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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剛

2023-09-13 16:52:25朱大可
山花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吳剛月亮

朱大可

炎帝之孫伯陵,伯陵同吳權(quán)之妻阿女緣婦,緣婦孕三年,是生鼓、延、殳。殳始為侯,鼓、延是始為鐘,為樂風(fēng)。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

樹紋絲不動地站在月球的荒原上,并以這樣的姿勢站了幾百萬年之久。她奉命在這里等待,但并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樹對此毫無怨言,因為她知道這是她的宿命。

樹后來開始感知到四周的變化。寸草不生的荒原上,突然冒出一些地球生物,他們以直立的姿勢行走,有著一對靈巧的前肢,頂著近似球形的頭顱。他們是勤奮的工匠,要以樹為軸心來建造一座神的花園。他們用透明的液體澆灌她,令光裸的枝干上長出茂密的葉子。而在樹的腳下,泥土如泉水般從石縫里涌出,蓋住裸露的大地。接著是草和鮮花出場,它們在樹的四周繁殖,遍及花園的每個角落,織出各種不可思議的色彩。望著眾多生命,樹覺察到了自身的重要意義,并為此感到莫名的喜悅。她開始奮力向上生長,讓枝葉刺向光線黯淡的天空。

月球的變化還在勢不可擋地發(fā)生。工匠們身穿麻衣,造起一座華麗的宮殿,各種事物在其間神秘現(xiàn)身,像經(jīng)過選擇和組織的碎片,諸如舒適的坐椅、嚴肅的雕像、柔軟的織物、野獸的頭骨和毛皮、刻滿符號的龜甲、金屬制作的餐具,甚至還有閃閃發(fā)光的石頭。它們起先還在不斷變換外形、顏色和數(shù)量,并從一個位置漂移到另一個位置,就跟在水里一樣,而后才按某種邏輯靜止下來,看起來像是一些棋盤上的棋子。

到了月宮營造史的晚期,花園里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新品種的生物,她們是容顏美麗的仙女,在天空中飛來飛去,時而落在樹枝上,時而棲息在樹底下,不停地跳著舞蹈,唱出優(yōu)美的歌聲。她們?nèi)绱嗣匀?,誘惑那些工匠們?nèi)酉落徸?,無緣無故地流淚。樹也被感動了,仿佛那是來自神的賞賜,于是她更加努力地生長,直到枝葉遮蔽了大半個月亮。

“哦,我知道了,我的使命就是生長。”樹在自言自語,但沒有誰會聽見她的心聲。樹依然是孤寂的,她沒有任何能交談的朋友。神的工匠們忙于勞作,同時也在無端地涌現(xiàn)和消失,時而有數(shù)萬人之多,時而只剩十幾個人,他們反復(fù)增多和減少,就像宇宙間的大小流星,其數(shù)量完全不可捉摸。樹漸漸懂得,他們也許只是一些飄忽不定的幻象而已。神何其頑皮,沉湎于幻象的游戲,恐怕就連樹自身,也是神所營造的幻象之一。每想到這里,樹的心就不再騷動,重新歸于了靜寂。

樹并不知道這日子究竟過了多久,但她擁有一個內(nèi)在的時鐘,那就是年輪。時間繞著樹干緩慢旋轉(zhuǎn),刻出無數(shù)個歲月的圓圈。難道這也是神在其游戲中營造的細節(jié)?樹一邊憂傷地想,一邊沿著那條時間線沉睡,夢見自己孤獨地站立于荒原之上,枝葉蔽天,擋住了強烈的陽光,還有藍色地球的柔和光澤。

樹就這樣在神的游戲場景中昏睡了許久,綿長而沒有盡頭,卻被一把利斧意外地弄醒。是的,利斧在兇狠地砍砸她的枝條,沉重而銳利,帶著風(fēng)一樣的聲響,如同訪客在叩擊她的大門。利斧的主人是一名術(shù)士,身穿道服,腦后挽了一個發(fā)髻,神情威風(fēng)凜凜,猶如一位正在跟妖怪作戰(zhàn)的武士。

