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夢真,呂 卉
(海南大學外國語學院,???570228)
林語堂評價蘇軾“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1]。顯然,此“人間”并非局限于漢語世界。作為中國具有跨時代和跨文化意義的千古奇才,蘇軾是俄語世界傳播最廣的中國古代詩人之一。國內(nèi)學界對蘇軾文學作品在美、英、法、日、韓等國家的傳播研究成果豐碩,但對其在俄語世界的研究成果缺少系統(tǒng)梳理。
1856 年,俄國著名抒情詩人費特翻譯了蘇軾詩歌《花影》[2],刊登在當年《祖國紀事》第6 期上,成為俄國公開發(fā)表的第一首漢語古詩譯作,是中國詩詞傳入俄國的發(fā)端,但譯作未標注詩歌原作者。有據(jù)可考的首個俄譯唐代文學作品是1874 年由圣彼得堡交通運輸部印刷廠出版的王勃的《滕王閣序》[3],比蘇軾的《花影》晚了18年。費特不懂漢語,關(guān)于他的譯作初稿來源,學界有兩種觀點:李明濱[4]認為來自某種歐洲語言文字譯本,谷羽[5]認為源自王西里的初稿。費特譯本問世20 余年后,王西里的《中國文學史綱要》[6]才出版,雖然對原詩的基本理解二人確有共通之處,但沒有資料證明費特依據(jù)的是更晚問世的王西里文本。
表1所示,費特譯本[2]把四行原詩譯為八行,標題由《花影》變成了《影》,詩中的“瑤臺”變成了“高塔”,轉(zhuǎn)譯過程中名詞“花”“童”和動詞“呼”的元素被忽略。從回譯可以看出,俄國讀者從費特譯本中感受到的異國情調(diào)并不充分,但簡潔的詩句又充滿了東方的神秘。費特的譯本存在詩歌轉(zhuǎn)換過程中經(jīng)常發(fā)生的信息改變情況,也沒有解讀簡單直白的詩句所蘊含的思想,但這并沒有影響俄國讀者理解《花影》的寓意?!哀洄支擐睢币辉~使俄國讀者清晰感知到作者對“影”的負面態(tài)度?!哀洄支擐睢痹诙碚Z中的直意有三種:一是“沒有陽光直射的地方、背光的地方”;二是“物體擋住光線形成的暗影”;三是“模糊的黑影,人的輪廓,亦指不真切的形象”?!哀洄支擐睢钡霓D(zhuǎn)義可以指“憂郁、恐懼的神情”“痕跡”“黑暗、陰暗面”。漢語和俄語中的“陰影”一詞,都可以表達“令人討厭的事件”“煩惱”和“發(fā)生在生活中的悲傷”。因此,俄國讀者能夠理解中國古詩的哲學意蘊。雖然彼時的俄國讀者尚未了解作者蘇軾的境遇,也不能理解“影”所比擬的宵小之徒。
表1 蘇軾《花影》費特譯本
1880 年,俄羅斯著名的漢學家、帝俄科學院院士王西里撰寫的世界(包括中國在內(nèi))首部中國文學史專論《中國文學史綱要》出版,成為俄國漢學研究的里程碑。王西里在專著中提到蘇軾的名字,將蘇軾、司馬相如、李白、杜甫與被譽為俄國詩歌太陽的普希金以及涅克拉索夫并提。他認為俄國漢學界應該對這些中國詩人進行詳細而專門的研究,不能依賴其他語言的譯本。在《中國文學史綱要》第十三章“中國人的雅文學”中,王西里特別引用了“一位詩人以‘影’為題”[6]307的詩來論述中國古代文人對詩體工整、思想深厚的追求。王西里指出:“除了保證詩體工整之外,詩還要有思想,應表現(xiàn)出某種全新而獨特的視角。所出題目往往故意讓描寫一個最平常的事物,以便展示其標新立異的能力?!保?]307這位沒有被王西里署名的詩人就是蘇軾,作品就是《花影》。王西里的文本如下(漢語為筆者翻譯):
Этажами друг на друге(расстилает предо мною свою тень)эта высокая башня,
這高塔一層層(把它的陰影散落在我面前),
Но дотрагиваешься и не можешь смести ее,
但是你想掃也掃不走這些陰影,
И только что солнце(с заходом)уберет ее,
(降落的)太陽剛剛把它收走,
Смотришь:светлая луна уже снова послала?。?]308
你看:皎潔的月亮又送了回來!
