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昊煜
風格既不能人為消除,也不能輕易遭到竊取,更不可能隨意遭到改變。正是作家將自己的個性與格調(diào)放入所創(chuàng)作作品中,才使得作品最終呈現(xiàn)出鮮明而穩(wěn)定的風格特點。郁達夫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著名的小說家,他出身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用筆墨書寫著一個時代的苦難與痛苦,展現(xiàn)了積貧積弱的中國國人身上的憂郁與創(chuàng)傷。小說將其孤僻內(nèi)向的精神氣質(zhì),感時傷懷的人生體驗毫無保留地傾注其中,以極盡夸張的自我暴露、纖細敏感的心理獨白、充滿感傷色彩的自然描寫,構(gòu)成了獨特的憂愁藝術(shù)風格。
一、濃厚憂郁色彩的主題
(一)弱國子民的悲哀與個人際遇的不幸
弱國子民的悲哀與個人際遇的不幸是郁達夫小說的重要主題之一。這一主題首先通過歷史背景展現(xiàn)出來。20世紀的中華民族飽受磨難,學生紛紛赴外求學,強烈的憂患意識將《沉論》中的主人公逼向了憂郁癥的死角,一旦遇到稍有不如意的事情會讓他敏感地豎起身份壁壘,通過痛罵自己的無能隱晦表達對卑弱民族身份的控訴。作者利用欲作為刺激物,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欲望—情感”應(yīng)激鏈條,欲望生發(fā)—憂愁生發(fā)—欲望無法滿足—憂愁加重,成了他作品里情緒的發(fā)展線索。但是,欲望并不是“他”痛苦的終點,雨中浮萍般的留日生活和備受壓迫現(xiàn)實下的個人訴求注定得不到解放,造成了他的憂愁與苦悶。零余者只能披上時代憂郁病的外衣,遠離人群,釋放沉重的民族自卑感。情欲只是個體感性的覺醒,“他”即刻顫抖的身影,涌現(xiàn)的淚水都充分體現(xiàn)了被壓迫民族個人最終破碎的自尊與極度的悲憤,成為其走向絕望的原因。所以,“他”呼號著祖國,叫喊著復(fù)仇,以此來慰藉自己受傷的靈魂。
《沉淪》將青少年個人的欲望與對祖國的愛意捆綁在一起,以病態(tài)而突然的吶喊和對周圍人仇恨的控訴,以民族身份被侮辱被貶低的自卑意識,展現(xiàn)了20世紀追求個性張揚、渴望掙脫束縛卻無人理解、屢遭不幸的青年內(nèi)在深層的感傷之情。郁達夫《沉淪》中雜糅著的病態(tài)、怯懦、頹廢等情愫,與其說是個人的自艾自憐,不如說是一個愛國主義者、一個時代的棄兒透過重重理想夢境,對苦悶現(xiàn)實的觀照,對祖國強大的渴望。
(二)壓抑欲望
而對壓抑欲望的書寫是郁達夫小說的又一重要主題。
在《沉淪》中,異國他鄉(xiāng)的地理環(huán)境,使得“他”的欲望和自身所處的現(xiàn)實格格不入,所以故事開頭第一句便直接點明“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1]7,天性敏感的主人公精神上想要獲得日本人的平等對待與尊重,想要同兄長親朋關(guān)系密切有所陪伴,但現(xiàn)實是弱小國家的個體在他國得不到尊重,只有歧視與冷落,而與相隔千里的兄長僅僅因為小事就決裂了,朋友也拋棄了不合群的自己。這些遭遇已經(jīng)使“他”正常的社交需要與欲望受到壓迫,得不到滿足。而青春期增長的性欲以及日本女性的排擠和侮辱,更令“他”的欲望進一步地被壓抑。