士人紛紛離開長安去往洛陽,以求全身遠禍。見機更早,此前就已安居洛陽的白居易悲憤地寫下“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悲嘆命運的無常。
李德裕和牛僧孺也在“甘露之變”后先后來到洛陽。不過此前兩人的際遇截然相反。李德裕剛經(jīng)歷了人生的低谷,他被貶為袁州長史,貶謫途中憂生傷死,表達出對平泉山居的深深思念;后來幸得放還,旋即入居平泉。牛僧孺則以平章事的身份擔任淮南節(jié)度使,隨時可回京拜相,可謂春風得意。但他任職期間卻沉迷于營建洛陽的宅園,并在卸任后求任東都留守的閑職。這恰好印證了邵博的觀察:李德裕自下而上,牛僧孺自上而下,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到洛陽造園閑居。
李德裕、牛僧孺的洛陽園墅都以藏石著稱,在時間上則以牛僧孺為先。
開成三年(八三八)夏,蘇州刺史李道樞(?至八三九)贈送牛僧孺一塊太湖石。牛僧孺珍愛異常,作《李蘇州遺太湖石奇狀絕倫因題二十韻寄呈夢得樂天》,邀請劉禹錫、白居易一起作詩題詠,成為他收藏奇石的標志性起點。當時牛黨得勢,李道樞贈石的奉迎之意非常明顯。劉禹錫《和牛相公題姑蘇所寄太湖石兼寄李蘇州》直接點破:“睹物洛陽陌,懷人吳御亭。寄言垂天翼,早晚起滄溟?!闭f眾人在洛陽賞石,想到吳縣的李太守,您遲早會隨風展翼、扶搖直上。不久李道樞果然升為浙東觀察使。這一事件極具示范效果,各地官吏廣搜博采,奇石源源不斷來到牛僧孺園中。
無獨有偶,恰好是在開成三年以后,李德裕平泉山居的主角,由花木轉變?yōu)槠媸!独畹略N募e集》卷九、卷十收錄他有關平泉的記、賦及詩,儼然一部袖珍的平泉山居詩文集(傅璇琮、周建國:《李德裕文集校箋》)。卷九以《平泉山居戒子孫記》《平泉山居草木記》兩篇總攬全園的文章冠首,續(xù)以《金松賦》等四篇賦文,之后基本是按時間順序編排李德裕的平泉詩。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開成三年春的《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和開成四年的《思平泉樹石雜詠一十首》《重憶山居六首》三組組詩。第一組詩作于李道樞贈石,牛僧孺、劉禹錫、白居易題詠之前,李德裕所詠平泉山居的景致以潭上紫藤、紅桂樹、金松、月桂、山桂、柏、芳蓀、海檉、竹徑、花藥欄等花木為主,無一景涉及奇石;第二組詩作于次年,則有釣臺石、似鹿石、海上石筍、疊浪石四首詠石,僅重臺芙蓉一首詠花木;更晚的第三組詩以“平泉源”開篇,其余五首泰山石、巫山石、羅浮山、漏潭石、釣石全部詠石,無一首詠花木。
從時間上看,李德裕聚石的斗志顯然是被牛僧孺激發(fā),此前的平泉山居以花木取勝,至此完全被奇石壓倒。這種斗志進一步體現(xiàn)在李德裕各首詩題的自注中:第二組詩的《疊浪石》旁注“此石韓給事所遺”,第三組詩的《泰山石》旁注“兗州從事所寄”,《羅浮山》旁注“番禺連帥所遺”,《漏潭石》旁注“魯客見遺”,《釣石》旁注“于溪人處求得”,開成五年還有一首《臨海太守惠予赤城石報以是詩》,這些奇石基本都得自僚屬的饋贈?!读_浮山》尾聯(lián)稱:“知君分如此,贈逾荊山璧?!薄堵┨妒肺猜?lián)稱:“美石勞相贈,瓊瑰自不如。”李德裕親自表達了對贈石者的感謝。
時人評價李德裕的平泉山居是“隴右諸侯供語鳥,日南太守送名花”,白居易《太湖石記》評價牛僧孺則稱:“公之僚吏,多鎮(zhèn)守江湖,知公之心,惟石是好。乃鉤深致遠,獻瑰納奇。四五年間,累累而至?!眱扇碎_始聚石的開成三年,代表李黨的鄭覃、陳夷行和代表牛黨的楊嗣復、李玨同時拜相,“每議政之際,是非紛起”;次年四月李德裕加檢校尚書左仆射,牛僧孺以平章事兼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正是“牛李黨爭”趨于白熱化的膠著時刻。造園和賞石本是閑玩之物,卻于此時以這種方式意外地卷入斗爭之中。兩黨僚吏團聚在牛僧孺、李德裕周圍,在聚斂奇石、裝點園墅上爭奇斗妍,展開激烈的競賽,成就了政治史和造園史上的一大奇觀。