1896 年,圣彼得堡利伯曼印刷廠出版了一套“小型文選”系列叢書,介紹世界各國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在第一輯《中日詩歌》[7]中收錄了《詩經(jīng)》等作品,費特的《花影》譯本也被收錄。
1914年,第一本俄語版中國詩歌集由圣彼得堡青年聯(lián)盟出版社出版。這就是葉戈里耶夫(В.Егорьев)和馬爾科夫(В.Марков)編譯的《中國之笛》,收錄了蘇軾的兩首詩。這本詩集中,蘇東坡被譯為“Су-Тонг-По”,兩首作品被譯為“Корморан”[8]79和“Зима”[8]80。這本詩集依據(jù)的是德國詩人漢斯·貝特格的德語版中國詩集《中國之笛》[9]234。事實上,貝特格也不通中文,他的《中國之笛》也是一部改編集,改編自法國翻譯家俞第德的《玉書》[9]235。經(jīng)過屢次改編翻譯的譯本,此時信息已經(jīng)失真?!哀唰猝蕨唰猝学摺钡囊馑际恰谤Y鶘鳥”,“Зима”的意思是“冬天”。貝特格德語譯本的原文是“Der Land mann im Winter”,意為“冬天里的農(nóng)民”。俞第德的法語譯本原文是“Tristesse du laboureur”,意為“悲傷的農(nóng)民”[9]239。可見,這首詩的3 個關(guān)鍵詞是“冬天”“悲傷”和“農(nóng)民”。由于譯本內(nèi)容改編后變化比較大,具體是蘇軾的哪首作品需要繼續(xù)考證。
從20 世紀50 年代開始,在中蘇文化頻繁交流互鑒的背景下,蘇聯(lián)民眾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濃厚興趣。可以說,蘇聯(lián)讀者認識中國文學要比中國讀者認識俄蘇文學晚得多。整個20世紀50年代是蘇聯(lián)研究中國的繁盛期。在國家層面的大力支持下,中國大量古代作家的作品被譯成俄文單行本。中國古詩俄譯逐漸增多,其中包括單篇作品、個人專集和詩人合集。中國詩歌在俄語世界傳播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此外,還出現(xiàn)了大量關(guān)于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術(shù)著作,中詩研究成為俄羅斯?jié)h學中蔚為壯觀的一個分支。蘇軾文學作品的翻譯和研究也迎來了鼎盛期,陸續(xù)出版的詩詞選集都選編了蘇軾的一些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1957 年,由中蘇兩國文學界的領(lǐng)軍人物郭沫若和費德林(Н.Т.Ффедоренко)共同主編的四卷本《中國詩選》由蘇聯(lián)國家文學出版社出版,首次發(fā)行近4萬冊。收錄作品上從《詩經(jīng)》下至中國當代詩人?!吨袊娺x》展示了中國詩歌的全貌,是中蘇文學研究合作的典范。第三卷宋元明清詩歌收錄了37 位宋代詩詞家的100多首詩詞,范成大作品最多,共6首,其次是陸游和蘇軾,均收錄5首。收錄蘇軾作品包括:切爾卡斯基(Л.Е.Черкасский)翻譯的《吳中田婦嘆》(《Седования крестьянки из Учжуна》)、《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二首》(《Выпив много вина,пишу стихи на башне Ванху I,II》)、達諾夫斯卡婭(З.Н.Дановская)翻譯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Когда восходит луна》)、班尼科夫(Н.В.Банников)翻譯的《魚蠻子》(《Рыбак-южанин》)[10]。這是最早收錄蘇軾文學作品俄譯本的詩集。此詩集翻譯質(zhì)量很高,該譯本一版再版,供不應求,在俄羅斯流傳范圍很廣。