于是,“他”的本我在痛苦里越發(fā)膨脹,企圖用野獸般的交合去排遣現(xiàn)實的打擊。但是這點可憐的心愿也是不能被滿足的,恪守儒家三綱五常的超我又對天然的性本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排斥,所以“他”只能在這孤冷的世界里飽受著本我欲望壓抑的痛苦,自我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排斥,超我道德觀念的拷問,最后成了將死未死的空心人,乃至要自我了結(jié)。
相對于《沉淪》,一樣面對著現(xiàn)實社會的壓迫,不同于無枝可依無處可去的零余者歇斯底里的質(zhì)問,《遲桂花》里選擇了一種更深邃更隱晦的方式,表達了郁達夫?qū)Ξ斚禄靵y的時局和復(fù)雜政治斗爭的一種控訴和逃避心態(tài),顯得克制而舒緩。他覺得自身的熱愛與追求在險惡的時代紛爭下是注定得不到實現(xiàn)的,于是選擇了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的世界,利用幻想的仙境排遣自己壓抑的欲望。
遠離喧囂的桂花源靜謐而迷人,帶著天然的生的希望與力量,老郁初到翁家山看到的便是這樣的美麗山景。由此,老郁獨坐,與蓮對話,在山水禪意的壓抑中,在蓮的詩性美好里,對自己發(fā)自本我的性沖動進行懺悔。最后老郁在蓮美好心靈的凈化下,遏制了情欲,獲得了平和,實現(xiàn)了本我的升華。但是,從撩人性欲的香氣到對蓮豐滿肉體的欲望以及結(jié)為異性兄妹后不自覺地偷窺等一系列壓抑性欲的描寫,反而更突顯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哪怕身處在自然山水中,哪怕逃離到了遠離人世、與世隔絕的山村里,現(xiàn)實的人性欲望和渴望釋放的壓抑依然存在,為這篇小說抹上了一股雋永的憂愁色彩。
二、感傷孤獨的語言
文學的藝術(shù)在于語言,作家正是通過語言這一載體反映小說的思想內(nèi)容??v觀郁達夫的小說,他總是把自身凄涼悲傷的主觀情緒融入其中,利用獨白和反復(fù)的詠嘆,刻畫出一個個或頹廢或憂郁的人物形象,營造了一種如泣如訴、哀怨激憤的氣氛,構(gòu)成其獨特的感傷孤獨的藝術(shù)風格。
(一)獨白
郁達夫在《五六年來創(chuàng)作生活的回顧》中談到了對作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看法:“我覺得作者的生活,應(yīng)該和作者的藝術(shù)緊抱在一塊,作品里的individuality是決不能喪失的?!盵2]郁達夫縱情揮灑筆墨,將自己孤獨、惆悵的情緒借助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白一股腦地宣泄而出。
《沉淪》里的主人公一開篇就是以一個形單影只、行為怪異的形象登場的。作者精心打造了一幅天高氣爽的秋景圖。而在這樣寧靜和諧的景色里,“他”卻獨自一人手捧著一本書穿梭在稻田間,最后呆呆地望著遠方,叫著“Oh, you serene 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1]7,流下了莫名其妙的淚水。在這段獨白里,我們能夠馬上感覺到“他”隱秘的內(nèi)心深處有著一股強烈的與眾不同的悲哀。離開了孱弱的祖國母親的懷抱,流浪到了相隔萬里的他鄉(xiāng),本就是多愁多病身,偏又天性敏感多疑,于是只好每日都沉溺于荒涼冷清之地,而這樣的環(huán)境又會觸及他藝術(shù)家般連綿的憂思,如此的惡性循環(huán)下,神經(jīng)質(zhì)地絮絮叨叨和苦吟,成了他宣泄情感的唯一渠道。
