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一、阿拉貝拉
珍妮花突然說想去亨廷頓圖書館。
圖書館有什么好看的?我說,我都幾百年沒去過圖書館了。
這個圖書館還帶著個植物園。珍妮花說,主要還是去那個植物園。
要是植物園比圖書館還好,為什么不叫亨廷頓植物園?
你去不去吧?珍妮花說,不去就在家待著。
去。我說,去完圖書館再去海灘。
離海灘遠(yuǎn)著呢。珍妮花說。
所以亨廷頓圖書館并不在亨廷頓海灘?
對,珍妮花說。
為什么?
老婆餅里有老婆嗎?珍妮花是這么答我的。
車快到亨廷頓圖書館,我還在想這個問題,為什么圖書館要帶著個植物園?
圖書館的門亭擋住了我們的車。
有預(yù)約嗎?門亭里的人問。
我與珍妮花對視了一眼。還要預(yù)約?
沒有。珍妮花說,但是我們想去的是圖書館旁邊的植物園。
也得預(yù)約!門亭響亮地答。
我們把車退了出去。
算了。我說,不去了。
珍妮花不作聲,繞了個圈,到達(dá)了另外一個入口。
請問哪里賣票?這次珍妮花換了個問法。
網(wǎng)上預(yù)約!另外的入口的門亭也這么答她。
這就預(yù)約!珍妮花說。
門亭放我們進(jìn)去了。
停好了車,我們一邊走一邊上網(wǎng),網(wǎng)站還沒打開完全,售票處到了。
一張票27,兩張票54。售票處的人簡潔地說。 珍妮花付了款,買了票。
所以我們是怎么進(jìn)來的?入了園,我問珍妮花。到底要不要預(yù)約?
誰知道?珍妮花說,我到現(xiàn)在還有點混亂。
入門就是一個餐廳,我們就進(jìn)了那個餐廳。
端著一塊披薩出來后我也有點混亂了。所以我們是來圖書館吃飯的?
露天位坐下。抬眼望去,一大片草坪,又綠又平,很適合辦婚禮。不一會珍妮花也端著一份烤土豆出來了,坐到我的對面。我們開始吃披薩和烤土豆。
所以這就不是一個圖書館?我一邊吃一邊說,我們根本就借不到書?
我們肯定借不到書。珍妮花說,但是這就是一個圖書館。
那么這個館的作用又是什么?
這個館藏了很多古籍。珍妮花又說,就跟我們的藏經(jīng)閣一樣。
我想了一下藏經(jīng)閣的英文,也是應(yīng)該叫做圖書館吧?我想不出來第二個詞。
亨廷頓先生真是有文化。我只好這么說。
亨廷頓太太。珍妮花說,太太的收藏,不是先生。
好吧,亨廷頓太太有文化。我說。
珍妮花笑了一聲。
吃完披薩和烤土豆,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一個女的站在一條小路的盡頭。
票。她說。
所以這才是真正的入口?
是的。收票員說。
交了票,又走了一段,我對珍妮花說,如果不去看圖書館,和圖書館帶的植物園,就來吃個飯,也是可以的吧?