樹感到了一陣陣的劇痛,來自那些位于末梢的肢端。它們在不安地抱怨,說出痛的感受,但這其實是一種令人欣悅的經(jīng)驗,因為就在疼痛的背后,升起了比疼痛更為強大的快樂。樹終于流下了眼淚,因為她終于等到了首個真正的訪客。利斧的暴力就這樣照亮了生命之樹。

來者一邊砍伐樹的枝葉,一邊對樹耳語。他臉頰上的線條剛硬而筆直,就像被斧子劈出的一般,卻聲音低沉,語氣誠懇,仿佛在撫摸樹的靈魂,但樹聽不懂他的語言。她只是痛并快樂著,并為此感到深深的困惑。她還從未跟人類接近,以這自相矛盾的方式。樹沒有邏輯,但能覺察出自身的分裂。此刻,就像被利斧從頭到尾劈成了兩半,樹的一半屬于痛苦,而另一半則交給了狂喜。

“天哪,天哪!”樹變得語無倫次起來?,F(xiàn)在,她不可阻擋地愛上了這個持斧的樵夫。

年輕的樵夫把枝杈和葉子送進丹房,讓爐膛焚燒枝杈,又把樹葉和樹皮投入坩堝,讓前者煎熬后者,而樹在高處靜觀。這種三角關(guān)系何等古怪,描寫著植物神話中最荒謬的景觀。樹甚至是第一次見到火焰,發(fā)現(xiàn)它跟宇宙的閃電截然不同,看起來像是一種紅色、透明和閃爍的物質(zhì),以捉摸不定的舌頭,戲謔地舔著黑暗宇宙的邊緣,表情陰險而又美麗。

丹房正在變得熱火朝天。樹很久后才知道,樵夫的另一身份是煉丹術(shù)士,他的職責(zé)是從樹中獲取元素,去炮制一種特殊的丹藥,以阻止地球高級生物的死亡。樹很久以后才弄懂的另一件事是,她跟神一樣永生,而且可以向世界饋贈這永生。

此刻,疲憊的樵夫朝她走來,但這次沒有帶著斧子。他躺在樹下,眼望遮天蔽日的樹冠,繼續(xù)跟樹耳語。這回樹總算聽懂了人話。他說,你不要責(zé)怪我的斧子。我奉命而來,除了煉制丹藥,還要救你的性命。你活得太久,很快就會死掉。我必須用不斷的砍伐來激勵你的生命。你會感到疼痛,但你將在這砍伐中不朽。

樹對來自樵夫的消息感到驚訝,因為這超出了她的自我認知。樹顫抖了一下,無數(shù)葉子墜落下來,埋住了樵夫的身子,那是樹賴以呼吸的器官。樵夫從樹的器官深處伸出頭來,吐了吐舌頭,笑了。

這是樹第一次看見人的笑容。于是她用粗大的根須卷起樵夫,把他放在自己的第一根分叉上,并以細枝和樹葉圍成了一張軟床:“好吧,以后你就睡在這里。你是我唯一的伴侶,而且將跟我一起永生?!?/p>

樵夫點了點頭,用沉重的斧子在樹身上劈出兩個符號:“吳剛”。字體遒勁有力,比他的臉更加犀利。那是他的私人符號,代表兩個最簡潔的音節(jié)。樹喜悅地接受了這種以暴力方式贈送的禮物。從此,這名字不僅刻在她的表皮,更刻在她的深處。樹隨后還知道了吳剛用過的其他名字——吳質(zhì)、吳權(quán)和吳樵。人族的本性何等奇怪,總是喜歡用空洞的符號來裝飾自己。

至此他們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對話。斧子的語言無比兇暴,而舌頭的語言又無比溫存。樹接納了來自樵夫的這種雙重愛意。就在那個漫長的月亮日,樹第一次熱烈綻放了自己。從那些枝條上,開出無數(shù)細小的花朵,它們彼此緊密簇擁在一起,花瓣橢圓而長,混雜著金黃和銀白兩種色澤,濃烈的芬芳,從月亮徑直傳到星空的彼岸。大地上的人們紛紛抬起頭來,卻被月光的芒刺迷住了眼睛。

“天哪,它那么香,還那么明亮!”人類在彼岸發(fā)出了贊嘆,但他們根本不知道,這花僅為吳剛而開。它們是樹的心花,也是樹的叫喊,怒放在樵夫四周,向那個男人說出無上的贊美。

