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凱特·埃利斯

愛德華·普賴姆是個惹人討厭的家伙。

這已是這個月他第三次出現(xiàn)在前臺，要求見珍妮特·克羅利警探。她覺得自己受夠了。

“我得把心里的事說出來，”他說著，身子向她湊過去，她能從他熱乎乎的喘息中聞到某種腐臭的味道，于是把椅子往后挪了挪，“這件事憋在胸口，我不吐不快。”他垂下眼睛盯著她的胸部。她本能地抬起手來，確認(rèn)襯衫的紐扣是否都扣好了。

他開始擺弄面前的空塑料杯。在接見室他們總會給他倒一杯熱飲。也許這就是他頻繁到訪的原因，她想。此外，這給他一種自己很重要的感覺。

“你在說什么，普賴姆先生？”

“豪代爾路上的那個女人，我殺了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桌上的文件，“還有，你上周在巴克內(nèi)爾街搶劫了郵局，在夜總會外刺死了一個人，對嗎？”

“嗯，是的……我一直很忙?！?/p>

“那么我明白了，在過去半年里，你供認(rèn)了不下18件罪行?！?/p>

“就像我說的，我一直很忙?！?/p>

她隔著桌子看著他。他瘦得皮包骨頭，一頭油膩的棕色頭發(fā)，長長的臉上滲滿汗珠，廉價的黃色T恤緊緊地裹住上腹部，露出一點(diǎn)蒼白的皮膚。她能聞到他身上的汗臭味。

“聽著，普賴姆先生，”她說，“我們知道你什么也沒做。你知道，我們可以控告你浪費(fèi)警方的時間?！?/p>

他垂下眼睛，薄薄的嘴唇上掛著一絲神秘的微笑，“我知道盒式吊墜的事。”

珍妮特·克羅利猛地抬起頭來，“什么盒式吊墜？”

“就是我殺死葆拉·斯隆時從她身上拿走的盒式吊墜，里面有張孩子照片。”

珍妮特盯著他，說不出話來。他們從葆拉·斯隆的朋友和家人那里得知，她一直戴著那個吊墜，從來沒有摘下來過。他們對媒體隱瞞了吊墜消失的事。

“你知道吊墜在哪兒？”

愛德華搖搖頭。

“但是如果你殺了她，那一定是你拿走的?！?/p>

愛德華皺起了眉頭，似乎這句話的邏輯對他來說太難理解了。如果不是因?yàn)樗岬搅说鯄?，珍妮特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他打發(fā)走了。她必須搞清楚。

“你是怎么知道那個吊墜的？”

他的眼中閃現(xiàn)出新的希望，“你不打算逮捕我嗎？”

珍妮特沉思片刻，“不，愛德華，如果需要，我們知道去哪里找你。你回家找你媽媽吧?！?/p>

他的臉上露出明顯的失望表情。她從檔案里知道他20歲了，但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失去了快要到手的糖果的孩子。“可那就是我干的?！彼吐暠г沟?。

“你先找到吊墜，我們再聊聊?！?/p>

這是她能提供的最好的安撫了?？粗现_步離開，她知道這還不夠。

愛德華一打開前門，就發(fā)現(xiàn)母親站在餐廳里。他聞到了一股燒焦的味道，知道母親剛做完飯。她從來都不擅長做飯。

“你去哪兒了？”她站在那里，雙臂交叉，身穿一套絲絨運(yùn)動服，腳穿一雙絨氈拖鞋，整個人顯得圓鼓鼓的。

“沒去哪里。”

“你又去警察局了，是不是？”

愛德華聽得出她聲音里的惱怒。他關(guān)上身后的門，低下頭，“沒有，從來沒有，我只是出去四處走了走。”

母親轉(zhuǎn)過身，慢吞吞地返回廚房，說道：“我來燒壺水?！?/p>

愛德華沒在意母親說了什么。葆拉·斯隆死了，但他知道她的秘密。他知道她是誰。

珍妮特悄悄溜進(jìn)會議室時，總督察站在白板前，不滿地看了她一眼。正在召開的是案情通報會，她遲到了。如果總督察知道原因，她知道他會讓她控告愛德華浪費(fèi)警方時間。但不知怎的，她不能讓自己這樣對他。也許她的心變軟了。

“葆拉·斯隆，45歲，離異，獨(dú)居，前天在她位于阿勒頓路的家中廚房被人刺死。沒有發(fā)現(xiàn)兇器。據(jù)我們所知，沒有仇人，沒有嫌疑人。除了她一直戴著的一個盒式吊墜不見了之外，似乎什么都沒丟：據(jù)認(rèn)識她的人講，她從來沒有把吊墜取下來過。”

珍妮特舉起手，有些忐忑不安，不確定總督察是否會發(fā)表一番尖刻的評論。她確信他認(rèn)為她不能再勝任這份工作了，作為一個一直在原地踏步的中年婦女，她不過是在混日子等待退休。她知道自己跟不上隊(duì)里那些年輕人，不似他們有著在健身房錘煉過的強(qiáng)健體魄，也沒有他們的野心和遠(yuǎn)大抱負(fù)。她說話的時候，大家都回過頭來，她覺得自己的臉在發(fā)燒。