可以。珍妮花說。
但是門亭為什么一定要我們預(yù)約?我說。
限制人流吧。珍妮花說,這個地方好像不是特別歡迎有人來,來可以,不來也可以,人少一點就更好一點的意思。
本身有錢。我說。
對。珍妮花說,門票收入對它來說就不是一個收入。
這就到了一幢白樓的側(cè)面,有扇小門,我們就推門而入了。
一個美術(shù)館,百分之一百的鍍金時代美術(shù)館。很多畫,很多家具,很鍍金時代的那種。
我們駐足在一幅肖像畫之前。
紅絲絨,紅折扇。我說,一身紅。
阿拉貝拉。珍妮花低聲說,阿拉貝拉·亨廷頓。
哦。我說。
你注意到?jīng)]?珍妮花說,她不戴首飾的。
有戴婚戒。我說。
婚戒就不是個首飾。珍妮花說。
我也什么都不戴。我說。
人家什么都不戴是因為什么都有。珍妮花居然說,你不戴是你什么都沒有。
我不要。我說,什么首飾都沒有我貴。
站在畫旁的一位工作人員看了我們一眼。
我真覺得我自己最貴。我又說了一遍。
珍妮花哼了一聲,沿著樓梯上樓了。
我打開手機(jī)搜了一下阿拉貝拉。
海瑞溫斯頓珠寶的“Bella”系列,正是為了紀(jì)念阿拉貝拉而打造。海瑞溫斯頓以最精湛的技巧、最完美的鉆石,守護(hù)每一對戀人一輩子的愛與責(zé)任,也象征著夫妻之間的情意,一生相伴,一世相隨,密不可分。
網(wǎng)上就是這么說的。
我又看了一眼阿拉貝拉的肖像。
福氣。我的腦子里突然蹦出來這個詞,沒有更合適的詞了。
然后我也上樓,可是看不到珍妮花,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
更多的畫,肖像畫,每一幅都珠光寶氣,可是沒有一位像阿拉貝拉那么有福氣。
我又走了一圈,還是沒有看到珍妮花。
一幅《藍(lán)衣的少年》,特別醒目,對面掛了一幅《粉衣的少女》。正在看,珍妮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珍貴吧?
怎么有點好笑?我說。
哪里好笑?珍妮花說,這是藝術(shù),藝術(shù)好笑嗎?
“與生俱來的藝術(shù)品味。”網(wǎng)上就是這么評論阿拉貝拉的。
實際上我完全沒看出來。我說。
也可能是因為我完全不懂藝術(shù)。我又補(bǔ)了一句。
這是天賦。珍妮花說,但也講時運(yùn)的。
的確。我說,好多藝術(shù)家都挺潦倒的,死了之后才時來運(yùn)轉(zhuǎn)。
我是說阿拉貝拉。珍妮花說,一個小旅店家的女兒,父親早逝,這種出身,換個人拿到這副牌,未必打得好。
美女。我說。
美女多了去了。珍妮花說。
對。我說,還是你講的,時運(yùn)。
20歲時遇到了48歲的富豪柯林斯·亨廷頓,珍妮花說。
48歲挺好啊。我說,男人四十一朵花。
如果是12歲遇到40歲呢?珍妮花說?;蛘?8歲遇到56歲?
偏就是20歲和48歲。我說,那誰說的,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對了。珍妮花說,然后阿拉貝拉就開啟學(xué)習(xí)模式了,學(xué)法語、學(xué)建筑史、學(xué)藝術(shù)史……
有學(xué)藝術(shù)的條件了,我說。
太對了。珍妮花說,窮人才學(xué)實用科學(xué)。
你要這么說。我說,一堆計算機(jī)專業(yè)的要罵你。
這是事實。珍妮花說。
那幫搞計算機(jī)的窮嗎?我說,比我們富多了。
珍妮花哼了一聲,說,三十年后,柯林斯·亨廷頓過世了,78歲。
那阿拉貝拉也50歲了。我說。
后面重點來了。珍妮花說,她再婚了。
都50歲了哦。我說。
60歲再婚的。珍妮花說,跟她去世丈夫的侄子亨利·亨廷頓,倆人同歲,都60歲。
真愛。我說。
那位侄子還是與原配離了婚再與她結(jié)婚。
確實是真愛。我說。
他倆就搬到加州來了。珍妮花說,要不被人說死。
還怕別人說?我說,六十耳順,不怕人說,隨便說。
就是我們現(xiàn)在站的這個地方。珍妮花說,他們就住這兒。
之前他們住哪兒?
第五大道。珍妮花說,那套房子后來賣給洛克菲勒了。
哦。我說,紐約城里一套豪宅,夠買加州幾個農(nóng)場?,F(xiàn)在還是這樣。
就不是這么理解的!珍妮花生氣地說,加州那么多的農(nóng)場,都成了亨廷頓圖書館?
