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阿倫特批判性地繼承了康德對判斷力、想象力與共通感的論述,將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所忽視的人的政治、經(jīng)驗性維度重新納入思考,并試圖以此來解決所面臨的問題。阿倫特認為,在反思的判斷力中,想象力的中介作用使得判斷成為具有客觀性的內(nèi)在感覺;共通感作為“共同體感覺”具有主體間性,可以成為政治哲學共同體建構(gòu)的基石。而在傳統(tǒng)哲學中被斥為真理對立面的意見,通過主體間的旁觀性、公開性的探討,重構(gòu)其獨特尊嚴。于是,“平庸之惡”的困境在面向他者的自主判斷中得以解決;傳統(tǒng)哲學的危機在反思的判斷力中借助于想象力,尋找到“范例的有效性”以取代知性法則;政治與哲學的對立通過對判斷和意見的重視在公共的空間中建立有效的交流溝通。
關(guān)鍵詞:想象力;判斷力;共通感;康德;阿倫特;政治美學
漢娜·阿倫特在晚年完成《心智生活》的《思索》《意愿》部分后,本想寫完第三部分的《判斷》,但卻猝然長辭,所留下的只有《判斷》的標題和兩段引語[1]133。但好在能在阿倫特闡釋康德政治理論的講稿中一窺她的判斷理論。就如同《判斷力批判》是康德希望克服前兩批判鴻溝的作品一樣,對“判斷”這一獨特能力的分析,也是打破阿倫特所面臨困難的契機。阿倫特在她的講稿中,十分重視康德的審美判斷力批判,甚至借此將《判斷力批判》視為是康德“未寫出的政治哲學”[2]19。在阿倫特所處時代,面臨的是二戰(zhàn)帶來的創(chuàng)傷性后果、極權(quán)主義下哲學的危機和悠久的哲學與政治的對立問題。而阿倫特認為,康德的判斷力理論成為克服這些問題的關(guān)鍵。正是起始于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政治疑難,使得阿倫特對康德先驗哲學進行了經(jīng)驗與政治化的改造,挖掘出反思判斷力中的復數(shù)性的主體特性,她認為反思的判斷力在客觀性的旁觀與公開性的討論中走向了政治共同體的建構(gòu)。
一、判斷力——在康德與阿倫特之間
“判斷力”(Judgment)既是康德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阿倫特政治哲學的核心。何為“判斷力”?在康德哲學中,感性給認識提供直接的材料,知性通過范疇處理感性材料,而判斷力則是連接知性和感性的橋梁。判斷力又區(qū)分為規(guī)定的判斷力和反思的判斷力。規(guī)定的判斷力是知性能力的運用,即將普遍性的規(guī)則運用到具體事物上,而反思的判斷力則相反,它并沒有什么先在的規(guī)則,而是從特殊的事物上尋找到普遍規(guī)則??档聦⒎此嫉呐袛嗔\用到審美中,認為在審美的鑒賞中,產(chǎn)生了無利害的審美愉悅,而這種愉悅雖然是主觀的,但應當是普遍的。
可以說在《判斷力批判》出現(xiàn)之前,很少有哲學家對判斷力這一獨特官能進行分析。而正當阿倫特急切尋求解決時代困難的秘鑰時,康德對判斷力的獨特論述引起了阿倫特的注意。
首先要關(guān)注的便是阿倫特所面臨的時代問題——審判艾希曼。艾希曼作為二戰(zhàn)時期納粹高層軍官,是猶太人大屠殺的主要責任人和組織者之一。在戰(zhàn)后對他的判決中,艾希曼認為他的一切行為都是“奉命行事”。在常識中,惡行總伴隨著邪惡的動機和自私的目的,但艾希曼本人卻并不具有這樣的特征,相反,他只是高效地遵守規(guī)定,嚴格履行上級的指令,甚至對自己運送猶太人過程的高效性而自豪。阿倫特認為艾希曼本人實際涉身于政治處境中,沒有能力對此思索并做出判斷,處于思索與判斷不能的狀態(tài)。但阿倫特并非為艾希曼的行為辯護,而是尋找艾希曼所作所為的深層原因和解決之道。在阿倫特看來,艾希曼放棄為自己的判斷負責的行為并非純粹的惡,而是挑釁思想的“平庸之惡”(The banality of evil)。因此,值得反思的是,放棄思索本身會帶來判斷力的毀滅,因而獨自的自由思索、反思對判斷有重要的意義。
