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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新考新論

2023-12-05 12:02:24
商丘師范學院學報 2023年11期
關鍵詞:念奴嬌·赤壁懷古華發(fā)念奴嬌

盛 大 林

(北京大學 新媒體研究院,北京 100871)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人間如寄,一尊還酬江月(1)筆者全面考證辨析之后認為這應是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最佳的文本狀態(tài)。。

這是蘇軾(1037—1101)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下文簡稱《赤壁懷古》),“豪放詞”的代表作之一。此詞作于神宗元豐五年(1082),當時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已經(jīng)兩年有余。近千年來,這篇百字之作令無數(shù)人拍案叫絕,但也時有“律調(diào)不協(xié)”之類的非議。隨著時間的推移,此詞的美譽度不斷提高,非議的聲音幾近消失,詞中的文字爭議也越來越鮮為人知。實際上,這首詞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很多異文,比如“浪淘盡”有作“浪聲沉”、“三國”有作“當日”、“周郎”有作“孫吳”、“穿空”有作“崩云”“穿云”、“拍岸”有作“裂岸”“掠岸”、“談笑處”有作“談笑間”“笑談間”、“檣櫓”有作“強虜”“狂虜”、“人間如寄”有作“人生如夢”“人生如寄”“人間如夢”、“酬江月”有作“酹江月”“醉江月”等,甚至有些句子如何斷句乃至如何理解都存在爭議,比如“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和“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在歷代文獻及版本中多為“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和“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而這些異文或異解,至今仍有探討的價值。

在中國知網(wǎng)上以“赤壁懷古”為關鍵詞搜索,截至2022年12月31日,相關的論文多達257篇,絕大多數(shù)都是關于教法或賞析的,考證類的論文只有寥寥幾篇,比如郭沫若(1892—1978)的《讀詩札記四則》[1]、丘述堯(1913—1999)的《郭沫若〈讀詩札記四則〉指疵》[2]、李偉兵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詞“強虜”辨》[3]、徐乃為的《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五辨》[4]、李丹的《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刻石考略》[5]、王兆鵬的《山谷行書和東坡草書〈赤壁懷古〉詞石刻的真?zhèn)渭拔墨I價值》[6]425—451、王德龍的《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版本考辨》[7]、馮海恩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版本、異文及斷句詳解》[8]等,這些文章當然各有價值,但普遍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參考文獻太少而且版本太近,導致信息很不全面,甚至存在事實性的錯誤,比如王德龍把異文頗多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總結為4個版本,即明代毛晉汲古閣版、宋黃庭堅手書版、影印元代延祐本《東坡樂府》版和《苕溪漁隱叢話》版,實際上,古籍中的赤壁詞異文紛繁雜亂,遠遠不是這4種版本所能概括的。其文稱,《赤壁懷古》詞中的“江山如畫”在《漁隱叢話》中為“山上如畫”,依據(jù)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的版本。而《漁隱叢話》宋刻本(北大圖書館藏)和明嘉靖七年(1528)徐梁抄本均為“江山如畫”,清乾隆五年(1740)楊佑啟耘經(jīng)樓依宋本重刊本(國家圖書館藏)為“江上如畫”,均非“山上如畫”?!盾嫦獫O隱叢話》有兩種殘宋本存世:一種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存有《赤壁懷古》所在的后集卷三十一;一種藏于國家圖書館,后集全佚,但清乾隆五年楊佑啟耘經(jīng)樓依宋本重刊本即據(jù)此本。兩種版本中的《赤壁懷古》亦有多字存異:前者中的“江山如畫”“強虜”“人間如夢”“酹江月”,在后者中為“江上如畫”“檣櫓”“人生如夢”“酬江月”(見圖1)。

圖1 《漁隱叢話》宋刻本(左)和清耘經(jīng)樓依宋本重刊本(右)

詞源于唐,盛于兩宋,尤其是北宋,但這是后人的評價。實際上,在北宋的時候,詞被稱為“長短句”,還不是一種成熟、正式的文體,填詞只是吟詩作賦之余事,何士信(宋人,生卒年不詳)輯編的詞集題目就叫《草堂詩余》。詹景鳳(1532—1602)論曰:“詩余作于宋而唐詩亡,曲盛于元而詩余喪”[9]8,徑以“詩余”代稱詞?!短K東坡全集》的歷代古籍版本把題跋等附庸性文字都收了進去,卻不見“詩余”或“長短句”的蹤影,直到現(xiàn)代才以“補遺”的名義把詞收錄進去。歐陽修的《歐陽文忠公集》、范仲淹的《范文正公集》等也是如此。因為不被看重,所以記載很少,收錄《赤壁懷古》全文的文獻并不多。筆者在中國國家數(shù)字圖書館、日本靜嘉堂文庫、美國哈佛中文特藏等國內(nèi)外中文古籍數(shù)據(jù)庫中廣泛搜羅,也只找到了26種古典文獻的29個古籍版本(完全相同的版本不重復計算)。筆者將《赤壁懷古》在這些古籍文獻及版本中的異文情況匯于一表附后(附表1),下文也將在各個部分分別引用。另有多種引用部分詞句的文獻,也會在需要援引的地方呈現(xiàn)。

一、異文

《赤壁懷古》的異文中,有些對詞意影響不大,相關的研究文獻也不多。本文重點考辨“浪淘盡”與“浪聲沉”、“人生如夢”與“人間如寄”、“酬江月”與“酹江月”等幾處比較重要的異文,相關論述中也會提及“崩云”與“穿空”、“拍岸”與“裂岸”等幾處無關緊要的異文。

(一)關于“浪淘盡”和“浪聲沉”

“浪淘盡”和“浪聲沉”之異及之議,始于洪邁(1123—1202)的《容齋續(xù)筆》(古籍文獻中通常稱為《容齋隨筆》),該文獻中有一條題為“詩詞改字”的筆記,其文曰:“……向巨原云,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shù)處,如‘浪淘盡’為‘浪聲沉’、‘周郎赤壁’為‘孫吳赤壁’、‘亂石穿空’為‘崩云’、‘驚濤拍岸’為‘掠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為‘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人生如夢’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盵10]11在本次考證檢索到的幾十種收錄《赤壁懷古》全文或摘取章句的古典文獻中,唯《容齋續(xù)筆》有宋本存世。一般來說,越古的版本越接近原貌。而且,元勛(字不伐)是黃庭堅的門人,而黃庭堅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因此,元不伐家存有黃庭堅書寫的《赤壁懷古》是比較可信的。

朱彝尊(1629—1709)對洪邁之說幾乎照單全收,《詞綜》收錄的《赤壁懷古》首句即為“大江東去,浪聲沉”,并按曰:“他本‘浪聲沉’作‘浪淘盡’,與調(diào)未協(xié)……今從《容齋隨筆》所載黃魯直手書本更正。”所謂“與調(diào)未協(xié)”,指的是仄韻“念奴嬌”第七字應為平聲,“沉”合而“盡”不合。

陳廷敬(1638—1712)對朱彝尊的評判深以為然,他在《欽定詞譜》中按曰:“容齋洪邁,南渡詞家,去蘇軾不遠,又本黃魯直手書,必非偽托?!对~綜》所論,最為諦當。但此詞傳誦已久,采之以備一體?!弊罱K還是選擇了“浪淘盡”。

把“浪聲沉”作為正選收錄《赤壁懷古》全詞的古籍文獻只有3種:一是朱彝尊的《詞綜》,一是張思巖(清人,生卒年不詳)的《詞林紀事》,一是丁紹儀(1815—1884)的《聽秋聲館詞話》。

