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陳文新 北京|楊阿敏
陳文新,武漢大學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武漢大學珞珈杰出學者特聘教授。主要研究中國小說史、明代詩學和科舉文化。著有《中國文言小說流派研究》《中國筆記小說史》《中國傳奇小說史話》《紀曉嵐的人生哲學》等。
楊阿敏:在網(wǎng)絡(luò)小說流行的今天,古典小說似乎連作為娛樂方式的功能也式微了,古典小說的當代價值是什么?我們今天應(yīng)該如何閱讀古典小說?
陳文新:說到古典小說,有必要強調(diào)這樣一個事實:清代的吳敬梓、曹雪芹,他們寫《儒林外史》和《紅樓夢》,是沒有名利可以指望的。不像后來的魯迅、茅盾、巴金,他們寫小說,其實有可以預(yù)期的名利,如果社會滿意,名利的回報還很豐厚。
沒有名利可以指望,吳敬梓和曹雪芹還是花那么大工夫?qū)懗隽瞬恍嗟拿?,他們確實有想表達的東西,他們壓抑不住表達的欲望,他們寫出來的,確實是經(jīng)得住時間檢驗的經(jīng)典。這樣說,當然不是說所有古代小說都是經(jīng)典。但那些名著都是非常好的。
他們的好處,可以從兩個角度上來看。如果放在古代來看,在如實描寫社會生活方面,沒有哪一種文言作品可以與之相提并論?!端膸烊珪防镉心敲炊嗟奈难宰髌罚?jīng)史子集,博大精深,無疑是中國文化的主體,但在反映生活的廣度和深度方面,沒有哪一部單獨的書能夠跟這些名著相比。長篇小說的容量是單篇詩文所不能比擬的。
放在現(xiàn)代來看,盡管白話文運動已經(jīng)100 多年了,盡管用白話作為官方語言已經(jīng)100 多年了,但是所有1919 年以來的白話作品,盡管成就卓越,代表了中國文化在新時代的進境,前景也無限燦爛,但就語言來看,至今還沒有一部能和這些小說名著相比。今人所用的白話,是經(jīng)過翻譯訓練出來的白話,是歐化的白話,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完成中國化的過程。包括那些杰出作者,魯迅、茅盾、巴金等,他們的語言,也還處在中國化的過程中。
從上面這兩個角度來看,中國的古典小說,在未來的100 年、200 年、300 年里,依然是不可取代的白話經(jīng)典,依然是值得讀也必須讀的作品,這是我的一個基本看法。
這些古典小說,依然能讓現(xiàn)代人產(chǎn)生強烈共鳴。經(jīng)??匆娨恍W者用現(xiàn)代感受去呼應(yīng)古代小說。比如胡適先生讀《鏡花緣》,特別關(guān)注婦女解放的問題。有的學者讀《紅樓夢》,特別關(guān)注婚姻自主的問題。這說明,只要是寫生活的,無論是古代生活還是現(xiàn)代生活,都能引起現(xiàn)代人的共鳴。古代的小說經(jīng)典,還為現(xiàn)代人提供了無窮的靈感。從吳趼人寫《新石頭記》以來,報紙、期刊、網(wǎng)絡(luò)都有大量“故事新編”,“故事”的源頭是古代小說,“新編”的作者則是現(xiàn)當代人。那么多作品搭古典小說的車,足以說明古典小說生生不息的活力。
讀古代作品,不要把它當作博物館的展品來看,應(yīng)該把它當作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參照我們的感受,來體會其中哪些是跟我們的生活不一樣的,哪些是和我們的狀況可以產(chǎn)生呼應(yīng)關(guān)系的。這樣的互動,可以激發(fā)出新鮮感和激情。但是這里有個前提,就是不要歪曲古代作品本來的意思,一定要建立在對它的本義有“同情之了解”的前提之上。比如讀《儒林外史》,可以用它來對照現(xiàn)在讀書人的一些狀況,但是不能做簡單化的對應(yīng),兩者之間雖有一些相同之處,但吳敬梓寫的畢竟是他那個時代的狀況。
楊阿敏:評點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一種特殊形式,2010 年,您出版了評注版的《三國演義》,您如何看待評點在古代文學研究中的作用?評點似乎很少出現(xiàn)在當下讀者的視野中,從閱讀者的角度看,您覺得前人的評點對今人有何作用?