“長官，我剛和愛德華·普賴姆交談過，對于媒體上報道的所有本地罪案，他都會跑過來自首。”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些懷疑的面孔，“不管怎樣，他承認(rèn)是他殺死了葆拉。通常情況下，我覺得他的話并不可信，但他提到了吊墜。他知道它不見了。有沒有可能信息泄露出去了？”

總督察盯著她，“他還在樓下的接見室嗎？”

“我叫他回家去了。他和他母親住在一起，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隨時去找他?！彼磷『粑?，等待著因?yàn)榉抛咭幻麧撛谙右扇硕划?dāng)眾訓(xùn)斥的下場。

但是總督察聳了聳肩，“他有可能是我們要找的人嗎？”

“我認(rèn)為不是。他看起來人畜無害?！?/p>

“只要我們知道去哪兒找他就行?！?/p>

珍妮特松了一口氣。她已經(jīng)說完她該說的，現(xiàn)在該由高級調(diào)查員決定怎么做了。

總督察繼續(xù)說：“關(guān)于受害者，有一點(diǎn)你們應(yīng)該知道，20年前她的孩子被人偷走了，是個叫亞當(dāng)?shù)哪泻ⅲ?dāng)時只有四個月大。她把孩子放在嬰兒車?yán)铮粼诎⒗疹D路的郵局外面，等她出來時，嬰兒車還在那里，但沒有了孩子的蹤影。當(dāng)然，警方當(dāng)時動用了很大力量尋找孩子，但一直沒有找到。據(jù)葆拉的家人和朋友說，她從來沒有真正從這件事中走出來，她的婚姻也因此破裂了?！?/p>

一個身材瘦削、留著金色長發(fā)的年輕女警探舉起手，“她的死有可能和孩子的失蹤有關(guān)嗎，長官？”

“問得好，帕克警探。事實(shí)是，我們不知道，但這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方向。她最近雇了一名私家偵探來尋找孩子。我們和那名私家偵探談過了，他說還沒有什么進(jìn)展。然而，那天晚上在遇害之前，她給私家偵探打了電話，要求第二天見面。我說我會派人去做筆錄的?！笨偠讲熘币曋淠萏?，“克羅利警探，我能讓你去和他談?wù)剢?？?/p>

珍妮特發(fā)現(xiàn)所有的目光又都集中在她身上了，但這一次，她感到一絲勝利的喜悅，“當(dāng)然，長官?！?/p>

當(dāng)晚是私家偵探布拉德利·坦普爾能見她一面的唯一時間，但這至少讓她有機(jī)會在家吃點(diǎn)東西，然后再開車去他位于艾伯特碼頭的公寓見面。

她回到家時，迎接她的是兒子拉塞爾。房子里看起來亂糟糟的，他從學(xué)?；貋砗蠹依锟偸沁@樣。

“嘿，媽媽，今天辦案順利嗎？”他邊問邊拖著瘦長的身體從沙發(fā)上哧溜下來。他的口音仍然是純正的倫敦腔，這并不奇怪，因?yàn)樗麄冏罱虐岬奖狈健?/p>

珍妮特沒有回答。這是他經(jīng)常問的問題，是對她回到家的自然反應(yīng)。拉塞爾大部分時間都在電腦前度過。在簡短地聊了聊兒子這一天的情況后，她煮了意大利面，拉塞爾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好像幾天沒吃飯了。然后，她說她要出去，拉塞爾在她的頭頂吻了一下，告訴她要小心。她告訴他不要犯傻，她總是很小心的。但她很感激兒子的關(guān)心。

在從倫敦到默西塞德郡的整個警察生涯中，她幾乎沒有接觸過私人偵探，對他們的了解大多來自小說。但她認(rèn)為布拉德利·坦普爾這個名字很適合那個特定職業(yè)的人，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帥氣的黑色身影，身穿束帶雨衣，腳蹬膠底運(yùn)動套靴，神秘地走在利物浦市中心的窮街陋巷。

她從郊區(qū)開車進(jìn)城，穿過兩邊滿是喬治王朝風(fēng)格房屋的街道，來到了濱水區(qū)。到達(dá)艾伯特碼頭時，天還很亮，但從河面上吹來一陣涼風(fēng)，開始下起雨來。布拉德利·坦普爾住在一棟舊倉庫大樓的二樓，這棟大樓現(xiàn)在被改造成了豪華公寓?？吹秸驹陂T口迎接她的私家偵探，珍妮特感覺對方就像當(dāng)天的天氣一樣令人失望。他身材矮胖，禿頂，穿一套舊西裝。但他很有禮貌地邀請珍妮特進(jìn)屋，并請她喝了一杯茶，珍妮特感激地接受了。

“葆拉的遭遇太可怕了，”坦普爾說，“她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女人，但自從她的孩子被偷走以后，她的日子就沒有好過?！?/p>

