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對于贛語的形成,學界至今尚缺乏一致的定論,目前大致有以下幾種觀點。第一,游汝杰在《方言和中國文化》中提出贛方言形成于中唐;第二,陳昌儀在《贛方言概要》中提出贛方言的形成不晚于東漢;第三,肖九根在《從人文歷史視角論贛方言的形成》中提出秦漢后形成贛方言;第四,周靜芳在《贛方言的形成和發(fā)展初論》中提出至晚在唐末五代形成了贛方言。第五,許飛進、扶名福在《歷史移民對鄱陽湖地區(qū)贛語形成與分布的影響》中提出贛方言定型于宋代。
經過調查與研究,筆者認為贛方言應形成于初唐至中唐之間。秦漢之前的政治文化、語言底層、地域特點、移民遷徙以及族群互動等都會影響到語言的形成和發(fā)展。贛方言形成有三個歷史階段:贛語雛形期(遠古時代—西周時期),贛語萌芽期(春秋戰(zhàn)國—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贛語定型期(初唐—中唐)。
二、贛方言形成的語言機制以及地理背景
自有人類以來,族群便遷徙不斷,族群與族群之間便聯(lián)系不斷,人類活動的進行,自然帶來語言的互相影響與發(fā)展。就語言相互之間的影響而言,涵蓋的外延非常深廣。當沒有接觸過的社會群體由于商業(yè)來往、文化交流、戰(zhàn)爭攻伐或是遷徙移民等開始接觸,自然,語言接觸也就產生了,并不可避免地形成不成系統(tǒng)的詞匯借用、語言聯(lián)盟、語言融合等。語言融合包括多種情況,或是某個民族或某民族中一部分人放棄本民族的語言而轉用其他民族的語言,一種語言替代了其他語言,成為不同民族共同的交際工具,被融合的語言在融合語言中留下語言痕跡,稱為語言底層;或是不同語言逐漸滲透,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況,慢慢形成一種新的語言或是方言,這種語言與原先任何一種語言或方言都是不同的。對于南北漢語關系問題,鄧曉華主張“漢語非‘漢”說,南方漢語的形成既非完全是“土生土長”,也絕非完全是“北方遷入”,這是一個多元結構體,它的最底層系以古百越語言為基礎的南方“區(qū)域共同傳統(tǒng)”,所以很難說哪個當代方言或古代漢語是單一的血緣延續(xù)。很多既定語言事實也證明語言融合后一種情況的存在。我國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市隆務鎮(zhèn)五屯人的五屯話,其實就是語言融合后形成的新方言,語音方面,幾乎是漢語和藏語的綜合體;詞匯方面,以漢語詞匯為主,藏語詞匯也大量使用;語法系統(tǒng)也是漢語、藏語保安語(屬蒙古語族)的綜合體。新產生的五屯話不是漢語,也不是藏語,而是一種新形態(tài)的語言。皖南某些縣正處方言交匯中心,也形成了新的方言,這些方言是各地區(qū)土著方言和移民方言融合后產生的,不同于原先任何一種土著方言或是移民方言,但具有其他方言的特點。南方方言的產生大部分都是語言融合的后一種情況,實質上都是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來源的漢族或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語言在幾個大的地域范圍內于不同歷史時期融合而形成的。贛語也正是如此。
另外,地理因素對方言的形成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孕育了不同方言的起源。移民遷徙是方言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而移民遷徙目的地的選擇與地理因素密切相關。
古代社會,移民遷徙的重要原因是躲避戰(zhàn)亂,移民主要選擇的地點往往是較為封閉、人跡罕至、但離故土又并非很遠之地,唐以前,贛江流域和吉泰盆地是相當符合避亂移民預期的。據學者考證,唐代以前南遷的移民絕大部分以江西為中轉站,然后再移居他地。武夷山脈、大庾嶺、羅霄山脈包圍著江西省東、南、西部,江西北部為贛鄱平原,正適合中原移民長驅直入,帶來北方方言,再不斷與土著語言進行融合。
綜上,我們可推測,江西地區(qū)土著居民頻繁與北方漢人接觸并同化之時,語言上也互相滲透融合,最終,土著語言被北方漢語融合,在贛語中留下語言底層,為現(xiàn)代贛方言的產生奠定了最深層的基礎。
三、贛方言的形成
(一)贛方言雛形期:遠古時代—春秋戰(zhàn)國時期
遠古時期,南方的土著居民居住在長江中下游及其以南地區(qū),他們的活動地域大致以今洞庭湖和鄱陽湖(古稱彭蠡)為中心。在這一時期,當?shù)氐耐林用袷墙鞯貐^(qū)的語主,使用著自己的語言,并與中原地區(qū)的漢族以及其他民族相接觸,產生語言上的接觸。遠古時期,江西土著居民的語言究竟是何種面貌,現(xiàn)在很難得知,但根據甲骨文、金文的遺存可以推斷,早期的雅言,在語法和詞匯等方面都受到了其他民族語言一定程度上的影響。
