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楓
在京劇名伶梅蘭芳的舊照中,有這樣一張“戶外寫真”:“她”身著古裝,委身于寂寂無人的園林之中。這是歷史上第一部關(guān)于《紅樓夢》電影的“劇照”(圖1)。一九二四年,應民新影片公司的邀請,梅蘭芳在北京拍攝了戲曲《黛玉葬花》片段,取景借用了馮耿光先生當時在東四九條新置辦的園子。
光緒二十年(1894),蔡元培對《紅樓夢》產(chǎn)生了興趣,并開始疏證《石頭記》,于一九一六年在《小說月報》連載《石頭記索隱》,掀起了“紅樓熱”。彼時,梅蘭芳和齊如山正在開創(chuàng)京劇古裝的先河,趕上了這股熱潮。
從前編戲多取材于雜劇、傳奇小說,四大名著中的《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均被多次改編。一九一五年,梅蘭芳在齊如山的幫助下排演了《嫦娥奔月》,以古裝扮相大獲成功。應著眾人的熱情,他們準備著手改編《紅樓夢》。當時,王瑤卿、王鳳卿兩位回憶起光緒年間北京票友們排過的《紅樓夢》,說道:“陳子芳扮黛玉,他的扮相是梳大頭穿帔,如花園贈金一類的小姐的打扮。韓六的寶玉,也是普通小生的扮相。每逢黛玉出場,臺下往往起哄,甚至于滿堂來個敞笑。觀眾認為這不是理想的林黛玉。幸虧是堂會,又是票友,還無所謂??墒莾?nèi)行看了這種情形,對于排紅樓夢戲,就有了戒心??峙屡_下起哄,在公開營業(yè)的戲館里面,不敢輕易嘗試。”(梅蘭芳口述《舞臺生活四十年》,許姬傳、許源朱整理,團結(jié)出版社2006年)
梅蘭芳的祖父梅巧玲是同光十三絕之一。據(jù)稱,梅巧玲曾在《紅樓夢》的本子里演過史湘云。梅蘭芳在《舞臺生活四十年》中回憶起,當年自己為了證實祖父是否唱過《紅樓夢》,把家里的戲本一一翻過,卻并未找到關(guān)于《紅樓夢》的本子。“關(guān)于我祖父唱過的《紅樓夢》劇本,我后來也曾經(jīng)跟傅先生討論過。他是最喜歡收藏曲本和小說的。他說:‘《紅樓夢》傳奇,就我所知道的有三種。一部是荊石山民做的《紅樓夢散套》。他把書上每一樁故事,單獨譜成散出,當中并不聯(lián)系。他已經(jīng)打好工尺,會唱昆曲的,拿起來就唱了。還有兩種《紅樓夢》傳奇,一部是嘉慶年間仲云澗做的,一部是道光年間陳鐘麟做的。這兩部都是頭尾貫串,包括了全部故事的。可只有曲文,并無宮譜。令祖演的《紅樓夢》恐怕就是“散套”里的一出?!保ㄍ希┛梢?,雖然在梅蘭芳之前已有人排過《紅樓夢》的戲,但都未能流行于世。
在《紅樓夢》原著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寶、黛二人的愛情,而黛玉最經(jīng)典的形象又是“(冷月)葬花魂”。因此,對《紅樓夢》的編演先從“黛玉葬花”這一經(jīng)典情節(jié)著手,可能最為妥帖。但此前所經(jīng)世的《黛玉葬花》一劇,均根據(jù)原著第二十七回中“埋香冢飛燕泣殘紅”這一橋段改編,場面過于單調(diào)而悲凄。且當時的黛玉扮相仍然只是普通小姐,不能成就“顰兒”的形象,無法獲得觀眾的認可,這出戲也就幾乎沒有傳下。
最終,一九一六年初,由齊如山寫提綱,李釋勘編唱詞,羅癭公等人討論、修改的《黛玉葬花》在北京吉祥戲園上演了。這出戲中的黛玉是精心打造的,據(jù)梅蘭芳回憶:“黛玉的扮相與嫦娥小有不同,(一)服裝:葬花時上穿大襟軟綢的短襖,下系軟綢的長裙,腰里加上一條用軟紗做的短的圍裙,是臨上裝的時候,把它折疊成的。外系絲帶,兩邊還有玉佩。回房時外加軟綢素帔,用五彩繡成八個團花,綴在帔上。(二)頭面:頭上正面梳三個髻,上下疊成‘品字形,旁邊戴著翠花或珠花?!保ㄍ希?/p>
這出《黛玉葬花》十分叫座,一九一七年,在四十幾天內(nèi),于天蟾舞臺上演了五次,場場座滿。此劇嚴格按照《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后半段的劇情編制,并將第二十七回中出現(xiàn)的《葬花詞》作為黛玉唱詞挪入劇情,因而落得“穿插極好,詞句皆本《紅樓》,并無杜撰”的美名。戲中講述寶玉在茗煙手里得了《西廂記》,于沁芳閘邊坐看,但見“落紅成陣”,不免起了惜花之心,將落花收集起來抖落沁芳閘。恰好黛玉帶著花鋤、花帚和花囊要去葬花,經(jīng)過此地,兩人一并看了會兒《西廂記》。之后寶玉被襲人尋去,黛玉回房時經(jīng)過梨香院,又聽了一段《牡丹亭》。