李德裕和牛僧孺同樣愛好聚石,但他們選石和賞石的角度卻差異巨大。
李德裕非常重視奇石的產(chǎn)地。其 《平泉山居草木記》 提到:“臺嶺、八公之怪石,巫山、嚴湍、瑯琊臺之水石,布于清渠之側;仙人跡、鹿跡之石,列于佛榻之前?!边@些奇石或在水邊或在榻前,可供隨時欣賞。同時,他特地強調(diào)了奇石的產(chǎn)地:它們來自臺嶺、八公山、巫山、嚴湍、瑯琊臺等地,并以產(chǎn)地命名。
李德裕對奇石的欣賞也是與產(chǎn)地關聯(lián)在一起,通過奇石想象其產(chǎn)地的自然風光,進而升華為豐富的精神寄寓。《釣臺石》曰:“我有嚴湍思,懷人訪故臺?!贬炁_石將他帶到富春江畔的嚴光垂釣處,仿佛看到兩岸奇峰陡立,水流湍急;《海上石筍》曰:“常愛仙都山,奇峰千仞懸。迢迢一何迥,不與眾山連?!焙瘜⑺麕У叫莸南啥忌?,這座山峰聳然孤出,獨立江中,“亭亭孤且直”的形象使他如遇知音;《泰山石》曰:“滄海似熔金,眾山如點黛?!比沼^石將他帶到泰山之巔,仿佛看到滄海萬頃,眾山如黛;《巫山石》曰:“十二峰前月,三聲猿夜愁。”巫山石將他帶到長江三峽,聽到群峰間的猿猴夜鳴。其他如羅浮石、漏潭石、疊浪石和赤城石等都會喚起類似的聯(lián)想。
李德裕的賞石方式體現(xiàn)了中唐以前“小中見大”的審美觀。曹汛《略論我國古典園林詩情畫意的發(fā)生發(fā)展》將其總結為:“由此及彼,靠詩情引起遐想,像電影的蒙太奇一般,一下子縮去了山山水水的距離,就仿佛把你帶到產(chǎn)石名山那里去了?!庇^者借助取自名山的奇石獲得遨游群山的感受,有時這些奇石甚至無須在外形上像名山,而只要產(chǎn)自名山即可。從這一角度看,匯集了諸多奇石的平泉山居,宛如大唐各地版圖的縮微,將李德裕與他所游歷和想象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對此一園如觀大千世界。
牛僧孺選石與李德裕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他只欣賞一種石頭—太湖石。如此一來,產(chǎn)地淡化為共同的背景,而將太湖石自身的品質(zhì)突顯出來。開成三年牛僧孺、劉禹錫、白居易的三首詠太湖石長詩和會昌三年(八四三)白居易的《太湖石記》,將牛僧孺的藏石始末和賞石品位完整托出,奠定了他賞鑒太湖石的開創(chuàng)者地位,樹立了太湖石的品鑒標準。
牛僧孺特別關注太湖石的姿態(tài)、音質(zhì)和紋理。其詩曰:“掀蹲龍虎斗,挾怪鬼神驚。帶雨新水靜,輕敲碎玉鳴?!边h觀其態(tài),太湖石像翻騰搏斗的矯龍猛虎,奇崛險怪,可令鬼神驚懼;當時剛下過雨,石上生出苔蘚,愈顯青翠溫潤;輕輕敲擊,還會發(fā)出鏗鏘的聲響,清脆悅耳。近察其質(zhì),“通身鱗甲隱,透穴洞天明”,石中有魚鱗狀的水窩、類似蟲篆的紋路和通透鏤空的洞穴。白居易和劉禹錫則在詩中稱贊,眼前的湖石像森然挺立的刀叉劍戟,鋒芒畢露;又像根盤頂峭的巉巖絕壁,洞穴開闔;從中可看到隨風涌動的嵯峨山勢、天河漂流的巨木浮槎、崔嵬錯落的滄桑古玉……激發(fā)出無數(shù)瑰麗縱肆的想象。這尊湖石仿佛具有了生命,在風云雷霆中活動起來,“陰黑訝將行”“飛動向雷霆”,憑借其巍峨的氣勢予人驚心動魄之感,展示出唐人審美雄闊大氣的一面。
牛僧孺的賞石方式體現(xiàn)了另一種“小中見大”的審美觀,即白居易《太湖石記》總結的:“三山五岳,百洞千壑, 縷簇縮,盡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碧捏w量有限,但其中卻仿佛潛藏著三山五岳、百洞千壑;湖石一拳可當高山百仞,眼中一瞥如見江河萬里。同李德裕一樣,牛僧孺在太湖石中也能看到大千世界,但并非借助其產(chǎn)地進行關聯(lián),而是通過挖掘湖石自身的美感,經(jīng)由可觀可觸的具體特質(zhì)展開聯(lián)想。同樣是“小中見大”,李德裕的賞石較為抽象,更重精神性和想象力;牛僧孺的賞石則較為具象,更重物質(zhì)性和感受力。
