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帥瑜 西南財經大學金融學院保險與精算系
人身保險合同具有射幸性,保險金的給付以保險事故的發(fā)生為前提(凌晨,2012)。有別于財產保險合同標的是物體或責任,人身保險合同以人的壽命和身體為保險標的,生命相對于物體和責任來說有更大的可變性和不確定性。壽險合同具有相對較強的杠桿性,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往往面臨諸多不可控的因素,其中,由投保人或受益人故意傷害被保險人帶來的道德風險是需要防范的重災區(qū)。若防范不當,容易使保險合同當事人或關系人企圖通過故意制造保險事故、夸大損失程度等惡劣手段達到騙取保險賠款的目的,直接損害被保險人的生命健康,違背社會道德和公序良俗,與保險的保障作用背道而馳,甚至可能對我國保險行業(yè)產生消極影響。因此,科學有效地防范道德風險,完善《保險法》相關內容,平衡相關主體之間的權利與義務關系顯得尤為重要。
我國現行《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二款載明,“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險人死亡、傷殘、疾病的,或者故意殺害被保險人未遂的,該受益人喪失受益權”。針對該條款內容,筆者提出以下淺見:第一,條款中提到“故意殺害被保險人未遂的”,在此情況下,被保險人仍然生存,那么由法律剝奪受益人之受益權是否有違被保險人的意愿?第二,當投保人和受益人身份重合時,第二款內容是否和《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一款中“投保人故意造成被保險人死亡、傷殘或者疾病的,保險人不承擔給付保險金的責任”矛盾?第三,第二款中僅提到受益人故意殺害被保險人后受益權喪失,但未明確規(guī)定受益權喪失后該受益人原本的保險金份額作何處理?本文將針對以上問題展開分析。
1.現行規(guī)定存在的問題
現行《保險法》第四十三條沒有區(qū)分在受益人或投保人故意制造保險事故后被保險人是否存活的問題,法律后果都以“該受益人喪失受益權”處理。根據第二款中“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險人死亡、傷殘、疾病的,或者故意殺害被保險人未遂的”表述來看,事實上存在四種情況,除去第一種被保險人死亡的情形,其他三種都明確表明被保險人在受到傷害后仍然處于生存狀態(tài),此時法律依舊強制剝奪受益人的受益權。人身保險是以被保險人的身體和壽命為保險標的的,指定受益權乃是被保險人被實質賦予的權利,而在被保險人仍舊生存的情況下,法律強制剝奪受益人之受益權是否有違被保險人真實意愿值得深思。舉例來說:被保險人指定其唯一的兒子為受益人,在一次口角后,兒子一時沖動故意傷害父親致其殘疾,依照現行法律,兒子喪失受益權??蓮谋槐kU人視角來看,如果他認為兒子是一時沖動,事后一定會改過自新,并堅持把受益權賦予兒子,那么法律強制剝奪兒子的受益權是否不尊重被保險人的真實意愿?
2.強制剝奪受益權的適用情形及質疑
《保險法》第四十三條之立法目的,是為了防止受益人或投保人為獲得保險金而做出故意傷害被保險人之行為。筆者認為,強制剝奪受益人之受益權存在三種解釋:故意致害后,被保險人不再信任受益人;故意致害行為有違社會公序良俗;致害人不得在違法行為中獲利(梁鵬,2017)。此三種解釋在被保險人已經死亡時無可置疑,但在被保險人仍然生存的情況下,其適用性有待考量。
被保險人受到受益人做出的故意傷害后,并不一定完全喪失對受益人的信任。正常情形下,當受益人故意傷害被保險人之后,因其行為的惡劣性而喪失被保險人的信任是人之常情。信任一詞頗具主觀色彩,是人類的一種心理感情。在被保險人已經死亡的情況下,固然可以以普通大眾所能接受的“人之常情”認為被保險人喪失對受益人的信任,因為,此時被保險人顯然無法證明其對受益人的信任是否存在,只能從“行為人”的視角進行合理推測,那么由法律剝奪受益人之受益權尚屬合理。然而,在被保險人仍然生存的情況下,完全可以通過詢問被保險人本人來了解其是否失去對受益人的信任。不可否認的是,在大多數情況下,遭遇故意致害行為后,被保險人往往會對受益人心存芥蒂,失去原本的信任。但人的心理是復雜的,現實中不免存在某些心地善良、寬容大度的人,加之受益人多為被保險人至愛之人,對其行為的惋惜可能大過失望。假如存在上述情形,那么以失去信任為由剝奪受益人之受益權的解釋不合情理。