記得赫斯特城堡不?我說,好像也差不多。
還能把這兩樣擺到一起?
有錢是一樣的。我說。
一邊說著,一邊下了樓,來到了一個擺滿家具的房間,房間的后面還是房間,房間里還是家具。每個房間都站著一位工作人員,就站在那兒,筆直地,好像也不干什么,但如果你靠近家具,他們也會靠近你。
是差不多。我靠近了一張餐桌,凝視,再次肯定了一下我說的,這些家具的款式都跟赫斯特城堡差不多。
工作人員也向我走近了一步,看了我一眼。我離開了那張桌子。
裝飾藝術(shù)也是藝術(shù)。珍妮花說,也講流派的。
歐式。我說。
你不說別人都看不出來是吧?珍妮花說。
歐式的問題是,我說,那就得不停地買啊,買畫、買瓶、買古董,什么繁復(fù)買什么,把空的地方都填滿。
我是不懂藝術(shù)。我又補(bǔ)了一句,但我也知道得買藝術(shù)品,升值。
珍妮花白了我一眼。
這就來到了圖書館。也不知道怎么進(jìn)來的。就是一個房間,沒有家具,只有書,非常多的書。還有個空中閣樓,也全是書。
赫斯特城堡有書嗎?珍妮花突然說。
你這么一說,我說,我理解了,亨廷頓圖書館更有文化。
對了。珍妮花說。
轉(zhuǎn)了一圈,面對一屋特別珍貴的珍本書籍,我突然想出了這么一句,如果我有一本書能夠被收藏,我這一生也就圓滿了。可能我也把這一句說了出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說這么一句,而且現(xiàn)實世界不及元宇宙圓滿的其中一點肯定就是,沒有一個撤回鍵。
珍妮花沒笑,或者再次白我一眼。
世人生生滅滅,書籍卻可永存。珍妮花說了這么一句。
我看著她。
不是我說的。珍妮花說,那個侄子說的。
要他說?我說。
你還是趕緊努力吧。珍妮花說,趕在這一世把這個愿望成了。
我只好深吸一口氣。
最后出了圖書館,穿過回廊,來到真正的植物園的時候兩個人都有點索然了,也可能是太熱了。
草草走完一遍日本花園、沙漠花園與中國花園,坐到一棵樹下,我就說了,還是太新,一兩百年也實在留不下來什么歲月的痕跡。
對他們來說夠舊的了。珍妮花說,也夠驕傲。
順著珍妮花的目光,我看到不遠(yuǎn)處的玫瑰園前,端坐著一位銀發(fā)老太太,手里舉著一朵玫瑰,正為幾位穿戴得體的游客女士講解。
義工,我說,玫瑰會成員,都是退了休的有錢老太太,輪流來這里做義工。
玫瑰會是什么?珍妮花說。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說,如果她舉個月季,就是月季會成員。
所以你都靠想象與虛構(gòu)?珍妮花說,張口就來?
