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寫了一段發(fā)生在芒種節(jié)的故事。書中交代，當時的習俗，這一天要做個儀式，祭花神并為她送行。因芒種一過便是夏天，花兒都謝了，花神也要退位了。這種花花草草的節(jié)日當然女孩子最喜歡，大觀園的女孩們，于是聚攏在一起，忙碌起來。

可是林黛玉沒有來，迎春猜她還在睡懶覺。寶釵道：“你們等著，我去鬧了她來?！闭f著便丟下了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斓降臅r候，忽然抬頭看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他們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而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怕黛玉嫌疑。想想倒是回來的妙，于是抽身回來。

這不是什么大事，但多少有點無趣吧。寶釵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就想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上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地，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寶釵撲蝶和湘云醉臥花叢，都是畫家喜歡的題目。這也是《紅樓夢》里把薛寶釵寫得特別美的一節(jié)。她是一個所謂“冷美人”，做事冷靜，思慮周全，是遵循古代“婦德”的模范。可是在她撲蝶的時候，卻是一派天真爛漫，是一個貪玩忘情的美少女。

但是，小說在這一情節(jié)后面，馬上出現(xiàn)一個強烈的轉向，前后形成了色調完全不同的鮮明的對照。

寶釵追蝶到了滴翠亭上。這個亭子建在一片湖水的中央，周圍是游廊曲橋。亭子四周有木槅子，上面糊著紙，所以從外面看不到亭子里有沒有人。

蝴蝶沒撲著，寶釵打算往回走了，忽聽滴翠亭里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寶釵便停住腳往里細聽。

亭子里是寶玉房里的丫鬟紅玉和墜兒。紅玉和賈蕓彼此有意，但無法溝通，便借著一塊手帕的由頭，通過墜兒互通信息。

寶釵聽見一個聲音在說：“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蕓二爺去?！?/p>

這是墜兒，她代賈蕓將一塊手帕傳遞給紅玉。但這不是紅玉丟掉的那塊，賈蕓把它換成了自己的。

紅玉一看手帕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卻毫不猶豫地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边@表明她接受了賈蕓要表達的信息。但是賈蕓還要求答謝，墜兒轉述道：“他再三再四地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边@是賈蕓要求紅玉作出明確的回應：我想跟你要好，你同意嗎？

紅玉停了半晌，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苯邮懿⒒刭浂Y物，等于是兩個人定情了。至于回贈的禮物是什么，寶釵看不見，小說里也沒有交代。

這是一場愛情冒險。作為奴婢的紅玉當然要更謹慎一些，她要求墜兒發(fā)誓不告訴別人——由此她忽然想起自己疏忽了，她們在亭子里說話，要是有人悄悄在外頭聽見怎么辦？紅玉道：“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里，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得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她就在窗外偷聽，窗槅子一打開，她頓時就會暴露在那兩個人面前。

寶釵怎么想的呢？她首先想到：“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奸淫狗盜，這差不多是古代說一個人時最壞的評語，由此體現(xiàn)了寶釵非常嚴正的道德立場。

同時，寶釵還聽出其中一個說話的人大似寶玉房里的紅兒。她了解紅兒“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

前面的故事曾經(jīng)寫到，寶玉對自己房里這個干雜活的丫鬟非常生疏，可是寶釵卻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這里也透露出一種信息：寶釵非常關注和了解周圍的人。她之所以善于和各種人打交道，和她能夠了解他人是有關系的。

什么樣的人做什么樣的事。寶釵想：今兒我聽了她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那就會對自己很不利。

舊小說里常用的一句俗語，叫“說時遲，那時快”。紅玉伸手要推窗，那是轉眼間的事，寶釵立刻就要找到應對的辦法。什么辦法？金蟬脫殼之計。

那邊正伸手去推窗，只聽“咯吱”一聲，寶釵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林黛玉的小名：“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嚇得怔住了。

寶釵不動聲，反向她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

她說：“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里蹲著弄水兒的。我要悄悄地唬她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里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到亭子尋了一尋，然后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鉆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币幻嬲f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樣。

《紅樓夢》里常常有這種情節(jié)，不動聲色而驚心動魄。

你想吧，當寶釵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聽到了別人的隱私，它還帶有危險性，并且她又知道紅玉這個人不好惹，弄不好會給自己帶來大麻煩，轉瞬之間，她就能想出這樣一個巧妙的計策，把自己從困境中解脫出來，她得有多么機智！

但是，所謂“金蟬脫殼”，當薛寶釵巧妙脫身的時候，誰是她的“殼”呢？林黛玉?。?/p>

她說她遠遠看見林黛玉就在亭子這邊蹲著玩水，那當然會讓紅玉認為：她和墜兒說的話，已經(jīng)被林黛玉聽去了；她的危險的隱私，已經(jīng)暴露在林黛玉面前。因此，寶釵所意識到的麻煩，甚至，所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的危險，現(xiàn)在已轉嫁給林黛玉。

這真是很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

我們大概不能夠說寶釵故意危害黛玉，她只是急中生智?？墒撬@么聰明的人，應該意識到這樣說對林黛玉很不利?。?/p>

還有，為什么是林黛玉而不是其他人？是不是因為她剛剛到瀟湘館去，看到寶玉進去了，她對此心里不喜歡，所以在施“金蟬脫殼”之計，需要一個人墊背時，不知不覺地，林黛玉的身影首先跳了出來？

由此，我又會感受到，在寶釵撲蝶時天真爛漫的身影里，似乎罩著一層薄薄的寂寞。

但是關于這一切，作者都沒有給出明確的解釋?！都t樓夢》是詩意的，它喜歡用暗示的方法，把很多問題留給讀者。

（來源：新民網(wǎng)2021-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