吳剛說,我能用它們釀酒,澆灌你和我。是的,對于煉丹術(shù)士而言,釀酒易如反掌。吳剛果然用這花瓣去釀酒,繼而跟樹秘密地對飲,就在花和酒的氣息之中。樹以葉子、花瓣和根須來接納這種液體,沐浴在新一輪的幻影之中。她知道這是吳剛的情意,他要以此來贊美神,贊美樹,以及詠嘆樹的芳香、博大和不朽。

從此往后,樹負責(zé)開花,吳剛負責(zé)砍伐和煉制,而后雙方一起飲酒作樂。這操作日復(fù)一日,每次都在時間線上留下間歇性的小點。但樹看不見這些。她的快樂連綿不斷,沒有任何終止的跡象,就像她本身那樣不朽,直到花園里來了新生物為止。

新生物是一個女人,她佩戴鱷皮披肩,懷抱一只白兔,毫無征兆地入侵花園,占據(jù)了空寂無人的宮殿。她憂傷而傲慢,對吳剛和樹幾乎視而不見。她以淚洗面,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悲劇性變故。樹和吳剛都對此深感不解,但他們知道,來者的身份必定與眾不同。月宮營造的歷史已經(jīng)終結(jié),工匠們早已退場,就連那些擅長飛翔的歌舞伎都蹤影全無。在這廣闊而死寂的場景中,女人的哭泣像一把聲音的利刃。

結(jié)束勞作并走出丹房時,吳剛突然起了一個欲念,他沒有走回樹下,而是轉(zhuǎn)向?qū)m殿,試圖去跟陌生女人交談。他的問題像斧子那樣簡潔明快——

你是誰?

你從哪里來?

你來做什么?

女人撩開散亂的長發(fā),露出了驚天動地的容顏。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什么要來。我好像失去了記憶?!?/p>

“但你為什么還要哭泣?”

“因為除了哭泣,我無事可做。”女人的眼神迷惘,瞳仁里一片空無,甚至沒有出現(xiàn)吳剛及其身后事物的影像。

吳剛盯著她的眼睛,好像見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臉色變得蒼白,再也沒有說話。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就退出宮室,重新回到了樹下。

“她是沒有靈魂的生物,我們可以不用理她。”吳剛這樣告訴樹說,但隱瞞了剛才的那種震驚。

樹滿含同情地凝望著人形生物的幻象。她的眼淚打濕了白兔的毛皮。天哪,她真可憐!她是我所見過的最可憐的生物了,難道,神的游戲進入了新的階段?她暗自猜測。

是的,月亮上的事物正在起著微妙的變化。新女人像一滴水落在幻境中心,激起輕微的漣漪。這天吳剛喝光庫房里的酒,而且第一次出現(xiàn)了很深的醉意。他緊抱樹身,語無倫次地說:我要與你合二為一。樹很憐惜地望著他,情不自禁地打開了自己。吳剛一躍而入,如同一頭小獸返回母親的子宮。樹驚愕地發(fā)現(xiàn),她竟可以如此簡單地打開自己,而他們竟可以如此簡單地融為一體。

“哦,我的樵夫,我的殺手,我的地球男人,我的孩子……”樹發(fā)出了顫抖和低吟,整個月亮都在震動。樹葉脫離枝干,在天空上無盡地飛舞,遮天蔽日,比塵土更加輕盈,很多天都沒有落下。宇宙為此黯然失色。

樹和吳剛的合體顯然不是幻象,因為他從此能自由出入樹的身軀。當(dāng)他在樹里面時,他是樹的一部分,跟樹一起呼吸、做夢和悲喜交織;而當(dāng)他離去時,他是不可控的異物,繼續(xù)固執(zhí)地砍伐樹的枝葉,如同一位不可調(diào)和的仇敵。但樹并不為此擔(dān)憂,因為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她的囚徒而已。他再也無法被其他生物俘獲,哪怕那生物近在咫尺。更重要的是,她比任何生物都更渴望那把斧子。正如吳剛告訴她的那樣,砍伐不僅讓她的生命得以延續(xù),而且還讓她從痛楚中獲得持續(xù)的愉悅。