對了。我說,我就是個寫虛構(gòu)小說的,全靠想象。
柯林斯·亨廷頓去世后,他的遺產(chǎn)由三位繼承人平分,太太、兒子和侄子。珍妮花說,你想象一下。
這是事實吧。我說,事實想象不了,事實就是事實。
阿拉貝拉的婚姻及其整個人生也沒什么可想象的。我又說,就是個命運(yùn)。
也對。珍妮花說。
如果有一架緩緩上升的無人機(jī),或者一雙我們宇宙之上的眼睛,就會看到有兩個女的坐在圖書館后面的一片橙樹林里,說來說去。不遠(yuǎn)處山丘之上有一座大理石愛神殿,正是一百多年前圖書館女主人阿拉貝拉的陵墓。
備注:1928年,亨廷頓圖書館·美術(shù)館·植物園正式對外開放,展出九百萬件圖書與手稿、數(shù)萬件藝術(shù)品,每年都有數(shù)以千計的歷史、文學(xué)、藝術(shù)史以及科學(xué)、技術(shù)和醫(yī)學(xué)領(lǐng)域的學(xué)者從世界各地來到這里進(jìn)行學(xué)術(shù)研究。(此條資料來自網(wǎng)絡(luò))
二、孔雀
從亨廷頓圖書館回家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一只橫穿馬路的孔雀。也不能講是橫穿,它只是從路的左邊走到路的中央,又回到路的左邊。
熄了火,我與珍妮花對視了一眼。
要讓它嗎?我說。
要。珍妮花說,當(dāng)然要。
它有先行權(quán)。珍妮花又補(bǔ)了一句,比人還優(yōu)先。
好吧,我說。
孔雀繼續(xù)在路緣徘徊,不知它到底想怎樣。
還要等嗎?我說。
要。珍妮花說,無論它想怎樣我們都得等。
后面的車也停下了,后面的后面的車也停下了,大家一起等。
孔雀又回到了路的中央,我們繼續(xù)盯著它。一只看不出性別的孔雀,要說是雌的,頭頸翠綠,依稀還有個扇冠,要說是雄的,尾巴又很短。
看不出性別的孔雀最后選擇了走向路的右邊。趁著它一時還不想走回來,我們趕緊發(fā)動了車。
回頭看了一眼后面的車,還在原地不動,大概是孔雀又走回去了。
開了一段,珍妮花突然說,想看更多的孔雀嗎?附近有個孔雀園。
我在想要不要??兹赣惺裁春每吹模窟@是我想說的話。
那就明天吧。珍妮花說,明天我們?nèi)タ兹笀@。
我只好說好吧。
說是附近,還是開了半個多小時,到達(dá)了一個植物園。
植物園門前豎著一個牌子,上面是一個二維碼。一對年輕夫婦推著一輛嬰兒車正在掃那個碼,掃了又掃,掃了又掃。等了一會,我們越過了他們,走到入口處,一個女的站在門口。
買票。珍妮花簡短地說。
那你們得回去!女的指了指我們的身后,說,掃碼,在網(wǎng)上買。
我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那對夫婦還在掃,女的掃不出來男的掃。
我們走回去,差點與更多走向入口的人們相撞。
她為什么不站在那個碼前?我說,或者就把碼板放在入口處?
珍妮花不理我。
或者多放幾個碼板不行嗎?我繼續(xù)說,就一個碼,一個人掃不出來,后面的人都得等著。
珍妮花繼續(xù)不理我。這就又回到了植物園門前。吱的一聲,珍妮花麻利地掃到了碼,開始在網(wǎng)上操作了。
那對夫婦還在掃,輪流掃,就是掃不出來。
所以剛才珍妮花是從哪個角度探出了她的手機(jī),掃到了碼?我正在想著,珍妮花說,買好了。
我們一起重新走向入口處,與更多要走回門口掃碼的人相撞。每個人都有點不高興。
入口處的女的仔細(xì)檢查了珍妮花的手機(jī),放我們進(jìn)去了。
要不是一張門票15塊,我簡直想掉頭就走??兹赣惺裁春每吹模慷沂窃谝粋€植物園里面。
一進(jìn)門就看到了一個孔雀餐館,我拿出手機(jī)查了一下評分,還挺高。
吃點什么?珍妮花主動地說。
不會好吃的。我說。
珍妮花點頭。兩個人繼續(xù)往前走。
就看到了一只孔雀,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個角落。
我看它,它不看我,若無其事地站著,就跟昨天看到的過路孔雀一樣。珍妮花向它走過去,拍了一張它的大頭照,它還是不動。
繼續(xù)往前走,看到了更多的孔雀。樹上、草地上、水邊,到處都是。
這個園為什么不直接叫孔雀園要叫植物園呢?我說,既然有這么多的孔雀。
我怎么知道?珍妮花說。
而且總是得先有植物才有動物吧?她又補(bǔ)了一句,要沒這些樹,怎么有孔雀?