在《紅樓夢》中,這一回目的標題便提到了《西廂記》《牡丹亭》,但文中卻寫道:“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按,《會真記》又名《鶯鶯傳》,為唐代元稹寫的傳奇小說,講述的是書生張生與崔鶯鶯相戀的故事,但最終張生卻因自己認為“德行不足以勝妖”而與崔鶯鶯決裂。)《會真記》雖為悲劇,但在流傳的過程中被金代的董解元改編成《西廂記諸宮調(diào)》,又為元代的王實甫發(fā)展為《西廂記》,并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觀讓張生與崔鶯鶯成就了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在《紅樓夢》中,寶黛二人因手中之書而情意更勝,寶玉將黛玉比作“傾國傾城貌”,自比為“多愁多病身”,可見他們所看之書并非真正的《會真記》,而是由《會真?zhèn)鳌钒l(fā)展而來的《西廂記》。
無論是《會真記》《西廂記》,還是《牡丹亭》,其中的女主人公都是追求自由愛情的形象,與黛玉不無相似之處??蓪嶋H上,雖然寶、黛均向往著《西廂記》和《牡丹亭》的愛戀,但他們皆未能打破禮教的樊籠,因此《會真記》才是兩人結(jié)局的真實寫照?!稌嬗洝分械拇搡L鶯家道衰落,因此對于愛情和前途并不自信。她百般躊躇,“獨夜操琴,愁弄凄惻”,正是因父母雙亡而寄人籬下、哀婉獨自愁的黛玉“原貌”。而寶玉雖然對封建禮教十分鄙夷,卻仍然十分畏懼他的父親,那身為禮教衛(wèi)道夫的賈政。兩人雖有對愛情的幻想,愛情的結(jié)局卻早已隱含在手中書名里。
顯然,《紅樓夢》借用了《西廂記》和《牡丹亭》來“通戲語”“警芳心”。通過將“傾國傾城貌”和“多愁多病身”預設為一種愛情楷模,使之成為寶、黛二人可以會心一笑的暗語。而“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是落花時節(jié)的另一種情境,也與兩人葬花的行為不謀而合。黛玉先與寶玉經(jīng)歷了合看《西廂記》的“良辰美景”,又在院外聽曲聽到“賞心樂事誰家院”,可謂十分應景。如此一來,再聽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些語句時,就不免思及自身,想著一切不過是經(jīng)年流水,不過是花落人亡兩不知。語詞于是脫離了原媒介語境,而成了獨立的新結(jié)構(gòu),在小說語境中被重新設定,建構(gòu)出一種新的多語境敘事序列,既提示著原文本的意義,又服膺于現(xiàn)文本的具體情境,多重意境交相融合,互為印證。
曹雪芹在寫這一回時,顯然有意將“如花美眷”作為《牡丹亭》中杜麗娘的符號,納入了自身的敘事系統(tǒng)。杜麗娘因深閨寂寞而“游園驚夢”,林黛玉因惜春自憐而大觀園葬花。她們共享了對“如花美眷”的向往,卻又都感慨于“似水流年”。于是,當一位美貌女子出現(xiàn)在略有些蕭瑟的后花園之中時,她同時指代了同樣天姿國色然而又幽閨自憐的杜麗娘和林黛玉。在小說中,曹雪芹讓黛玉看到了杜麗娘看過的“姹紫嫣紅開遍,都這般付與斷井頹垣”,又安排她葬花,慰藉憐惜春暮的心情。葬花這一行為讓她與意中人相遇,繼而又愁緒滿懷。因此,當黛玉在小說中與《牡丹亭》聯(lián)系在一起時,已成為希冀“如花美眷”的杜麗娘形象的再現(xiàn)。