正是為了這永生和愉悅,樹用宇宙的法則禁錮了吳剛的靈魂。她貪婪地占有他,如同占有稀薄的大氣和陽光。而在此后的時光里,樹還試圖占有他的記憶,抓住他的過去,如同用龐大的地下根系抓住深層的巖石。

但這時她遇到了某種難以逾越的障礙:她可以掌控他的現(xiàn)在和未來,卻無力了解他的過去。樹主司永生,只是權(quán)柄被限定在跟過去無關(guān)的事物上,正是這點讓她感到困擾。她企圖在合體時進入他的夢境,卻還是無法完成那堆夢中碎片的拼圖,她甚至不能分辨它們來自記憶還是幻象。

所以,還是你自己來講你的過去吧。樹在多次探究受挫之后,終于忍無可忍,對吳剛下令說。她不僅逼迫吳剛回憶,而且要他使用語言模式。她知道,語言是抓捕過去的唯一捷徑。更重要的是,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使用人類的語言方式,她的聲音柔和、沙啞,帶著風(fēng)吹葉子的細碎伴音。

吳剛從丹房里取來新釀的花酒,像往常那樣走去樹下,溫順地躺著,仰望樹的偉岸身軀,聆聽她的絮語,眼神逐漸變得迷離起來。但相比而言,他的記憶顯得更加恍惚,如同一團亂麻。

在故事的開端,吳剛提及了一次漫長的遠游。他自幼師從于世間最偉大的無名隱士,長達二十年之久,精通天文學(xué)、地理學(xué)和煉丹術(shù),最終成為一名嶄露頭角的青年祭司,主持每天黎明時分的迎朝陽儀式。

為了提升自己的法力,他決定徒步兩千里地,去拜訪日神的營地湯谷,從那里求取跟太陽歷法相關(guān)的經(jīng)書。為此他必須向自己的新婚妻子緣婦告別,并把她托付給大師兄伯陵。后者是炎神的孫子、聲名顯赫的正午日神祭司。伯陵接受這項委托,雖然他日理萬機,并沒有多余時間去照料別人的家眷。

吳剛義無反顧地上路了。他告訴樹說,他當(dāng)時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取回日神歷法,用它去改造被月神和月經(jīng)統(tǒng)治的世界。但數(shù)月后抵達湯谷時,他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樣,因為日神家族正陷入一場意外的危機:日神夋的十個孩子慘遭謀殺,而他的長妻——太陽女神羲和下落不明。

樹茫然地聽著吳剛的講述,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曾是一名朝陽祭司。為此她變得更加好奇。但吳剛此后的敘述,卻繞過日神家族的悲劇性變故,直接講述他七年后回家時的遭遇。

吳剛說,他當(dāng)時喜出望外,因為緣婦替他生了三個男孩。伯陵很努力地照看她,甚至不惜以大祭司的身份,助她孕生孩子,還在孩子出生后悉心照料他們的成長。吳剛為此感動得哭了三回,跪倒在伯陵面前,發(fā)誓要報答他的恩情。吳剛的反應(yīng)出乎伯陵的意料,他面露尷尬,甚至顯得有些恐懼。但吳剛沒能覺察他的敵意,因為伯陵的笑容比以前更加燦爛。

伯陵說,如果你想回報我的恩情,就請交出太陽歷法。我已經(jīng)等了七年,有些迫不及待了。

吳剛說,我想先仔細讀完它,然后轉(zhuǎn)交給你,請你再給我?guī)滋鞎r間。伯陵收起笑容,面色陰沉地出門而去。妻子緣婦滿含愧意地伺候吳剛,好像要盡其可能地給予補償。她雖然容貌尋常,卻有一雙豐潤的嘴唇。吳剛憐惜地看著這個女人,心想她真是一個非凡的尤物,能夠煉出三顆這樣的“人丹”。當(dāng)時“人丹”們身穿開襠褲,流著黃鼻涕,在前院的泥地里玩耍,像丹藥那樣滾來滾去,無憂無慮的笑聲,驚飛了桃樹上的麻雀。