所以孔雀是住在樹上的?我問。
我怎么知道?珍妮花說。
不住在樹上住在哪里?她又補(bǔ)了一句。
這就是珍妮花的特點,從來不好好回答問題,即使答,也只以誘導(dǎo)的方式。
這就到了一個湖,湖邊好多鴨子或者鵝,我們站著看了好一會兒。
是野鴨吧?我說。
珍妮花沒答,可能也在想。
還是鵝?
你怎么不說是雁呢?珍妮花突然說。
雁?我都好久沒有聽到這個詞了。我說,雁都已經(jīng)滅絕了吧?跟鴨嘴獸似的。
說完兩個人都有點沉默。我拿出手機(jī)查了一下,雁還有,鴨嘴獸也沒有滅絕,而且寫到“鴨嘴”的時候就直接跳出來了“獸滅絕了嗎”,都不用我全部輸入。瀕臨滅絕,還沒有完全滅絕。網(wǎng)上就是這么說的。至于查“雁”,直接就跳出了一段詩歌?!拔覑矍锾斓难阕?,終夜不知疲倦?!弊髡哧悏艏?。雁子,確實是雁子而不是燕子。我把手機(jī)伸到珍妮花的面前。
陳夢家這個名字聽著挺耳熟的。珍妮花皺著眉說。
陳夢家說過一句,我們必須活下去,然必得把心放寬一些,我說。
然后呢?珍妮花說。
然后他就上吊了。我說,死了。
哦。珍妮花說。
我情愿是只雁子,
一切都使忘記──
當(dāng)我提起,當(dāng)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歡喜。
面對大湖,高舉著手機(jī),我把那首詩歌的最后一段就這么朗讀了一遍。
不是恨不是歡喜是什么?珍妮花問我。
是心死?我說。
有道理,珍妮花說。說完兩個人一起望向大湖,望向那群不知是鴨是鵝是雁的東西,它們游來游去。
望了好一會兒,珍妮花說,走吧?
我說我要拍個照發(fā)朋友圈再走。
那你拍啊,珍妮花說。
我說等她走了。
一個女的,站在我倆前面很久了。我查鴨嘴獸的時候她在,我讀陳夢家的時候她也在,我倆望湖的時候她還在。她在拍照,脖子上掛了個大相機(jī),鏡頭足有一米。我看著她按了一下快門,又按一下,再按一下。一個完全不動的女人,和一個一直在動的快門,從我的角度,顯得特別詭異,又特別壓抑。
五分鐘以后,她還在按,除了由站著改為蹲著,又從蹲改回站,一毫米都沒有移動過。
走不走???珍妮花不耐煩了。
走走走!我說。
這么拍的意義又是什么?走出去了快要一百米。我說。
你管她。珍妮花說。
那個相機(jī)肯定超貴的。我又說。
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珍妮花說。
她擋到我拍了。我說,我要發(fā)朋友圈的。
那你再回去拍啊。珍妮花說。
算了,不拍了。我說,我不發(fā)朋友圈了,好了吧。
兩個人繼續(xù)往前走,就到了一個玫瑰園。
珍妮花嘆了口氣。我也嘆了口氣。
哪哪都有玫瑰園是吧?我說,亨廷頓圖書館也是,連那白拱門都一樣。
一看到玫瑰園你第一個會想到什么?珍妮花說。
結(jié)婚。我說。
然后呢?
離婚。我說。
你也太會想了吧,珍妮花說。
那你想到什么?我說,一看到玫瑰園。
鍍金時代。珍妮花說。
你贏。我說。
然后我們把每一個拱門都走了一遍,也把每一株玫瑰都批評了一下。一位穿戴得體的銀發(fā)老太太瞪著我們,瞪得特別明顯,于是我們又走了第二遍。終于有點累了,就坐到了一個長椅上面,對面是一座非常維多利亞的白房子。
安妮女王小屋。牌子上就是這么寫的。
好大的口氣,珍妮花說,女王。
我拿出手機(jī),查了一下。
還是個結(jié)婚禮物呢。我說,這個房子。包德溫先生送給太太麗麗的結(jié)婚禮物,第四任太太。
珍妮花響亮地笑了一聲。
然后呢?