1958年,艾德林(Л.З.Эйдлин)整理出版了阿理克院士(В.М.Алексеев)的生前遺著《中國古典散文》,由蘇聯(lián)科學出版社出版。收錄了蘇軾的雜說、散文和賦一共5 篇作品:《稼說》(《Нечто о посевах》)、《喜雨亭記》(《В моей беседке человека,осчастливленного дождём》)、《石鐘山記》(《Гора с каменным колоколом》)、《前赤壁賦》(《Красная стена.Ода первая》)、《后赤壁賦》(《Красная стена.Ода вторая》)[11]。
1959年漢學家克立朝(В.А.Кривцов)編撰的《宋代詩詞集》出版,譯者陣營強大,是宋代詩詞俄譯本最全的詩詞集,同時對宋代詩詞做了更為深入的介紹。詩詞集中收錄的詩人數(shù)量增加到40 位,詩作數(shù)量增加到181 首,尤其是增添了宋代一些詩詞大家的經(jīng)典作品譯作。蘇軾詩詞增補后達到23 首,在辛棄疾(27首)和陸游(25 首)之后,位列第三。新增錄的蘇軾作品均由巴斯曼諾夫和戈魯別夫翻譯。詩集作品選編力爭整體展現(xiàn)作者在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以及不同風格的作品,蘇軾從海南北歸時所作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Плыву по морю в двадцатый день шестого месяца》)[12]也被收錄其中。
1975年,由戈魯別夫編譯的蘇軾文學作品專輯《蘇東坡:詩、詞、賦》出版,這是蘇聯(lián)首部蘇軾文學作品俄譯專著,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部單本。戈魯別夫以編年為序翻譯了蘇軾在不同階段寫的52 首詩、13首詞和10篇賦,是一部比較全面系統(tǒng)的蘇軾文學作品譯介著作。
在《蘇東坡:詩、詞、賦》一書中,戈魯別夫首先概括描述蘇軾的生平及時代背景[13]5。10至12世紀北宋的社會精神和獨創(chuàng)性在于天子專制不再是決定國家政治生活的唯一標準,這是中國封建社會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封建貴族和士大夫在公共領(lǐng)域變得越來越活躍。11 世紀,朝廷中的政治家分成兩黨,在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方面的見解截然不同,對社會變革路徑和國家穩(wěn)定政策的意見存在巨大分歧。唐的滅亡促使宋代政治家反思封建王朝衰落、毀滅、民眾動亂并最終崩潰的原因,試圖找到一條建立理想秩序、避免前幾個王朝悲慘命運的捷徑。蘇軾卷入了這場理論思考和權(quán)力爭奪。其次,詳細介紹了“烏臺詩案”的始末[13]14。從譯者的行文中,我們可以看到,戈魯別夫?qū)μK軾的深刻同情,對陷害者的巨大鄙夷。俄語讀者可以從戈魯別夫的譯文中詳細了解這場影響蘇軾命運的宋代文字獄,對蘇軾因言獲罪的過程以及招災惹禍的肇事文字也能充分知曉。雖然故事和文字跨越時代和文化,但戈魯別夫的譯文準確生動地還原了歷史過程。最后,戈魯別夫介紹了蘇軾“鳥囚不忘飛,馬系常思馳”[13]32的藝術(shù)觀。蘇軾認為藝術(shù)首先需要自由,即使身體被束縛,精神中潛在的創(chuàng)造力也不會衰亡。蘇軾一生都在欣賞大自然,探索周圍世界的內(nèi)在規(guī)律,期待人類社會像自然界一樣美麗和諧。蘇軾把這些哲學思考寫入詩賦中,他關(guān)于自然的抒情詩聽起來像是一個塵世的夢想。蘇軾還經(jīng)常巧妙地在詩歌中使用歷史典故暗喻現(xiàn)實生活,與自然界的豐富和永恒相比,人們對名利的追求顯得微不足道。最后,戈魯別夫著重概括了蘇軾作品的價值和地位,認為蘇軾在繼承傳統(tǒng)的同時拓展并豐富了古典詩歌的內(nèi)容。蘇軾的詞聚焦日常生活題材,樸素中見哲理,將敘事、抒情、哲理和諷刺融合,把中國的敘事性詩歌創(chuàng)作推進到一個頂峰。此外,本書收錄了戈魯別夫的長篇序言《蘇東坡及其詩詞》。