《詞林紀事》中的《赤壁懷古》完全采信《容齋續(xù)筆》,張思巖按曰:“此闋各本異同甚多,此從《容齋隨筆》錄出。容齋南渡人,去東坡不遠,又本山谷手書,必非偽托。又按:《詞綜》謂他本‘浪聲沉’作‘浪淘盡’,與調(diào)未協(xié)。考譜,‘浪淘盡’三字,平仄未嘗不協(xié)。覺‘浪聲沉’更沉著耳?!盵11]141雖然都是選擇了“浪聲沉”,但理由不一樣:朱彝尊認為“浪淘盡”不合調(diào),而張思巖認為“浪聲沉”更沉著。

《聽秋聲館詞話》曰:“東坡《赤壁懷古·念奴嬌》詞盛傳千古,而平仄句調(diào)都不合格?!对~綜》詳加辨正,從《容齋隨筆》所載山谷手書本云:‘大江東去,浪聲沉,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孫吳赤壁。亂石崩云,驚濤掠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人生如寄,一樽還酹江月?!^他本,‘浪聲沉’作‘浪淘盡’,‘崩云’作‘穿空’,‘掠岸’作‘拍岸’,雅俗迥殊,不僅‘孫吳’作‘周郎’,重下‘公瑾’而已……”[12]10丁紹儀認為,“浪聲沉”雅,“浪淘盡”俗,高下立判。這種觀點與張思巖的“沉著”之說相類,因為“沉著”可謂之“雅”。對此二說,筆者亦有同感。

萬樹(1630—1688)則不同意朱彝尊之說,他在《詞律》中說:“《詞綜》云,‘浪淘盡’本是‘浪聲沉’,世作‘浪淘盡’,與調(diào)未協(xié)。愚謂此三字,如樵隱作‘算無地’、‘閬風頂’,此等甚多,豈可俱謂之未協(xié)乎?人讀首句,必欲作七字,故誤?!彼^“算無地”“閬風頂”分別出自毛幵(號“樵隱”)《念奴嬌·題曾氏溪堂》“王孫老去算無地傾倒胸中豪逸”和《念奴嬌·記夢》“阿環(huán)家住閬風頂絳闕瑤臺相接”,兩段中的第七字“地”和“頂”均為仄聲。萬樹認為,第一句不一定斷在第七字,如果不在第七字斷句,也就不存在調(diào)協(xié)不協(xié)的問題了。唐圭璋(1901—1990)編纂的《全宋詞》中,上兩段的句讀分別為:“王孫老去,算無地傾倒,胸中豪逸。”“阿環(huán)家住閬風頂,絳闕瑤臺相接?!?/p>

錢裴仲(清人,生卒年不詳)也不贊成朱彝尊的觀點,他在《雨華盦詞話》中說:“坡公才大,詞多豪放,不肯翦裁就范,故其不協(xié)律處甚多,然又何傷其為佳?而《詞綜》論其《赤壁懷古》,‘浪淘盡’當作‘浪聲沉’,余以為毫厘千里矣。知詞者,請再三誦之自見也。夫起句是赤壁,接以‘浪淘盡’三字,便入懷古,使‘千古風流人物’直躍出來。若‘浪聲沉’,則與下句不相貫串矣……”[13]3013錢裴仲選擇“浪淘盡”是為了連下句,因為“浪淘”的是英雄;而朱彝尊選擇“浪聲沉”是為了連上句,因為“浪聲”屬于大江。

先著(1651—?)的觀點也與朱彝尊相左。他在《詞潔》中說:“坡公才高思敏,有韻之言,多緣手而就,不暇琢磨。此詞膾炙千古,點檢將來,不無字句小疵,然不失為大家?!对~綜》從《容齋隨筆》改本,以‘周郎’‘公瑾’傷重,‘浪聲沉’較‘浪淘盡’為雅。予謂‘浪淘’字雖粗,然‘聲沉’之下,不能接‘千古風流人物’六字。蓋此句之意,全屬‘盡’字,不在‘淘’、‘沉’二字分別……”[14]47對朱彝尊認為“浪淘盡”與律不協(xié)的觀點,錢裴仲和先著倒是認同,但他們認為東坡才大,不拘律調(diào)也無妨,重要的是“浪淘盡”可以與下句串起來,此意與錢裴仲相同。先著還對“盡”字情有獨鐘,大約是覺得“盡”字具有那種“逝者如斯夫”的歷史感——“雄姿英發(fā)”如周郎,能如何?“灰飛煙滅”似曹軍,又如何?一切勝敗、所有榮辱,都要被驚濤掠走、駭浪淘盡!無論詞句,還是詞意,都似大江之水,順流直下,給人以暢快、豪放之感。

(二)關于“三國”“當日”

26種文獻的29個古籍版本中,“當日”僅出現(xiàn)在《東坡樂府》中。該文獻的元延祐七年(1320)刻本在“三國”下夾注“一作當日”。雖為僅見,但此本是現(xiàn)存最古的版本之一。

陸游(1125—1210)《入蜀記》有一段路過黃州赤壁的游記:“樓下稍東,即赤壁磯……此磯,圖經(jīng)及傳者皆以為周公瑾敗曹操之地,然江上多此名,不可考質(zhì)?!瓨犯?故壘西邊,人道是,當日周郎赤壁。蓋一字不輕下如此。”[15]12說明陸游看到的版本是“當日”。

《東坡詞》明末汲古閣刻本在“三國”旁有批注“一作當日”,未知批注者何人。說明在明末或之后,“當日”仍有流傳。

曾季貍(南宋人,生卒年不詳)《艇齋詩話》載:“東坡大江東去詞,其中云:‘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陳無已見之,言不必道‘三國’。東坡改云‘當日’。今印本兩出,不知東坡已改之矣。”[16]29依照此說,“三國”和“當日”都出自東坡,但“當日”為改定稿??赡芤驗椤叭龂币呀?jīng)廣為流傳,“當日”反而逐漸失傳了。

(三)關于“檣櫓”“強虜”“狂虜”

29個古籍版本中,8個為“強虜”,20個為“檣櫓”,1個為“狂虜”?!翱裉敗眱H見于《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未知其來自何處?!皬娞敗背鲎浴稘O隱叢話》《東坡樂府》《東坡詞》《四六標準》等較早的文獻及版本,而“檣櫓”卻后來居上成為主流。

《容齋續(xù)筆》一口氣列舉了6處異文,卻未提及“檣櫓”之異,不知洪邁看到的是哪兩個字。王楙(1151—1213)《野客叢書》云:“淮東將領王智夫言,嘗見東坡親染所制《水調(diào)詞》,其間謂‘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知后人訛為‘強虜’。仆考《周瑜傳》,黃蓋燒曹公船時,風猛,悉延燒岸上營落,煙焰漲天,知‘檣櫓’為信然。”[17]7這可能是最早涉及此處異文的論述。這段文字既有事實性的轉(zhuǎn)述,還有考證和辨析(盛按:引文中的《水調(diào)詞》應為《念奴嬌》之誤)。

孫宗鑒(1077—1123)《東皋雜錄》載:“李章奉使北庭時,館伴發(fā)一語云,蘇東坡作文多用佛書中語,李答云曾記《赤壁詞》云‘談笑間,狂檣櫓(灰)飛煙滅’。所謂‘灰飛煙滅’四字,乃《圓覺經(jīng)》語,云‘火出木燼,灰飛煙滅’。北使黯無語?!盵18]30文中“狂檣櫓”顯有筆誤,當以后寫的“檣櫓”為準。張端義(1179—?)《貴耳集》也載有這段話,文字小異,此中即為“檣櫓”[19]16。

梁肅(753—793)《周公瑾墓下詩序》云:“……公瑾嘗用寡制眾,挫強為弱,燎火一舉,樓船灰飛?!盵20]10按照這樣的描述,“灰飛”的亦當是“檣櫓”。

何士信《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注曰:“李白《赤壁歌》:‘二龍爭斗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初張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諸本多作‘強虜灰飛煙滅’。按,李白此歌既曰‘樓船掃地空’,則用‘檣櫓(艣)’二字,其義優(yōu)于‘強虜’。”[21]21東坡化用李白詩句,確實順理成章。(盛按:李白詩句“二龍爭斗決雌雄”有作“二龍爭戰(zhàn)決雌雄”,“烈火初張照云?!庇凶鳌傲一饛?zhí)煺赵坪!薄?

