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軍又出書了。當他把這本典雅莊重的《意外想象》沉甸甸遞給我的時候,我是有一點驚詫的。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另一種聲音》才面世不久。作為出版社同事,這幾年他編了許多叫得響的圖書,比如《梁衡游記》,還有剛剛獲得全國優(yōu)秀出版物大獎的《王富仁學(xué)術(shù)文集》,同時,他還帶出了一支逐漸成熟起來的編輯團隊……他何以有如此多的精力與“編余”,又寫出這洋洋灑灑一厚本?因為在我看來,評的基礎(chǔ)是“讀”,對于一般編輯來講,繁冗的書稿審校工作,往往淹沒了很多自我興趣的讀書時間,所以,我常常感嘆,能靜下心來讀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對編輯來說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而朝軍寫文學(xué)評論,不僅要細讀原文,想必還要細細咀嚼,還要總結(jié)提煉,然后才能吞云吐霧表達自己的文化或者文學(xué)觀。這不是一般編輯能做到的。
但朝軍的確做到了。這當然首先源于他天然的文學(xué)才情,但我更認為是他長年以來孜孜不倦的結(jié)果。我的辦公室在朝軍隔壁,有時我走得晚,當我以為所有人都已下班并關(guān)滅樓道燈的一刻,卻見他的門縫處隱隱飄出一線光,同時擠出來的是一股股刺鼻的煙草味。我便知道,他一定又在閉門加點,當他走出單位大門也許又是子夜或者凌晨。我也常見到他讀書的樣子,見他在書上像小學(xué)生一樣畫波線、勾重點。偶爾,他也會給我講講他最近的讀書體會和購買書目。這些,常給我諸多啟發(fā)。對朝軍的文字,我淺說兩點感受。
首先是書寫。朝軍的書寫是廣角鏡頭,是短波音頻,他書寫的視覺不停留在任何一個瞬間,他語言的輻射帶有化學(xué)的魔性。他用文學(xué)史的站位審視與聆聽他所研究的文本,他用詩意營造他評論的“理想國”……這許多的感受來自他2019年出版的評論集《另一種聲音》。這是朝軍出版的第一部評論集,他自選這本集子,一定是花了心思的,遴選了將近二十年的文學(xué)評論精品。拿到新書當時,我讀了大概三分之一的文章——恕我此刻難以寫全文章的標題——讀完這些文章,讓我為之一驚。共事多年的小兄弟,那個認認真真、不疾不徐,永遠以自己節(jié)奏做事的80后小伙,悄悄咪咪爆出如此有分量的一冊評論集,倒真有點雛鳳清于老鳳聲了。之后,朝軍的文學(xué)評論,便如同開閘的洪水一發(fā)而不可收。先是憑《另一種聲音》的實力,斬獲當屆的趙樹理文學(xué)獎,之后又簽約山西省作協(xié),成為首屆簽約評論家,之后,又與大益文學(xué)院簽約……眼見著朝軍跑出了評論道的加速度,文學(xué)評論家的社會身份蓋過了資深編輯、原創(chuàng)產(chǎn)品經(jīng)理的編內(nèi)身份。
再說說他的語言表達。和朝軍說話,平常你聽到的是他細膩、柔和,極具舒適度的男中音。但他卻有著演講主持的童子功,一旦進入某種“場”的狀態(tài),渾厚深沉的聲調(diào)便穿透云層般撲面而來,擲地有聲。文字是凝固的語言,因此朝軍的文字也便天然附著了他本然的聲線特色。映射在評論,即如一支犁鏵,由間隙處開拔,逐漸深剜;又如同一支鋼錐,越到深處越是鋒利。這是我對朝軍式語言表達的直觀感受。我以為,這是批評的要義。
在《意外想象》中,有一小輯專門談詩歌,這又是目錄頁給我的“意外”。從前只知道他啃一本又一本中外經(jīng)典長篇,比如《白鹿原》,比如《追憶似水年華》,看他評一篇又一篇當代小說,便認為他的“文氣”總是長的——評論家謝友順曾說,作家的寫作大概和自身的“氣量”長短有關(guān),有的人大開大合,開筆便是長篇巨制;有的人氣息則短,只合寫短章,比如肺疾的魯迅,出手作投槍匕首,即便小說也難見大長篇。我對這個觀點深信不疑,當今活躍在文壇的諸位健碩高產(chǎn)的作家即可為證。這一觀點平移于文學(xué)評論或亦如是。我的刻板印象里,朝軍永遠是那個鉆在厚紙堆里左奔右突、橫刀立馬的戰(zhàn)將,然而在這輯詩評里,他何以積攢了如此之多對短章的意難平?長期浸淫于小說世界的宏觀巨制,他又如何能在曲曲折折的分行中細踱?恍然間,如同一個武人策馬奔騰、開疆拓土間,又轉(zhuǎn)而蒙太奇地田園牧歌,纖手弄琴。
《詩,或生活的反動》,這篇詩評的標題吸引了我。生活,事實,佐證……開頭平淡無奇,甚至小時候礦區(qū)撒尿的畫面稍顯粗魯。經(jīng)驗移植嘛,也不夠刺激。然而,第二節(jié),他突然開出“岔道”:內(nèi)部撐開、撕開一道裂口、差異、抵觸,修辭學(xué)反動……他用金屬質(zhì)地般的語言掘開詩行,重構(gòu)自己的語言秩序,亦即思維秩序——幻想專注于從外部抵抗生活,現(xiàn)實則由內(nèi)部刺裂生活的鏡面,這就是答案。原來,朝軍是懂詩的,他解析了詩行,還原了生活的本真,他用自者的答案,刺痛了他者經(jīng)驗的生命真相。
同樣引用美國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的話:“詩與信仰是兩種對立的認知方式,但它們有著共同的特性,即都是發(fā)生在意義之間,同時二者在某種意義上又都疏離于真理和意義?!蔽掖_信朝軍是有信仰的,這個信仰讓他幾十年來在文字密集處掘進,在思想愈深處薄發(fā)。同時,我深信他強烈的反抗性以及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難以彌合的深壑,這體現(xiàn)在他充滿質(zhì)地又不失機鋒的語言表達上,即便友情式互文,他也高擎“親密反動”的旗幟。這樣說來,他倒是有了評介這些短章的資質(zhì)與理所當然的緣由。
《站在語言的高處》這篇文章,朝軍幾乎評了《草堂》詩刊某一期的每個欄目,這得有多喜歡這期《草堂》。喜歡,確是帶有溫度和主觀意念的一個詞語。不錯,此篇第一句,他便開宗明義:“一代又一代詩人們的努力,那就是為了創(chuàng)造現(xiàn)實對應(yīng)的或者另一個時空,讓充滿勞績的大地之上的人和事物得到安慰。”——終于看到了他引吭的高音部分。此刻,他逐一聚焦海南、張新泉、孫曉杰,他也給了他們足夠的欣賞與推崇:“真可謂謙謙君子,不似玉也勝玉?!边@大概是批評家世界難得的溫情一刻。
誠如朝軍所承認的,每一次閱讀都潛藏著“誤讀”的危險。讀書如此,讀人尤甚。左手編輯,右手寫作,哪一手都有一手。期待朝軍未來的日子,兩手越來越硬,成為無數(shù)“我們”所景仰的那些編輯家兼文學(xué)家。也期冀,我對朝軍的誤讀盡量少一些。
2023年5月6日夜草
2023年7月25日改定
【作者簡介】賈江濤,山西文水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北岳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