1979 年,艾德林和斯米爾諾夫(И.С.Смирнов)編譯的《中國8 至14 世紀抒情詩歌集:王維、蘇軾、關(guān)漢卿、高啟》[14]出版,選取了唐、宋、元、明時期4 位著名文學家的作品,包括從山水到哲學為主題的詩詞曲賦等各類中國古代文學體裁。蘇軾作為宋代文學家代表入選,其40首作品被收錄。這些作品在已有的蘇軾作品俄譯文本基礎(chǔ)上,由詩人和翻譯家維特科夫斯基加工潤色而成。新譯本未以漢語原作為基礎(chǔ),僅對已有譯作進行形式完善和韻律修正。多首蘇軾詩詞不完整,譯本殘缺。但是,維特科夫斯基利用轉(zhuǎn)譯法對蘇軾作品進行俄譯,既較好地保存了原詩形象和意義,又具有俄語詩歌的韻味,因此深受俄語讀者歡迎。
巴斯曼諾夫是俄羅斯專事宋詞的翻譯家,一生翻譯宋詞數(shù)百首。1950至1960年主要從事李清照和辛棄疾作品的譯介。1970年,蘇軾、晏殊和歐陽修等宋代文學家作品開始譯介到蘇聯(lián)。1979年,巴斯曼諾夫譯、注并作序的《梅花開·中國歷代詞選》出版,蘇軾是10 位宋代詞人之一,有《赤壁懷古》(《В Чиби размышляю о древних》)等18首詞[15]作被收錄。
巴斯曼諾夫的詩歌翻譯文本“隨意性指數(shù)異常高”[16]。并非原作品逐字逐句的等值翻譯,而是創(chuàng)新了語言手段和形式,譯作對原作進行形象刪減和情節(jié)重構(gòu),追求再現(xiàn)中國古典詩歌的藝術(shù)風格,揭示形象結(jié)構(gòu)的內(nèi)部邏輯。著名宋詞研究專家謝列布里亞科夫在《梅花開》的書評中指出:“巴斯曼諾夫不是在某些細節(jié)上追求與原作相符,而是用俄語努力表達原作的思想和形象,把詩歌藝術(shù)中的形象作為復雜的內(nèi)容來處理是巴斯曼諾夫獨到之處。”[17]
1979年,謝列布里亞科夫主編的《中國10至11世紀的詩作:詩與詞》[18]出版。這是一部從晚唐到宋代的詞史,系統(tǒng)地闡釋了“詞”這種文學體裁的形成與發(fā)展、詞區(qū)別于詩的特點以及詞和詩在韻律上的差別。這部蘇聯(lián)唯一論詞的專著得到了費德林的高度評價。但是,這部著作中宋詞部分的代表作者是王禹偁、梅堯臣、蘇舜欽和歐陽修,沒有收錄和分析蘇軾的詞。謝列布里亞科夫本人的重點研究對象是杜甫和陸游。
1988 年,巴斯曼諾夫推出了詞集《玉笛聲聲:中國古典詩詞》。巴斯曼諾夫?qū)ⅰ八卧~”這一詩歌體裁比喻為“笛子”,認為笛子是中國古典抒情詩歌中詞的象征[19]?!队竦崖暵暎褐袊诺湓娫~》收錄了從唐至清47位詩詞家的詞作,其中蘇軾詞作收錄19 首。與此前收入蘇軾詞作的專集和選集相比,《玉笛聲聲:中國古典詩詞》第一次明確在每首詞的俄譯文本后面標注了詞牌,這是蘇軾作品俄譯的一次巨大進步,將詩與詞兩種文學體裁進行明確區(qū)分,使俄語讀者能更加明曉詞這種體裁。詞“是中國古代詩歌形式。原為合樂的歌詞,因年代久遠,音樂散佚,只留下文字(平仄)譜”[20]。由于詞和音樂的緊密聯(lián)系,詞牌被譯為“мелодия”(旋律)。具體的詞牌名稱以音譯的方式標出,例如《水調(diào)歌頭》(《Шуйдяогэтоу》)。
1984 年,由謝馬諾夫(В.И.Семанов)等人編譯的《3 至14 世紀中國抒情詩歌選》出版,書中收錄了蘇軾抒情詩歌36首,均由戈魯別夫翻譯。李謝維奇(И.С.Лисевич)為詩集撰寫了長篇序言。在序言中,李謝維奇高度贊揚了蘇軾的文學成就和人格典范:
蘇軾的文學遺產(chǎn)是宏大的,給后代留下了數(shù)千首詩和散文,涉及各種體裁和主題,其中大多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學經(jīng)典,如被我們收錄的《赤壁賦》。在蘇軾的時代,國家內(nèi)部儒家精神復興,實行堅決的行政改革,外部則面臨女真即將入侵的嚴峻考驗。在他的風景詩中有時能聽到儒家的禁忌思想,但他更關(guān)注的是對國家未來命運的真正焦慮,以及對普通人的同情。[21]
馬丁諾夫(А.С.Мартынов)在《中世紀中亞和東亞各國的佛教國家和社會》[22]一書中闡述了蘇軾的儒學觀和佛學觀,分析了蘇軾的文藝風格、語言、形象和思想。