主人公“他”在求學生活中,常運用赤裸的獨白,讓我們能直接深入其內(nèi)心,了解到“他”在日本求學歲月里不被接受、不被關(guān)愛甚至被拋棄的苦痛,感知到其幼小心靈對于因為中國人的身份,因為身處異國他鄉(xiāng)被冷落的仇恨與不甘,體味到一個稚嫩少年身上背負的沉重枷鎖以及人物靈魂里不加掩飾的陰郁色彩。
郁達夫通過細膩的獨白,突出了主人公厭世消極的思想,強調(diào)他極易被周圍人、事影響的悲觀的情感特征,令主人公生活的苦悶者、倦怠者的形象躍然紙上。在他看來,只有把自己復(fù)雜的內(nèi)心捧給每一個人看個清楚,把這苦悶的情緒再加上個百萬分,才算是真正的力量。
(二)反復(fù)的詠嘆
為人生而創(chuàng)作的郁達夫在作品里總是傾向于運用纖細主觀的語言文字,使用反復(fù)詠嘆的方式,去盡情抒發(fā)自身的憂愁情緒。出生于浙江省富春江上一戶破落鄉(xiāng)紳家庭的郁達夫,天性里有著柔美江南水鄉(xiāng)賦予的多愁善感的情懷。而父親的早逝、身體的病弱、窮困的家庭等悲慘的人生經(jīng)歷更是造就了他內(nèi)心滿腔的幽怨情愫。因此,為人生而創(chuàng)作的郁達夫在作品里總是傾向于運用纖細主觀的語言文字,使用反復(fù)詠嘆的方式,去盡情抒發(fā)自身的憂愁情緒。
《遲桂花》里,作者并沒有再次詳細地描述老郁是如何產(chǎn)生性欲沖動的,而是選擇了反復(fù)的詠嘆,詠嘆著蓮那顆“純潔的心”[1]185,那顆“深雪似的心”[1]185。老郁懺悔自己對美的褻瀆。在這段自我剖析里,老郁反復(fù)說明自己犯下了大錯,犯下了罪,并且在最后更是兩次請求,請求蓮的原諒與寬恕。短短一段話,如此細密地加以詠嘆,不僅更能激發(fā)老郁內(nèi)心對自己的控訴之情和自省之心,也使得小說情感波濤洶涌,更具說服力和感染力,向讀者鮮明地傳遞出他此時強烈的懺悔之情??v觀全文字里行間的詠嘆,那種淡淡的憂郁之情渾然天成,洋溢著美。
而在《沉淪》這部作品里,郁達夫更是利用大篇幅的反復(fù)詠嘆,去書寫卑弱國家子民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不平與追問。“他”再次呼喊著復(fù)仇,呼喊著祖國的強大,最終投海自盡。這樣反復(fù)的詠嘆,不僅加強了句子的節(jié)奏感和音韻美,使其帶有排山倒海的激情與數(shù)之不盡的頹唐,句子更加層次分明,也令文章那種強烈不甘和反抗壓迫的情緒能夠?qū)訉舆f進,最終達到爆發(fā)性的高度,以此強化主人公內(nèi)心的積郁之情,讓讀者體會到那個晦暗年代下一個無助青年來自靈魂深處真切的吶喊。
郁達夫正是利用這種反復(fù)詠嘆的方式,使小說的語言在哀婉纏綿的同時,在語勢上也能達到一種洶涌澎湃、不可遏制的效果,令其小說幽怨的情感強度更加的顯著。
三、意象的使用
而在天性熱愛自然又敏感多思的郁達夫筆下,山川湖海、稻田梅屋、日月星辰都帶上了一種纖細殘缺的美感。微風細雨,細枝殘葉……他將自己內(nèi)心深處憂愁的情感和意識準確地折射到細膩美麗的景色里,使之蒙上了一層深邃的憂郁色調(diào)。
(一)風
郁達夫小說里的風永遠不是洶涌呼號的,而是一陣陣虛弱的微風,斷斷續(xù)續(xù)地飄浮在半空,或清冷或刺骨,輕輕地拂過臉龐,映著那孤獨瘦削的身軀,流動的空氣間自然浮動著一股難言的惆悵之情。
