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海

(復(fù)旦大學(xué) 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guān)創(chuàng)新平臺,上海 200433)

一、關(guān)于諧聲類

形聲字的聲旁也叫諧聲偏旁,起表音作用,提示整字的讀音。如果聲旁和整字讀音完全相同,則表音作用最強,屬于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由于受客觀因素的制約,即往往不存在合適的可用作聲旁的同音字(聲旁都是用已有的字充當(dāng)?shù)?,大部分的聲旁和整字只是音近的關(guān)系。音近的概念比較模糊,但總歸有一定的客觀標(biāo)準(zhǔn),比如ta和ti、ka和ta,都僅僅聲母相同或韻母相同,無論如何不能說兩者音近。聲旁和整字的音近標(biāo)準(zhǔn),通常稱為諧聲原則,前人已有很多討論,筆者亦曾做過歸納總結(jié)(1)張富海:《古文字與上古音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56-269頁。。就單輔音聲母而言,調(diào)音部位和方法都相同的輔音可以互諧,如同為雙唇塞音的p-和b-;就冠音加聲干的復(fù)輔音聲母而言,則依據(jù)聲干諧聲(原則同單輔音聲母),如“穌”*s-可以諧“魚”*-;就聲干加流介音的復(fù)輔音聲母而言,則既可以依據(jù)聲干諧聲(原則同單輔音聲母),又可以依據(jù)流介音諧聲,如“龐”*br-和“龏”*kr-可以諧“龍”*r-;就韻母而言,主要元音相同(長短的區(qū)別不計)且韻尾相同的自然可以互諧,相鄰元音(如o和u、e和i)以及調(diào)音部位相同的不同韻尾(如-m和-p、-n和-t)亦可互諧,但非常態(tài)。需要特別強調(diào)一點,以上聲母和韻母的諧聲原則必須同時遵守,前代學(xué)者認(rèn)為雙聲或疊韻即可互諧的觀點是錯誤的。

根據(jù)上述諧聲原則,可以歸納出互諧的音節(jié)類別,如*ta、*tha、*da、*taa、*thaa、*daa、*tra、*thra、*dra、*traa、*thraa、*draa這些音節(jié)可互諧,即為一個諧聲類,我們可用*Ta來統(tǒng)一表示(聲母部分用大寫字母表示其聲干的類別,韻母部分忽略元音長短、后置韻尾等細(xì)節(jié))。比如*la和*Ta,由于聲母的調(diào)音方法不同,所以不屬于同一個諧聲類;*te和*Ta,由于主元音不同,所以也不屬于同一個諧聲類。諧聲類是對符合諧聲原則、可以互諧的一組音節(jié)的稱呼,原則上一個諧聲偏旁(聲符)屬于一個諧聲類,但一個諧聲類可以包含不同的諧聲偏旁。如“夫”的諧聲類是*Pa,“無”的諧聲類是*Ma,但諧聲類*Pa還包含“父”“甫”等聲符,諧聲類*Ma還包含“武”“巫”等聲符。

確定了某一個聲符的諧聲類,即確定了使用這個聲符的字所能表示的詞的音節(jié)類別。釋讀古文字時,如果聲符已經(jīng)確認(rèn),那么一般只能在該聲符的諧聲類中去尋找所表示的詞。

二、“冘”的諧聲類及其字形來源

《說文》五下冂部:“冘,淫淫,行皃。從人出冂?！倍斡癫米⒈緭?jù)《玉篇》《集韻》《類篇》改作:“冘冘,行皃?！薄稄V韻》“冘”字有余針切和以周切兩讀,前者訓(xùn)“行皃”,即《說文》之義,后者釋為:“冘豫,不定?！薄皟茉ァ蓖ㄗ鳌蔼q豫”,以周切的“冘”與“猶”通用,讀音也相同,其上古音可構(gòu)擬為*lu。義為抒臼的“抌”從“冘”得聲,亦音以周切,異體作“舀”“揄”?！洞笱拧ど瘛?“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釋之叟叟,烝之浮浮。”《經(jīng)典釋文》:“揄,音由,又以朱反,抒臼也。”《周禮·地官·序官》:“女舂抌二人?！编嵭?“女舂抌,女奴能舂與抌者。抌,抒臼也?！对姟吩?‘或舂或抌?！绷硗狻墩f文》從“穴”聲的“貁”字,《廣韻》余救切,與以周切的“冘”和“抌”只有平去之別,本亦應(yīng)從“冘”聲。余針切的“冘”和以周切的“冘”聲母相同,韻母上也存在關(guān)系(即所謂幽侵對轉(zhuǎn)),其上古音可以構(gòu)擬為*lum。