陳文新:《三國演義》的評注本是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的題目,當時約了四位作者,北京大學的劉勇強、潘建國教授,華東師大的譚帆教授,加上我,一共四人,《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和《紅樓夢》,每個人做一本。出版社出這個題目,可能是覺得評點這種方式,可以讓讀者對古典名著產(chǎn)生親切感,更方便他們讀懂。從后來的反饋來看,出版社的判斷是準確的,確實有不少讀者,在讀了這一套評點后,對原著的理解更加深入了。
評點起于南宋,本來就有服務(wù)于文章教學的功能。明代中葉以后,有兩類書經(jīng)常伴隨著評點,而這兩類書都有大量的讀者需求。一類是舉業(yè)讀物,主要是輔導考生寫八股文或策論;一類是白話小說的評點本,是用來指導讀者閱讀的。作評點的,是在當時有聲望的行家。比如,《史記》作為文章典范,在“以古文為時文”的科場風氣中,極大地影響了明代八股文的寫作。當時以評點之法賞讀《史記》的,有王鏊《王守溪史記評鈔》、董份《董潯陽史記評鈔》、陳沂《陳石亭史記評鈔》、王韋《王欽佩史記評鈔》、何孟春《何燕泉史記評鈔》、凌約言《凌藻泉史記評鈔》、楊慎《史記題評》、唐順之《荊川先生精選批點史記》、鄧以贊《史記輯評》、柯維騏《史記考要》、王慎中《王遵巖史記評鈔》、歸有光《評點史記例意》、茅坤《茅鹿門史記評鈔》、余有丁《監(jiān)本史記》、凌稚隆《史記評林》、鐘惺《史記奇鈔》、陳仁錫《史記奇鈔》、孫鑛《孫月峰先生批評史記》、徐孚遠等《史記測議》。歸有光、王慎中、茅坤、唐順之等人之評點《史記》,與他們在古文、八股文寫作方面的卓越造詣,兩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度之高,早已是學術(shù)界共識。古代評點小說的,今人熟知的有明人李贄、金圣嘆等,清人毛宗崗、張竹坡、脂硯齋等,都是首屈一指的行家。
金圣嘆的《水滸傳》評點、毛宗崗的《水滸傳》評點、《儒林外史》的臥閑草堂評點,在古代主要是用來指導閱讀,現(xiàn)在除了指導閱讀,還是學術(shù)研究的資源。美國學者浦安迪的《明代小說四大奇書》,就從明清人的評點獲得了大量啟發(fā)。評點是一種把古典小說研究成果,從象牙塔推廣到社會的有效方式,也是一種有個性的小說研究方式。
“五四”時期,明清人的小說評點一度被嗤之以鼻。胡適等新文化人致力于造成一種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態(tài)度,明清人的小說評點被認為妨礙了這一偉業(yè),于是大加摒棄。那一時期出版的四大名著,通常都會刪除明清人的評點,連評點這種形式也被認為是陳舊的。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大約有30 年左右的時間,評點受到普通讀者和學者的廣泛歡迎,普通讀者喜歡它的活潑、生動,學者喜歡它的精湛、簡潔,出版業(yè)和學術(shù)界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個評點盛行的局面。最近若干年,隨著各種媒介的不斷推陳出新,一些讀者轉(zhuǎn)向了另外一些閱讀方式,比方聽音頻,看視頻,看電視節(jié)目,他們對于評點的興趣不免淡了一些。這是事實,但不用擔心。萬事萬物都有風水輪流轉(zhuǎn)的情形。若干年之后,當很多人想起讀評點本其實挺好,可能評點本又會流行。就像鑒賞文章,當年上海辭書出版社推出《唐詩鑒賞辭典》,真是熱氣騰騰,而最近這些年淡下來了,再過若干年,也許又會重新熱起來。
楊阿敏:在中國古代六大古典小說名著中,《儒林外史》和《三國演義》是您用功較多的兩部,著有《吳敬梓與〈儒林外史〉》《吳敬梓的情懷與哲思》等書,您為何如此偏愛《儒林外史》?然而《儒林外史》在普通讀者及研究者中都算不上熱門,這是為何?
陳文新:當年之所以花功夫做《儒林外史》研究,其實有一個樸素的目的,就是要給學生講課,又覺得好多關(guān)于《儒林外史》的說法不大對勁,就想真正把這本書讀懂。
在若干年里,我把這本書翻來覆去讀了好多遍,自覺讀得算是比較透的。就我的觀察而言,《儒林外史》是一部極具挑戰(zhàn)意味的小說。一部長篇小說,有三種題材比較容易獲得讀者,一是關(guān)于愛情的,一是關(guān)于豪俠的,一是關(guān)于神魔的。我們所熟悉的讀者量大的小說,大都離不開這三種題材。這三種題材處理得好,一個小說家就基本上成功了。吳敬梓卻故意把這三種題材撇到了一邊。說到愛情,他把一個女主角聘娘寫得俗不可耐;說到豪俠,他把張鐵臂寫成了一個騙子;說到神魔,《紅樓夢》還有一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但是《儒林外史》幾乎沒有?!度辶滞馐贰分幸矝]有什么神道仙鬼。吳敬梓是把大家看重的小說元素,有意放到了一邊,還指點給我們看,說這幾種題材都沒什么意義?!度辶滞馐贰穼懙氖强婆e制度下讀書人的生活,伴隨著吳敬梓的諸多理性思考。這本書很難讀,一是就知識層面而言,對讀者設(shè)了一個比較高的門檻,一是就思想層面而言,有深度的思考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如果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誤解了吳敬梓的意思。比如有個人物叫權(quán)勿用,他曾經(jīng)被婁家兩公子待為上賓,正在他們興高采烈的時候,被抓走了,罪名是奸拐尼姑。這個情節(jié)在小說中出現(xiàn)得比較早,好多讀者于是有了一個印象,權(quán)勿用是個人品卑劣的騙子。到了小說第五十四回,吳敬梓才借陳木南之口告訴讀者,奸柺尼姑的罪名是權(quán)勿用老家的幾個秀才陷害他的。換句話說,吳敬梓并不想把權(quán)勿用寫成一個騙子,如果誤以為權(quán)勿用是個騙子,就誤會了吳敬梓的意思。而這樣一種誤會在《儒林外史》的閱讀中是非常容易產(chǎn)生的。
《儒林外史》不可能有很高的讀者量,但是能獲得一些有深度的人的尊重。魯迅說偉大也要人懂,就是為《儒林外史》抱不平。胡適甚至說《紅樓夢》不算什么,《儒林外史》比《紅樓夢》強多了。他是從對社會的責任感這個角度來肯定《儒林外史》的。《儒林外史》是一部偉大的小說,但它不可能成為暢銷書,吳敬梓把那些有助于暢銷的要素都排除掉了。
我研究《儒林外史》,最早的成果是1994 年在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出的一本小冊子《士人心態(tài)話儒林》。1995 年,在臺灣地區(qū)又出了一個繁體字本。繁體字本的第一節(jié),實際上是前言,還被日本的一家公司用作培訓職工的教材。2018 年在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吳敬梓的情懷與哲思》,2019 年在中州古籍出版社出了《吳敬梓與儒林外史》。大體說來,這兩本書都有一個共同點,一半內(nèi)容是舊的,一半內(nèi)容是新的,有延續(xù),也有深化。
《儒林外史》跟我真有緣分,像這樣一本讀者量不大的小說,反倒有多家出版社約我寫相關(guān)研究著作。最近河南人民出版社希望我再寫一本,因為沒有什么新的東西,商量后另選了一個題目《陳文新品評“三國”》。
楊阿敏:數(shù)十年來您一直沉潛深耕于中國古典小說領(lǐng)域,請總結(jié)一下古典小說研究的現(xiàn)狀,有哪些問題值得我們繼續(xù)關(guān)注?