事情的轉(zhuǎn)變發(fā)生在第七個夜晚。伯陵前來索取太陽歷法,但吳剛一直忙于跟妻子纏綿,哪里還有時間閱讀圣典,所以就沒有履行先前的承諾。這時伯陵露出了焦躁和生氣的表情。他提高嗓門,大聲斥責(zé)吳剛忘恩負義,言而無信,對他為吳門貢獻了三個小孩居然視而不見。罵到急切之處,伯陵朝著吳剛舉起了砍柴的石斧,黑曜石的斧頭在月下閃閃發(fā)亮。

吳剛告訴樹,當(dāng)時為了自衛(wèi),他跟伯陵扭打起來。兩人從前堂打到前院,又從前院打到后院,再從后院打到坡北的懸崖邊上。伯陵一失足,掉下了山崖。他墜落得像一塊沉重的石頭,轉(zhuǎn)眼間就消失在黑暗的谷地里,甚至都沒能發(fā)出半聲叫喊。吳剛渾身是血,呆呆地望著腳下的深谷,甚至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緣婦在身后發(fā)出凄長的尖叫。

吳剛殺伯陵的故事比風(fēng)傳得還快,就在第二天傍晚,整個國家都知道了這樁桃色血案。大家異口同聲地覺得,殺和被殺都理所當(dāng)然,因為伯陵跟吳剛的妻子私通,還生下三個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人們站在吳剛一邊,露出了大義凜然又幸災(zāi)樂禍的復(fù)雜表情。

但作為死者的祖父,國王卻不這么去想。他又是悲傷,又是生氣,認為這是對國家祭司的謀殺,嚴重觸犯天條,必須按死罪論處。國王甚至打算動用作為火神祭司的權(quán)力,也就是采用神圣等級的火刑,去消滅那個滅了他嫡孫的惡徒。

關(guān)于最高火刑,吳剛對樹是這樣解釋的,他說,用碳而不是木材作為燃料,就能把火溫提升到太陽的等級,而識別它的標(biāo)記是火的顏色:尋常之火是紅的,而神圣之火卻是藍的,看起來就像海水的顏色,只要用火神咒語加持,它就能把每根骨頭都燒成灰燼。

整個祭司團為此分成兩派,吵得不可開交。最后國王被說服了,決定把吳剛流放到月亮上去從事苦役。這是世人視野中最遙遠的荒原,充滿著不可想象的危險。國王對忠心耿耿的臣子們說,與其讓這個兇徒受死,不如讓他永遠活著受苦,因為這比死亡更加殘酷。

吳剛順從地接受了國王的審判。在一場盛大的廣場儀式中,上千人組成的祭司團集體念誦咒語,說出冗長而意義不明的字節(jié),整個王國都在觀看。他就這樣被送往上弦期的月亮。升天的時候,他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逐漸遠離大地。他先是驚訝地看見月亮正在微笑,發(fā)出喜悅的光芒,然后就昏迷過去,墜入了無邊的黑暗。

樹在平靜地聆聽吳剛的講述,連樹葉都屏住了呼吸,月亮上陷入一片死寂。

“后面發(fā)生的事情你應(yīng)該都知道了。我醒過來,看見你,然后用手里的斧子砍你。我對自己做的這些動作絲毫不感到奇怪,因為我是受咒語操縱的人,我唯一感到驚奇的是你。你如此巨大、美麗和芳香,就像我的母親、妻子和情人。由于這個原因,我開始感恩國王。我提著斧子走進你的囚籠,我心甘情愿地成為你的囚徒。是的,現(xiàn)在我是你的兒子、丈夫和情人,我也是你最忠實的園丁和草藥師,我砍伐你的枝葉,就像為你修剪毛發(fā)?!?/p>

吳剛意外地說出了樹的心聲,只是換成了他本人的立場。樹先是非常驚訝,繼而被人族的言辭所深深地打動。她不惜傷害自己,彎下巨大的身子,用全部枝葉去擁抱吳剛。整個月亮都受到震動,變得黯淡無光。但在大地上的人們看來,這只能是一場無端的月食。他們持久地置身于黑暗之中,如同被某種魔咒所掌控,于是他們跟狗一起,發(fā)出了驚慌失措的叫喊。

在這場熱烈的擁抱之后,樹見到一個不速之客在丹房前亭亭玉立,懷抱兔子,臉上帶著偷窺者的快意。那是新來的女人。樹后來才知道,她的人類名字叫做“望舒”,又叫“結(jié)璘”。她翕動著嘴唇,卻沒有發(fā)出任何音節(jié)。

吳剛問:“你聽見我的故事了?”