白居易《太湖石記》作于會昌三年,始于開成年間的那輪黨爭已經(jīng)初見勝負。牛黨的楊嗣復、李玨被貶,牛僧孺罷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擔任太子少師的閑職;李德裕則深得唐武宗器重,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先后進位司空、司徒,位極人臣。牛僧孺于此時邀請白居易作《太湖石記》,顯然別有一番懷抱。
《太湖石記》專論太湖石,卻在開篇對天下眾石進行評價:“石有族聚,太湖為甲,羅浮、天竺之徒次焉。今公之所嗜者甲也?!卑拙右讓⑹值?,評定太湖石為甲等,其次為羅浮石,再次為天竺石。牛僧孺嗜愛的都是甲等的太湖石。次等的羅浮石見于李德裕的《重憶山居六首·羅浮山》,《平泉山居草木記》提到園內(nèi)“有日觀、震澤、巫嶺、羅浮、桂水、嚴湍、廬阜、漏澤之石在焉”,李德裕還有一首《題羅浮石》曰:“名山何必去,此地有群峰?!保▌e集·卷四)羅浮石三見于詩文,可見其對李德裕之重要。或許這正是白居易選擇羅浮石作為代表的原因之一,以其暗喻李德裕之藏石。第三等的天竺石則是白居易的收藏,即其《〈池上篇〉序》所稱的“樂天罷杭州刺史時,得天竺石一、華亭鶴二以歸”。白居易以自家的天竺石墊底以示謙虛,但其醉翁之意顯然在于前兩者:牛僧孺所好之太湖石為甲等,李德裕所好之羅浮石為次等,則兩人賽石之高下不言自明。牛僧孺雖在黨爭中失敗,卻得以借此扳回一局。
放寬視野看,牛僧孺的賞石品位確實更符合歷史的趨勢。他和白居易等引領了賞石的風尚,使太湖石一躍成為諸石之首。后人評價太湖石多將其追溯至牛僧孺:“太湖之石聞天下,自唐則然矣。牛奇章致天下之石,而獨以太湖為甲,貴可知也?!保ㄍ蹙S德:《林屋民風》)與此同時,他們還樹立了一套太湖石的賞鑒標準,從姿態(tài)、動感、紋理、聲韻等諸多角度,提煉出怪、奇、透、丑等評價原則,成為后世賞石繞不過的典范。
陳寅恪分析“牛李黨爭”,認為李德裕代表傳統(tǒng)之門閥貴族,重門第;牛僧孺代表新進之寒門進士,重辭采(《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傅璇琮則指出,在李德裕執(zhí)政期間,登第進士多貧士,且錄取人數(shù)大大增加;在牛僧孺執(zhí)政期間,反而盛行請托,舞弊成風(傅璇琮、周建國:《李德裕文集校箋》)。陳先生的觀點雖有可商榷之處,但用來概括牛李二人的賞石品位卻頗為貼切:李德裕注重奇石的產(chǎn)地和“門第”,牛僧孺則欣賞湖石的品質(zhì)和“辭采”。中晚唐是一個門閥貴族日趨衰落、寒門進士持續(xù)崛起的時代?;蛟S是巧合,這一歷史大勢正好呼應了牛李賽石的成?。豪畹略5馁p石模式逐漸淡出,對奇石本體的關注成為主流,重點不再是產(chǎn)于何處、來自何方,而是能否憑借自身的姿態(tài)、肌理,喚起觀者如臨巖壑的想象和感受。
真實的歷史自然遠比這種簡練的概括復雜。太湖石因其“辭采”受到世人稱賞,經(jīng)唐入宋,冠壓群石;但邵博記載宋人對牛李藏石的爭奪,恰恰是看重它們的“門第”,因曾被牛李收藏而珍貴。擴而觀之,奇石與人物皆然,到底是出身的“門第”重要,還是自身的“辭采”重要,不獨李德裕和牛僧孺在爭論,在他們生前身后乃至今日,數(shù)千年間始終聚訟難定。
“牛李黨爭”以李德裕貶死海南告終,牛僧孺雖在此前去世,卻得以終老于洛陽園中。唐人評價李德裕和牛僧孺的長安府第稱:“李宅為玉杯,牛宅為金杯。玉一破無復全,金或傷尚可再制?!保ㄍ踝暎骸短普Z林》)以玉和金象征兩人的品格。李德裕孤高峭直、雋潔如玉,最終也如玉一般碎裂無存;牛僧孺寬和仁厚,則像金一樣頗具延展性,最終得以保全身家。《邵氏聞見后錄》記錄了李德裕、牛僧孺洛陽園墅在宋代的情況:平泉山居已蕩為耕地,禾黍滿目;歸仁里園則保持繁盛,甚至成為洛陽園林之冠。這似乎延續(xù)了玉杯和金杯的讖語。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勇于擔當?shù)摹百澔势饺被钤跉v代士人心中,被許為園居典范,安于自保的牛僧孺園墅反而少見提及。李德裕憑借其功業(yè)和品格獲得了另一種永恒,也使牛李之爭、金玉之辯、辭采與門第之分,格外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