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張
五月底拿到這本《巴金書信中的歷史枝葉》,才知道該書面世已經(jīng)整兩年了。如果沒有最近一次讀書活動,大概我就一直把這本書忽略過去了。我在旅途中見縫插針地讀完了它,回到杭州后,又把全書內(nèi)容細細回顧、梳理了一遍,從書中提供的不少日記、書信細節(jié),以及作者在《后記》中對書名所做的一番解釋,漸漸沉淀出一個相當清楚明白的感覺,那就是在書名之外,完全可以提煉出未被書名所涵蓋的更多內(nèi)容或主題,比如關于現(xiàn)代作家書信的釋讀角度與方法,又比如現(xiàn)代文學史細節(jié)的現(xiàn)場還原,作家就某些事件和人物寫出的不同文類之間的互文關系與張力,等等。自然,緊扣《巴金書信中的歷史枝葉》,著重發(fā)掘歷史關節(jié)之于現(xiàn)代人文知識分子命運的波折也是一種角度。除了以上諸點,我通過作者在書中不少地方生發(fā)的感喟,聯(lián)系作者所梳理的巴金朋友圈幾個重量級人物的人生,發(fā)現(xiàn)還可以由“信”及“人”地窺探巴金、鄭振鐸、葉圣陶、冰心、黎烈文、胡風、蕭軍、黃裳這些人命運背后的生命原動力,即那些屬于個性、人格、心理層面的東西。
隨著文學史研究角度和方法的調(diào)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開始的現(xiàn)代文獻(或史料)整理工作愈來愈受到新一代學人的看重,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對現(xiàn)代作家日記、書信、佚文、影像資料的鉤沉與重視十分引人注目,對這類文獻資料的釋讀也隨之熱起來。讀《巴金書信中的歷史枝葉》,可知作者寫作這些文章恰好就在這個時間段內(nèi),說它是新世紀現(xiàn)代文學研究文獻史料熱催生出的成果之一恐怕也是合適的吧?這有本書《后記》中的話為證,作者由對“僅有文本的文學史”的不滿提出對讀書人的書話、札記和作家書信、日記等文獻資料的看重,說:“對作家書信、日記及其他文獻資料的整理、解讀和應用,會使文學史立體起來;對于作家心態(tài)的把握,作品產(chǎn)生的背景和傳播過程的梳理,乃至于時代氛圍的認識等都有重要意義,而這些不僅是文學史研究的基礎工作,還應當成為文學史研究的本體?!保ǖ?90頁)
可見,作者選擇他所熟悉的研究對象巴金,以其朋友圈幾位重量級人物之間的書信交往為目標,著重挖掘這些書信中既私密又關聯(lián)某些重大歷史事件的細節(jié)性、形象性內(nèi)容,甚至將這些私密內(nèi)容與公開發(fā)表的東西作對照,從而發(fā)現(xiàn)了較之教科書豐富細膩生動得多的文學史內(nèi)容,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復原具體的歷史情境,勾勒出歷史巨浪不曾吞噬的枝枝節(jié)節(jié),也有個人化的微妙小情調(diào)”(同上)的設想。
巴金晚年最重要的作品《隨想錄》,至今仍是高校中文專業(yè)當代文學史課程的必講內(nèi)容,但是寫入教科書的《隨想錄》除了干巴巴幾條說明文式的介紹,甚至連真實的文本也需要去圖書館找,否則就看不到。本書《黃裳書信中的巴金》一文從不同側面摘引了大量黃裳書信,其中篇幅最長的一節(jié)就是關于巴金《隨想錄》的寫作情況,透露了許多《隨想錄》寫作緣起、發(fā)表與出版、反響的細節(jié)和故事,我也是通過黃裳信中的記錄才知道《隨想錄》最初的催生者、《懷念魯迅先生》一文遭刪節(jié)、香港大學生對《隨想錄》的批評和對巴金的責罵、巴金以“已停筆”謝絕某些記者采訪這些事情的。從這些細節(jié)讀《隨想錄》,顯然就立體化、形象化了不少,文學史也會因此有了某種可讀性,而不停留在“應考提綱”的水平上了。