然后他們就離婚了。
這個時候一只孔雀慢慢地踱了過來,尾巴很短,脖子翠綠。這次我判斷它為雄性,我也查過了,不是繁殖季,就沒有絢麗長尾的必要,拖著也是拖累。
一個小小孩走向那只孔雀,問它,你叫什么名字?孔雀冷冷地走開了。
我跟珍妮花冷冷地旁觀。小小孩的父母跟在小小孩的后面,一言不發(fā),每個人都有點冷冷的。
還安妮女王。珍妮花哼一聲。
管人家。我說,你管人家起什么名。
還是第四任。珍妮花又說。
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
亨廷頓圖書館為什么不叫阿拉貝拉圖書館?珍妮花突然說。
為什么?
你說為什么?珍妮花反問。
我決定閉嘴。
對面的長椅坐了一對情侶,三只孔雀一直在他們的腳邊徘徊,加上陽光與甜言蜜語,簡直就是一個完美的下午。突然一切都讓人興味索然。
走吧?我說。
走!珍妮花說。
這就又回到了湖邊。那個拍照的女的還在,拍左拍右,又站又蹲,像是要拍到天黑。我們直接經(jīng)過了她。
快要回到植物園門口的大路上,珍妮花突然就拐進(jìn)了一條岔路。我跟著她。
岔路兩邊全是不太需要水的植物,或針形、或刺形,各種仙人掌,無窮無盡的仙人掌,都不太像是地球植物,要說是《異星災(zāi)變》就是在這兒拍的,我也相信。
一個游客都沒有,孔雀們也都不見了。
其實我對植物一點興趣都沒有。我說,我也種不好植物,種什么死什么,仙人掌都能被我種死了。
珍妮花不作聲。
我肯定是五行缺土。我繼續(xù)說,所以特別討厭植物。
土生金。珍妮花說,土又不生木。
那什么生木?
水。
所以我是五行缺水?我說。
缺火吧?珍妮花說,火生土。
我就有點繞不過來了。那我到底是缺什么?
缺專心。珍妮花板著臉說,養(yǎng)不好植物就是沒耐心,怕煩。
火怎么補(bǔ)?我說。
曬太陽。珍妮花說,多曬太陽。
好吧。我說,土又怎么補(bǔ)?
多出來走走。珍妮花說,就像這種植物園,最好是每天都來。
都說了最討厭植物了。我說,我以后都不要來了。
這么跟你說吧,珍妮花說,你不是寫小說的嗎?
我都大半年沒寫了。我說。
只要你寫。珍妮花說,只要寫,就很耗元神。
我望著珍妮花。
你可真是太懂我們了,我說。
寫作之后,也就是耗完神之后,你就得來這種植物園走走,吸收一下新的能量。
你怎么總把科學(xué)說得跟玄學(xué)似的。我說,不就是吸氧?
科學(xué)的盡頭就是玄學(xué),珍妮花正經(jīng)地說。
要說消耗,人人都耗,為什么偏就我是走補(bǔ)?我不能食補(bǔ)?我不能睡補(bǔ)?我說。
這么說吧,珍妮花說,作家這種人,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比如跟藝人比,就是很不一樣。
當(dāng)然不一樣。我說,藝人掙的錢比作家多多了。
珍妮花瞪了我一眼。
我是說,藝人出作品,是一群人。珍妮花說,這一群人的能量場都是不同的,不同的人的能量聚集在一起,可以交換啊,可以互相補(bǔ)充啊。
我不由得點起了頭。
作家就是一個人寫。我說,沒人來跟你補(bǔ)。
對,珍妮花說,藝人拍完一部戲就走了,抽離了,拍下一部戲去了。作家要出作品,就是一直坐那兒寫,孤獨地寫,別人也給不了能量,消耗的都是自己。
“孤獨”這個詞用得好。我說。
珍妮花又瞪了我一眼。
所以很多寫作的寫到后來就神經(jīng)了。珍妮花說,耗盡了,也沒補(bǔ)給,就出問題了。
我還好吧?我說,我神經(jīng)了嗎?