《遲桂花》里的風是柔美的,沒有一絲攻擊力,配著冷淡凄靜的景色,讓人不由得生出一股無端的悵然。每當主人公不堪現(xiàn)實的打擊與痛苦時,總要到那廣闊的自然里去尋覓一份自得的韻味。而這天地間,風無處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始終跟隨其后,與主人公孤冷的身世感受相得益彰,更添一份難耐的孤苦。小說開頭主人公“他”手捧詩集,穿梭在青黃不接的稻田里。只有遠遠的微風和憂傷的詩句陪伴著“他”,空無一人的官道上,連一朵云都沒有,遠遠的一陣微風吹來,他哀哀地叫著,流下了兩絲淚線。此刻,清冷的景色、傷感的心情與寂寞的主人公融為了一體,渲染了僻靜凄涼的環(huán)境氣氛,奠定了全文憂悶的基調(diào)。
(二)太陽
在郁達夫的小說中,太陽不再是遠古先民眼中那顆神圣不可侵犯的照亮萬物生靈的永恒明星。他筆下的太陽被云層包裹著,露出一線光亮,就好似主人公“他”一樣,是一個神色黯然、雙眼無神的年輕人。雖然他的小說中,有過溫暖的陽光,也有過日輪,一定程度起到了排遣主人公憂愁、凈化身心的作用。但更多時候,郁達夫小說的太陽是主人公情緒的隱喻。在晦暗不明的海面上,盡頭處海天的界限早已模糊,此刻西邊將落未落的太陽好像在和這個世界告別。作者把現(xiàn)實里即將落山的太陽與主人公此刻靈魂深處潛藏的蒼涼融為一體,隱喻著主人公灰暗的心情和絕望的心境,為下文“他”在海邊自殺作鋪墊。從終古常新的皎日到將暮的夕陽,太陽的逐漸殘缺說明隨著故事的深入,主人公的心理色彩越來越消極,太陽不能再帶給“他”光亮,而成了憂郁情感的象征,并折射出強烈的殘缺意識和死亡氣息。
(三)月亮
在《沉淪》里,月亮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他”離開東京的夜晚。在藍紫色的鵝絨似的天空上,有著半彎新月,斜斜地掛在天邊,就像是仙子的蛾眉。那輪可望而不可即的月亮,剎那間勾起了“他”背井離鄉(xiāng),如今又要再次離開熟悉地方的感傷。高懸于西天的彎月象征著“他”隔著數(shù)重山海的故鄉(xiāng),還有“他”內(nèi)心無限的思鄉(xiāng)情感。這輪不圓滿的月亮也映射著主人公此刻遠離故土,不得團圓的痛苦。在這里,月亮儼然成為一個強烈的抒情象征。而《遲桂花》里,靜謐冷僻的翁家山上的月亮既像是一位慈愛的母親,又像一位溫柔如水的美人,張開了她的懷抱,用輕柔的月光慰藉著塵世間飽受苦痛的人們。這里的月亮作為當時渴望逃離現(xiàn)實爭斗、過上隱居生活的郁達夫的精神向往,與《沉淪》里的相思明月相比,少了幾分濃重的哀愁,多了一層寫意的溫柔,也寄托了郁達夫?qū)Π捕ㄉ钆c和諧精神世界的追尋和渴望。此刻,它既具有遠古母系社會寧靜和諧的象征意義,又折射出濃濃的感傷失意之情。
除了風和太陽、月亮,《沉淪》《遲桂花》里還有很多象征纖細殘缺的自然意象,微雨、輕煙……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郁達夫小說獨具特色的自然意境和憂郁哀婉的個性世界,形成了郁達夫那“憂愁婉轉(zhuǎn)”的藝術(shù)風格。
注釋:
〔1〕郁達夫.郁達夫小說經(jīng)典[M].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6.
〔2〕郁達夫.《五六年來創(chuàng)作生活的回顧一〈過去集〉代序》,《郁達夫文集》第七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