檣,指船的桅桿;櫓,指劃船的工具。因為“檣櫓”都是木制的,一經(jīng)燃燒,灰飛煙滅。這是從物理的角度分析的,自然合情合理。但從修辭的角度,“強虜灰飛煙滅”也說得通。實際上,“檣櫓灰飛煙滅”也是比喻,因為漂在江上的檣櫓不可能都燒成灰燼。

但細味之,“強虜”確有可以挑剔之處。胡、虜、狄、夷,都是對外族的貶稱,而曹軍來自中原,稱之為“虜”,似有不妥。江少虞(南宋初人,生卒年不詳)《皇朝類苑》云:“(富文忠)公早使強虜,以片言折之,謀尊中國?!盵22]11又載:“沆(李文靖)曰:……若邦國大事,北有強虜,西有戎遷,日旰條議,所以備御之策,非不詳究?!盵22]16這些記載中的“胡虜”,顯然都是指外族邊國。

(四)關于“人生如夢”“人間如夢”“人間如寄”“人生如寄”

29個古籍版本中,15個為“人生如夢”,8個為“人間如夢”,4個“人間如寄”,2個“人生如寄”。兩個異文,四種組合。

在《聽秋聲館詞話》中,丁紹儀在對“浪聲沉”和“浪淘盡”作出雅俗之論后,接著說:“惟談笑處作談笑間,人生作人間,尚誤?!彼J為,朱彝尊的選擇總體上是正確的,但還存在兩處錯誤,即“談笑間”應為“談笑處”,“人間如寄”應為“人生如寄”。前文已述,朱彝尊對《容齋續(xù)筆》之說幾乎照單全收,唯獨把“人生”改成了“人間”。

“人生”,即人的一生,強調(diào)的是生存的狀態(tài)?!叭碎g”,通常與仙界或陰間相對,是“三界”之一。在《赤壁懷古》中,“人生”和“人間”都說得通。當時東坡被貶在黃州,正處于人生的低谷,浩嘆命運之無常,自在情理之中。但對東坡來說,這又顯得平淡無奇。要知道,在中國文學史上僅有兩位被稱作“仙”的人,一是“詩仙”李白,二是“坡仙”子瞻。李白被賀知章稱為“謫仙人”,他的詩句如夢似幻,他的行狀飄飄欲仙,他的一生也大都在求仙問道的路上。蘇軾是李白的“粉絲”,他也信奉道教,并常常以仙人自居。道家認為,天地萬物不過是一氣之轉(zhuǎn)變,氣聚而生,氣散而死。故《尸子》引《老萊子》說:“人生天地之間,寄也?!?/p>

東坡在《水調(diào)歌頭》中說“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在另一首《念奴嬌(憑空眺遠)》中也說“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兩首詞中,都用的是“歸”字。赤壁江上,望月而嘆,此時東坡的心想必又“回(歸)”到了天上,“人間如寄(夢)”之說應該更符合心境。明白了“坡仙”的這個特質(zhì),“如夢”和“如寄”也就不難選擇。寄者,寓也。李白是被貶謫到人間的仙人,東坡也是如此。他們都只是寄寓在人間,故曰“人間如寄”也。

“寄蜉蝣于天地,渺浮海之一粟?!痹凇肚俺啾谫x》中,東坡也用到了“寄”字?!?曹孟德)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曹操也好,周郎也罷,都只是寄居于天地之間,也都是在人世間匆匆走一遭,東坡又何嘗不是如此?在《江神子(夢中了了醉復醒)》中,東坡說:“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痹凇杜R江仙·夜歸臨皋》中,東坡曰:“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痹凇赌细枳印分?東坡謂:“苒苒中秋過,蕭蕭兩鬢華。寓身化世一塵沙。笑看潮來潮去,了生涯。”東坡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只是寄寓在人世間。

當然,東坡也有做夢的時候?!蹲砼钊R·重九上君猷》曰:“笑勞生一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這首詞亦作于黃州。《永遇樂·夜宿燕子樓》中說:“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薄段鹘隆芬舱f:“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人的一生,飄忽不定,難以預測,不可把握,既可說是“寄”,亦可謂之“夢”。

曹丕《善哉行(其一)》曰:“人生如寄,多憂何為?”東坡詩詞中也多次出現(xiàn)“人生如寄”,比如《答呂梁仲屯田》詩云:“人生如寄何不樂,任使絳蠟燒黃昏?!盵23]9《西江月·送錢待制》詞曰:“莫嘆平原落落,且應去魯遲遲。與君各記少年時。須信人生如寄?!?/p>

“人生”還是“人間”?“如夢”還是“如寄”?區(qū)別非常微妙,實在難以取舍。如果非要選擇,筆者還是傾向于“人間如寄”。

(五)關于“酬江月”“酹江月”“醉江月”

29個古籍版本中,22個為“酹江月”,6個為“酬江月”,1個為“醉江月”?!俺辍焙汀白怼钡陌姹倦m少,卻雜出其間。有的文獻存在不同的版本,比如《漁隱叢話》宋刻本(北大藏)為“酹”,明徐梁抄本和清耘經(jīng)樓依宋本重刊本為“酬”;《東坡詞》明末毛氏汲古閣本為“酹”,清初文淵閣四庫寫本卻為“酬”;甚至存在同一文獻同一版本中“酹”與“酬”并存的情況,比如《草堂詩余》元至正刻本(見圖2)和明嘉靖刻本后集卷上的正文均為“酹江月”,目錄亦均為“酬(酧)江月”。

圖2 《草堂詩余》元刻本正文 (左) 目錄(右)

作為詞牌名,“酹江月”占大多數(shù),但“酬江月”也時有出現(xiàn)。比如《太和正音譜》所列的詞牌名中就有“酬江月”[24]21(見圖3)?!肚f靖先生遺集》中有一首詞調(diào)為“酬江月”[25]3?!度A泉集》中也有一首詞題為《酬江月·贈柴二尹廷相》,而且明清的版本保持不變(2)詳參:邊貢《華泉集》,明嘉靖刻本(云南省圖書館藏),卷8第3頁;明刻本(國圖善本書號:13926)卷8第3頁;清乾隆四十三年四庫本,卷8第4頁。?!对~律》四庫本中辛棄疾詞《念奴嬌》詞牌下小注“一百字,又名百字令、百字謠、酬江月、大江東去、大江西上曲、壺中天、無俗念、淮甸春、湘月”[26]10,此中亦為“酬江月”。

圖3 《太和正音譜》中的“酬(酧)江月”

《說文》:“酹,餟祭也。”《廣韻》:“酹,以酒沃地?!蓖ㄋ椎卣f,酹就是把酒灑在地上,表示祭奠,這是針對先人或逝者的。

可是,東坡當時正泛舟赤壁江上,“江月”就在眼前——它并沒有逝去,也不可能逝去。況且,場所也不適合,因為“酹”有特定的場景,即在墳前或牌位前進行,如“(岳飛)學射于周同,盡其術,能左右射。同死,朔望,必鬻衣具酒肉詣冢,奠而泣,引同所贈弓發(fā)三矢,酹酒瘞肉……”[27]7如此之“酹”,合情合理。而東坡泛舟江上之時,眼前無亡者,腳下無土地,怎么“以酒沃地”呢?