受益人故意致害行為固然違背公序良俗,無論是造成被保險人死亡還是傷害未遂,都應該是法律所不容許的犯罪行為。犯罪行為涉及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對受益人故意致害行為的處罰應以刑事責任為主;但涉及受益權的變更應屬民事責任,要考慮到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是否存在干涉他人權利的行為。對受益人之受益權的剝奪,表面上看是對受益人的民事處罰,但實際上該處罰過程干涉了被保險人的權利——根據自己意愿賦予受益人之受益權。此種干涉行為在被保險人死亡的情形下不明顯,因為此時的被保險人無法主張自己的權利被干涉,但是在被保險人仍然生存的情況下,這種矛盾便會凸顯。指定受益人乃是被保險人被合法賦予的民事權利,在被保險人仍然生存的情況下,法律罔顧被保險人的合法權利而強制剝奪受益人之受益權,難免存在過度干涉被保險人合法權利的行為。
致害人不得在違法行為中獲利,這也符合法律和社會公序良俗的要求,但在被保險人仍然生存的情況下,由此剝奪受益人的受益權,似乎又顯得不太合理。無論受益人的故意致害行為是否造成被保險人死亡,其獲取保險金都難以獲得法理上的支持;但當被保險人仍然生存且堅持把受益權賦予受益人時,很難從法理上找出反對理由。只能以“如果堅持賦予受益人受益權,其很可能會再一次制造保險事故來達到獲取保險金的目的(黃健雄、陳玉玲,2007)”來解釋。如果受益人致害行為的出發(fā)點并不是獲取保險金而是單純的傷害行為,那么上述解釋是否存在主觀臆測受益人行為之嫌?在受益人做出犯罪行為后,被保險人依然堅持賦予其受益權,該行為屬于被保險人自甘風險,后果應由被保險人承擔。故意傷害固然應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但受益人的指定范圍是較廣的,并沒有理由反對將受益權賦予犯罪之人的情形。如果受益人不惜犯罪也要故意傷害被保險人,那么剝奪其受益權的行為更加難以阻止其做出上述行為(張秀全,2005)。
因此,在受益人故意制造保險事故但被保險人仍然生存的情況下,由法律強制剝奪其受益權的做法有失偏頗。
1.《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一款和第二款之間存在矛盾
我國《保險法》第四十三條是對故意致害行為導致受益權喪失的規(guī)定,其中,第一款提到,投保人故意造成被保險人死亡、傷殘或者疾病的,保險人不承擔給付保險金的責任。第二款規(guī)定“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險人死亡、傷殘、疾病的,或者故意殺害被保險人未遂的,該受益人喪失受益權”。兩則條款分別對投保人和受益人對被保險人的故意致害行為進行了約束,但在實務中不乏存在投保人兼為受益人的情形。此時,依照第一款規(guī)定,保險公司不承擔給付保險金責任;依照第二款規(guī)定,受益人喪失受益權,但保險公司的給付保險金的責任仍需履行(溫世揚,2012)。賠付保險金是保險合同中保險人需要履行的重要責任,賠付與否直接關系到保險發(fā)揮其對被保險人及受益人最大保障作用,關系到保險公司的經營成本,甚至關系到整個保險行業(yè)的信譽。從《保險法》的立法過程來看,第四十三條是對《保險法》(2002修訂)第六十五條第一款內容的改進,即“投保人、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險人死亡、傷殘或者疾病的,保險人不承擔給付保險金的責任”。《保險法》(2009修訂)中,將原來第一款中的“受益人”刪除,由第二款進行規(guī)定,2015 年《保險法》繼續(xù)沿用了此規(guī)定。表面上看避免了法條內容重復、責任交叉的情形,但仍存在一定的立法疏漏,即沒有考慮到當投保人兼為受益人時,保險公司是否要承擔保險責任。
2.對《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合理性質疑