望舒點點頭。

“你懂得我的苦嗎?”

望舒搖搖頭。

“那么你走吧,你不是我期待的伙伴。”

望舒這回勉強發(fā)出了聲音,低弱得猶如樹葉的絮語:“原來你就是那個叫做吳剛的祭司,我聽說過你的故事,只是說法不同而已。關(guān)于你的事跡,至少有一百以上的版本,但不知哪個才是真的?!?/p>

聽見自己的陳述遭到質(zhì)疑,吳剛變得有些慍怒,但很快就恢復(fù)了平常的表情。

“是的,我,我剛才有所隱瞞。在跟伯陵打斗的同時,我還不小心殺死了那三個男孩。他們津津有味地旁觀,好像在看村戲,我對這點感到惱火。我奪下伯陵的斧子,反手去砍他,伯陵躲開了,卻不小心砍到第一個男孩,接著又砍死了第二和第三個男孩。他們是伯陵的影子,像鬼魅一樣在我面前閃動,引誘著斧子的方向?!?/p>

“都死了嗎,他們?”樹震驚地問道。

“是的,全死了。我完全失控了。其實,伯陵也是被我砍死后才扔下懸崖的。但在斧子砍向緣婦的瞬間,我突然停住了,好像剛剛從噩夢里醒來。她像一只白兔那樣呆站著,面無人色,我跪在地上,渾身都在發(fā)抖?!?/p>

“是啊,你殺了四個人,其中有三個是無辜的孩子。你罪該萬死,你當(dāng)時就該自殺,用那把聲名顯赫的斧頭,而不是跑到這里受罪,跟這棵大樹談情說愛。”望舒眼望吳剛,好像在為他指點迷津。她提高了聲音,言辭也變得銳利起來。她的容顏如此明艷,照亮了故事講述的現(xiàn)場。

樹以復(fù)雜的心情接受了這個罪犯情人的供述。它那么陰郁而曲折,還包裹著一層謊言的表皮,完全超出了她的生命經(jīng)驗。難道雄性人族都是如此嗎?樹無限惶恐地想到。

望舒露出嘲弄的笑容:“我明白了,就在這片流放地,你依然無法消除犯罪的本能。你每天都在砍樹,試圖殺死你所愛的生命。幸好樹是永生的,它并不在乎你的砍殺。祝賀你,你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讓相殺和相愛共存的對象?!彼暨^頭去,開始仔細打量眼前的這株參天巨樹。

“哦,是哦,它可真高,我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大樹呢,就連日神家的扶桑跟它相比,都顯得過于矮小。”望舒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說,把懷里的兔子抱得更緊。

吳剛陷入了沉默,因為他不知該如何結(jié)束自己的故事。

這時輪到樹開口了,它的聲音傷感而嘶啞,像來自宇宙深處的風(fēng)聲:“我知道你在想故事的結(jié)局,但這故事沒有結(jié)局,因為它還沒有講完?!?/p>

吳剛迷惑地抬起頭來。

“由于我,你可以改變故事的結(jié)局?!睒湔f得意味深長。

吳剛的表情變得更加困惑。

“去吧,用我的體液而不是枝葉去做成藥水。你可以用它救回他們幾個的性命。但在安置好他們之后,你必須回到我的身邊,跟我一起生活?!睒浞路鹣铝撕艽蟮臎Q心。她的聲音變調(diào)了,像風(fēng)吹過堅硬的山巖。

吳剛大吃一驚,隨即就流下了眼淚。他用力點點頭,重新舉起了利斧。

但這回,吳剛的利斧沒有砍向枝條,而是砍向了主干。樹發(fā)出痛楚的呻吟,隨后,在它身上最顯眼的地方,現(xiàn)出一道細小的裂口,某種透明的液體從里面緩慢滲出,像晶瑩的水滴。

“你看傻瓜,那是我的眼淚?!睒錆M含哀怨地說。

“是的,是的!”吳剛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他扔下斧子,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樹淚,好像捧住了樹的精魂。