為了說明這一點,茲再轉抄一條如下:
巴先生還好,我七天前去看過他,他什么都知道,包括風言風語。但他總覺得弄不出什么花樣來,還是很平靜的……近來北京笑話甚多,文藝界一般表現(xiàn)尚不壞,像***那樣的人物也越來越少……(第399頁,黃裳致楊苡)
作為最具私密性的文字,書信,尤其是寫給至親好友的書信,往往有其他文體難具備的相互傾訴衷腸、紓解情愫、披肝瀝膽的功能,對巴金和他最親密的朋友們而言,通信中此種功能的發(fā)揮也絕不少于普通人,甚至由于他們的文藝家身份,在自覺解剖自我內(nèi)心、見性情方面往往比普通人更富有深度。我讀《巴金書信中的歷史枝葉》一書,固然也注意到了那些歷史的枝枝節(jié)節(jié),而對觸及個人心靈、人格、性情方面的內(nèi)容尤感興趣。
這樣的內(nèi)容,較多見于記述黎烈文、胡風、蕭軍的文章中,特別是作者閱讀《巴金的內(nèi)心世界—給李致的200封信》時寫下的札記,由此引導讀者找到一條走進巴金內(nèi)心世界的途徑。
師陀(蘆焚)曾經(jīng)是一位多么富有才華和靈氣的小說家,他的短篇小說集《果園城記》曾讓我聯(lián)想到不少世界文學經(jīng)典之作??闪钊艘馔獾氖?,后來的師陀似乎變得笨拙,創(chuàng)作靈感也似乎枯竭了。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他在給巴金、蕭珊的信里分析過自己的困惑,有些話也只有在這樣的私人通信中才能看到,比如:“現(xiàn)在寫起來了,但是瑣碎,該突出的地方架空,應有盡有,不感動人。沒有材料,也不可能再專門跑去補充材料。補救的辦法,只好再仔細考慮一下,把文章的層次分分清楚,壓縮一點,再加一點想象,向所謂‘技巧討救兵了。這當然不可能寫像樣,背景大、需要豐富的內(nèi)容支持它,耍筆頭貧嘴決不能掩飾內(nèi)容空虛,即使有耐性的人看著也許會有點興致,畢竟是等而下之的玩意兒,不足以哄瞞大雅。”如今回頭看,靠玩技巧寫出來的正式作品都塌了架,倒是私下里說的那點兒真話還保有著師陀的精氣神!
透過胡風、蕭軍、巴金這三位“魯門弟子”之間的私人通信,他們的真實性情固然也都躍然紙上,而他們之間個性、人格方面的差異也往往對比性地呈現(xiàn)出來,胡風的熱情而自我中心,蕭軍的熱情而率真坦蕩,巴金的熱情而本真包容,通過這些私人信函都留在了讀者的印象中。
作者閱讀巴金寫給侄兒李致的信后所寫的長文,取題為《我要做一個普通的老實人》,或許是本書中通過書信透視巴金人格性情最自覺的一篇,小標題也圍繞大標題而擬,如《真正了解我的人并不多》《我只希望把是非弄清楚》《我的生活相當安靜而且安定》《聽說以后要出點西方古典名著》《我要證明自己不愿做“名人”》《你也應當出點力》《我們絕不能靠說空話過日子》,好人巴金性格或人格中的某些側面通過這些小標題得到了很好的提煉。他晚年再次“出名”后,不要人修他的故居,婉拒別人為他作品集刻章而提出要舉行的交接儀式,甚至拒絕別人出版他的日記……本書作者對巴金內(nèi)心的真我有一份真摯的理解,作出了懇切的判斷,對巴金的“私德”表達了由衷的欽佩,我想,這大概也是本書寫作所自覺到的動力之一吧。
只是在一個物質發(fā)達至極,精神享受講究輕快、趣味的年代,好人往往并不好玩,閱讀界也越來越喜歡玩情趣,“嚴肅的星辰”正大幅度地讓位于“無邊的風月”了……
二○二三年六月八日,杭州朝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