珍妮特露出一絲憐憫的笑容，“我知道她死前不久給你打過電話。她說了什么？”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要說出一個重大的真相，“她說她好像看見亞當(dāng)了，她那個失蹤的兒子。”

“她在哪兒看見他的？是什么讓她認(rèn)為是他？”

“她在阿勒頓路上行走時看見一個年輕人走進(jìn)一家酒吧。她說那個人和她前夫長得一模一樣，所以她想……”

“這是無法下定論的?！?/p>

“我就是這么告訴她的，可她堅(jiān)信自己的判斷。她要求見我，但沒等我弄清她還知道些什么，她就遇害了?！?/p>

“她說她有更多的信息？”

“是的，但她不肯在電話里告訴我是什么?！彼q豫了一下，好像在決定是否要透露一個秘密，“幾天前我去看她的時候，注意到一名年輕男子在她家附近徘徊。我感覺那人是在監(jiān)視她。”

珍妮特向前探了探身子，“你能描述一下他的樣子嗎？”

坦普爾閉上眼睛，“他身高約有5英尺10英寸，棕色的頭發(fā)看起來臟兮兮的，油膩的皮膚，長臉，T恤明顯不合身?？傊挥懭讼矚g，但也說不上是個危險人物?！?/p>

“你見過她前夫的照片嗎？和你看到的這個年輕人有相似之處嗎？”

他搖了搖頭，“沒有，我從來沒見過一張照片——她說離婚后她把它們?nèi)N毀了。但我不認(rèn)為這有多大關(guān)系。我想這都是她的想象。抓住救命稻草——人在絕望的時候就會這么做。她確實(shí)很絕望?？蓱z的女人。”

珍妮特喝了一口茶。坦普爾描述的那個人肯定是愛德華·普賴姆?，F(xiàn)在她需要做的就是得到他的供述?？紤]到他以往的表現(xiàn)，這應(yīng)該很簡單。

愛德華坐在床上，翻來覆去把玩著手中的吊墜。他把它從她身上取下來當(dāng)作紀(jì)念品。畢竟，按理說這是他的。

他推開單人床上破舊的毯子，掀起一塊松動的床板，把手伸進(jìn)他放寶物的地方。他能摸到下面的書。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收集在一起，所有證明他不是他們說的那個人的證據(jù)。他一直瞞著他的母親——或者那個自稱是他母親的女人——因?yàn)樗幌胱屗l(fā)現(xiàn)他知道了真相。

他為葆拉的事感到難過。她漂亮的衣服上全是血，那衣服本是白色的，上面有紅色的花朵，血跡看起來像一朵巨大的花，像某種邪惡的雜草一樣蔓延開來，吞沒了其他花朵。他想做點(diǎn)什么來救她，但為時已晚。從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夢見血和葆拉死去后瞪大的眼睛。

他取出書，打開，看夾在里面已經(jīng)發(fā)黃的剪報：《孩子失蹤了》《小亞當(dāng)在哪兒》。上個月，《回聲報》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說葆拉從未接受失去兒子的事實(shí)。他這才意識到是他媽媽把他從郵局外面帶走的。她把他帶走了，留下了空空的嬰兒車。當(dāng)他在她的梳妝臺抽屜里發(fā)現(xiàn)這些剪報時，他跟媽媽當(dāng)面對質(zhì)過。她說她留著這些東西是因?yàn)檩崂郧熬妥≡谙噜彽哪菞l街，她對這個案子很感興趣。他知道她在撒謊。

他決定去豪代爾路找自己的親生母親。他監(jiān)視她好幾天了。當(dāng)她離開家去購物時，他就會跟蹤她。他覺得一定是自己殺害了她，盡管他不太記得是怎么做的。他感到內(nèi)疚。他總是感到內(nèi)疚。

他記得自己俯下身去，取下了她掛在脖子上的盒式吊墜。他打開小盒子，看到了一張嬰兒的照片，那一定就是他。他把吊墜帶走了，因?yàn)槟鞘撬艚o他的全部東西。他知道如果把它交給警察來證明他的供述，他們就會把它拿走。他不想失去它，所以他撒謊說不知道它在哪里。畢竟，和他腦子里塞滿的其他東西相比，謊言只是一種小小的罪過。

他聽見那個自稱是他母親的女人在樓下叫他，告訴他茶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他必須仔細(xì)考慮自己的下一步行動。

珍妮特帶著疑惑上了床。經(jīng)過一個不眠之夜，她做出了決定。

拉塞爾還在床上，她抓起一片吐司，輕輕地關(guān)上前門。聽完布拉德利·坦普爾的講述，她認(rèn)為她必須把愛德華·普賴姆帶過來問話。她別無選擇。

一到警局，她就匆匆趕到了總督察的辦公室。透過玻璃隔斷，她可以看見他就在那里，跟往常一樣忙，半個腦袋埋進(jìn)成堆的文件里。她敲了敲門，象征性地等了一秒鐘，就把門推開了。他抬起頭，從他的表情看，她知道此刻的打擾是不受歡迎的。但她仍然走上前，站在他的辦公桌前，像一個女學(xué)生向校長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