針對投保人故意致害行為的法律后果,《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一款給出的解釋是:保險人不承擔給付保險金的責任。筆者通過整理相關資料,找到學界支持第一款規(guī)定的四條理由,下文就四條理由展開討論。
首先,投保人故意制造保險事故屬于道德風險,而保險保障的是純粹風險,道德風險不可保,故保險人對此不承擔責任(吳定富,2009)。該理由頗具爭議,道德風險是指投保人兼受益人為詐騙保險金而故意制造保險事故的行為,由此可見,投保人的出發(fā)點是憑借其保險受益人身份獲得保險金領取權。假如投保人在訂立保險合同時就存在故意殺害被保險人的動機,保險合同不應該建立在故意行為的基礎上,保險人不承擔責任情有可原;但保險合同成立后,投保人故意制造保險事故是不確定的,對被保險人來說是偶然的、突發(fā)的事情,對其他受益人來說,不僅要承擔失去親人的痛苦,而且在經濟上還得不到保障,對被保險人和其他受益人來說有失公允。倘若參照“受益人故意致害行為的法律后果”來約束投保人,即剝奪投保人的受益權,使投保人在故意致害行為中得不到保險金,那么也就從源頭上斷絕了道德風險產生的可能性。
其次,投保人是保險合同的當事人,有權指定受益人;而受益人是保險合同的關系人,受益人之受益權依附于保險合同存在與否。因此,法律先對保險合同主體即投保人進行處罰,進而使依附于保險合同的受益人身份隨之消滅,保險人無須擔責。針對該理由,筆者認為,從順序上處理保險合同當事人和關系人的方式不妥。眾所周知,合同一經成立即為有效,合同雙方必須按照合同約定履行義務、行使權利。雖然投保人和受益人在保險合同中承擔的權利義務不同,但其法律地位是平等的,簡單地通過“相關主體在保險合同中角色不同”解釋的話,不僅損害了受益人的合法權利,而且還有褻瀆保險合同的傾向。
再次,投保人是負責繳納保險費的當事人,如果投保人蓄意通過保單來獲利,則事故發(fā)生的概率要高于一般保險合同,從保險合同的公平性角度看,此時承擔給付保險金責任顯然對保險人不公平。對此,筆者認為,將投保人的受益人身份取消并不會影響故意制造保險事故的概率,因為,此時投保人在經濟上已然沒有故意制造保險事故的動機。此外,從死亡率上來說,保險人適用的生命表從來就沒有把謀殺導致的死亡排除在死亡率的統(tǒng)計之外(張秀全,2005),那么此時保險公司采取免賠的做法是否不妥,對投保人一方是否顯失公平?故而,以該理由來解釋保險人不承擔保險金給付責任顯然不成立。
最后,當投保人故意作出違法行為且其還能得到經濟補償時,會有鼓勵該違法犯罪行為的效果,不符合公序良俗。對此,筆者認為該理由不具有必然性。倘若將投保人兼受益人的受益權剝奪,便不會產生鼓勵違法犯罪行為的后果,因為,此時投保人已經失去受益權,即失去了從違法犯罪中獲利的機會,那么,以此為理由的解釋也就自然失去了效力。
1.受益權處理沒有考慮到受益人的實際情況
我國現行《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二款規(guī)定,受益人在故意制造保險事故后喪失其受益權,即喪失保險金獲得權,但并未規(guī)定該受益人喪失其受益權后對保險金作何處理。是劃歸至被保險人之遺產,還是繼續(xù)作為保險金分給其他受益人,《保險法》并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保險實務中存在兩種情形——保單只有一個受益人或者存在多個受益人。當保單只存在一個受益人時,在受益人喪失受益權后,保險金被劃歸為被保險人之遺產,由其法定繼承人繼承。從法律角度來看,《保險法》第四十二條第一款規(guī)定了當唯一受益人喪失受益權后保險金作為被保險人的遺產,歸其法定繼承人所有。從另一個角度講,當被保險人遭遇保險事故時,受到最大損害的應為其家屬等至親至愛之人,不僅要承受喪失親人之痛,還面臨經濟上的損失,所以將保險金歸為其法定繼承人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2.多個受益人情形下受益人喪失受益權后保險金的處理
對于保單存在多個受益人的情形,當其中一個受益人喪失受益權后,該受益人之原有的保險金份額應歸作被保險人之遺產,或是分給其他受益人。那么,分給其他受益人該如何分?對于這個問題,《保險法》并無明確規(guī)定,筆者整理了以往學者的相關觀點并對此提出質疑。