陳文新:說到中國古典小說研究的現(xiàn)狀,有這樣幾點比較值得注意。
第一,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已經(jīng)不處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中心位置。1919 年到1949 年這30 年間,古典文學研究中影響最大的領(lǐng)域是古典小說研究,研究古典小說的學者也是知名度最高的學者。比如胡適、魯迅、鄭振鐸、孫楷第,都是研究古典小說的。這一階段也有很多研究詩文的學者,但是他們的學術(shù)影響力、社會知名度,顯然不能和研究古典小說的這幾位相提并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一直到20 世紀80 年代,古典文學研究仍是以小說為中心,被認為是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文化的重要基礎(chǔ)。20 世紀80 年代開始成立各種學會,在古典文學領(lǐng)域,最早成立的是中國紅學會、中國三國學會、中國水滸學會和中國唐代文學學會。一部小說名著一個學會,但整個唐代文學也就一個學會,而像宋代文學、明代文學、清代文學,連學會都沒有??梢钥闯?,當時的古典小說研究,確實處于古典文學研究的中心位置。
20 世紀90 年代之后,小說研究在古典文學中的位置就沒那么重要了。有兩個數(shù)據(jù),一是博士學位論文的選題,一是國家社科基金的立項,顯然是以詩文為主。小說比戲曲項目要多一點,但這也是就文學類而言,因為戲曲可以在藝術(shù)門類立項。做小說研究的,要有一個清醒的認知,它在整個古典文學研究中已不處于最顯赫的位置。
第二,最近40 年的古典小說研究,在很多方面超越了此前的研究。民國時期的研究,最重要的成果,當然是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胡適的《中國章回小說考證》、孫楷第的目錄學、鄭振鐸的俗文學研究,都是一流的學術(shù)成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直到20 世紀80 年代,研究主要集中于名著,也有一些相當出色的成果。關(guān)于中國古典小說人物形象的研究、關(guān)于《紅樓夢》《水滸傳》這些名著的研究資料的搜集和闡釋,都取得了引人矚目的成就。最近的二三十年,在論題的開拓、方法的更新等各個方面,許多具體成果都是前人沒有涉及或較少涉及的。說超越,不是說當下的學者比以前的學者強,而是說他們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確有新的推進。
第三,古典小說研究的氣象還不夠讓人振奮,沒有詩文研究那種生龍活虎的勢頭,也沒有民國學者那種舍我其誰的氣概。
研究中國古典小說,在知識結(jié)構(gòu)上需要做些調(diào)整。從1952 年大學改制以后,一直強調(diào)專業(yè)化,這當然是有益的,但也有一些副作用。經(jīng)常聽人說這個學者是做先秦兩漢的,這個學者是做魏晉南北朝的,這個學者是做隋唐五代的,這個學者是做宋元的,這個學者是做明清的。這樣的劃分可以使學者的精力更為集中,但也導致了視野的萎縮,做唐代的可能就只研究唐詩,做宋代的可能就只研究宋詞,做元代的可能就只研究元雜劇,做明清的可能就只研究明清小說。研究明清小說的學者,如果肯努力,也許兼顧一下戲曲。研究明清戲曲的學者,如果肯努力,也許兼顧一下小說。但是研究明清小說或者戲曲的學者,把自己的視野擴展到明清詩文的,就太少了。對于明代詩文不聞不問,對明代文學當然不可能有完整的把握,這也限制了理解小說文本的能力。如果對明清詩文有比較好的了解,再來讀明清小說,眼光一定是不一樣的。我希望年輕學者在知識結(jié)構(gòu)上更完善一些,氣度、氣象上更宏闊一些。
楊阿敏:除了古典小說,明代詩學也是您研究的重要領(lǐng)域,您是如何開展詩學研究的?
