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楊柏偉
1 月5 日晚間,忽然收到平常聯(lián)系不多的學長張曉棟兄的微信消息:“柏偉兄,聽說張偉兄情況不好,不知你處是否有消息?掛念!”剛剛“陽康”的我雖然已經(jīng)上班卻還是有氣無力,并不知道這個情況。結(jié)果反而是聽他介紹:“講今天做切管,氧飽和只有70,極危險。”我真不曉得該怎么回復(fù)曉棟兄,遲疑了一會兒,打了六個字:“希望轉(zhuǎn)危為安!”我的心就此揪了一周,因為期盼著奇跡發(fā)生,我也不敢向其他的師友打聽消息。兩天后大師兄劉大立也給我微信:“聽說上海圖書館張偉病情嚴重!放開以前一段時間,他多活躍啊!”我也以同樣的六個字回復(fù)。我只好以“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當作“寬心丸”。又過了兩天,因為有事與丁夏兄聯(lián)系,正事兩三句話就結(jié)束,隨后就聊到了張偉老師的病情,這才大致了解清楚了,我又一次詞窮,就像復(fù)制粘貼一樣又打出了那六個字。
11 日晨,因為要從浦西虹漕南路的市委黨校到浦東世博中心列席市人大開幕會議,起得特別早。從朋友圈看到張偉老師的學生孫鶯女史發(fā)出的一句“02∶18 分……”和一束白花的照片,而朋友圈里久違的張偉老師“出現(xiàn)”了,在評論區(qū)送出了一朵玫瑰。我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但還是固執(zhí)地不愿意相信。
沒過多久,最不愿意聽到的消息還是傳來了。此時我們已經(jīng)搭乘班車到達了世博中心。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找了一個無人的角落,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張偉老師,您怎么就匆匆地離去了?現(xiàn)在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靜靜。痛煞我也?!?/p>
我算不上張偉老師的老朋友,雖然他是我的母社——上海辭書出版社的老作者,但他的《滬瀆舊影》(這是張偉老師出版的第一本著作)和《前塵影事》《老上海封面人物》等書的責任編輯分別是劉大立和解永健兄。真正和張偉老師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媒介應(yīng)該是老?。ǘ°ぃ┫壬哪潜尽端氖晁噳貞涗洠?902—1945)》書稿。為了擴大影響,張偉老師很早就寫了推薦文章《他的人生就是一部精彩的回憶錄——讀丁悚〈四十年藝壇回憶錄(1902—1945)〉》并交給《文匯報》“筆會”發(fā)表。文中如此寫道:“丁悚的這部《四十年藝壇回憶錄(1902—1945)》,是應(yīng)蔣九公之邀而寫,從1944 年8 月起在《東方日報》上連載,歷時逾年,有幾百篇之多。我當年在藏書樓陸陸續(xù)續(xù)看過,印象很深,前幾年我為某出版社策劃海派名人散佚文集,其中就包括丁悚的這部回憶錄?,F(xiàn)在由丁悚文孫丁夏兄整理,交楊柏偉兄所在的上海書店出版社規(guī)劃出版,提前圓了我完整閱讀的夙愿,其快何如!”