但是,從更多從“冘”聲的字的讀音來看,“冘”的諧聲類并非*Lu或*Lum,而是*Tum。下面列出“冘”的諧聲系列(不見于《說文》的字注明出處):

上列這些“冘”聲字的中古聲母包括端、透、定、章、書、禪、知、澄母,含三個不送氣清音端、章、知和禪母。雖然中古定、透、書、澄母字都有流音*L-的來源,但中古端、章、知母的主要上古來源是*t-和*tr-,禪母的主要上古來源是*d-,都沒有流音的來源。由此分布特點,可知“冘”聲字的上古聲母應(yīng)是塞音*T-系,具體的音值:端、章、書母字是*t-,知母字是*tr-,透母字是*th-,定、禪母字是*d-,澄母字是*dr-(13)關(guān)于上古*T-系、*L-系聲母的中古分布規(guī)律,參見施瑞峰:《上古漢語的*T-系、*L-系聲母及相關(guān)古文字問題補說》,《中國語文》2020年第1期,第56-65頁。。上列“冘”聲字的中古韻母包括中古三等侵韻系和一等覃韻系,覃韻系舌齒音聲母字的上古韻母應(yīng)擬作圓唇元音的*-uum(非圓唇元音應(yīng)入中古添韻系),所以“冘”聲字上古韻母應(yīng)擬作*-um類。

通過對“冘”聲字的中古讀音的上述分析,完全可以確定“冘”的諧聲類是*Tum,不是*lum,更不可能是其他類。當(dāng)然,“冘”為何能表示*lum和*lu這兩個讀音,不容易解釋,大概只能視為例外。而且,《說文》對“冘”的字形解釋并不可信,余針切之音完全可能是沒有可靠上古來源的后起讀法。

黃德寬先生最近提出“冘”是“枕”字初文的意見(21)黃德寬:《清華簡〈五紀(jì)〉篇“四冘”說》,《出土文獻》2021年第4期,第17-23頁。,不過楊樹達《積微居甲文說·釋冘》早已有此說,黃德寬先生似未曾注意到。此說缺乏可靠的文字學(xué)證據(jù),殆不可信。

三、“甚”的諧聲類

“甚”聲字的中古聲母除舌齒音外,還有幾個牙音字,情況比較復(fù)雜。下面列出“甚”的諧聲系列(不見于《說文》的字注明出處):

丁含切(MC.t-):媅湛(22)湛,湛樂。《說文》作“媅”。見許慎:《說文解字》,第262頁。;他感切(MC.th-):黮;大含切(MC.d-):;徒感切(MC.d-):黮;徒減切(MC.-):湛(23)湛湛,露重貌。;職深切(MC.t-):斟;充針切(MC.th-):;氏任切(MC.d-):諶煁瘎(24)揚雄撰,郭璞注:《方言》,第38頁。;常枕切(MC.d-):甚;時鴆切(MC.d-):甚;知林切(MC.-):椹(25)字見《爾雅·釋宮》,通作“砧”。見佚名:《爾雅》,第38頁。;張甚切(MC.-):戡;知鴆切(MC.-):揕;直深切(MC.-):湛(26)《說文》:“湛,沒也?！币娫S慎:《說文解字》,第233頁。;食荏切(MC.-):葚;桑感切(MC.s-):糂;昨淫切(MC.dz-):;余針切(MC.j-):;口含切(MC.kh-):堪戡;苦感切(MC.kh-):歁。

《說文》:“歁,食不滿也。讀若坎?！薄稄V韻》苦感切即與“坎”同音?！蛾套哟呵铩?nèi)篇問下》:“晏子,仁人也。反亡君,定危國,而不私利焉;僇崔杼之尸,滅賊亂之徒,不獲名焉;使齊外無諸侯之憂,內(nèi)無國家之患,不伐功焉;歁然不滿,退托于族,晏子可謂仁人矣?！薄皻M然”修飾“不滿”,形容不自滿的狀態(tài)?！墩f文》:“欿,欲得也?！薄睹献印けM心上》:“孟子曰:附之以韓魏之家,如其自視欿然,則過人遠(yuǎn)矣?！壁w岐注:“言人既自有家,復(fù)益以韓魏百乘之家,其富貴已美矣,而其人欿然不足,自知仁義之道不足也,此則過人甚遠(yuǎn)矣?！薄皻K然”亦形容不自滿的狀態(tài),與“歁然”義同?！皻K”字《廣韻》胡感切,與“歁”音近,《玉篇》口感、口含二切,口感切與“歁”同音。有理由推測,“歁”讀苦感切是同義換讀為“欿”,而非其本音。