第一種觀點認為,保險金應歸其他受益人所有,理由是根據《保險法》第四十二條“受益人依法喪失受益權,沒有其他受益人的,保險金作為被保險人的遺產”反推得來(韓長印、韓永強,2010),即在有其他受益人的情形下,保險金自然不能作為被保險人的遺產,而應歸其他受益人所有。該理由并不完全正確,該論斷是根據反推得來,而通過反推來解釋問題并不嚴謹。從第四十二條中當然可以得出受益人原有之保險金歸其他受益人之可能性,但也不能否認被保險人根據自己意愿將此份額歸其繼承人所有的可能性。舉例來說,被保險人就1000萬元的保險金額指定六個受益人:經常照顧自己的保姆500萬元、五個債權人每人100 萬元。當保姆故意殺害被保險人后,其500 萬元的受益權便喪失,此時應推定被保險人更愿意將500 萬元給予其法定繼承人而不是債權人。
第二種觀點認為,要根據保險份額的確定與否來決定保險金的歸屬問題。如果明確規(guī)定了各受益人之份額,則其他受益人原有份額不變,喪權受益人的份額歸被保險人法定繼承人所有;如果未明確規(guī)定各受益人受益份額,那么剩下的受益人按照保險金額平分。筆者認為,該說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一方面,既然被保險人規(guī)定了明確的受益份額,此即為被保險人的實際意愿,如果某一受益人喪失其份額,其他受益人根據其原有份額領取合情合理;另一方面,在未明確規(guī)定受益份額和受益順序時,每個受益人享有平等的受益權,此時以保險金額為標準,根據人數平均劃定份額,也符合公平的原則。但該說法也有值得質疑的地方,即受益份額的規(guī)定是保險合同成立時被保險人的意愿,在被保險人被受益人殺害之時,對受益份額規(guī)定的意愿會不會有所不同?
?表1 三個典型案例的案件情況對比
筆者以“故意傷害”“喪失受益權”“受益人”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到司法判決書共計21 份,通過了解相關案情,對與本文無關聯(lián)的案件進行篩除后,挑選出三個典型的司法案例。
1.案情回顧
趙釤鈞案[見(2015)承民終字第00454號]中,原告(趙釤鈞)丈夫史貴成(已故)于2013 年5 月13 日為其女兒史平鑫投保了一份定期壽險,保額為20000元。2013年12月5 日(保險期間內),史貴成用注射胰島素方式使其女兒低血糖休克或中毒死亡后自殺。原告(史平鑫撫養(yǎng)人)以保險受益人身份請求被告(中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平泉支公司)支付保險金。案件中,投保人為史貴成,被保險人為史平鑫,受益人為法定受益人,本案系投保人故意殺害被保險人,依照《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一款規(guī)定,保險公司不承擔保險金給付責任。
廖鳳仙案[見(2016)滬0115 民初51739號]中,廖鳳仙作為投保人和被保險人向史帶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投保中民百萬金領意外保險產品,實際投保人和受益人均為其丈夫李良,李良和周九偉共同殺害廖鳳仙企圖獲得保險金,被告(史帶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以“投保人故意致害被保險人的,保險合同無效”為由,拒絕支付保險金。法院認為:“保險合同系書面合同,應當以書面記載為準。本案中,保險單明確記載投保人為廖鳳仙,又因為本案系網上投保,保險單內容均基于投保人在網上填寫內容而生成,故可推定投保流程中記載的投保人亦為廖鳳仙”,以此判決史帶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支付保險金。
邵澤芝案[見(2018)黑1121 民初3280號]中,原告邵澤芝為其兒子張智鵬投保校園集體保險,2018年1月1日,張智鵬因被其父親故意傷害致死,原告請求被告(中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嫩江支公司)給付保險金。法院認為,張智鵬父親系被保險人之法定受益人,依照《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二款規(guī)定,受益人故意殺害被保險人的,喪失其受益權,但并不影響其他法定受益人(邵澤芝)請求保險金的權利,故保險公司應向原告給付保險金。