為了能完整重現(xiàn)原小說情節(jié),《黛玉葬花》一劇也采用了相同的敘事形式,媒介雖有不同,但想要表現(xiàn)的情境是相同的?!恩煊裨峄ā芬粍∽非笈c小說相似的表現(xiàn)結(jié)構(gòu),先是將原著中的詩文以唱白表現(xiàn),又將梨香院外聽曲這一情節(jié)以“搭架子”的方式再現(xiàn),將昆曲嵌入京劇表現(xiàn)之中。臺上,梅蘭芳所飾的黛玉表演歸家,簾內(nèi)則安排他的昆曲老師喬慧蘭先生以昆曲唱兩段《牡丹亭》,分別是《驚夢》里的[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和《驚夢》里的[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借由這種形式,臺前的“黛玉”和臺后的“杜麗娘”共時存在,梨香院外聽著昆曲的黛玉,作為憧憬“如花美眷”卻又傷感“似水流年”的少女,由小說成功地轉(zhuǎn)譯至舞臺,被生動地再現(xiàn)了。舞臺表演于是成為一種跨媒介敘事框架,用以展現(xiàn)出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在其中,京劇和昆曲,“院內(nèi)”和“院外”,“小說”和“戲曲”相并置、互文,產(chǎn)生言外之意、出位之思。
《黛玉葬花》這出戲的主要部分是從寶黛二人看《西廂記》至黛玉于梨香院外聽《牡丹亭》。如果想要用一張單一、靜止的照片來呈現(xiàn)整個故事,顯然需要精心選擇一個瞬間,要將整個時間性的敘事以獨立靜態(tài)的空間展現(xiàn),它必須對整個敘事起到“點睛”的作用。在舞臺上,黛玉與寶玉在沁芳閘旁相遇,并借看《西廂記》。之后,寶玉離場。因此,當“黛玉葬花”這一具體情境被呈現(xiàn)在一九二四年的這幀“劇照”中時,結(jié)合之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和黛玉葬花時的心境,寶玉的在場被策略性地省略了。
照片中,雖沒有直觀地展現(xiàn)黛玉扛著花鋤的形象,卻還原了黛玉看《西廂記》的情境,這一情境既承接了兩人合看的余韻,又展露了兩人分離的寂寞;既符合了葬花詞中的孤獨意象,也結(jié)合了芭蕉、佳人、雕樓畫棟,成為“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的真實寫照。因此,黛玉展卷這一畫面是《黛玉葬花》一劇中“最富于孕育性的時刻”。對比舞臺劇照(圖2)可見,這張照片雖然基于實拍,所取之景天然具備大宅園林的景象,卻并沒有對戲曲場景進行精準地還原。在此,主角梅蘭芳及其裝扮、動作是一致的:“黛玉”一襲淺色衣裙坐在園中。而磚石鋪地、花木扶疏,這些與原劇幾乎可以一一對應的物理聯(lián)系都在指向戲曲本身。在戲曲對小說進行跨媒介轉(zhuǎn)譯之后,照片是對戲曲本身的跨媒介再譯,梅蘭芳所飾的古裝美人也是對戲中向往“如花美眷”的黛玉的又一重再現(xiàn)。
梅蘭芳所扮演的女性形象無疑是富有美感的,極具東方意蘊。他的旦角形象從來如此,“理想的女性美”是其一生追求的目標。照片中的古裝女子靦腆、嫻靜?!八遍L裙鋪地,姿態(tài)端莊優(yōu)美,心無旁騖地欣賞著手中之書。淺色衣裙造就的幽靜形象,在由假山石、土地構(gòu)成的暗色背景中顯得圣潔?!八笔菬o知無覺的,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沉浸于內(nèi)心世界的同時,亦成為他人觀看的對象。這樣一種純潔無瑕、嬌柔貌美的理想女性在中國人心中是宜室宜家的,當這一形象被單獨呈現(xiàn)時,形象本身亦可脫離原文本語境,作為自足的圖像獨立存在?!懊谰臁泵撾x了“如花美眷”的原境,成為美好希冀的最直觀注解。
如果說在《紅樓夢》的小說文本中,林黛玉與杜麗娘的形象重合了,是少女所憧憬的“如花美眷”,此為第一重“再現(xiàn)”;小說中的林黛玉在戲曲舞臺上,由梅蘭芳再次對其呈現(xiàn),此為“如花美眷”的第二重“再現(xiàn)”;作為《黛玉葬花》這出戲中最富戲劇性的凝固瞬間,照片成就了“如花美眷”這一意象的第三重“再現(xiàn)”。那么,梅蘭芳所扮演的古裝女子脫離文本,成為對“如花美眷”這一意象的直接體現(xiàn),成為“中國女性”的美感表征,此為第四重“再現(xiàn)”。終于,“如花美眷”天然地被置于“良辰美景”之中,作為“賞心樂事”而為人希冀、欣賞?;蛟S,只有經(jīng)歷這樣的重重再現(xiàn),才能留住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