望舒笑了:“你們果然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彼齺G下故事的男主人公,惘然若失地轉(zhuǎn)身離去,不想再看他們。吳剛喚醒了她的記憶,讓她感到更深的疼痛。她走回宮殿,去延續(xù)那場漫長而孤獨的哭泣。她的眼淚跟樹不同,像溪水那樣綿延不絕,此刻已經(jīng)注滿整個浴池。她除掉鱷皮披肩,奮力躍入浴池,試圖以眼淚去阻止眼淚,哭泣果然就這樣停了,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是,她被自己的眼淚催眠,像睡蓮一樣漂浮在水面上,沉入了無邊的夢境。

樹沒有留意望舒的舉動,她的視線里只有吳剛一人。她奮力伸展自己的枝丫,讓它們形成一條崎嶇不平的道路,越過美麗而死寂的星空,朝著藍色的巨星蜿蜒爬去。遠遠看去,她就像一條懸浮于太空的藤蔓。

“去吧,帶上我的眼淚,完成你的故事。”樹這樣簡潔地命令說。

流放犯吳剛就這樣懷揣著樹的眼淚,沿著樹伸出的手臂行進,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樹的道路崎嶇不平,上面布滿疤節(jié)、死杈和苔蘚,還有帶著毛刺或鋸齒的野草,它們無情地割破了吳剛的肌膚,也磨破了他的腳掌。經(jīng)過七七四十九天的長途跋涉,他終于望見自家煙囪里冒出的炊煙,它像一個詭異的符號,漂浮在記憶與現(xiàn)實的邊界。

恰逢黃昏時分,吳剛推開破爛的屋門,只見一個老嫗正在爐膛前生火,火焰照亮了那張在歲月中風(fēng)干的臉,其上布滿了絕望的皺紋。吳剛猛然醒悟過來,宇宙有自己的時間算術(shù):他曾經(jīng)被告知,月亮的一日相當(dāng)于大地上三年,那么他在上面七日,就意味著丟失了二十一個年頭的時間資產(chǎn)?,F(xiàn)在,不僅妻子緣婦已經(jīng)衰老,就連那些被掩埋的尸體,也早已在泥土里腐爛,化成了枯骨。

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掌握了樹的眼淚,可以扭轉(zhuǎn)悲劇腳本的結(jié)局。于是他跪在地上,向滿頭白發(fā)的老嫗謝罪,譴責(zé)自己的罪惡。但緣婦神情漠然地望著他,如同一頭耳聾的老牛面對美妙的琴音。

老嫗的無動于衷激怒了吳剛,他取出陶瓶,捏住她枯槁的鼻子,把藥水強行灌入她的嘴巴,眼看她費力地下咽,表情難受,不禁吃吃地笑了。老嫗在灶臺前昏沉地睡去。他留下一面銅鏡,吹熄油燈,然后轉(zhuǎn)身離去。他知道,到了明天早晨,她就能從鏡里窺見自己的新顏。

他在黑暗里尋找埋葬三個小孩的墳地。幽淡的月光灑滿了山坡,灰狼在遠處嚎叫,聲音中充滿了敵意。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后院墻根豎著一個低矮的墓碑,上面寫有三個男孩的名字——鼓、延和殳,那是伯陵給他們的命名,分別代表三件祭神時使用的器物:皮鼓、銅鐘和儀杖。吳剛知道樹在遙遠地看他,絲毫不敢怠慢。他找來鋤頭,刨開泥土,挖出那些細小的骨殖,然后滴上樹的眼淚。但等了大半個時辰,那些骸骨都沒有發(fā)生變化。

“明天,一切得等到明天?!彼鲱^朝月亮喊道,算是跟樹打了個招呼。他沿著小路朝著山下小鎮(zhèn)走去,看見簇擁在一起的屋頂、闌珊的燈火,還有黑暗中難以辨認的炊煙,他仿佛已經(jīng)聞到飯菜的氣味。為了找回久別的世俗快樂,他決定破戒在那里的客舍下榻,在那里的飯莊進餐。他步履輕快,早已忘了皮肉的疼痛。