陳文新:研究明代詩學是從1996 年開始的,1995年評上了教授,當時有一個想法,不能只做明清小說,對明清詩文也要有所了解。
我是從研究明代文學的視角來研究明代詩學的,不是微觀的研究,不是把明代的那些詩人、詩學家,依次做條分縷析的梳理。是在大量閱讀文獻之后,發(fā)現(xiàn)了明代詩學中最重要的一些理論問題,比如從格調(diào)到神韻、文體的辨析、信心與信古、清物論及其在明代的展開,以這幾個問題為綱,把當時占主導地位的意見和不占主導地位的意見,分門別類地加以整合、比較和分析。我對明代詩學的把握是總體的,不是局部的。
做明代詩學,不能不涉及宋代,不能不涉及唐代,實際上要一直追溯到先秦。明代詩學在清代曾是一個反思對象,清人的說法也不能忽略。上有先秦,下至清代,經(jīng)過了這番艱苦摸索,我對明清文學的狀況、對于中國古代文學的狀況,就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后來正好有機緣從事中國文學史的整理與研究,以前的積累派上了用場。
楊阿敏:進入一個新的領(lǐng)域,是比較困難的事情。您不斷開拓進入新的領(lǐng)域,確定進入一個新領(lǐng)域之后,應(yīng)該怎么做?在這方面有什么經(jīng)驗?zāi)兀?/p>
陳文新:轉(zhuǎn)移不是隨意的,而是總體學術(shù)規(guī)劃的一個組成部分。比如我做明代詩學,那是因為研究了明清小說之后,希望對明清文學有更完整的了解。做了明代詩學之后,接著做明代的科舉,是希望把文學研究跟制度背景的研究結(jié)合起來。所以,這些年的研究,核心是明代文學,所有的延伸都以明代文學為焦點。轉(zhuǎn)移的頻率也要有所節(jié)制,我的做法是這樣的,一個階段集中于一個領(lǐng)域,在幾年時間內(nèi)有一個穩(wěn)定的重點;把那一塊骨頭啃下來之后,再嘗試轉(zhuǎn)移到新的重點。
從一個重點轉(zhuǎn)到另一個重點,確實要花很多精力。1996 年從小說研究轉(zhuǎn)到明代詩學,有三年沒有出什么論文,因為那段時間要大量閱讀文獻。不讀文獻就不可能找到問題,找不到問題就無從下手。
進入一個新領(lǐng)域,首要的是廣泛閱讀第一手文獻,不要受別人想法的干預(yù)。這種閱讀狀態(tài),就像看新的風景,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情,可以比較有效地避免重復所帶來的倦怠感。第一手文獻讀到相當程度,有了自己的主見,才看相關(guān)的研究著作。挑幾本好的讀,因為那些好書才讓我們感覺到學術(shù)研究的趣味和價值。三四流的成果也看,一目十行,為的是知道別人做了什么。
大量閱讀階段過去之后,就是潛下心來寫作,成果往往會在這時噴發(fā)出來。2000 年到2003 年之間,發(fā)了一系列詩學論文,在這個領(lǐng)域迅速引起了關(guān)注。
楊阿敏:與小說、戲曲相比,明代詩歌在傳統(tǒng)各家文學史中的占比是否過低?與歷史上明代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學建設(shè)的實際情況相比,目前學界對明代詩學的評價是否偏低?
陳文新:說到這一點,要注意一個現(xiàn)象,明代的詩和詩學,都沒有完成經(jīng)典化的過程。這樣說是基于兩個事實。第一個事實:明代之后是清代,有一個術(shù)語叫弒父情節(jié),是說下一代往往向上一代發(fā)難,比如唐代人喜歡向六朝發(fā)難,而清代人發(fā)難的對象首先是明人。一般說來,發(fā)難的一方多從負面著眼,清人對明人很少做正面評價。
第二個事實:清代以后是民國。俗語中有隔代親的說法,清代之后如果出現(xiàn)了一個新王朝,有可能大量找出明人的長處。不巧的是,清代之后是中華民國,而中華民國是推翻了帝制建立起來的,從秦到清的所有專制王朝,都在被打倒之列。按照進化論的觀點,明清時代屬于封建社會的末期,凡是這一時期的正宗文體,都是沒有價值的。明詩和明代詩學,就這樣長期被當作了負面遺產(chǎn),人們說的多是它的不是。
因為沒有完成經(jīng)典化的過程,明詩在文學史中比較難于處理。一方面是前人的評價多是負面的,另一方面,即使有學者想多寫一點,也因為研究不夠充分,怕把握不準。這個狀況急需改變,但又不能操之過急。學術(shù)研究和教材編寫,都不是大躍進能解決的事。
可以說一個例子,2010 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由我主編的一套中國古代文學史,印刷字數(shù)90 萬字,執(zhí)筆的主要是武漢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的幾位學者。當時定下來的一個方案是,明代詩文的字數(shù)不要比游國恩先生那一本少,但是小說的字數(shù)要適當壓縮。壓縮的方式是把兩部名著合成了一章,比方《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合成一章,《西游記》和《金瓶梅》合成一章。這樣的嘗試,旨在擴大明代詩文的比重,我們也以為是合適的。但是,有不少學者不大贊成。他們認為,一部小說名著占多大份額,學術(shù)界已有共識;在明代部分突出詩文,不夠妥當。文學史編撰中之所以有這樣的看法,是因為明詩的價值還沒有得到充分認識。
楊阿敏:明代詩歌成就誰人最高一直都有爭論,比如有人認為是明初的高啟,有人認為是格調(diào)派的李、何、王、李,有人認為是高叔嗣,有人認為是徐渭,還有人認為是明末的陳子龍,您是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您心目中的明代第一詩人又是誰?