但是正如張偉老師所言:“說到丁聰,現(xiàn)在的人幾乎無人不曉,但提起丁悚,則茫然的人居多,甚至讀不準‘丁悚’這個名字的也大有人在。這并不奇怪,丁悚辭世超過半個世紀了,我們又長期將他的繪畫歸入鴛鴦蝴蝶派一類,不加重視,逸出人們的記憶就很正常了?!被貞涗浀某霭娌⒉灰环L順,既有編校方面需要“慢工出細活”的因素,也有出書后銷售方面的顧慮。此中細節(jié)也就按下不表了!書終于在去年年初出版。3 月5 日,在淮海中路上的“櫥窗書店”——上海香港三聯(lián)書店,我們舉辦了一場“走近老丁——《四十年藝壇回憶錄(1902—1945)》新書發(fā)布會”,張偉老師和陳子善、陳建華、顧錚、丁夏、祝淳翔等六位嘉賓參與,一下午,談?wù)勚v講,簽字鈐印,連頭搭尾四個小時,我說:“這是屬于老丁的下午!”簽字是他們六位的“集體操”,鈐印卻是我的“獨角戲”。丁夏兄帶來的陳巨來篆“丁慕琴”印,由周鍊霞贈石,讓我獨享鈐蓋兩百余次,感覺好極了,當然手也酸極了。但是這枚丁家的“傳家寶”先是被我揣在貼胸的兜里,后是“打死也不撒手”地攥在手中,自然遭人恨!即便到了活動結(jié)束后的次日,張偉老師還在朋友圈逗我:“柏偉兄昨天身懷寶物緊張了好幾個小時,就怕一不小心賠掉上海的一間屋。”
世紀出版集團整體搬遷已經(jīng)超過“一周歲”了,但我還是時常想念在福州路上班的日子,那時幾乎每天中午逛書店,馬路上、書店內(nèi)經(jīng)常會遇到熟人。有一回在古籍書店遇到張偉老師,他準備去樓上看古舊書刊拍賣預(yù)展,見到我問了我一個令我意外的問題:“柏偉兄,現(xiàn)在儂出版社還出圍棋書伐?”真沒想到他還是個棋迷(不過似乎是不怎么下的)。后來我在朋友圈里發(fā)的棋類信息,經(jīng)常得到他的點贊。孫鶯女史近日給我發(fā)來一張照片,那是張偉老師家中書柜一角,插架數(shù)十冊中日韓名家編寫的圍棋書,有吳清源的《人生十八局》、陳祖德的《超越自我》和《中國圍棋史》《黑白之道》《中日圍棋擂臺大幕內(nèi)外》《上海灘棋人棋事》《日本圍棋四百年激戰(zhàn)風云錄》等,這些書我都買過、讀過,只是可惜再也沒有機會與他交流讀后感。孫鶯說:“張老師生前一直讓我?guī)退鑷宓碾s志,因為疫情,閔行區(qū)圖書館閉館數(shù)月……他沒能看到想看的雜志……”
交往多了,發(fā)現(xiàn)張偉老師還有一個與我共同的愛好——集郵,所以我對他的郵集比其藏書更感興趣。據(jù)他說,他最早公開發(fā)表的文章就是有關(guān)集郵的文字,而且是發(fā)在“文革”前的《集郵》雜志上,令我肅然起敬。
張偉老師也愛喝點小酒,雖然不拒絕白酒,但最愛的是冰啤酒(還有冰咖啡),一年四季不變,這個我可頂不住,服了。只好冒著喝高的風險以白對啤,誰叫我?guī)缀跣∷惠喣兀康蚁矚g陪他吃飯,因為在飯桌上可以聽到很多有意思的故事,這是他幾十年讀書閱人積累下的精華段子,以此下酒,真是精神、物質(zhì)的雙豐收!
最后兩次與張偉老師相聚都是去年11 月下旬的事,其間只隔了三天。前一次是11 月23 日上午在世紀出版園召開的《文藝春秋》原刊捐獻暨影印版出版座談會,座談會由上海韜奮紀念館(中國近現(xiàn)代新聞出版博物館)和上海書店出版社聯(lián)合主辦,張偉老師作為嘉賓參加,我則忝陪末座。張偉老師對老前輩、老鄰居范泉先生接觸多、了解深。他談到《文藝春秋》的作者隊伍幾乎囊括了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有重要的文化價值。他還指出《文藝春秋》在期刊的編纂方面有許多獨到的創(chuàng)新,比如《文藝春秋》的“邊疆文藝特輯”,特別介紹了中國臺灣邊疆地區(qū)的文學,首次提出了“臺灣新文藝”的概念。與會的“范門兩大高足”——龔建星、鄭曉方,都是張偉老師的故交,當年因為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這二位都是徐家匯藏書樓的???,得到張偉老師的不少照顧。但奇怪的是,20 世紀80 年代末至90 年代初,曾經(jīng)交往頻繁的建星兄與張偉老師隨后卻基本不通音問。這次重逢,兩位老朋友當然有說不完的話。
那天中午在出版園餐廳用完便餐后,原本開車接孔海珠老師一同來開會的建星兄建議大致順路的張偉老師不妨同車而行繼續(xù)暢聊,張偉老師自是欣然接受。我送他們?nèi)簧宪?,因為三天后還會和張老師在滬港三聯(lián)書店碰頭的,所以臨分手時我倆都笑著說:“過兩天又要見面啦!”事后得知聊了一路的張偉老師仍未盡興,到了家門口便盛邀海珠老師和建星兄去他家里坐坐,看看他的藏品。建星因下午有事要辦,只得先撤,海珠老師又盤桓了數(shù)小時,參觀張偉老師的藏書、整理的成箱材料,都有條有理,海珠老師很是佩服。最后,張偉老師叫了滴滴送海珠老師回家。早知有這等好事,那我是一定要“翹班”同往的,此前真是約過兩次去張老師家拜訪的,都未成行,終究還是沒緣分哪,可惜可嘆!