相比之下,“酬”字不僅毫不違和,而且非常貼切。酬,先自飲再勸酒以酬賓也?!秲x禮注疏》曰:“以其酬賓,若不自先飲,是不忠信;恐賓不飲,示忠信之道,故先自飲,乃飲賓為酬也?!币簿褪钦f,東坡這“一樽”是自己喝了,而不是灑在地上。東坡在《念奴嬌(憑空眺遠)》中說:“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此句明顯取自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顯然是想與明月對飲。“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痹跂|坡心目中,明月就是朋友。泛舟對月,把酒臨風,思接千古,感慨萬端,東坡欲與江月對飲,故先自飲一杯,所謂“先喝為敬”也。

李曾伯(1198—1268)《過江陵寄陳次賈》詩句“相逢舉酒酬(酹)江月,一笑攜書訪岫云”中的“酬(酹)”,在《可齋續(xù)藁后》的三個清抄本中均為“酹”(3)參見李曾伯《可齋續(xù)藁后》,清抄本(國圖善本書號:13481),卷10第14頁;清抄本(國圖善本書號:05921),卷10(無頁碼);清抄本(國圖善本書號:07707),卷10(無頁碼)。,而在清四庫本中為“酬”[28]18。雖然“酹”的版本占絕對多數(shù),但“酬”應為正本,因為詩人不僅舉杯邀江月,而且還笑著要登上云端去拜訪——如果是祭奠,怎么能“一笑”?既然月還在,又怎能祭之?

《吹劍續(xù)錄》云:“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比柳耆卿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zhí)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盵29]49《赤壁懷古》是豪放詞的典型代表。自“大江東去”始,到“亂石崩云,驚濤掠岸”,再到“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磅礴的氣勢一直在延續(xù),但到了“一尊還酹江月”,可謂一瀉千里、虎頭蛇尾。祭奠的時候,人是肅穆而沉重的,威風凜凜之人也要收斂身上的霸氣。這種詞兒也不像是出自執(zhí)鐵綽板的關西大漢之口。而“酬江月”是人與仙的對話,是人間與天上的交互,這樣的氣勢才是與“大江東去”一脈相承的。

劉乃昌在《唐宋詞鑒賞辭典》的賞析文章中說:“雖然詞的結尾調(diào)子失之低沉,但這也是歷史與現(xiàn)狀、理想與實際經(jīng)過尖銳的沖突之后在作者心理上的一種反映。”[30]387這樣的解釋顯然是強為之解。從頭開始,一直豪邁激昂,最后一句卻突然“低沉”下來,關西大漢的鐵綽板如何收尾?

東坡《前赤壁賦》曰:“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薄帮h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薄榜{一葉之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浮海之一粟?!薄翱拖捕?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薄逗蟪啾谫x》曰:“霜露既降,木葉盡脫, 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于是攜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眱少x中的酒都是用來“喝”的,而不是用來“酹”的。而所謂“相答”,即為“酬和”之意。東坡酒量不大,但特別好飲,有客自當對飲,無客邀月對飲。那是一種詩意,更是一種豪情!“明月幾時月,把酒問青天?!边@不也是以酒酬月嗎?《前赤壁賦》《后赤壁賦》《水調(diào)歌頭·中秋》和《念奴嬌·赤壁懷古》都寫于被貶于黃州期間,可以說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心境。

“酹”為仄聲,“酬”為平聲。《念奴嬌》的此格一般為仄聲,但也有作平聲的,比如胡世將(1085—1142)《酹江月·秋夕興元使院作(用東坡赤壁韻)》的尾句為“獨對中天明月”,其中的“天”為平聲。史浩(1106—1194)《念奴嬌·親情拾得一婢,名念奴,雪中來歸》中的尾句為“寄言休為橫笛”[31]1658,蔡伸《念奴嬌·凌空寶觀》的尾句為“斷腸危欄獨倚”,這兩句中的“為”和“欄”亦為平聲。

《漁隱叢話》宋刻本(北大藏)為“酹”,明徐梁抄本和清耘經(jīng)樓依宋本重刊本作“酬”。廖德明參校多本而校點的《漁隱叢話》亦取“酬”字[32]243。

在東坡詞的第一個注本即傅干(南宋人,生卒年不詳)《注坡詞》中,尾句作“一樽還醉江月”(見圖4)——此中之“醉”為僅見。在《前赤壁賦》中,東坡曰“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顯然是醉了。今夜再臨赤壁,唯有江月相伴,那就“還醉”一次吧。這個“醉”字,既合平仄,也合詞意,亦遠甚于“酹”。但其他文獻的古籍版本中均不見此字?!蹲⑵略~》清抄本,即孤又晚,難以采信。需要說明的是,劉尚榮校證、以清抄本為底本的《傅干注坡詞》中此字為“酹”[33]48,校記亦無說明,是為硬傷。熊言安《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三種文本形態(tài)考辨》引此校本,誤認為《注坡詞》作“酹江月”[34]。

圖4 《注坡詞》中的 “醉江月”

古文中,“酬”又寫作“酧”,這種寫法與“酹”極為形似,而且又都與酒有關,這可能就是致訛的原因。比如所謂“東坡自書赤壁詞”(見圖5)中的這個字,一般錄為“酹”,其實更像是“酧”。

二、斷句

《赤壁懷古》存在斷句爭議的至少有四處,即“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多情應是笑我(笑我早)生華發(fā)”。前兩處如何斷句對詞意影響不大,爭議也不大。后兩處不僅爭論激烈,而且最后一處還伴隨著異文之爭。

沈雄(清初人,生卒年不詳)《古今詞話》云:“若‘木落山高,真?zhèn)€是一雨秋容新沐’,‘淥水芙蓉,元帥與賓僚風流濟濟’,即是‘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句,此語意參差,以上三字可續(xù)下,作九字句者?!粢π幵~:‘尊前須快瀉山頭鳴瀑?!瘎⒑蟠逶?‘梅花差可伯仲之間耳?!坡?lián)似斷,此即東坡‘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意,此‘了’字,與下‘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之‘我’字同參?!盵35]22上文所舉“尊前須快瀉山頭鳴瀑”在《全宋詞》中斷為“尊前須快瀉,山頭鳴瀑”[31]1275。“梅花差可伯仲之間耳”在《欽定詞譜》[36]10和《全宋詞》[37]3320中均斷為“梅花差可,伯仲之間耳”。沈雄認為,這兩句“似聯(lián)似斷”,似乎可以不斷。此似“和稀泥”,卻也有道理。但依據(jù)詞譜,此句確實當斷。

(一)關于“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

古籍文獻中只有小部分版本標有句讀。關于“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草堂詩余》《注坡詞》《欽定詞譜》《詞律》《聽秋聲館詞話》斷為“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詞綜》《詞苑萃編》斷為“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全宋詞》斷為:“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

