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燁婷
二○二三年六月,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的《記憶》在院線上映。這位泰國導演于二○一○年憑借長片《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獲得戛納金棕櫚獎,成為泰國電影史上第一位拿下該獎項的導演。如同所有的藝術(shù)與實驗電影,導演以鮮明的個人風格和偏愛的技術(shù)手段創(chuàng)造了一整個獨特的影音世界。長鏡頭、無限延展的節(jié)奏、細致入微的音效……造就了阿彼察邦式的慢電影。大家經(jīng)常打趣,說他的電影看的就是一個半夢半醒,在清醒和幻覺中游走。
杰西卡·霍蘭德(蒂爾達·斯文頓 飾)是旅居哥倫比亞的歐洲人,丈夫剛剛?cè)ナ溃瑦垧B(yǎng)蘭花,飽受“爆頭癥”困擾。她來到波哥大看望生病的妹妹。因為總是聽到奇怪的巨響,于是試圖尋找幻聽的根源,由此邂逅了音效師埃爾南、考古學家阿涅斯,以及另一位無法忘記任何事的中年漁夫埃爾南。夢幻、偶遇、重逢、創(chuàng)傷在這個漫游的過程中緩緩鋪展。
影片的初始是一個長鏡頭,房間里一種將醒未醒的氣氛,沒有背景音樂,卻被細微的環(huán)境音填滿了整個空間,輕輕的呼吸聲,安靜,卻有一點點不安。杰西卡被一聲巨響驚醒,觀眾和主人公同樣一頭霧水,聲音很難形容,撞擊?爆炸?都有可能。是遙遠的、悶悶的奇異聲響。于是在影片的行進中,我們與主人公一同經(jīng)歷這巨響的攪擾,跟隨著她一同尋找,慢慢才發(fā)現(xiàn),這正是她所承受的一種病癥,不定期地聽見自己腦內(nèi)發(fā)出的巨響。導演自己就患有這種疾病,親身經(jīng)歷成了他埋進電影的一個細節(jié)。影片中杰西卡對幻聽的那聲巨響的尋找構(gòu)成了一條貫穿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線索。青年埃爾南是一位音效師,他在工作室接待了杰西卡,幫助她尋找腦中不時作響的巨大聲響。杰西卡細致描述那個聲音類似什么,埃爾南通過機器不斷選擇、修正,把聲音模擬給她聽。整個音源的尋找和模擬的過程被導演細致地刻畫出來。對于杰西卡來說,尋找這個聲音就是不斷地進行回憶、想象、對比、修正。這個腦中的聲音只有她自己能夠“聽見”,因此像一場幻覺,卻又真真切切地存在著。《電影手冊》形容這聲巨響是阿彼察邦的“big bang”,仿佛在說導演通過聲音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宇宙,聲音成了時間的原點,承載并串聯(lián)起所有的記憶,在影片的結(jié)尾化作一只UFO打破音障,“咚”的一聲飛去未來。
阿彼察邦的電影是用來聽的。視覺維度的緩慢節(jié)奏反倒為觀眾打開了聽覺這一感官。除了縈繞腦際的這聲巨響,影片中的環(huán)境音極為細膩,層次豐富。阿彼察邦不用背景音樂,卻常常把你不曾注意的環(huán)境音呈現(xiàn)出來。通常在電影中,我們會見到各類風景組合而成的“地景”(landscape),而在阿彼察邦的電影中,我們甚至可以用“音景”(soundscape)來描繪他呈現(xiàn)給我們的聲音世界,各種聲音細致入微地鋪展開來,成為一種風景、一個世界。而聲音,給了太多不真實的幻想空間,那是另一個平行世界,是時間的懸停,是我們得以從現(xiàn)實中脫身的一個辦法。在文學的世界,聲音不也是這樣嗎?法國作家莫迪亞諾在小說《凄涼別墅》中對聲音的描繪,不難看出作家對這一時刻的癡迷,時間靜止、空間也跟著虛幻起來。那時候,小說的主人公維克多和他所愛的姑娘伊沃娜時常待在別墅打發(fā)夏日漫長如停滯般的時光:
是不是因為這個,我和伊沃娜才待在這間客廳里?我真的認為時間會停下來嗎?我們漂浮著。我們的動作無限地慢,當我們移動時,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匍匐而行。……我看見塵埃在空中停滯了。騎自行車的人經(jīng)過,我聽見自行車的“嗡嗡”聲響了好幾分鐘。它也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移動,它漂浮著。我們周圍的一切都漂浮著。(《凄涼別墅》,石小璞、金龍格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
就這樣莫迪亞諾憑借空曠的客廳和寧靜中的一點點聲響進入失真的領(lǐng)域,在空間中回響的聲音漂浮了起來,成了有形的實體飄移向前。聲音打破了真實和幻想的邊界,成為一種特殊的介質(zhì),邀讀者一同進入記憶的世界。聲音是接近記憶的捷徑。
還有杜拉斯,一定是杜拉斯。杜拉斯的《印度之歌》以先鋒和實驗的姿態(tài)把音畫分離做到了極致。與畫面同步著的是交錯人聲的敘述,喃喃低語,道盡回憶,與畫面描述的日落、宅院、內(nèi)景、華服偶有一兩處對應(yīng),卻旋即轉(zhuǎn)開,繼續(xù)走向不同方向,仿佛不相干的畫面和聲音才是事物本來的樣子,或者只是潛意識中,記憶本來的樣子?
阿彼察邦曾接受《電影手冊》的訪談,在回答《記憶》相關(guān)的提問時提及:畫面是空間的藝術(shù),而聲音是時間。因此對于“記憶”來說,聲音的分量便被加重。這不禁令人想起十八世紀德國啟蒙運動時期重要的文藝理論家萊辛在論詩畫關(guān)系的重要理論文本《拉奧孔》中提出的觀點:詩是一種時間藝術(shù),繪畫、雕塑屬于空間藝術(shù)。而電影這“不純的”藝術(shù)恰好同時具備了畫面和聲音。導演于是得以在時間和空間這兩個維度上并行著聊起了記憶。
如果說聲音提供了抵達記憶的通路,阿彼察邦的電影畫面則常有停滯感,他的鏡頭有如一場凝視,把一幅幅人物剪影放在觀眾面前。比如杰西卡去看展時的多個場景,大雨中和眾人一同等車的背影。在一次訪談中,導演談到對自己影響重大的哥倫比亞藝術(shù)家埃弗·阿斯圖迪尤(Ever Astudillo),他的作品也充滿了這樣的剪影,描繪的是哥倫比亞卡利的城市景觀,一些日常生活場景:路人、電影院、酒吧、廣告海報……是對現(xiàn)實的描繪,又具備抽離現(xiàn)實的神秘感,讓人看見“嚴謹?shù)默F(xiàn)實主義和記憶的不確定性”?;仡^再看杰西卡在片中參觀的展覽,正是埃弗·阿斯圖迪尤的作品展。靜止的作品傳達著模糊的主體性、旁觀的視角,身在其中而又置身事外。阿彼察邦將這種氛圍感帶到電影中,以緩慢的節(jié)奏,凝視著主人公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寧靜、孤單,卻有種難以名狀的自由。隨著杰西卡在波哥大活動的軌跡,我們看見醫(yī)院、圖書館、考古實驗室、音效工作室、攝影展廳、森林……她內(nèi)心的痛苦在看似平靜的、夢游般的行走和尋覓中緩慢被療愈著。
看到的、聽到的、經(jīng)歷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記憶。除了聲音這種媒介,我們還能如何抵達記憶的領(lǐng)域?在阿彼察邦看來,睡眠帶來的夢境大概無法繞過。我甚至懷疑蒂爾達·斯文頓出演這部影片有沒有一點點跟她二○一三年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合作的一個叫作“The Maybe”的行為藝術(shù)作品有關(guān)系。斯溫頓在一年中在這里不定期上演“睡覺秀”,每次都會在玻璃盒子里待上一天,從博物館開門一直到閉館為止。