2.案例分析
通過表1 對比分析可知,趙釤鈞案和其他兩個案例的判決結果不同,趙釤鈞沒有得到賠付,而廖鳳仙和邵澤芝均得到相應賠付。三個案例中均存在故意致害行為,且都無明確理由表明故意傷害企圖是在訂立合同之初發(fā)生的。在趙釤鈞案中,原告趙釤鈞站在受益人角度提起訴訟不無道理,在與其丈夫離婚后,本來擁有史平鑫(被保險人)的撫養(yǎng)權,但在保險事故發(fā)生后,不僅要承受失去丈夫及女兒的痛苦,還要面臨在經濟上缺少保障的困難。在投保人兼為受益人的情形下,《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一、第二款產生的矛盾在司法案例中凸顯出來。保險人給付保險金與否取決于法院采用哪個條款,這就存在很大的裁量空間,不利于司法實務的發(fā)展。從受益人視角來看,受益人本為保險合同中被保險人意欲保護的人,應該在發(fā)生保險事故后得到應有的補償;從保險公司視角來看,凡是投保人兼為受益人的案件都給付保險金的話會加重其經營成本。那么,《保險法》第四十三條內容的修改,不僅在理論上有爭議,在實務中也有修改的必要。筆者認為,如果投保人在保險合同訂立之初即有騙取保險金的目的,那么保險人不承擔給付保險金責任,但需要承擔取證責任;如若不然,則受益人失去受益權,保險人向其他受益人給付保險金。
從邵澤芝案可以看出,在受益人喪失受益權之后,其原有的受益份額將按照約定的比例分給其他受益人。從法院判決來看,“被告中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嫩江支公司于本判決生效后10 日內支付原告邵澤芝保險理賠金20000元”,法院更傾向于在剝奪受益人之受益權后,將其原有份額按照比例分給其他受益人。筆者認為,此種處理方式在法理上有一定的合理性,即將受益人的份額假定為一塊蛋糕,其總量是不變的,被保險人沒有規(guī)定受益份額和順序,當其中某個受益人喪失其受益權時,便失去了劃分蛋糕的資格,受益份額將由剩下的受益人平均分享。
1.關于受益人故意致害后受益權處理的問題
在被保險人仍然生存的情況下,該如何對故意致害的受益人之受益權進行處理?對于這一問題,學術界不乏相關討論,我國學者認為,由于被保險人仍然生存,完全可以通過變更、撤銷受益人而使其喪失受益權。我國臺灣地區(qū)也有學者認為,受益人故意傷害被保險人未遂時,被保險人得撤銷其受益權利(劉宗榮,2009)。當受益人故意殺害被保險人未遂的,意味著被保險人此時仍生存,即意味著其享有自由指定受益人的權利,相反就有自由撤銷、變更受益人的權利。雖然受益人的行為違背公序良俗,但法律并未強制剝奪其受益權,而是給被保險人最大的自由來行使自己的權利,因此有一定的合理性。
但上述規(guī)定依然有不足,即變更、撤銷受益人之受益權的時間點一般在保險事故發(fā)生后,如果受益人在保險事故發(fā)生后、撤銷權行使前提出索賠,并在獲得保險金后逃之夭夭,那么撤銷受益權的效力便不復存在。依筆者淺見,應在現行《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二款后附上“被保險人有其他意思表示的除外”,這樣規(guī)定不僅沒有表現出法律對受益權的強制剝奪,而且充分尊重了被保險人的意愿,還避免了因時間先后問題而引發(fā)爭議,即受益人故意制造保險事故后,先剝奪其受益權,降低其提前獲得保險金后逃跑的可能性,事后讓被保險人來定奪是否保留其受益權,可謂一舉多得。
2.投保人兼為受益人時故意致害行為的法律后果及啟示
實務中往往存在投保人兼為受益人的情形,其他國家和地區(qū)針對此情形下的故意致害行為已作了很多立法規(guī)定和研究。大致包括三種:第一種,全部免責,即當受益人故意制造保險事故時,保險人免除賠償責任?!兑獯罄穹ǖ洹返谝磺Ь虐贄l規(guī)定:“對因投保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惡意或者重大過失導致的傷害,保險人不承擔保險義務。”第二種,部分免責。日本《商法典》第六百八十條第一款規(guī)定,“當保險金受領人故意致被保險人死亡時,保險人不負給付保險金的責任”,但“如果該人應受領保險金只有一部分時,保險人不得免除給付其差額的責任”。即當投保人兼為唯一受益人時,在故意致害行為發(fā)生后,保險人免除保險責任;當有多個受益人時,保險人依然要承擔其他受益人之給付責任。第三種,不可免責。德國《保險契約法》第一百七十條第一款規(guī)定:“指定第三人為受益人的死亡保險,該第三人故意以非法行為致被保險人死亡,視為無指定?!奔词芤嫒嘶蛘咄侗H斯室庵潞π袨殡m是違法行為,但從被保險人視角來看,依然屬于無法預料到的風險,應該將其作為受益人的受益權剝奪當作懲罰,而不應該免除保險人的責任。