陳文新:由于明詩沒有完成經(jīng)典化的過程,今人提到明詩,就算是學者,也可能只是對幾個名字比較熟悉,對他們的作品讀得相當少,社會上的一般讀者,連名字都說不上幾個。所以,討論誰是第一,誰是第二,就缺少必要的社會關(guān)注度來說明問題。
從我個人的感受來說,在宋代,代表典型宋詩風格的是黃庭堅,在明代,代表典型明詩風格的是李、何、王、李,也就是前后七子的四大臺柱子。至于明初的高啟、晚明的袁宏道,這些詩人,知名度當然是高的,但他們寫的,都不是典型的明詩。典型的明詩,還是要到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王世貞的作品中去找。
這里說的是誰能代表典型的明詩,不是排座次。如果要排座次的話,比較簡單的辦法,是把沈德潛的《明詩別裁集》拿來,那里面高啟、李夢陽、王世貞的詩選了不少。清人對明詩讀得熟的,也就是錢謙益、朱彝尊和沈德潛,而沈德潛的態(tài)度相對較為公允。以他對明詩的熟悉,以他的眼光,其判斷大體可以作為依據(jù)。
楊阿敏:宋代的江西詩派標榜學杜,明代的格調(diào)派也以杜甫為重,但是格調(diào)派卻認為宋無詩,瞧不起黃庭堅等人。既然同以老杜為師,雙方為什么會產(chǎn)生如此大的分歧?
陳文新:黃庭堅所代表的江西詩派,他們學杜側(cè)重于以文為詩,也就是用寫文章的方法來寫詩,包括實錄品格和敘議之法,“詩史”成為在詩學史上意義重大的一個習慣性表述,正是在宋代,又恰好是對杜詩的概括。
前后七子學杜,在內(nèi)容上側(cè)重于老杜對國計民生的關(guān)切,在體裁上側(cè)重于老杜的律詩,在風格上側(cè)重于老杜律詩的雄渾壯闊。許多人有一個誤解,以為前后七子的詩學主張只是“詩必盛唐”,其實完整的表述應(yīng)是:古詩學漢魏,律詩學盛唐。江西詩派看重杜甫的古詩,前后七子看重杜甫的律詩。杜甫律詩常把數(shù)詞與時間名詞或空間名詞組合在一起,以空間的巨大和時間的漫長,形成雄渾壯闊的氣象,如“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登高》)。前后七子也偏愛這種修辭方式。李夢陽給何景明寫信,提醒他學杜甫要有節(jié)制,說何的詩中,“百年”“萬里”之類的詞語,何其層見而迭出也。后來,晚一輩的胡應(yīng)麟寫《詩藪》,感慨地說:據(jù)他的統(tǒng)計,李夢陽詩中,“百年”“萬里”用得比何景明還多。這個帶有喜劇性的事實告訴我們,前后七子的律詩,確實大量仿效杜甫。
明代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一《詩史》條有這樣一段話:“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記時事,謂之‘詩史’?!薄岸旁娭钐N藉者,蓋亦多矣,宋人不能學之。至于直陳時事,類于訕訐,乃其下乘末腳,而宋人拾以為己寶,又撰出‘詩史’二字以誤后人。如詩可兼史,則《尚書》《春秋》可以并省。又如今俗卦氣歌、納甲歌;兼陰陽而道之,謂之《詩〈易〉》可乎?”楊慎并不是反對學杜,而是反對宋人的學杜。杜甫的律詩,通常以豐神情韻見長,和典型的唐詩保持了一致。但他的絕句和古詩,尤其是《詠懷》《北征》一類的古詩,敘事議論的成分很重,江西詩派就是沿著這樣一條路來寫的。前后七子主要學老杜的律詩,與江西詩派的學杜,差別很大。
楊阿敏:在萬歷中期以前,明代詩文復古觀念盛行,這種文學復古觀念是否有思想層面與文化層面的來源,與當時世人心態(tài)是否有關(guān)系?
陳文新:拿早期的時代來做典范,在古代中國是一個常見的現(xiàn)象。比方我們很熟悉的陳子昂,他提倡詩文革新,就拿建安風骨做榜樣,用以抨擊離他較近的六朝。韓愈的古文運動,也是拿了秦漢古文來做榜樣,目的是樹立一個理想的典范。前后七子也是如此。
從現(xiàn)實境況來說,在明代,尤其是明代中葉,文壇領(lǐng)袖的產(chǎn)生方式與唐宋時期有所不同。唐宋時的文壇領(lǐng)袖,往往是某個身居高位的文化人。比如北宋的歐陽修,他主持科舉考試,把蘇軾、曾鞏這些人錄取了,他自己就成了詩文革新運動的領(lǐng)袖。這種情形,在明代前期依然存在,那幾個身居臺閣的首席大學士,楊士奇、楊榮、楊溥,也當仁不讓地成了文壇領(lǐng)袖。直至李東陽,還是如此。文壇領(lǐng)袖主要是體制的產(chǎn)物。
到了明中葉,情況變了,那時候的首席大學士,比如嚴嵩,雖然也想當文壇領(lǐng)袖,但大家不買賬。這是一個詩社林立的時代,詩社的盟主是由詩社成員推舉出來的。這個盟主,在和別的詩社的比拼中有沒有競爭力,主要靠他的聲望,而他的聲望又建立在寫了很多好詩的基礎(chǔ)上。這時就要解決一個問題:用什么樣的標準來確認一首詩是好詩?標準是與榜樣連在一起的,于是他們提出了一個術(shù)語,叫“第一義”。“第一義”的古詩是漢魏古詩,“第一義”的律詩是盛唐律詩。寫漢魏古詩那樣的古詩,寫盛唐律詩那樣的律詩,才是好的作品。推崇漢魏古詩、盛唐律詩,在今人看來是主張復古,而在當時是為了確立典范。
楊阿敏:科舉文化也是您的主要研究領(lǐng)域之一,您主編了《歷代科舉文獻整理與研究叢刊》,還著有《明代文學與科舉文化生態(tài)》,當下對于如何評價科舉制度還存在諸多爭議,科舉研究除了學術(shù)價值,是否還有現(xiàn)實意義?