20世紀90年代后,出版界對蘇聯(lián)時期的中國古典詩歌譯作進行了重編再版。蘇軾也得到了更加全面的譯介和研究。
1999年,李謝維奇(И.С.Лисевич)主編的《中國抒情詩歌集》出版,下卷宋代詩詞集中收錄了10位詩人的近150首作品,其中包括戈魯別夫翻譯的蘇軾的16首詩和3篇賦,以及巴斯曼諾夫翻譯的11首詞。收錄的作品包括了中國百余年間的“山水”和“田園”詩派代表人物的作品。李謝維奇在前言中指出:“傳統(tǒng)東方文學的作品蘊含著一個獨具特色的、對我們來說陌生而遙遠的世界。譯者總是很難找到接近原著的詞語,可以完整地傳達作者的思想和感受。要完整地表現(xiàn)抒情詩人的精神世界就難上加難,畢竟藝術(shù)中的很多意境不能直抒胸臆,而只能是暗示。”[23]
2000 年,由斯米爾諾夫和謝列布亞科夫(Е.А.Серебряков)編譯的《云居:宋代詩詞(10 至13 世紀)》出版。編者高度評價了宋代詩歌,“在中國文化最高峰唐詩之后,文學似乎不可能再次繁榮。然而,宋代詩人在保持傳統(tǒng)主題和詩歌形式的基礎(chǔ)上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用新儒家哲學培育的深刻思想力量來豐富詩歌”[24]5。這本力作集結(jié)了中國古典詩歌領(lǐng)域的最具代表性的20位詩人寫的近120首作品。斯米爾諾夫在前言中指出了詩詞作品的選編原則,“既收藏了最偉大的詩人的作品,也展示了那些以謙虛的才華塑造了那個時代詩歌景觀的作者的作品,這些作者沒有迷失在輝煌的同時代人的陰影之中”[24]6。顯然,蘇軾被編者列為“最偉大的詩人”。維特科夫斯基翻譯的36首蘇軾詩詞收錄其中,收錄數(shù)量位列第一。
此外,詩集中還分別收錄了蘇軾的門生、朋友張耒和黃庭堅的作品,兩位詩人作品均收錄9 首。謝列布亞科夫在為譯著所作的長篇序《攀越靈性與美麗》中特別提到:“蘇軾贊許張耒詩歌創(chuàng)作自由不羈最類己,在親近蘇軾的人中,張耒更多地描寫民間生活,被貶謫后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自然情感印象占主導地位,體現(xiàn)了季節(jié)變化所帶來的精致體驗?!保?4]7
2008年,巴斯曼諾夫《卷珠簾:中國古典詩歌》[25]出版,共收錄蘇軾詞作11首,均系1988年作者編譯的《玉笛聲聲:中國古典詩詞》的再版。2012 年,《中國古典散文佳篇:阿列克謝耶夫院士譯本》出版,收錄了從未出版過的漢代至明代中國著名文學家和思想家作品的俄語譯本,如蘇軾、韓愈、歐陽修、柳宗元和王安石等文學家。蘇軾的3 篇散文《答謝民師書》(《Письмо к Се Минь-ши,чиновнику особых поручений》)、《始皇論》(《Первый Великий монарх Рассуждение》)、《范增論》(《Рассуждение о Фань Цзэне》)[26]被收錄其中。
2015年,阿立莫夫(И.А.Алимов)編譯的《唐宋小說傳奇散文集》出版。這本書是俄羅斯首部唐宋古典散文的譯本匯編,包括小說、傳奇、雜文和筆記。書中收錄了蘇軾的3 篇散文:《喜雨亭記》(《В моей беседке человека,отчастливленного дождем》)、《稼說》(《Нечто о посевах》)、《亭臺樓閣記》(《О башне от всего как есть далекой》)[27]。
2016 年,克里斯科(А.Н.Крисской)在《雜記〈艾子雜說〉》中譯介了蘇軾《艾子雜說》中的15 篇作品,這是蘇軾雜說的第一個俄譯文本。作者認為,俄語讀者閱讀《艾子雜說》時一般不需要注釋即可領(lǐng)會到作品中的幽默和諷刺。因為蘇軾使用的幽默技巧是俄語讀者所熟知的,借用歷史人物或動物的身份進行描述,展示出來的愚蠢至荒謬的行為在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中也具有普遍性,能夠引起俄語讀者的共情,讀者即使不了解中國古代歷史也能理解[28]。