三天后的下午,我和張偉老師在我們熟悉的滬港三聯(lián)書店又碰頭了。這一年多來,張偉老師作為嘉賓在這家淮海路上碩果僅存的老字號實體書店至少參加過四次活動,其中兩次是他傾力主編的《海派》雜志的首發(fā),我參加了第一期的首發(fā);另兩次都是我組織的活動,一次是前面已經(jīng)提到的丁悚回憶錄的新書發(fā)布會,一次就是這場——“補白大王”的朋友圈:紀念鄭逸梅先生逝世三十周年讀書分享會,出席活動的嘉賓除了鄭逸梅先生的孫女鄭有慧之外,還有曹正文、楊忠明和張偉老師,選擇這幾位嘉賓是因為他們與鄭老都有交往。在分享會上,幾位嘉賓從不同角度來談他們眼中的鄭老。張偉老師和鄭老當年都曾參與上海書店由范泉先生擘畫的、曾榮獲國家圖書獎“榮譽獎”的《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的編纂,鄭老是“書信日記集”的主編之一,張偉老師是“翻譯文學集”的副主編之一,兩位雖然“各自為戰(zhàn)”,卻都是這一“出版史上的重大工程”的“建設(shè)功臣”。共憶仙逝三十年的鄭老,話匣子打開真是欲罷不能。即便在活動結(jié)束后,滬港三聯(lián)書店領(lǐng)導(dǎo)招待我們用晚餐,張偉老師慢慢地喝著他喜歡的冰啤酒,繼續(xù)與有慧、忠明老師聊著關(guān)于鄭老的往事。那天張偉老師與忠明老師“一見如故”,因為知道忠明老師是篆刻家,張偉老師便抓住機會討教,因為他手上有清末民初一位太倉籍篆刻家所刻的一批印章,大約有百十來方,完全可以整理做一部印譜。忠明老師一聽也是眼睛放光,因為他聽說過這位“小名頭”的前輩印家。兩位互相加好了微信,打算日后深入交流。(真是想不到,在這篇文章交稿后十余天,忠明老師因突發(fā)心梗,猝然離世,但愿他與張偉老師能在另一個世界繼續(xù)那沒有聊完的話題吧?。┠翘焱砩?,張偉老師喝了一點白酒和兩瓶冰啤酒。離開飯店,我們走在思南路上,看著一家家生意不錯的小飯館,他說:這些館子看著都不錯,今后我們可以一家家地吃過來。我們一同過馬路,在淮海路上,他揚手招了一輛的士,與我們揮手告別。別了,這竟是我和張偉老師的最后一面!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走了?我至今依然想不通。亦師亦兄的張偉老師,我們還有很多的約定呢!我曾經(jīng)建議給您編一本“小精裝”的隨筆集,您也是答應(yīng)了??!去年下半年,丁夏兄和我商議出版《四十年藝壇回憶錄(1902—1945)》的“典藏本”,您提供了很好的建議,如今典藏本已在啟動中,可是您卻看不到成品了。今天我想豁出去了,陪您再喝一頓酒,我們都喝冰啤酒,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