商代的諸多遺址,都顯示了南北地區(qū)文化的相融。九江蕎麥嶺遺址的年代大致在商代中晚期,文化內涵上以中原商文化因素為主,融合了本土的文化因素。對于商代吳城文化遺址,著名文字學家唐蘭說:“商代的吳城居民是越族,吳城文字是越族文字,受中原商文化影響而漸趨于統(tǒng)一。這反映吳城越文化同中原商文化的緊密聯(lián)系。”新干大洋洲商代青銅博物館,墓中出土的青銅工具和兵器形制奇異,與中原器型有較大相似度,也反映了南北文化的交融。
江西地區(qū)除與北方文化有聯(lián)系,與古越文化也有聯(lián)系。研究表明,現(xiàn)代壯侗(侗臺)語族是古代的遺存,古越語是現(xiàn)代壯侗語的前身母語。在研究贛語詞匯的底層成分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相當一部分詞語的音義與壯侗語有著嚴整的對應關系,比如羅(“山”之意)、余(“田地”之意)、“欄”(“建筑”之意)和“禾”(“稻子”之意),此類詞匯皆是贛語中的古越語遺存。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一個大變革、大融合的時代,江西地區(qū)先后屬吳、越、楚國,吳、越、楚與中原有密切來往,語言上,語主也頻繁更替:楚—吳—越—楚,各更替語與漢語共同影響土著居民語言,經過長時間的過濾、優(yōu)選、成型與完善,最終產生出贛地一種混合型的交際語。
由于年代久遠,目前難以明確遠古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江西地區(qū)的語言面貌,但可以確定的是,江西地區(qū)一定不是完全獨立的語言形態(tài),定然是南北交融后的語言生態(tài),以土著語言特點為主,但又受到古越語和北方語言影響。
(二)贛方言萌芽期: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
秦漢在大一統(tǒng)時期開展的“書同文、車同軌、統(tǒng)一度量衡”的舉措,逐漸使北方漢語成為全國“通用語”,多次南下征戰(zhàn)、移民,加速了原始贛語的漢化。西漢時期,因社會變遷,很多北方百姓南遷至南方地區(qū)。及至東漢時期,又有很多北方百姓因社會動蕩,紛紛舉家南遷,形成移民浪潮。此次移民浪潮一直延續(xù)了二百余年,二百年間,豫章郡的人口由35萬激增至160萬,北方移民的大量進入是人口激增的根本原因。
江西的語言在揚雄《方言》和許慎的《說文解字》中皆未有獨立方言地名,江西在《方言》中包含在“南楚”地域中,所謂“吳越揚”可能也包含一部分;在《說文解字》中則包含在“吳楚”中。因此,在秦漢這個時期,贛方言只能說處在萌芽期,不可能已經形成。但在設九江郡的秦朝和有明確獨成體系的政區(qū)建制的西漢,贛語的發(fā)展迎來了很好的契機,江西地區(qū)終于有相對獨立的建制,這個時期土著居民的減少、北方移民的增多,使原有受到吳語、越語、楚語、土著語多重巨大影響的本地語,不斷與北方漢語融合,為贛語的形成奠定了根基。
古代江西真正得到較大規(guī)模開發(fā)始于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根據史料估計,永嘉之亂后,進入江西的移民約有10000戶,以每戶5口計,約50000人,占移民總數(shù)的5%。進入江西的移民占移民總數(shù)比重較小,但相對于當時的江西人口總數(shù),所占比重較大。西晉太康初年,隸屬今江西的六郡總戶數(shù)為66200戶。在這個時期,由于江西重要的政治、軍事、經濟地位,眾多力量在此角逐,彼此征伐不斷,難以給贛語的發(fā)展提供穩(wěn)定的條件,至此,贛語依舊未能形成,在郭璞的《方言注》里,贛語也沒有作為獨立方言地名出現(xiàn),應是包含在“江南”中,當時的江南相當于今湖北長江以南地區(qū)以及湖南、江西一帶。
然而,此時占江西總人口近六分之一的中原移民,人口眾多,技術先進,必然會給當?shù)卣Z言施加較大影響,隨著融合過程的推進,中原人民帶來的晉時漢族北方方言與江西土著居民使用的江南方言發(fā)生接觸,同屬漢語的北方方言和江南方言開始了相互吸收、相互滲透的融合過程。最晚在魏晉時期,江西人及其方言就已經引起時人的注意,有了“傒”(也作“溪”)的標志:
石頭事故,朝廷傾覆。溫忠武與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肅祖顧命不見及,且蘇峻作亂,釁由諸庾,誅其兄弟,不足以謝天下?!庇跁r庾在溫船后聞之,憂怖無計。別日,溫勸庾見陶,庾猶豫未能往。溫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見之,必無憂也?!扁罪L姿神貌,陶一見便改觀。談宴竟日,愛重頓至。(《世說新語·容止》)