近幾年,中國古典詩歌俄譯呈現(xiàn)中俄翻譯家合作趨勢,成果在中俄兩國出版。
2016 年,托羅普采(С.А.Торопцев)和谷羽合作翻譯的《詩國三高峰,輝煌七百年:中國中世紀詩歌選集》俄譯本在圣彼得堡出版,選譯中國唐詩120首、宋詞90首,元曲70首,共50位詩人的近300首作品。這是俄羅斯第一次將唐、宋、元3個時期的作品結(jié)集,形成了一個詩歌的序列,展示了中國古代藝術(shù)思想和韻律的流變。這本詩詞選集力圖在詩作遴選和俄語翻譯上貼近俄羅斯詩歌風格,專為對中國文化沒有深刻了解的俄羅斯詩歌愛好者設(shè)計。
深愛中國古代抒情詩的俄羅斯著名詩人庫什涅爾(А.С.Кушнер)在前言中論及中俄古典詩歌的相似之處時寫道:“有那么一種感覺,古往今來,世上都生活著同一個詩人,用不同的語言說著相同的話……盡管中國和俄羅斯在語言、詩歌傳統(tǒng)方面存在種種差別,但也有不容置疑的近似性,我為此感到欣喜?!保?9]4庫什涅爾認為,李白和丘特切夫、辛棄疾與普希金,都在類似的境遇中描寫過類似的情感。
托羅普采夫在后記中談到中國古典詩歌俄譯原則,認為詩歌翻譯是譯者和作者的共同創(chuàng)作,譯者立足于作者的原始視角,感受作品中所描繪的世界和詩人的感受,與作者進行虛擬交流[29]326。托羅普采夫認為,譯者最主要的工作不是轉(zhuǎn)換詩歌的形式輪廓,而是傳遞出詩人獨具特色的詞匯使用、節(jié)奏韻律,能夠體現(xiàn)出詩人在中國詩歌史中的地位[29]332。
這本詩歌選集的入編作品,與其說是勾勒出中國詩歌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不如說是表明它在中國讀者心中的地位,向俄羅斯詩歌愛好者展示中國詩歌的美妙之處,它在中國如此受歡迎的原因,以及被納入世界文化寶庫中的審美特色。蘇軾是宋代選譯作品最多的詩人,共收錄了17 首作品。由此可見,中俄兩位作者對蘇軾這位代表性詩詞大家的厚愛。
2020 年,谷羽和托羅普采夫合作編譯的《漢俄對照中國詩歌讀本》系列在中國出版,讀本共7 冊,收錄了唐詩、宋詞、元曲及20 世紀80 年代后的中國當代詩歌作品。《宋詞讀本》涵蓋了蘇軾等22 位著名詩人的經(jīng)典作品,從詩歌角度解讀宋詞中體現(xiàn)的中國文化。蘇軾仍舊是收錄作品最多的作者,共收錄19首作品。谷羽在前言《簡潔透明譯宋詞》中說:“宋詞突破了唐詩原有的形式束縛,在語言表達方面更趨靈活,蘇軾等大詩人既寫詩又填詞,展現(xiàn)出多方面的藝術(shù)才華?!保?0]
這兩位中俄譯者的合作方式為中國古典詩歌俄譯提供了參考,證明了中外譯者合作向國外讀者介紹中國詩歌是一種有效的方式。兩國譯者共同編選詩目,譯出初稿,再由俄羅斯譯者按照俄語詩歌的特點和規(guī)律斟酌修改,做進一步的詩化處理,從而達到保持中文原詩風格韻味、便于俄羅斯讀者閱讀欣賞的目的。
西方學界對蘇軾思想研究的重視由來已久,探討角度多元并逐漸深入,側(cè)重探究蘇軾貶放期間的內(nèi)在沖突與調(diào)和[31]。相比之下,俄語世界的蘇軾思想研究比較單薄。近年來,俄羅斯學者的蘇軾研究熱度增加?!抖砹_斯翻譯家對蘇軾抒情詩〈軒窗〉的理解》[32]和《蘇軾〈花影〉中俄文本中月亮形象塑造的語言學方法》[33]兩篇文章從語言學和符號學角度分析了蘇軾詩歌中的創(chuàng)作形象和獨特的隱喻手段,對比分析了戈魯別夫和維特科夫斯基等漢學家的蘇軾作品俄譯文本風格。
蘇軾的繪畫藝術(shù)和美學理論也有探討?!吨袊奈娜水嫾捌鋵?8世紀日本水墨畫派的意義》[34]一文探討了蘇軾對中國文人畫理論的貢獻、文人畫與中國美學理論的關(guān)系,以及中國文人畫對日本水墨畫派的影響。蘇軾生平經(jīng)歷也受到關(guān)注。阿利莫夫(И.А.Алимов)的博士論文《10至13世紀中國名人志傳》中編譯了《東坡志林》[35]。值得一提的是,《年畫中的蘇軾形象:題材重構(gòu)經(jīng)驗》[36]一文分析了冬宮兩幅藏畫(《蘇老泉》和《教子道》)中的蘇軾形象。與深入人心的官宦、詩人和老者形象不同,這兩幅藏畫中的蘇軾為著紅衣的少年,冬宮藏畫生動刻畫了蘇洵教子和“三蘇”學習論道的場景。