要多出來走走。珍妮花說,多出來吸收吸收能量。
吸氧。我糾正她。
還有。珍妮花說,你要去上班。
我不要上班,我說。
你看這兒有專業(yè)寫作的嗎?珍妮花說,都是要上班的,業(yè)余才寫。
我不要上班,我又說了一遍。
去上班你就能見到人了,你就能從別人那里汲取到能量了。珍妮花說,上下班的路上也能碰到很多人,都是交換能量的機(jī)會。
我盡汲取負(fù)能量。我說,而且我還挺吸引真正的神經(jīng)病的,尤其走在路上。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補(bǔ)了一句。
而且我肯定不是缺土,而是土太多了。我又說,你看我多討厭植物啊,我就討厭它們是從土里長出來的,太消耗土了。要不是土多,我心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討厭?
都說了土生金了。珍妮花說,那個土不是這個土。
兩個人都有點不想說了,什么都不想說了。
這就走出了岔路。
咦?珍妮花說。
咦什么?
這條路是條蛇。珍妮花遲疑了一下,說。
什么叫做路是蛇?
形狀。珍妮花說,這條路的形狀是一條蛇。
所有的路的形狀都像蛇好不好。我說。
銜尾蛇。珍妮花說,所以我們是從入口入的,又是從入口出的。
所以我們剛才是走了個圓?我說。
對。珍妮花說,你要說我們走了個無限也行。
沒銜住啊,我說,要真是條銜尾蛇,我們就掉里面了,永遠(yuǎn)走不出來了。
兩個人一起回頭看,入口或者出口其實也不是個入口出口,一蓬大尤加利,擋住去路也擋住來路。真不知道珍妮花是怎么進(jìn)去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出來的,我還一路跟著她。
看過《異星災(zāi)變》嗎?我說。
沒。珍妮花說,科幻的?
也不能算是科幻。我說,現(xiàn)在科幻奇幻魔幻都混一塊兒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講的什么?
蛇。我說。
蛇怎么了?
算了講不清楚。我又說,我光是想一想頭都大了。
那你別講了。珍妮花說。
這時又出現(xiàn)了一只孔雀,綠脖,短尾巴,在路上走。我們一起看著那只孔雀。
孔雀會飛的吧?我說。
會。珍妮花說。
那這個園的孔雀怎么都不飛呢?我說,它們就在路上走。
它們還有條孔雀道。我一指路面,像自行車道那樣的孔雀道,綠線,三個孔雀腳趾,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
管它呢。珍妮花冷靜地說,愛怎么畫怎么畫,孔雀也不會按照畫的走。
看過《孔雀》嗎?我說。
沒。珍妮花說,又是科幻?
現(xiàn)實主義。我說,超現(xiàn)實的。
講的什么?孔雀?
就不是講孔雀的。我說,算了講不清楚。
那你別講了。珍妮花說。
這就到了植物園的大門口,我又回頭望了一眼,一棵大樹底下,幾只零落的孔雀。
你說那些孔雀會開屏嗎?我說。
開,珍妮花說,對的時候它們就開。
什么時候才是對的時候?邁出植物園的那一瞬間,我想的就是這句。
多曬太陽,多逛花園,養(yǎng)好身體。珍妮花說,撐過這兩年。
然后呢?
然后才有后面的好日子,珍妮花說。
聽到她的這一句,我不由精神一振,撒起腿來向停在停車場盡頭的車奔去。我也知道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停車場,但是我就是想這么跑一下。
珍妮花緊跟在我的后面,我?guī)缀趼牭玫剿囊陆菐鸬娘L(fēng)聲。
后面隨便拼!她邊跑邊喊了這么一句。于是我更起勁地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