筆者認為,針對上述情況,首先要考慮投保人的投保動機。如美國規(guī)定,“如果可以證明購買保單的目的在于從被保險人的死亡中謀取利益的,該合同自始無效”(哈瑞特·H·瓊斯,2004)。除此之外,在投保人兼為受益人故意殺害被保險人時,應當將其視為受益人撤銷其受益權,保險人承擔賠付其他受益人的責任。
3.喪失受益權后對其受益份額的處理
根據我國《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二款規(guī)定,“該受益人喪失受益權”。即當受益人故意制造保險事故后,其受領保險金的權利喪失,但是法條中并未明確規(guī)定喪失受益權后原本應領的保險金該如何處理。對此,我國臺灣地區(qū)有法律規(guī)定:“如有其他受益人,喪失受益權之受益人原應得之部分,按其他受益人原約定之比例分歸其他受益人?!泵绹鴮W者小羅伯特·H·杰瑞也持相同的觀點:“失去資格的受益人會被視同先于被保險人死亡處理,保險金給付便由同一順序的其他受益人領取?!钡聡谔幚硎芤嫒嗽兄芤娣蓊~時,采用了德國《保險契約法》第一百六十七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對于給付一定保險金的保險契約,若有數名受益人,而未指定具體分配數額者,應該均分之,其中有受益人不能領取的部分,由其他受益人取得?!?/p>
由此可見,針對喪失受益權后對原本受益份額的處理,我國臺灣地區(qū)、美國和德國的做法有相似之處,即當保單存在多個受益人時,喪失受益權后,原本的受益份額將由其他受益人領取,至于是均分還是按原約定的比例,則是以原合同有無明確規(guī)定為準。筆者認為,上述處理方式對于完善我國《保險法》有一定的啟示作用,可以在《保險法》第四十二條“受益人依法喪失受益權,沒有其他受益人的,保險金作為被保險人的遺產”基礎之上,對第四十三條第二款進行完善,即存在其他受益人的,要將喪失受益權相應的保險金按照合同約定比例給付給其他受益人,沒有約定比例和順序的按平分處理。
關于受益人故意致害行為的法律后果,雖然在《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二款中有所規(guī)定,但在投保人兼為受益人時,《保險法》并無明確規(guī)定。加之由法律強制剝奪受益人之受益權、喪失受益權后對原本受益份額的處理均存在爭議與矛盾,因此,結合上述研究,筆者對《保險法》第四十三條提出三點修訂建議:第一,受益人故意殺害被保險人未遂的,該受益人喪失受益權,但被保險人有其他意思表示的除外。第二,投保人兼為受益人故意殺害被保險人時,其喪失受益權,但投保人于訂立保險合同之始便存在故意騙保意圖的,保險合同自始無效。第三,當保險合同存在唯一受益人時,受益人喪失受益權后,保險金作為被保險人之遺產;當存在多個受益人時,其原本受益份額將按照合同約定比例給付其他受益人,無約定的則均分之。
綜上,人身保險合同中投保人、被保險人及受益人關系復雜,以生命為保險標的本身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人性又容易受利益驅使,因此,投保人、受益人在面臨巨額經濟保障時有可能產生鋌而走險的想法,通過故意殺害被保險人來獲取經濟利益。我國現行《保險法》在針對受益人故意致害行為方面進行了相對全面的規(guī)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保險行業(yè)的發(fā)展,從保險司法判例中可以發(fā)現《保險法》仍然存在不完善的地方。當然,立法、用法、修法是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的過程,我國保險行業(yè)正處于發(fā)展的黃金時期,隨著行業(yè)發(fā)展的不斷成熟和保險司法判例的積累,我國的《保險法》也將不斷趨于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