進入21 世紀后,中國青年學者開始獨立或者在俄羅斯導師的指導下開展蘇軾研究,在俄羅斯期刊發(fā)表或者國際學術(shù)會議上宣讀以俄語撰寫的研究成果,在學術(shù)平臺上共同探討蘇軾研究的歷史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中俄兩國學者的學術(shù)合作使新世紀的蘇軾研究綻放出新意。
蘇軾生平和傳記的譯介。例如《蘇軾和他的日常生活》[37]通過蘇軾的詩詞作品介紹了他與三任伴侶的夫妻情和與兄弟的棠棣情,以及他與所有境遇和解后的快樂豁達生活。其次是以蘇軾詞作為例進行語言文學分析。例如《中國詩詞中的語言——以蘇軾詞〈念奴嬌·赤壁懷古〉為例》[38]、《詩人蘇軾詩歌中的音樂性——以〈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為例》[39]和《“月亮詩人”蘇軾》[40]。還有蘇軾畫作的介紹分析。例如《十二世紀中國文人畫研究》[41]。
蘇軾與俄羅斯著名文學家比較研究。如《普希金和蘇軾的風景詩:從類型學角度對比分析》[42]和《普希金和蘇軾抒情詩比較分析研究》[43]對比了這兩位中俄著名文學家的風景詩、哲學詩、愛情詩和政治詩的風格特點?!度R蒙托夫和蘇軾詩歌中的孤獨主題》[44]和《萊蒙托夫和蘇軾詩歌寫作的動機》[45]中對比分析了兩位作者孤獨詩創(chuàng)作的緣由以及對本民族的認同問題?!顿M特詩歌和中國田園詩對比研究》[46]對比分析了費特和蘇軾詩歌中的自然意象,認為來自不同國家作者的田園詩歌都體現(xiàn)了濃厚的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的思想。《詩人血脈相通:葉賽寧與中國》一文中則以葉賽寧與蘇軾為例,分析了月亮在中俄文化語境中的差異,作者指出,《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中表現(xiàn)了蘇軾同時受到儒家和道家影響后產(chǎn)生的矛盾與糾結(jié),既雄心萬丈渴望入世有所作為,又恐懼身居高位的孤獨與寒冷,希望像隱士一樣逃離現(xiàn)實社會[47]。
自1856年費特翻譯《花影》算起,蘇軾文學作品在俄流傳近170年,譯作數(shù)量200余篇。與蘇軾畢生作品總數(shù)相比,顯然俄譯文本數(shù)量十分有限。俄語世界對蘇軾的關(guān)注度弱于同時代的辛棄疾、陸游、柳永和李清照。影響蘇軾作品在俄廣泛譯介和傳播的因素主要有兩個原因:
第一,蘇軾的精神世界集儒、道、佛、史諸家之精髓,自然渾成獨特而完整的思想境界,作品哲理深邃、文筆高明,對譯者語言能力、文學和哲學造詣要求很高。目前高水平的譯者數(shù)量不足。俄羅斯的漢學研究人員斷層,能夠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翻譯的新生代漢學家數(shù)量很少。國內(nèi)俄語翻譯人才培養(yǎng)多聚焦在商貿(mào)、科技和旅游等應用領(lǐng)域,中國古典文學外譯人才匱乏。
第二,俄羅斯文學的底色是苦難,與蘇軾靈動豪放,富含哲理的風格存在較大差異。同樣宦海沉浮、仕途坎坷,辛棄疾和陸游作品更突出表現(xiàn)詞人壯志難酬的苦悶、報國無門的悲憤和強烈的愛國主義,與俄國文學獨有的特質(zhì)相契合,更貼近俄羅斯文學特質(zhì),也更容易被接受。
“中國文化走出去”國家戰(zhàn)略的重要實現(xiàn)途徑之一是中國優(yōu)秀古典文學的譯介。而譯介學理論認為,通過翻譯將中國文學推向世界不是簡單的文字或文學翻譯而是文學譯介,“譯”即翻譯,“介”是傳播,翻譯文本的“交流、影響、接受、傳播”是影響譯介效果的重要因素[48]。傳播學模式認為,傳播就是“誰說”“說什么”“對誰說”“通過什么渠道”“取得什么效果”,即“傳播主體”“傳播內(nèi)容”“傳播途徑”“傳播受眾”和“傳播效果”五大基本要素構(gòu)成[49]。
文學譯介作為文化傳播行為同樣包含5要素即譯介主體、譯介內(nèi)容、譯介途徑、譯介受眾和譯介效果。蘇軾作品和文化走向俄語世界需要完善5個要素。