“戡”字,《說文》訓(xùn)“刺”,與“抌”“揕”是同源詞,其讀音《說文》大徐音竹甚、口含二切;《玉篇》訓(xùn)“小斫”,竹甚切,又苦耽切;《篆隸萬象名義》訓(xùn)“刺”,只有竹甚切的音,無溪母讀音;《廣韻》張甚切,訓(xùn)“小斫”,又口含切,訓(xùn)“勝”和“克”?？芍?知母讀音是其本音,溪母讀法實際是同義換讀為“”,非其本音?！墩f文》:“,殺也?！薄稄V韻》又訓(xùn)刺。古書中勝、克、殺義作“戡”(如《西伯戡黎》),是后起寫法。清華簡勝、克、殺義的“戡”均寫作“”“”“”等從“今”聲之字,如:《尹至》簡5:“自西(戩)西邑,(戡)亓(其)又(有)(夏)?！薄都拦櫭泛?2:“隹(惟)文武中大命,(戡)氒(厥)(敵)?！薄端母妗泛?:“至戎于殷,咸(戡)氒(厥)啻(敵)?！焙?7:“剌(烈)且(祖)武王大(戡)氒(厥)啻(敵)?！?/p>

“堪”,《說文》訓(xùn)“地突”,字見于睡虎地秦簡《封診式》等。“堪”在韻書中只有口含切的讀音,乃讀常見的訓(xùn)“勝”“任”的“堪”之音,應(yīng)非地突義的本音。勝、任義的“堪”是勝、克義的“戡”的引申義,本亦當(dāng)寫作“”“”等形,如史墻盤(《集成》10175):“(堪)事氒(厥)辟?！绷浩溏?《集成》188、190):“(堪)臣皇王。”至于?？钡摹翱薄?其字不見于《說文》和古書,應(yīng)是“戡”的異體。

總之,“甚”與“冘”的諧聲類同為*Tum,這個結(jié)論應(yīng)該可以確定下來。

四、相關(guān)古文字釋讀

明確了“冘”、“甚”的諧聲類,有助于正確釋讀一些古文字材料,起到驗證作用,或者起到證偽作用。

例1

西周金文用“沈”*drum記錄幼小義的{沖},表明{沖}的上古語音本來是*drum,屬于“冘”的諧聲類*Tum,后來因異化作用而發(fā)生音變*drum>*dru,其韻母由侵部轉(zhuǎn)入冬部,故而傳世文獻換用冬部的“沖”字來記錄?！皼_”字《說文》訓(xùn)“涌搖”,上古音*dru,“沈”與“沖”并非共時平面的通假。中山王鼎(《集成》2840):“寡人(幼)(沖)(32)此字讀為“沖”,學(xué)者亦多讀為“童”。按“寡人幼童”,句不可通。參見何琳儀:《中山王器考釋拾遺》,《史學(xué)集刊》1984年第3期,第5-10頁;何琳儀:《戰(zhàn)國古文字典——戰(zhàn)國文字聲系》,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65頁。,未甬(通)智。”用“重”*dro聲的字為{沖},是相鄰主元音的不嚴(yán)格通假,足以表明戰(zhàn)國時已經(jīng)發(fā)生上述音變,因為若是*dro和*drum,則兩者主元音和韻尾都不同,不大可能相通。《尚書·呂刑》:“幼子、童孫”,“童孫”讀“沖孫”,語音關(guān)系相同。清華簡《四告》簡40:“乃蟲(沖)孫虎哀告截訽(叩)。”假借“蟲”*dru為{沖},也反映了*drum>*dru音變,而且表音更準(zhǔn)確,兩者是完全同音的關(guān)系,跟傳世文獻用“沖”字的情況相同。

例2

例3

例4

例5

例6

清華簡《祭公之顧命》簡12-14:“公曰:天子,三公,我亦上下卑(譬)于文武之受命,方邦,不(丕)隹周之蒡(旁),不(丕)隹(惟)句(后)禝(稷)之受命是羕(永)(厚);隹(惟)我(后)嗣,方(旁)建宗子,不(丕)隹(惟)周之(厚)荓(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