《欽定詞譜》中的仄韻《念奴嬌》,將東坡的《念奴嬌·憑空眺遠》列為正調(diào),另有7種變體。8種格調(diào)中,除《赤壁懷古》中的“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為“上五下四”外,其他7種變體中的下闋第二、三句均為“上四下五”。這種結構也有一些別的用例,比如毛幵《念奴嬌·記夢》中的“春風空老盡,當時童妾”[31]1675,周紫芝《酹江月·送劉使君》中的“日高初睡足,雅宜高會”[31]1154,胡世將《酹江月·秋夕興元使院作(用東坡赤壁韻)》中的“奈君門萬里,六師不發(fā)”[31]1221,等等。毛幵、周紫芝、胡世將等“用東坡韻”寫成的《念奴嬌》為“上五下四”,說明他們認為“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應該斷為“上五下四”。

《全宋詞》收錄的辛棄疾詞有兩首注明用赤壁韻,其中《念奴嬌·瓢泉酒酣和東坡韻》中的此處為“孤標應也有,梅花爭發(fā)”,《念奴嬌·用東坡韻和丹桂》中的此處為“十郞手種,看明年花發(fā)”。一為“上五下四”,一為“上四下五”。不過,“孤標應也有,梅花爭發(fā)”斷為“孤標應也,有梅花爭發(fā)”似乎亦可。(另:《念奴嬌·三友同飲(借赤壁韻)》中的此處為“平戎破虜,豈由言輕發(fā)”,這一首雖也注明“借赤壁韻”,但上闋首句為“論心論相,便擇術滿眼,紛紛何物”,與東坡《念奴嬌·憑空眺遠》同體,所借并非赤壁韻。)

筆者目力所及,較早對《赤壁懷古》中的斷句提出異議的是毛先舒(1620—1688)。他說:“東坡《大江東去》詞‘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論調(diào)則當于‘是’字讀斷,論意則當于‘邊’字讀斷。‘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論調(diào)則‘了’字當屬下句,論意則‘了’字當屬上句?!嗲閼ξ以缟A發(fā)’,‘我’字亦然……文自為文,歌自為歌,然歌不礙文,文不礙歌,是坡公雄才自放處。他家間亦有之,亦詞家一法。”[38]22毛先舒用雙重標準給出了兩種句讀,但未置可否。

朱彝尊在引用《容齋續(xù)筆》后對“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給出了明確的說法,他說:“至于‘小喬初嫁’,宜句絕,‘了’字屬下句乃合?!彼^“句絕”,即毛先舒“論調(diào)”的標準。對此,后世多位詞家不以為然。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曰:“至小喬初嫁句,謂‘了’字屬下乃合??妓稳嗽~,后段第二三句,作‘上五下四’者甚多,仄韻‘念奴嬌’本不止一體,似不必比而同之。萬氏《詞律》仍從坊本,以此詞為別格,殊謬。”[12]10錢裴仲《雨華盦詞話》直稱:“至于‘小喬初嫁了’,‘了’字屬下,更不成語。”[13]3013張思巖《詞林紀事》甚至譏諷道:“又謂‘小喬初嫁’宜句絕,‘了’字屬下句乃合,此正如村學究說書,不顧上下語意聯(lián)絡,可一噴飯也。”[11]141

先著《詞潔》基本采信了洪邁《容齋續(xù)筆》的說法,對《赤壁懷古》的注解中也談到了此句:“坡公才高思敏,有韻之言,多緣手而就,不暇琢磨。此詞膾炙千古,點檢將來,不無字句小疵,然不失為大家……惟‘了’字上下皆不屬,應是湊字……”[14]47所謂“字句小疵”,大約就是指“湊字”了。但“上下皆不屬”之說令人費解,因為如果不論調(diào)而單論意,“了”字屬上作“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是沒有問題的,如石孝友《念奴嬌·上洪帥王予道生辰正月十六日,用東坡韻》中這兩句為“等閑都換了,朱顏云發(fā)”[39]2625,毛幵《念奴嬌·中秋夕》中的這兩句為“多情孤負了,十分佳節(jié)”[31]1765,這說明“了”放在動詞后面是可以的。即使“了”為湊字,也存在“湊上”還是“湊下”的問題。

詩有律,詞有調(diào)。既為“填”詞,應守“格”調(diào)。遵守格調(diào)是原則,自成一格是例外。才大如東坡,或有突破的時候,但應該不是常態(tài)。后人讀詞,首先還是應該按照正調(diào)去理解,實在解釋不通,才應該視為變體。那么,《赤壁懷古》到底是正調(diào)還是變體呢?詞家們顯然是費盡了腦筋。無論是主張“上五下四”還是“上四下五”,都不能左右逢源。實際上,如何確定“了”的歸屬,關鍵在于如何理解這個字的含義。

縱觀各家評論,可以看出,反對“了”字屬下句,都是覺得“了雄姿英發(fā)”無法解釋,甚至認為此字有誤。鄭文焯(1856—1918)《大鶴山人詞話》在引用東坡《赤壁懷古》詞作和洪邁“詩詞改字”故事后按曰:“此從元祐云間本,唯‘崩云’二字與山谷所錄無異。汲古刻固作‘穿空’‘拍岸’,此又作‘裂岸’,亦奇。愚謂他無足異,只‘多情應是’句,當從魯直寫本校正。曩見陳伯韜齋頭有王壬老讀是詞校字,改‘了’字為‘與’,伯韜極傾倒,余笑謂此正是湘綺不解詞格之證,即以音調(diào)言,亦啞鳳也?!盵40]49此中記述,王闿運(1833—1916)把“了”改為“與”字,大約也是因為不解。對此改竄,郭沫若大加贊賞,他在《讀詩札記四則》中說:“下半闋,‘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此中‘了’字王闿運核改為‘與’字,至確。”[1]郭甚至認為,“雄姿英發(fā)”中的“英”字也錯了,應為“映”。“小喬初嫁,與雄姿映發(fā)”的意思是,小喬的美麗與周郎的雄姿兩相映發(fā)。對此,丘述堯認為,“這就不是解釋前人的詞,而是自己另作文章了”[2]。但,丘卻又采信“了”當為“正”之說。其文稱:“有人指出:明天啟壬戌版梅慶生注《蘇東坡全集》載此詞,下闋起句為‘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正雄姿英發(fā)’,正作上四下五?!盵2]可是,古籍《蘇東坡全集》未收詞作,《東坡樂府》一直單行于世。或許是梅慶生在注釋中引用了此句,但筆者查證未果。不管怎樣,把“了”改為“正”,顯然也是覺得此處應為“上四下五”但“了”字解釋不通。

“了雄姿英發(fā)”果真無解嗎?《說文》:“了,尦也。從子無臂,象形。凡了之屬皆從了。”《廣韻》:“了,慧也,訖也。”在這些字書中,確實找不到可以解釋“了雄姿英發(fā)”的義項。但古代的字書都非常簡略,遠遠不能囊括實際的應用。劉淇(清初人,生卒年不詳)《助字辨略》則給出了一種解釋:“了,絕也,殊也?!妒勒f》:庾子嵩讀《莊子》,開卷一尺許便放去,曰:‘了不異人意?!盵41]34殊者,特別也?!傲瞬划惾艘狻钡囊馑际翘貏e沒有區(qū)別于我的想法,也就是說跟我的想法完全一樣。

《世說新語》又載:“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后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呐e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t大踧踖?!盵42]21所謂“了了”,就是特別聰慧——前“了”意為特別,后“了”意為聰明。

東坡《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痹娭械诙?在《東坡集》中為“遠近高低無一同”[43]20,在《施注蘇詩》[44]7《漁隱叢話》[45]中為“遠近高低各不同”,在《蘇東坡全集》中為“到處看山了不同”[46]2—3《冷齋夜話》[47]1和《東坡先生禪喜集》[48]10中為“遠近看山了不同”,此中“了”字亦應為“特別”之意。另外,在《王狀元集諸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中為“遠近高低無不同”[49]30,句中“無”應為“了”之訛。