陳文新:說到科舉制度,一般人習慣于拿它和現(xiàn)在的高考來對比,每年高考發(fā)榜以后,各省都會發(fā)布文科狀元、理科狀元的消息。這樣來比自然有它的合理性??婆e制度和高考都是憑成績、以考分來決定是不是能夠錄取。在這一點上,科舉制度和高考是一樣的。但有一點是不能比的,科舉考試培養(yǎng)的不是專業(yè)人才,而是國家管理人員,和高考的目標不同。
科舉制度不培養(yǎng)專家,古代那些專家是怎么來的?中國古代的專家培養(yǎng),靠近親繁殖。比如一個醫(yī)學世家,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傳給兒子,兒子在歷練中達到了很高水準,朝廷的翰林院對他加以認可,再加以適當培養(yǎng),就進入了體制,有了較高地位。明清時代,培養(yǎng)專家的主要不是國家,而是家族。專家培養(yǎng)并不反對近親繁殖,只有官員的任命才反對近親繁殖,因為有太多的利益。
科舉制度的好處是促進了社會流動,它改變了一個人的出身決定其社會地位的情形。與科舉制正好成為對照的是西周的制度,特點是任人唯親。周天子任命諸侯,首先是周天子的兒子,其次是周天子兄弟的兒子,再次是周天子姐妹的兒子,依次擴大范圍,都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而諸侯任命卿大夫,也是這樣的方式。科舉制度貫徹了任人唯賢的原則,能不能被國家選拔為重要管理人員,不是看出身,只看你考得好不好。這個考試成績就是水平的標志,水平高,就可以進入精英階層。科舉制度促進了社會流動,也給所有人帶來了看似相同的希望,只要努力,都可能有一個好的前景。
科舉制度也有不好的地方。實行科舉制度,通常是大一統(tǒng)的時代,靠著科舉制度,又進一步加強了大一統(tǒng)的傾向。它和專制政體之間有一種互相提供支撐的功能。另一個副作用是:由于科舉制度給所有人都帶來了希望,參與競爭的人當然不勝其多。實際上,國家需要的官員就那么幾個,以明代為例,將近300 年,錄取的進士約3 萬個,也就是每年平均錄取100 個,這個數(shù)字是怎么定的?是根據(jù)國家官員的需求量定的。想想明代有多少讀書人,1000 萬?2000萬?但是只有3 萬人能考上進士,其他讀書人都在進士之外,大多數(shù)人只能成為童生,還有少部分成了舉人、秀才。這是一種巨大的資源浪費,那么多人年復一年地考,其實在做無用的事情。這是科舉制度的兩個弊端。
楊阿敏:科舉制度與文學關(guān)系的研究是古典文學研究中較為常見的一個選題,然而這種制度與文學關(guān)系的研究又容易脫離文學本身,走向文化史、制度史的研究。您在研究中是如何處理這一問題的?
陳文新:這個問題提得好。我?guī)Р┦俊⒋T士,一直不讓他們做明代文學與佛教、清代文學與道教這一類題目。這樣的題目,往往把明代文學做成了道教的例證,或者把清代文學做成了佛教的例證,重心偏到了文化研究。做明代文學與科舉文化,也存在同樣的可能性,所以我從一開始就保持了高度警惕。我的做法是這樣的:從明代文學本身的問題切入,在做分析時,把科舉作為背景因素納入進來。
比如明代后七子與唐宋派的矛盾,從科舉背景加以考察,確實能看得比較透徹。其一,后七子與唐宋派均以科舉尤其是同年之誼為紐帶結(jié)成,而年齡、中試時間的差距造成了二者間的代溝。其二,科舉背景的差異導致兩派成員在流派意識上也存在差別。唐宋派諸人所持守的是一種特殊的臺閣意識,他們不滿于前七子的郎署文風,對權(quán)臣張璁、嚴嵩亦態(tài)度有異;后七子則以郎署為本位,他們認同前七子,不僅與臺閣要員嚴嵩擺擂臺爭風雅權(quán),在政治上也是嚴嵩的反對派。其三,后七子內(nèi)部李攀龍、王世貞等人排斥謝榛,并非不能容忍沒有科名的人入社,只是不能容忍后者在社團中居于盟主位置。這些分析,是以對文學的關(guān)注為中心,科舉制度只是解讀文學現(xiàn)象的參照,只是語境,不是主體。
《明代文學與科舉文化生態(tài)》以五個專題為主,明代館閣文人的生存樣態(tài)與文學事業(yè)、明代文人的科舉背景與流派意識、明代狀元與明代文學、明代的科舉文體與明代社會、政治與文學視域下的明代科場案,這五個專題都是基于對文學的關(guān)注。
楊阿敏:在中外學術(shù)交流中,海外漢學研究成果不斷被翻譯引進,獲得眾多推崇,對之不無吹捧過高之嫌,您此前也曾著文評論過《劍橋中國文學史》之不足。在您的學術(shù)研究中,您是如何看待海外漢學研究的?