建元二年,為給事中、驍騎將軍。上方欲獎以貴族盛姻, 以諧之家人語傒音不正,乃遣宮內四五人往諧之家教子女語。 二年后,帝問曰:“卿家人語音已正未?”諧之答曰:“宮人少,臣家人多,非唯不能得正音,遂使宮人頓成傒語?!钡鄞笮?,遍向朝臣說之。(《南史·列傳第三十七》)
陶公即陶侃,為江州鄱陽(今江西省都昌縣)人。胡諧之是豫章郡南昌縣(今江西省南昌市)人。兩個人都有“傒狗”(溪狗)之稱。第二則史料說明所謂的“傒語”主要是“傒音”(江西口音)的問題,而皇上(齊高帝)派宮人到胡家的目的也是幫助其子女正音。不過傒音的具體面貌以及跟吳、楚的相近程度如何,今已不得而知。
(三)贛方言定型期:初唐—中唐
唐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分江南道為東西二道,江西隸屬江南西道,江西省名即由江南西道簡稱而來。由唐初的洪州總管府、轄6州到江南西道觀察使的設立,再到安史之亂之前,這段時間是在大一統(tǒng)王朝治下,江西各地開發(fā)較快的時期,也是內部各個區(qū)域相互交流融合的重要時期。作為政區(qū)的江南西道的出現(xiàn),已非當年豫章郡可比。如果說豫章郡的劃分,更多依據的是自然的山川地理形勢;那么,江南西道的設置,作為監(jiān)察區(qū),最初也是依據“關河近便”。但最終江南西道觀察使的設置,除了自然形勢外,還有數(shù)百年來這塊區(qū)域經濟社會自成一體、文化風俗漸趨一致的因素,尤其是隋唐大一統(tǒng)時期經濟聯(lián)系的日益密切與人文的日益興盛,使區(qū)域內的人們對“江西”這一代稱的認同感漸增強。所以。“江西”,除了地理上的、政區(qū)上的內涵,尚有經濟、文化上的內涵。正因如此“江西”能夠作為這一政區(qū)的名稱沿用至現(xiàn)在。
隋唐以前的語言發(fā)展為贛方言的發(fā)展奠定了前期基礎,再在初唐到中唐這個時期,江西各個區(qū)域相互交流融合,最終形成了較為一致的地域風俗習慣和地域文化,為贛語的形成提供了充分的條件:一是整個江西的地域相對統(tǒng)一;二是文化風俗相對統(tǒng)一;三是政局穩(wěn)定,人民生活較為安定;四是人口較為穩(wěn)定,無大量遷出和遷入人口。
以上海(市區(qū))話最后形成的例子作論據,上海1843年開埠至今180年,上海話的發(fā)展史可以分為四個歷史時期。第一階段:19世紀后半期至20世紀20年代,第二階段—老上海話: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第三階段—現(xiàn)代上海話: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第四階段—當代上海話:20世紀90年代至今。上海是個移民大城市,人員流動較為頻繁,特別是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語言系統(tǒng)差異較大,未能產生語言系統(tǒng)穩(wěn)定的音系。1950年以后因實行新的戶籍政策,遷入的人口大為減少,流動性降低,人員趨于穩(wěn)定,上海方言也在第三階段逐漸穩(wěn)定。這一時期的上海話,內部差異減少,語言結構趨于一致。就此而言,上海(市區(qū))話是在第三階段才最后形成的。
對比初唐到中唐時期的江西,在秦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贛語胚胎早已孕育,到初唐和中唐這一百多年穩(wěn)定發(fā)展的時期,語言內部差異較少,結構也趨于穩(wěn)定,因此,可以看出,贛方言在這一時期已然形成。
四、結語
綜上,通過對江西地區(qū)政治文化、移民遷徙、語言融合現(xiàn)象等的分析,可初步勾勒出贛方言形成的歷史輪廓,遠古時代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贛方言的雛形期,秦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是贛方言萌芽期,贛方言最終在初唐—中唐時期定型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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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杜嬌,女,碩士研究生,湖北大學知行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