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蕾
記得去年交稿時,責編拜妮讀過后問我是不是學過攝影,所以寫了這樣的主題。我回答“沒有”,這也是事實。不過我確實覺得攝影和小說的視角是可以相互“借鑒”的。這兩種藝術同樣處理“瞬間”和“永恒”——它們模糊了這兩個相反概念之間的界限。而關于瞬間和永恒,我想到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我理解昆德拉筆下“不朽”的悲劇性,但并不覺得照相機這場視覺“革命”可怕。其實細想,小說也是一門實現(xiàn)不朽的技藝,只不過或許在“虛構”的外衣下,文字更讓人感到安全。
《黑白照片》的初稿是去年夏天動筆的,當時我在想:攝影和小說藝術的機制是否相似呢。我短暫學習過紀錄片,那時我采訪、拍攝陌生人,發(fā)現(xiàn)一些人通過鏡頭和肉眼看起來不大一樣,仿佛鏡頭有著某種捕捉細微情緒并將其最大化的能力——就像小說的語言。
關于文字和攝影機,我想我當時就有了這些零星的感悟。不過紀錄片拍攝和拍照片又不完全是一回事,我覺得照片比移動影像更要求直覺和技術之間的微妙平衡,這點也同寫短篇小說相似。關于拍照片我并不太懂,更無法用所謂的知識儲備來輔助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且也不希望如此。我希望《黑白照片》仍然是篇純粹的小說,不必被另外一門藝術奪去太多目光,其中關于攝影的部分只是服務于故事。當然,我也沒法否認攝影和小說的審美共通是這篇小說的靈感來源,所以若要“談創(chuàng)作”,還是不得不回到這個話題。
我想到三個詞來概括照片和小說的共同點:“秘密”“錯位”“緘默”,但二者美學的內(nèi)在邏輯不同,甚至通過相反的路徑自我成立。照片通過后兩者來達成“秘密”——它呈現(xiàn)一個凝固、無聲的時空結構,從而令人對照片中的那個神秘世界產(chǎn)生遐想;小說則以“秘密”為載體來展現(xiàn)“錯位”和“緘默”——小說的世界往往圍繞秘密向外擴展,甚至無限延伸,直至讀者各自的生活深處,讓他們想到自己。于是我便循著這樣的軌跡來寫《黑白照片》,從所謂的秘密出發(fā),不設定明確目的地,希望在途中呈現(xiàn)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失位和沉默。
《黑白照片》的故事始于一場“奇遇”:一個陌生的跨文化家庭、收集中國女人照片的英國商人、兒子和繼母間曖昧不明的關系……溫馨漂亮的房子里,罪惡和秘密仿佛呼之欲出,“我”為之好奇、猜測,甚至牽掛、擔憂?!拔摇笔莻€想法紛繁、挑剔,對周遭有諸多不滿的人。在各種場景中,“我”似乎總是處在一種不適的“錯位”狀態(tài)里,用沉默和逃避來應對尷尬。跳出小說內(nèi)部的世界來看,《黑白照片》的主人公就是我們生活邊緣時而出現(xiàn)的那種人,縱然體面,卻平淡、無關緊要。然而再平凡的生活也包含奇遇,只是那些私密的、不被他人所見的閃光往往也會被經(jīng)歷者本身所忽略,小說則能像相機似的鎖定“平凡”中的這些奇遇的瞬間?!拔摇睂ν魅说膹碗s情感是場無疾而終的奇遇,而好友小宇和同事埃德則構成著“我”的日常;威爾士是奇遇,倫敦是日常;鄉(xiāng)下的精致小樓是奇遇,城市的高層公寓是日常。小說捕捉了一些奇遇,至于這些奇遇和尋常生活的邊界又在哪里、“我”的生活究竟是被奇遇還是尋常所“占據(jù)”著,小說不去定義。
由于篇幅相對較長,《黑白照片》被我分割成片段,其中“我”孤零零地作為一根線串聯(lián)起其他角色,其中有中國人和外國人、同齡人和年長者、熟識的和陌生人……這些人物的關系松散,各自游離,時空關聯(lián)性很弱。甚至關于開啟小說的那個“秘密”,我也沒給出解答。改稿過程中,我偶爾質(zhì)疑自己:會不會太“散”了?可讀性是不是不夠,諸如此類。好在掙扎過后,我總還是能夠說服自己回到原本的道路——既然所謂“奇遇”也不過是流動、不穩(wěn)定、沒有焦點的日常生活的零碎片段,那么哪怕讀者能在某處感受到瞬間的觸動,這篇故事就不算白寫吧。
我想,一張照片或者一個場景作為客觀存在時本不攜帶任何意義,它們的意義誕生在觀者或讀者解讀之后。作者沒有在物理意義上消失,卻自愿走向消融。在將照片和小說公之于眾時,作者們就幾乎失去了對它們的掌控。這種失控更賦予了短小說額外的魅力,小說的命運握在讀者們手中——這點或許和攝影作品一樣,但不同的是,小說更加熱烈地回應著讀者各自不同的命運,并時而喚醒他們對生命的知覺。
2023年2月于荷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