陳文新:說到這個話題,先要做一點說明。在教學當中,我經(jīng)常鼓勵學生讀《劍橋中國文學史》《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也包括一些日本學者或者歐洲學者的書。這樣做,意在用域外之石攻中國之玉。這些海外學者有他們的方法、他們的視野,留意到了好些我們沒有注意或很少注意的問題,可以給中國學者帶來靈感和啟發(fā)。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
第二點,對海外漢學成果保持適度的戒備心理也是必要的。歐美漢學家的優(yōu)勢是有一套方法,但方法如果用過度了,也可能產(chǎn)生負面后果。比如,有個學者從口傳文學發(fā)現(xiàn)了文本的流動性,于是推而廣之,認定我們所說的先秦文獻,在先秦一直處在流動狀態(tài),經(jīng)過了漢代劉向、劉歆這些人的整理,才有了一個定本。所以,這些文獻,只能視為漢代的建構(gòu)。這個說法忽略了一點,先秦的各家學問,在傳承過程中有一些相對穩(wěn)定的文本保存機制。比如《詩經(jīng)》,盡管有所謂韓詩、魯詩、毛詩、齊詩的區(qū)別,但這個區(qū)別只是闡釋的區(qū)別,《詩經(jīng)》的文本其實基本一致。用研究口傳文學的方法來對待那些并非口傳的文獻,就會出現(xiàn)過分懷疑的傾向。又如,一個學者認為“那些寫作時間早于劉向校書且存在對應(yīng)的傳世文本的所有出土文獻,其內(nèi)容編次均不同于現(xiàn)存版本”,足以否定傳世文獻的可靠性。實際上,傳世文獻是據(jù)多種傳抄本綜合整理而成的,而出土文獻只是若干傳抄本中的一種,兩者之間必然存在差異。換句話說,出土文獻可以用來參校傳世文獻,不能用來否定傳世文獻。古史辨派的顧頡剛,由于對漢代以降的傳世文獻極度懷疑,認為完全可靠的只有甲骨、鐘鼎等地下實物,從此開啟了過分仰賴出土文獻的風氣。而需要注意的是,出土文獻誠然可貴,但其學術(shù)價值畢竟是輔助性的,過分依賴或夸大其功能并不明智。
對海外漢學成果,既不能一概拒斥,也不能一概接受。
楊阿敏:劉永濟先生是武漢大學歷史上著名的“五老八中”之首,在古典文學研究領(lǐng)域涉獵深廣,您的《劉永濟評傳》對其學術(shù)成就進行了全面研究,劉永濟先生的學行對于大學中文系的教學與研究有何啟示?
陳文新:在一般讀者的印象中,劉先生研究范圍很寬,但換一個角度看,他的研究領(lǐng)域其實是相當集中的。他最早的書是《文學論》,那時他在明德中學任教,這是他編寫的教材。從到東北大學任教開始,此后一直是大學教員。他在東北大學的課是講文學史,從先秦至清,打通關(guān)。因戰(zhàn)事爆發(fā),課停了,只講到隋,他的講義,就是后來出版的《十四朝文學要略》。到武漢大學之后,繼續(xù)開設(shè)文學史的課。他選了幾個點,第一個點是屈原,他自己叫屈賦研究,這是先秦的一個點。魏晉南北朝選了《文心雕龍》。劉先生的《文心雕龍》研究,特點是把它當作一部魏晉南北朝尤其是梁以前的文學史來讀。第三個點是唐代的樂府,就是唐代的絕句,因為絕句是可以唱的,所以叫樂府。第四個點是宋金元的樂府,所有那些能唱的韻文作品,包括了我們所說的詞、諸宮調(diào)和散曲等。
看得出來,劉先生的研究是圍繞教學需要而展開的,他以若干個點為中心,來做系統(tǒng)的中國文學史研究,他希望對中國文學史有一個貫通的理解。
劉先生的做法可以給我們啟示。當下是重科研輕教學,總覺得教學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劉先生所有的書,都是教材。是先寫了講義,教了課,不斷修改,出版是后來的事。他的學術(shù)成果都是在教學中產(chǎn)生的,跟我們現(xiàn)在的做法正好成為對照。我們也應(yīng)該像他那樣,科研圍繞教學,把教學建立在深入科研的基礎(chǔ)上,這樣既可以提高教學水平,也可以在培養(yǎng)學生方面達到更高質(zhì)量。
楊阿敏:2017 年11 月,您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文學史著作整理、研究及數(shù)據(jù)庫建設(shè)”獲準立項。百余年來,海內(nèi)外出版的中國文學通史不下400部,請您以民國時期出版的文學史為例,談?wù)勥@些文學史對于今天的讀者與研究者而言有何價值?