東坡詩《和陶影答形》“雖云附陰晴,了不受寒熱”[50]9句中的“了”也是特別的意思。巧的是,“了不受寒熱”“了不異人意”和“了雄姿英發(fā)”同為5個字,而且都是“了”字居首。“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的意思是小喬剛剛出嫁的時候,周郎特別的意氣風發(fā)、英姿颯爽。如此一來,公瑾的風流形象更加突出。

馮海恩在《〈念奴嬌赤壁懷古〉版本、異文及斷句詳解》文中說:“徐晉如先生指出,‘了’是‘全然、了然’的意思,并舉出了王維‘了觀四大因’,李白‘清光了在眼’‘了見水中月’等例,并援引何文匯教授觀點,指出唐宋時‘嫁了’一詞為出嫁完畢,與‘遙想公瑾當年’不合,因此認為此處斷句應是‘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8]對于這段論述,筆者不敢茍同。首先,“全然”和“了然”的意思大不一樣,后面所舉詩句中的“了”應該是全然的意思。此意之“了”,非常常見,但用來解釋“了雄姿英發(fā)”并不適配。

“了”作“殊”解,確實罕見,不知此意,也不奇怪。

(二)關于“多情應是笑我(笑我早)生華發(fā)”

古籍版本中的“多情應是笑我(笑我早)生華發(fā)”,《詞綜》《聽秋聲館詞話》《詞林紀事》為“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詞律》《詞苑萃編》為“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欽定詞譜》為“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唐圭璋《宋詞紀事》為“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并注明“全詞引自《全宋詞》”[51]72,但《全宋詞》卻為“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

《欽定詞譜》中的仄韻《念奴嬌》共8體,正調(diào)東坡《念奴嬌·憑空眺遠》中此句為“上四下五”。7種變體中,除《赤壁懷古》為“上五下四”外,其他6種全部是“上四下五”。也就是說,此處“上五下四”是專為《赤壁懷古》而設。

其他詞人借赤壁韻的《念奴嬌》,辛棄疾《念奴嬌·瓢泉酒酣(用東坡赤壁韻)》中的此句為“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fā)”,胡世將《酹江月·秋夕興元使院作(用東坡赤壁韻)》中的此句為“懷賢閣杳,空指沖冠發(fā)”[31]1221?!度卧~》收有石孝友一組5首注明“用東坡韻”的《念奴嬌》,其中前兩首借用的是赤壁韻,詞中此處分別為“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和“臨岐步懶,悵望蘭舟發(fā)”[39]2624—2626。一為“上五下四”,一為“上四下五”。但,“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斷為“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亦無不可,甚至更合語意。徐乃為認為此句的句讀顯然應該是“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即與“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相同。他甚至認為《全宋詞》斷為“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是“編輯或排版工人的失誤”[4]。

萬樹《詞律》在“念奴嬌”正調(diào)《念奴嬌·憑空眺遠》后把《念奴嬌·赤壁懷古》列為“又一體”,并在詞后作了長達數(shù)百字的注解:

此為“念奴嬌”別格。按:“念奴嬌”用仄韻者,惟此二格止矣,蓋因“小喬”至“英發(fā)”九字用“上五下四”,遂分二格,其實與前格亦非甚懸殊也,奈后人不知曲理,妄意割裂,因疑字句,錯綜余譜,諸書夢夢,竟列至九體,甚屬無謂。余為醒之曰,首句四字,不必論次句,九字語氣相貫,或于三字下(4)引文中“或于三字下”中的“三”疑為“四”之訛。,或于五字下,略斷,乃豆也,非句也?!对~綜》云,“浪淘盡”本是“浪聲沉”,世作“浪淘盡”,與調(diào)未協(xié)。愚謂此三字,如樵隱作“算無地”、“閬風頂”,此等甚多,豈可俱謂之未協(xié)乎?人讀首句,必欲作七字,故誤。而譜中不知此義,因以為各異矣?!肮蕢尽币韵率?語氣于七字略斷,如此詞“人道是”三字,原不妨屬上讀,譜中不知此義,又以為各異矣。“羽扇”以下十三字即與前“故壘”句同,因“處”字訛“間”字,譜又以為各異矣。至“多情”句,因讀“我”字屬上句,故又以為異,不知原可以“我”字連下讀也?!对~綜》云,本系“多情應是”一句,“笑我生華發(fā)”一句;世作“多情應笑我”,益非。愚謂此說亦不必,此九字一氣,即作“上五下四”,亦無不可。金谷云“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竹坡云“白頭應記,得尊前傾蓋”,亦無礙于音律……

萬樹認為,“念奴嬌”只應分為兩種體格。雖然有很多詞作不完全符合這兩格,也不應該視為別格。因為斷句不同就認為格調(diào)不同,“竟列至九體,甚屬無謂”。他列舉了多個例句,其中就包括“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和“多情應是笑我(笑我早)生華發(fā)”。他認為“我”字可以連下讀,《詞律》所錄詞正文中“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即斷作“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他還認為,兩個九字句“語氣相貫”或曰“一氣”,斷為“上五下四”或“上四下五”都可以。

對于這個問題,《東坡詞》四庫提要中也有一大段辨析:

至集中《念奴嬌》一首,朱彝尊《詞綜》據(jù)《容齋隨筆》所載黃庭堅手書本改“浪淘盡”為“浪聲沉”,“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為“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因謂“浪淘盡”三字與調(diào)不協(xié),“多情”句應是上四下五。然考毛幵此調(diào),如“算無地”“閬風頂”皆作仄平仄,豈可俱謂之未協(xié)?石孝友此調(diào)云:“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周紫芝此調(diào)云“白頭應記得,尊前傾蓋”,亦未嘗不作上四下五(即分別為“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和“白頭應記,得尊前傾蓋”——盛注),晉此刻不取其說,仍從舊本,特為有見矣。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至軾而又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等一派。尋源溯流,不能不謂之變格。然謂之不工則不可,故至今日,尚與花間一派并行,而不能偏廢也。(5)詳參蘇軾《東坡詞》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文淵閣四庫寫本,卷首提要。引文中的“晉”指明末汲古閣主人毛晉。

為了證明“多情應是笑我(笑我早)生華發(fā)”既可以斷為“上五下四”也可以斷為“上四下五”,萬樹《詞律》和《東坡詞》四庫提要都舉了兩個例子,即石孝友(南宋人,生卒年不詳)《念奴嬌·上洪帥王予道生辰正月十六日(用東坡韻)》中的“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和周紫芝(1082—1155)《酹江月·送路使君》中的“白頭應記得尊前傾蓋”,并認為“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或“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白頭應記得,尊前傾蓋”或“白頭應記,得尊前傾蓋”,均可。

徐乃為統(tǒng)計,《全宋詞》中的《念奴嬌》(包括異名同調(diào)的《酬江月》《壺中天》《百字令》《百家歌》《百字謠》《大江東去》《赤壁詞》等)共490多首,這兩處的句讀,除“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和“九重頻念此,袞衣華發(fā)”外,全部都是“上四下五”。他至少漏掉了“白頭應記得,尊前傾蓋”——在《全宋詞》中,這兩句也被斷為“上五下四”[31]1154。如果這兩處“上五下四”都可以斷為“上四下五”,那么“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就成了唯一的例外。