第一,譯介主體:國內(nèi)外譯者合作。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翻譯難度極高,要求譯者具備高水平的外語水平、文學功底和綜合素質(zhì)。蘇軾作品數(shù)量繁多、內(nèi)容復雜、意蘊深厚,翻譯蘇軾作品不僅要求譯者要具有非常專業(yè)的語言能力,還需具備扎實的蘇學功底。
解決語言和文化傳遞失誤的策略是中外譯者合作。國內(nèi)譯者更加理解蘇軾作品的語言所指和文化語境,國外譯者可以把握譯入語國家細微的用語習慣、獨特的文字偏好、微妙的審美活動。開展國際合作,積極聯(lián)合國內(nèi)外譯者,加強交流與合作,中俄譯者相互合作、相互補充,更有利于克服兩國文化差異帶來的譯介和傳播障礙,減少跨文化傳播的失誤。此外,中俄學界的蘇學研究合作也將為中國蘇學研究注入新動力。
第二,譯介內(nèi)容:優(yōu)先挑選可譯作品。蘇軾作品外譯必須注意作品本身的可譯性,即要注意作品內(nèi)容、風格、特征和創(chuàng)作背景等是否具有可傳遞性,在譯入語中是否具有可接受性。要優(yōu)先挑選那些具有較好的可譯性,容易被譯入語讀者接受的作品進行譯介。例如白居易作品外譯傳播效果較好的原因在于詩歌語言本身直白,易于譯介。因此,蘇軾作品俄譯時,現(xiàn)階段不宜貪大求全,應首先挑選翻譯難度低,譯入國讀者容易接受的作品。
第三,譯介途徑:譯介傳播渠道創(chuàng)新。國外出版機構(gòu)出版發(fā)行中國翻譯文學作品的傳播效果更好,國內(nèi)出版社出版的翻譯作品不容易進入譯入語社會傳播系統(tǒng)。為了讓中國文學和文化更有效地“走出去”,國家社科基金外譯項目是有力的途徑。同時,中國文學作品“走出去”應注意文化的跨國、跨民族、跨語言傳播的方式和途徑,允許通過不同渠道對外譯介,由市場規(guī)律去淘汰不合格的譯者和譯本。目前國內(nèi)的多媒體傳播發(fā)展繁榮,國外受眾對中國自媒體的接納度很高??梢酝ㄟ^各種媒體更加生動地傳播蘇軾作品和東坡文化。如紀錄片、短視頻等。
第四,譯介受眾:重視在華留學生。譯介受眾就是傳播的對象。受眾所在的語言文化環(huán)境與地域觀念制約著他們對蘇軾作品和東坡文化的接受能力與領(lǐng)會能力。俄羅斯社會歷史、生活環(huán)境、風俗習慣、思維方式與中國不同,如果要使這些傳播對象對一千多年前的中國宋代文學家有較深的了解并接受并非易事,因此需要充分考慮接受方文化傳統(tǒng),分步驟培養(yǎng)異域接受者,不能簡單地外宣式輸出,最大限度上吸納不同層次的讀者。俄羅斯在華留學生對中國文化接受度很高,應該首先針對這一受眾群體推介,使之完成從受眾者向傳播者的轉(zhuǎn)換。
第五,譯介效果:作品譯介與文化傳播結(jié)合。譯介效果體現(xiàn)為受眾對譯介內(nèi)容的接受程度和反饋情況,它是檢驗傳播活動是否成功的重要尺度。若想獲得較好的譯介效果,在譯介受眾方面,需要充分了解讀者的閱讀興趣、閱讀需求和文學訴求,同時要打破國外受眾對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刻板印象,要結(jié)合譯介效果的反饋,考慮讀者提出的合理建議,并相應地進行改善,同時應該加強東坡文化的推介活動。
2023 年7 月1 日起,《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guān)系法》[50]實施,國際傳播能力建設(shè)首次被寫入國家法律,推進國際傳播能力建設(shè)成為國家層面的戰(zhàn)略任務(wù),目的在于促進世界人民更好地了解和認識中國,達成人類文明的交流和互鑒??v觀蘇軾文學作品在俄語世界近兩個世紀的譯介與傳播歷程,我們認為,中華文明的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同樣被世界其他文明所贊賞。因此,應該繼續(xù)挖掘蘇軾文學作品在世界文化交流中的獨特價值,加大譯介力度,增強傳播效果,助力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