陳文新:說到民國時期的文學史,我覺得其價值可以分三個方面來看。
第一個方面,讀這些文學史,對于中國文學史學科在民國時期的發(fā)展狀況可以獲得比較完整的了解。中國文學史這樣一種著述方式,是隨著中國文學史作為一門重要課程設(shè)立之后而產(chǎn)生的。沒有這個學科,也就沒有這些中國文學史。而民國時期中國文學史的學科狀況,當然可以從別的渠道了解一些,但比較零散,也不豐富。這些教材對于我們了解當時的學科發(fā)展狀況,是資料最豐富、最完整的一個來源。
第二個方面,民國時期的文學史教材,對了解民國時期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術(shù)進展,也是很好的資料來源。民國時期的文學史作者,大都有一個好的習慣,參考了哪些論文、哪些著述,包括他們自己的成果,都會清晰地羅列出來。編寫者認為能代表當時學術(shù)水準的成果,從這些參考文獻和他在編寫中采用的部分,基本上可以獲得一個大體的了解。假如我們把不同年代引用的不同參考文獻做一個梳理的話,對于民國時期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學術(shù)進展,就可以看得較為清晰了。文學史的參考文獻,比其他著作的參考文獻,往往更有全局感,這是由文學史的特性所決定的。
第三個方面,這些中國文學史著作本身,值得今人細讀。
從20 世紀50 年代開始,中國文學史教材編寫經(jīng)常采用主編體制,也就是組織一個班子來寫,從游國恩先生到袁行霈先生,再到袁世碩先生和我擔任首席專家的馬工程教材,都是主編體制。主編體制的采用,有一個前提,就是已經(jīng)有了一個基本為大家接受的文學史理念。這些理念和民國時期的文學史理念相比,當然有優(yōu)長之處,但是也可能遮蔽了一些本不該遮蔽的東西。
例如,南朝時期的齊、梁、陳三朝,文風極甚,一個基本原因是帝、王的推助。齊高帝蕭道成和他的幾個兒子,如鄱陽王蕭鏘、江夏王蕭鋒、豫章王蕭嶷,都以文學著名。齊武帝的第二子竟陵王蕭子良,性愛文學,一時俊彥皆集于他的門下,其中聲譽最隆者為王融、謝朓、任昉、沈約、陸倕、范云、蕭琛、蕭衍,時稱竟陵八友。八友中謝朓、王融在齊代被殺,蕭衍代齊稱帝,是為梁武帝,其余諸人均由齊入梁。蕭衍和他的兒子簡文帝蕭綱、元帝蕭繹,合稱三蕭,先后成為文壇領(lǐng)袖,他們麾下,聚集了為數(shù)眾多的才秀之士,江淹、劉孝綽、吳均、王筠、張率、周興嗣、邱遲、徐摛、庾肩吾等,俱以文名,其盛況幾乎可與三曹七子相提并論。昭明太子(蕭統(tǒng))雖不長于創(chuàng)作,但他領(lǐng)銜編纂的《昭明文選》,堪稱功德無量的大著作。陳后主既是文壇盟主,本人也擅長詩文。江總、陳瑄、孔范、陰鏗、徐陵等,也都長于歌謠體式的小詩。
上面說的這種情形,曾毅的《中國文學史》、顧實的《中國文學史大綱》等民國時期的文學史著作,都有清晰、厚實的描述,而20 世紀50 年代以來的統(tǒng)編教材,有的淡化了這一事實,有的抹殺了這一事實,這樣的忽略往往與流行一時的共識有關(guān)。
民國時期的中國文學史,有遠比我們想象更為豐富多彩的地方。
楊阿敏:您覺得當下的古代文學研究存在哪些問題?如何深入拓展古代文學研究?請談?wù)勀闹螌W經(jīng)驗。
陳文新:古代文學研究可以說是欣欣向榮,一方面是學者隊伍越來越壯大,一方面是成果越來越豐富。每年都有為數(shù)眾多的博士學位論文以及國家社科基金成果面世,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民國時期,也遠遠超過了20 世紀的后二十年。
當下的古典文學研究,在收集資料方面,也有前人所沒有的方便之處。十幾年前,我有一個學生,他用檢索電子文獻的方法找元曲作家資料,結(jié)果比孫楷第先生還多兩條。不是說他的學問超過了孫先生,而是說現(xiàn)在收集資料的便捷程度,確實是前人所不能想象的。但它也帶來一個問題,埋頭把幾本書讀透的人少了。學問是讀出來的,不是檢索出來的。一本本的經(jīng)典,必須細讀,只是用搜索的方式知道文獻在什么地方,這個意義是有限的。
我沒有治學經(jīng)驗,方法也很笨。面對一個研究對象,總是多讀原著。讀了原著,再讀與原著相關(guān)的其他文獻。在讀的過程中,會陸續(xù)產(chǎn)生一些想法,于是有了一篇一篇的論文,論文多了,就成了一本一本的書。
如果一定要說方法的話,“辨體”是我用得比較多的。之所以重視“辨體”,是因為在我看來,文體本質(zhì)上是一種把握世界的方式。曹丕《典論·論文》說:“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備其體?!薄拔囊詺鉃橹?,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辈茇Ъ茸⒁獾叫愿耦愋陀蟹N種不同,也注意到文體類型有種種不同,將兩者聯(lián)系在一起,它所包含的判斷是:某種文體與某種性格具有內(nèi)在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唯其如此,不同作家、不同時代對不同文類的傾心和擅長,就不只是一個技巧和訓練問題,而是意味著不同的人格和癖好,意味著不同的歷史和文化。從這個角度來考察“人”或“時代”,有時比讀他們的自我表白或歷史敘述效果更好。古人用不同的文體來表達自己、把握世界,要了解古人以及古人的生活和人生態(tài)度,也需要對文體做深入細致的比較研究。
用“辨體”的方法研究古代文學,我嘗試提出了一些命題,例如,把子部小說的文類特征概括為訴諸理性而以治身理家為關(guān)注重心,把唐人傳奇的文類特征概括為“傳記辭章化”,這些概括,都確有自己的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