在石聲淮(1913—1997)《東坡樂府編年箋注》中,此處的句讀為“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52]209。如此斷句,可能是受到先著《詞潔》稱“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中的“了”字“上下皆不屬”之說的啟發(fā)。但這種“4+1+4”的斷法既不合格調(diào),也沒有先例。

研判東坡詞調(diào),“蘇門四學士”是重要的參照。按照常理,四位學生借用東坡韻是大概率,與老師不同調(diào)是小概率。《全宋詞》中,晁補之和張耒沒有《念奴嬌》,黃庭堅有1首,秦觀有6首。這7首詞全部是《赤壁懷古》式的變格《念奴嬌》,即上闋第二、三句為“上三下六”(正調(diào)為“上五下四”),這也說明《赤壁懷古》對二人的影響很大,應該是把《赤壁懷古》當成了學習模仿的對象。而這7首詞與“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和“多情應是笑我(笑我早)生華發(fā)”對應的兩處全部是“上四下五”。這與魯直手書“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吻合。秦觀的《念奴嬌·赤壁舟中詠雪》中,與“浪聲沉”對應的句子是“浪花舞”,與“遙想公瑾當年”對應的句子是“遙想溪上風流”,可以推斷這首詞就是模仿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該詞與“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和“多情應是笑我(笑我早)生華發(fā)”對應的兩處為“悠然乘興,獨棹山陰月”和“過眉酒熱,把唾壺敲缺”[53]620。兩位學生的7首《念奴嬌》全部與老師不同調(diào)是不太可能的,最合乎邏輯的推斷就是:東坡《赤壁懷古》中的這兩處均為“上四下五”結構。

值得注意的是:在“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和“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之間,《詞律》《詞苑萃編》《詞林紀事》都選擇了前者,但又都斷為“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也就是說,他們也都認為這里的句讀應該是“上四下五”。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像《詞綜》《聽秋聲館詞話》那樣直接選擇“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呢?可能是覺得“多情應是”說不通。這就要看如何理解“多情”了。

一般認為,“多情應笑我”是個倒裝的無主句,依意當為“應笑我多情”。因為“多情”(多愁善感),所以“早生華發(fā)”。這在語法和邏輯上,都沒有問題。按照這種解釋,“多情”的是“我”。但“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的句式完全不同,因為“多情”反賓為主了。按照常規(guī)思路,確實難以解釋。但如果把“多情”理解為“多情的人”,就會豁然開朗。汪中(1925—2010)《新譯宋詞三百首》雖取“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也把“多情”釋為“多情的人”[54]94。

以“多情”指多情之人,東坡在別處也這樣用過?!靶u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東坡這首《蝶戀花·春景》詞句中的“多情”就是指“多情的人”。這樣的用例還有很多,比如歐陽修《鼓笛慢·縷金裙窣輕紗》“多情更把,眼兒斜盼,眉兒斂黛”、秦觀《江城子(三之一)》“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柳永《雨霖鈴》“多情自古傷離別”等句中的“多情”都是代指“多情之人”。歐陽修詞句“多情更把”與“多情應是”的句式也完全一樣。

綜上所述,“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和“多情應是笑我(笑我早)生華發(fā)”均應為“上四下五”句式,即應斷為“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和“多情應是(笑),笑我(我早)生華發(fā)”,而“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應為正選。

三、辨?zhèn)?/h2>

《赤壁懷古》還有號稱黃魯直手書和蘇東坡自書的石刻傳世。如果這些刻石上的書法來自真跡,那就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證據(jù),一切爭議都是多余的了。關于兩處石刻的真?zhèn)未嬖诿黠@的兩派:書法界一致認為屬于假造,文史界則都認為當屬真跡。前者著眼于藝術作品本身,后者著眼于古籍文本考證。對此,筆者已有專文詳辨[55],這里僅作簡單論述。

(一)關于“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石刻

“魯直書赤壁詞”碑刻,今存于山東省嘉祥縣武氏祠。其影印拓本見于《壯陶閣續(xù)帖》民國十一年(1922)裴景???、日本昭和四年(1930)東京美術書院印本。江西省修水縣黃庭堅紀念館九曲回廊依《壯陶閣續(xù)帖》翻刻上石。此碑所書《赤壁懷古》的文字內(nèi)容為: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笑談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這樣的文本與現(xiàn)在通行的版本基本一樣?!度蔟S續(xù)筆》提到的“浪聲沉”“孫吳赤壁”“崩云”“掠岸”“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如寄”均未出現(xiàn)。

水賚佑在《中國書法全集·黃庭堅卷》中徑直將“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列為偽跡[56]22,但未給出具體的理由。卷首的《黃庭堅偽跡考敘》稱,史上黃庭堅書法的偽作甚多,傳世的偽作以拓本為主,而且大部分為清代所刻的叢帖。陳振濂、周俊杰等當代著名書法家也都認為是偽作。而張鳴、王兆鵬、馮海恩等學者則認為是真跡,并將石刻上的文本作為校勘《赤壁懷古》最重要的版本。

《容齋續(xù)筆》之后的300多年,未見文獻記載“魯直書東坡赤壁詞”,但到了明朝的中晚期,相關的記載卻突然密集出現(xiàn),比如王世貞(1526—1590)《弇州四部稿》、盛時泰(1529—1578)《蒼潤軒碑跋紀》、詹景鳳(1532—1602)《詹氏玄覽編》、孫鑛(1543—1613)《書畫跋跋》、張丑(1577—1643)《清河書畫舫》等都著錄了“魯直書東坡赤壁詞”。清代孫岳頒(1639—1708)《御定佩文齋書畫譜》、李光暎(?—1736)《金石文考略》、張照(1691—1745)《石渠寶笈》等也有著錄。《清河書畫舫》之“黃庭堅”名下目錄有“書東坡赤壁詞”,后有文曰:“黃魯直年譜載,元祐丁卯歲行書《大江東去》詞,全仿《瘞鶴銘》法。……今在韓太史存良家,余屢欲購之亦未得。本嚴分宜故物也。”[57]17來龍去脈,相當具體。但查《山谷年譜》,“元祐二年丁卯”并無關于《魯直書赤壁詞》的記載。汪砢玉(晚明人,生卒年不詳)《珊瑚網(wǎng)》分門別類詳細著錄了嚴嵩(江西分宜人,故稱“嚴分宜”)被抄家后登記的書畫藏品,其中也沒有“魯直書東坡赤壁詞”。

裴景福(1864—1924)《壯陶閣書畫錄》關于“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的記錄多達數(shù)百字,所記甚詳:“宋黃山谷書東坡大江東詞卷,麻紙,色黃,高工尺九寸三分,四紙, 長一丈六寸,無昔人藏印,殆割去也?!蔷砑容d《年譜》,屢見前人著錄,誠炫赫有名之跡?!嗽~久有刻本。己未九月, 吾鄉(xiāng)李姓常賣鋪持來求售,裝潢倒置,而索價頗昂,余一見驚嘆,磋磨久之,始肯割讓。此亦魯直元祐間一巨跡也……”[58]119—120流傳近千年,竟然“無昔人藏印”,怎么可能是真跡?此卷“驚現(xiàn)”之后,再次不知所蹤。

王兆鵬的論文在列舉歷代文獻關于“魯直書赤壁詞”的記載后認為,“自南宋以來,既有原書真跡傳世,也有石刻搨本流傳,傳承有序,源流清晰”[6]425,而今傳石刻文本既與南宋洪邁的記載不同,也無其他證據(jù)證明二者的關聯(lián)。明代中期以后的記載,或語焉不詳,或疑點重重。尤其是近代出現(xiàn)的《壯陶閣帖》,既來路不明,又傳承無跡,完全不可信。