但事情在第二天變得有些古怪。緣婦拿起銅鏡,被自己的年輕容顏嚇住,直接昏倒在地,許久都沒有蘇醒。三個孩子在黎明前復(fù)活,互相追逐著跑進山村,把全體居民嚇得半死,以為是孤魂野鬼在找尋昔日的仇人。直到吳剛露面后人們才明白,放逐月亮的罪人已經(jīng)返鄉(xiāng),還帶回了起死回生之藥。

這條喜訊不脛而走,整個國家都沸騰起來。吳剛下榻的客棧外面,擠滿了圍觀的人群,他們一邊吃瓜,一邊交頭接耳,仿佛正在親眼目睹王國的巨變。病入膏肓的國王躺在草席上,眼里燃起一絲希望的光亮,但想到正是他本人流放了吳剛,眼神便重新黯淡了下去。他苦熬三天三夜,撒手升天去了。巫醫(yī)守候了半天,看實在沒有什么動靜,才對外宣布了他的死訊。

偉大的國王沒能等到孫子伯陵復(fù)活的日子。后者被埋得過于隆重而嚴密,為了防止盜墓,墳冢用青石和石灰仔細砌成,打開它費了好幾天工夫。而后,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吳剛施行魔法,以樹淚點化那堆丑陋的骸骨,等到月亮升起之際,骸骨就還原成了伯陵。他赤身裸體地從墓穴里爬出,聽著震耳欲聾的歡呼,茫然四顧,像一條剛從冬眠中醒來的蜥蜴。

吳剛沿著樹的道路重回了月亮,只是回程的路有所不同,顯得更短更平坦,仿佛得到了修繕和祝福。月亮上一切如故,除了那個舉止神秘的女人。她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帶著那只兔子寵物,還有藏于宮殿的一小片龜甲。

吳剛告訴樹說,他從前的女人緣婦和伯陵,加上三個孩子,全部得以復(fù)活。伯陵因吳剛轉(zhuǎn)授的太陽歷法而地位隆升,迅速恢復(fù)了日神祭司的地位。由于具備王室血統(tǒng),又身懷秘籍,他接掌已故國王的權(quán)柄,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另一方面,在世人的眼里,吳剛不僅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也是道德完美的圣人。他的形象變得日益高大。在離開之前,他召見那個死而復(fù)生的家庭,把一項新使命交給五個男女,那就是在每個月圓之夜,舉行祭祀樹的典禮,緣婦負責(zé)召集樹神的信徒,伯陵負責(zé)草擬和誦讀贊美樹神的祭詞,三個男童負責(zé)用三種樂器去演奏圣歌。一種關(guān)于樹的信仰正在被建造起來。

“我要在人世間塑造你的形象,弘揚你的英名,流傳你的精神?!眳莿偩瓦@樣結(jié)束了他的故事,好像他已經(jīng)成了樹的祭司,代言著樹神的無上榮光。

聽完這修改過的故事結(jié)局,樹的聲音里充滿了喜悅:“我的孩子,你終于洗脫了罪,成為干凈的人族。來,丟掉那些記憶,進到我的身體里來吧,你是我的,我要讓你體驗前所未有的快樂?!?/p>

于是吳剛在樹的里面待了一百年,也許更短或更久,因為時間已經(jīng)終止,完全失去了度量的意義。他持續(xù)地沉浸在植物軀體所賜予的幻象和狂歡之中。在某個太陽重新升起的日子,他精神煥發(fā)地走出樹,用酒和咒語叫來了水。他對樹說,我要為你洗浴。于是,水從樹的上方傾注而下,如同宇宙的瀑布,洗濯了樹葉、樹梢、分叉和主干。樹在一邊戰(zhàn)栗,一邊歡笑。當(dāng)水停的時候,枝頭上開出無窮盡的花朵,帶著閃閃發(fā)亮的水珠。樹以這種方式熱烈地回應(yīng)了吳剛。

另據(jù)一部僅存的上古月亮歷書所載,那是史無前例的時刻,月亮下了一場大雨,月桂的香氣再次傳遍人間。伯陵和緣婦已經(jīng)老死,孩子們也已滿頭白發(fā),他們?nèi)〕隽藘x杖,奏響了鐘鼓,而這一回,吳剛沒有舉起他的利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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