睡眠和夢境在阿彼察邦的多部電影中都被提及,在《記憶》中更是凸顯出來。影片的開場就是杰西卡在幻聽的巨響中從睡眠中驚醒,晨光熹微,她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簾上。之后她來到醫(yī)院看望妹妹,在病床邊等了很久,妹妹才醒。醒來的妹妹給她講述了自己的夢,關(guān)于一只狗的夢。影片后半段中有與這一細節(jié)遙相呼應(yīng)的段落,杰西卡在夜晚回家路上遇到一條狗,在街上遠遠尾隨,她停下腳步看了它一會兒。是妹妹夢境中走來的狗嗎?或者這趟回家的夜路本身就是一個夢?觀眾因為對影片開始時妹妹夢境的記憶,產(chǎn)生恍惚之感。真相還是夢境?并不重要。小狗成了連通現(xiàn)實和夢境的媒介。還有影片后半程最重要的段落,漁夫埃爾南睜著雙眼沉入睡眠。埃爾南記得所有的往事,能夠?qū)χ鴥蓧K石頭講起它們背后的故事。記得太多,背負太多,因此他一點也不想離開此地,因為在時間的縱深里已經(jīng)不堪重負。在哥倫比亞、在南美,從光輝的瑪雅文明開始,經(jīng)歷了殖民、戰(zhàn)亂、暴政的地方,那些記憶是你的,又不是。自己的記憶,家族的記憶,集體的記憶混合在一起,帶來痛苦。像極了博爾赫斯筆下那位博聞強記的福內(nèi)斯,沒有辦法遺忘,所有細節(jié)都在腦中堆積如山,痛苦不堪。
很多藝術(shù)家都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探索夢的領(lǐng)域??死锼雇懈ァぶZ蘭的《盜夢空間》讓人進入他人夢境影響潛意識;法國導演科克多(Cocteau)的奧菲斯穿透鏡面落入夢中;法國作家莫迪亞諾憑借有關(guān)季節(jié)的錯覺和在特殊狀態(tài)下人物意識模糊的“次狀態(tài)”,一再往返于現(xiàn)實與夢幻之間。比如小說《隱形墨水》中,主人公在一個極端炎熱的夏天,進入到維克多·雨果大街194號的一座曾經(jīng)的豪華別墅中,室內(nèi)百葉窗緊閉,悶熱到令人窒息,加之吊燈的光線令人眩暈……一切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不真實感。出來后,他走在大街上,感覺自己進入到一種人們所說的“次狀態(tài)”中。巴黎變得溫和、友好,“街上寂靜少人,然而我卻感到身邊的一種在場,空氣比平時更輕快了,夜晚和夏季閃著光輝”。莫迪亞諾把這種狀態(tài)比作“此生的空隙”,美好而不真實,好似經(jīng)歷另一種生活,行為、情感、心理統(tǒng)統(tǒng)失去控制,短暫逃逸于現(xiàn)實之外,可遇不可求。在莫迪亞諾筆下,這樣的瞬間就是記憶。
《記憶》中的杰西卡在波哥大游走,也在這樣的瞬間游走。一邊經(jīng)歷著,一邊回想著,一邊尋找,一邊逃避。真實又虛幻。唯一能確定的是記憶的不確定性。就像阿彼察邦在導演彩蛋中說:“我沒有什么信息要傳達。”因為在他看來,媒介本身即是幻覺,真實和夢幻交融的地方。而電影的位置正是時間穿透空間的那個點??赐觌娪埃洃?,依然是我腦中一個難以下手的宏大命題,文學和電影都無法給出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現(xiàn)實以外另一個領(lǐng)域的存在,存在于我們的潛意識中,勾連著歷史直抵未來,以另一種方式永恒著。這已經(jīng)是令人安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