所謂“魯直書赤壁詞”石刻中的書法,雖然帶有一些黃書的特征,比如很多字的筆畫伸展、呈放射狀,但神采全無且敗筆多多,比如“杰”“公瑾”“生華發(fā)人間如”等字筆畫纏繞、軟弱無力,充滿了江湖氣,完全不是黃書的風格。

(二)關于“東坡自書赤壁詞”石刻

現(xiàn)有兩處存有稱為東坡自書《赤壁懷古》的刻石。一是山西省太原市郝莊村雙塔寺(又名永祚寺)的碑廊,為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一個自稱為西林鄂弼的人據(jù)家藏拓本而刻;一是湖北省黃州市的赤壁公園,為清同治七年(1868)所鐫刻。孫丕廷(清人,生卒年不詳)輯刻的《至寶齋法帖》中收有此碑之拓。上海有正書局民國七年(1918)影印劉鶚抱殘守闕齋藏本《宋拓蘇長公雪堂帖》中亦有《蘇長公大江東詞》。

兩處刻石中的“東坡自書赤壁詞”文本無異,與“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僅一字不同,即“東坡書”為“人生如夢”,而“魯直書”為“人間如夢”。東坡自書和魯直書均為“笑談間”,此為其他所有文獻所未見。

“東坡自書赤壁詞”正文后有跋文:“久不作草書,適乘醉走筆,覺酒氣勃勃,似指端出也。”并署有“東坡醉筆”。但,兩處刻石的文字排列明顯不同:太原刻石分為四通,每行4字左右,共30行;黃州刻石分為兩通,每行5字左右,共21行。太原刻石的跋文為8行,黃州刻石的跋文為6行。

前文已引,《野客叢書》云“淮東將領王智夫言,嘗見東坡親染所制……”但此后三四百年,沒有任何相關的記載。所謂《宋拓蘇長公雪堂帖》中的“宋拓”毫無來歷。

黃州赤壁藏有八方東坡自書詞作的石刻,除《赤壁懷古》外,還有其他三首詞。光緒版《黃州府志》著錄有“東坡手書四詞石刻”,還錄有四首詞的全文[59]10。但明弘治十四年版《黃州府志》沒有這些內(nèi)容。

郭沫若在《讀詩札記四則》中說:“傳世有《至寶堂法帖》及《雪堂石刻》載有東坡醉筆《赤壁懷古》……毫無疑問是假造的?!盵1]王兆鵬認為,“郭沫若所言‘偽造’,沒有說明理據(jù),應該是從字跡、書法風格作出的判斷”[6]440。即使拋開書法本身的粗劣不說,僅就傳承有序而論,“東坡自書赤壁詞”的理據(jù)也遠遠不夠。相比之下,關于“東坡自書赤壁詞”的記載比“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少得多。

王兆鵬承認,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東坡書赤壁詞”出自東坡之手,但他又說“字不一定是蘇軾的真跡,但文本內(nèi)容應是蘇軾所作,不應是后人偽造”,理由是“東坡書赤壁詞”與“魯直書赤壁詞”的文本高度一致,二者可以“互證”。這犯了“循環(huán)論證”的邏輯錯誤,因為造假者之間也可以互相借鑒。二碑的文本高度一致,很可能就是后者借鑒了前者,甚至就是想要“互證”的效果。

綜合來看,“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和“東坡自書赤壁詞”的石刻及碑拓應該是清人的偽作。雖為假造,也有價值。勒石刻字與雕版印刷一樣,內(nèi)容通常取自當時通行的文本。事實也確實如此。

四、結語

“至晏丞相、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耳,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何耶?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60]3李清照(1084—1155)的這段話,常為后人引用。古典文獻中,言及東坡詞多不協(xié)音律又稱其“雄才自放”“橫放杰出”等之類的說辭還有很多??此茷闁|坡辯護,實際上還是認為有瑕疵。宋人之于格律甚嚴,以至于經(jīng)常挑剔唐人詩中“犯重”“合掌”之類的毛病。對于東坡來說,遵格守律絕不是難事,為什么偏要落下話柄?如果說他“才大不拘”,為何他的格律詩又都規(guī)規(guī)矩矩?當是時也,晏殊、永叔乃至王安石均為“學際天人”,東坡也不是不可一世的狂傲之人,應該不會過于任性。況且,“烏臺詩案”之后的黃州三年,東坡驚魂未定,一直謹小慎微,寫了《赤壁賦》都不敢輕易示人。因此,面對蘇詞“句讀不葺”或“不協(xié)音律”等問題,后人應該多思考:是不是我們的理解有問題?

附表1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異文一覽表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異文文獻版本信息及說明:

1《東坡樂府》,元延祐七年(1320)刻本,卷上第9頁。

2《東坡詞》,明末汲古閣刻本,第93—94頁。

3《東坡詞》,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文淵閣四庫寫本,(不分卷)第85頁。

4《草堂詩余》,元至正(1341—1368)刻本,后集卷上第21頁?!磅痹诤蠹夸浿袨椤俺辍?。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楊金刻本,卷中后集第34—35頁,同。

5《漁隱叢話》,宋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后集卷31上第1頁。

6《漁隱叢話》,明嘉靖七年(1528)徐梁抄本(國圖善本書號:11446),后集卷31上第1—2頁。清乾隆五年(1740)楊佑啟耘經(jīng)樓依宋本重刊本,后集卷31上第1頁。

7《四六標準》,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四庫本,卷27第77頁。

8《花庵詞選》,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文淵閣四庫寫本,卷2第6頁。

9《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秦堣刻本,卷2第5頁。

10《注坡詞》,清鈔本,卷2第7頁。

11《陽春白雪》,元刊本(光緒乙巳年(1905)馬韻芬景寫校梓),卷1第3頁。

12《類編草堂詩余》,明嘉靖庚戌年(1550)刻本,卷3第32頁。

13《花草稡編》,明萬歷十一年(1583)陳耀文自刻本,卷10第49頁。

14《堯山堂外紀》,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刻本,卷52第12—13頁。

15《百家詞·東坡詞》,明紅絲欄鈔本,第338頁。

16《宋六十名家詞》,清光緒戊子年(1888)錢塘汪氏重校本,第64—65頁。

17《詞綜》,清康熙十七年(1678)汪氏裘抒樓自刻本,卷6第4頁。

18《歷代詩余》,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刻本,卷70第1頁。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文淵閣四庫寫本,卷70第1頁。

19《詞苑叢談》,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刻本(海山仙館叢書),卷3第1頁。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六年(1937)版(據(jù)海山仙館叢書本排印),第3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4頁。

20《詞苑叢談》,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文淵閣四庫寫本,卷3第1頁。

21《詞苑萃編》,清嘉慶十年(1805)刻本,卷21第1頁。

22《詞律》,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萬氏堆絮園保滋堂刻本,卷16第12頁。四庫本,詞牌名寫作“酬江月”。

23《欽定詞譜》,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內(nèi)府刻本,卷28第8頁。

24《詞潔》,清康熙年間刻本(國圖善本書號:04362),卷4第47頁。

25《左庵詩話》,清光緒年間刻本(天津圖書館藏),共1卷第3頁。

26《聽秋聲館詞話》,清同治八年(1869)三山吳玉田刻本,卷13第10頁。

27《式古堂書畫匯考》,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文淵閣四庫寫本,卷27第41頁。(小注:“原跡酹字脫,補書詩后。”)

28《詞林紀事》,貝葉山房民國二十五年(1936),卷5第141頁。

29《黃州府志》,清光緒十年(1884)刻本,卷38(藝文志·金石上)第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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