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坐在破舊的木長椅上,面前是一大片杉木林,入眼皆是綠意,林間陣陣微風,有隱隱的清香在鼻尖來往回旋,我閉眼靠在長椅的靠背上,用臉頰感受風的形狀。而我最熟悉的那個地方,就掩映在這林間,在離我不遠處,那墻皮都已斑駁的老房子,從外窺不見里頭的模樣,里面曾四世同堂。醒來后,我看著老房子外面的那棵高聳水杉,或許吧,這里以后也會如夢中那般種滿杉木,我這樣想。
是夢,又很真實。是醒,又有些朦朧。
幾年后我所在的南方小城遇上了突如其來的凜冬,南方真的好久沒有過那么冷的冬天了。上一次,還是2008年的大雪,我對它的印象已經模糊了,只記得那次學校放假取消考試。但這一年卻格外的寒冷,冷到似乎要將記憶都凍結,讓人永遠記下這個冬天。零下十多度的天氣,足以讓南方的很多生靈黯然失色,忍受靜默。從我出生起就陪著我的老太太就在這個冬天走到了她生命的盡頭。時至今日,我依舊會想,這不該是她看到的最后一個冬天啊。
老房子的院子里種了棵柿子樹,在我們那個小村子里,也算是獨一棵。春天冒芽,秋天結出黃澄澄的柿子,很普通的植物過著更迭著的四季。我曾將老太太也認作是我春秋里的一部分,她看著我抽枝生芽,卻沒來得及看我開花結果,她從我懵懂無知起,就陪我一步步看這個世界,陪我一步步穿過荒蕪之地,而她在經過了自己的數十載春秋后,永遠停留在了我的身后。最遺憾的是,我沒能留下什么去懷念她,照片都是后來我們這些后輩東拼西湊出來的,卻仍不過寥寥幾張。甚至最清楚的一張,還是她自己趁腿腳尚利索的時候,去找那些來村里免費幫老人照相的義工拍的。我留下的,是她和最后一個春天。那天我心血來潮,在春光普照的油菜花地里,為她定格下了一張屬于她和春天的合影。她在照片的角落,戴著深藍色的頭巾,佝僂著身體,與這春天的生機格格不入又分外和諧。我看著眼前的生命燦爛如花,我也看著眼前的生命以我沒法追趕的速度在獨自凋零。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袖手旁觀。生命的凋謝是一種罪,生命的收回是一種罰。于是我只有按下快門,將她留在那個春日的午后。
寒冬過去后,老房子被批準重建,柿子樹沒法再保留,后門口的一棵水杉成了最后守衛(wèi)故土的士卒。我最熟悉的地方,成了我最陌生的樣子。沒有人能給我回應,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去融進新的生活,我遠離故土。我在害怕,害怕每次回去,熟悉的東西都在無法挽回地逝去,那些人,那些景,那些我曾經習以為常的事情,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流逝,走向消亡。然后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里,我站在他們面前時,什么都摸索不到了。
我抓不住的,我告訴自己。我接受失去,但更可悲的是,我發(fā)現我甚至沒法懷念他們,我不知道該用什么去懷念他們。我只剩這些記憶了,我只記得柿子澄黃,只記得親切呼喚,只記得那個春天,只記得那片油菜花地,只記得藍色方巾,只記得模糊的你。
想起前不久母親早晨喊我起床“醒了嗎?”,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貪睡的時候,老太太在院子里朝我房間喊“醒了嗎?不早了”,情景重疊,眼里的淚轉了幾圈,終究沒落下。
我很惶恐,我知道時間總是有著摧枯拉朽的力量,我沒法讓時間暫停,沒法讓生命為我停留,我知道困住我的只有我自己。那么我奔跑,我向前,我不敢停在原地。當跑起來時,我才明白,原來不僅僅是我在向前,他們也在,只不過是與我背道而馳。有的時候我在想,如果一切真的是圓的,那么我們一定會在某一天再相見,那我的夢境,出現在我夢中的人和景,或許就是我們共同躲避時間,為未來重逢所做的一場預演。
旅途只能是向前,我等不來他們的。感謝他們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給了我一段獨一無二可以反復回憶很久的故事。只不過有些在歲月里會被時間塵封,往后回想,或許那種感覺才更有些滋味。我學會接受,接受記憶的日漸模糊,接受我無法改變的生命孰輕孰重,接受我那重生的故土,接受我害怕的一切。其實后來仔細想想,我真的害怕這些嗎?不,我不怕的,我只是在逃避而已。十幾歲的我只知道擁有,當面臨失去時才會顯得手足無措,但失去才是人生真正的必修課啊。這是她最后教會我的。
很奇妙的是,她還在的時候我經常與她吵架拌嘴,有的時候關系甚至可以說是“水深火熱”,當然了,那是孩童時我的單方面想法。我會討厭她在周末的大清早叫我起床,我會討厭她向我爸媽告狀說我今天又一直看電視,我會討厭她管東管西不讓我做這做那。但現在,當我可以周末賴床可以隨意看電視時,我又會想起她。她不再是記憶里那個令人討厭的碎嘴小老太,她是我想再見一面、再擁抱一次的人,想再聽她喊我一句“乖囡囡”,就像小時候無數次聽到的那樣。關于她,我只能在回憶里搜刮,然后描摹出一個最令人難忘的模樣。
老房子的后門口本來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水杉,四十多年了。他立在那里,仿佛目睹了千百年的變遷,仿佛知曉一切生靈的歸處,我對他總是有著一種沒來由的敬佩。但故土的最后一位士卒后來也倒下了,又是沒法阻止的失去,又是無能為力的一場告別。至此,我記憶里的所有都變了樣,再也回不去了。一種空虛包圍了我,讓那時候的我想了好久好久,為什么失去那么輕而易舉,為什么承受失去會感覺如此漫長。但當春天再次來臨,當生命再次爛漫,當我看到父親新栽下的梨樹桃樹開花,我理解了那句話,所有失去的,都將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一陣風吹過,落下幾片粉色花瓣。這風,我好像見過,在哪里,在宇宙之外,在時間靜止的地方,在我年少時的那場夢里。這次,我伸出手,想要抓住風,卻還是讓它溜走了。再后來,我發(fā)現手心里靜靜躺著什么,低頭一看,我握住了那年今日那片跳出時間的花瓣。
年年有風,風吹年年。原來他們都還在。
作者簡介:彭佳凝,筆名珩間,女,江蘇蘇州人,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在讀。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