其次,阿倫特所要面對的,便是在二戰(zhàn)惡劣影響下的傳統(tǒng)哲學中的危機,即知性能力無法應對極權(quán)主義的恐怖。阿倫特認為,“知性(Understanding)可以與現(xiàn)實和解,盡量讓自己在世界上有如歸家般的舒適”[3]307-308。但極權(quán)主義是無法和解的,知性面臨的是無法逾越的困境。同樣面臨危機的也有判斷力,康德的規(guī)定性的判斷力需要依賴普遍性的法則,當在這個蔓延著無意義的世界中時,過去的“常識/共同感覺”(common-sense)的規(guī)則已經(jīng)不在了。阿倫特聲稱:“我們活在一個徹底混亂的世界里,在這樣一個世界上,我們無法再通過遵守曾經(jīng)堪稱‘常識/共同感覺的那些規(guī)則找到我們的路?!盵3]314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康德的反思的判斷力進入了阿倫特的視野。在判斷的標尺消失之時,阿倫特重新發(fā)掘了反思的判斷力。正是在此,判斷力成為它自身,它不再依附于普遍的法則,而是關(guān)聯(lián)于想象力。當然,此處的想象力有別于空洞幻想的想象力,阿倫特將康德連接知性與感性的想象力巧妙挪用,納入到了政治哲學的解釋之中。
最后,阿倫特所要解決的是悠久的哲學與政治對立問題。長久以來,哲學所求之“真”乃超越感知的靈魂之眼所探查到的永恒真理。哲學家成為現(xiàn)實政治上的統(tǒng)治者不過是為了避免的壞人統(tǒng)治才被迫采取的行動。亞 里士多德認為,哲學的生活方式最高,政治的生活是為了理論生活而存在。而在阿倫特看來,康德的理論哲學排斥了理論哲學對感性經(jīng)驗的對立,使得康德認為的哲學家仍然是一個生活在你我之間的人,有別于只仰望永恒理念世界的思想者。其次,康德認為對于生活是否快樂,不僅僅是哲學家才能完成的,大多數(shù)人通過運用自己的反思判斷力,也能通過無利害無目的的鑒賞判斷實現(xiàn)普遍的審美愉悅。阿倫特借助康德的反思判斷力實現(xiàn)了哲學與政治的和解,在普遍可交流的共通主體中,實現(xiàn)審美判斷的溝通。而它們能溝通的原因便是:“藝術(shù)和政治的共同要素在于,二者都是公共世界的現(xiàn)象?!盵1]152
因此,阿倫特出于對艾希曼審判的時代背景下,提出了判斷的重要性,它是擺脫極權(quán)主義統(tǒng)治的要點。其次,在判斷的進一步界定中,阿倫特并沒有采用規(guī)定的判斷力,而是受到康德的反思判斷力的啟發(fā),尋找一種真正的不是遵循規(guī)則的獨立自由判斷。最后,在對哲學與政治的分析中,阿倫特確立了康德反思判斷力的政治化解讀的關(guān)鍵,即藝術(shù)與政治立足于經(jīng)驗的共通世界的建立。可以看出,阿倫特對康德先驗美學的政治化解讀的起點是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因素,在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解讀需求中萌生了阿倫特的政治美學。而反思判斷力何以成為政治哲學的重要維度是阿倫特所要去考察的。
二、反思判斷力何以政治化
在《判斷力批判》中,康德區(qū)分了鑒賞活動與認識、實踐等活動之間的區(qū)別,使得審美鑒賞獲得了獨特的領(lǐng)域。但康德美學的重點依舊是在先驗維度上,即無利害的普遍的審美的可能性條件。那么,阿倫特要如何從康德的先驗美學中發(fā)掘政治化因素呢?
在審美判斷四契機中,康德關(guān)注的并非實際的審美過程,而是對審美判斷的可能性的條件進行分析。因而,康德所探尋的是審美判斷的共同理據(jù)的先驗根基。在第一契機所推得的美的說明中得出了,審美判斷是不同于其他感覺判斷的獨特判斷。審美判斷是不同于認識的,不同于感官的直接愉悅的,不同于道德的有目的判斷,它是無利害的而又能讓主體愉悅的判斷。在主體的認識能力上的辨別區(qū)分使得審美獲得獨特領(lǐng)域。在第二契機中,對反思性的強調(diào)是康德美學的特點,正是審美中的判斷先于愉悅才能使得審美判斷不是直接的愉悅,而是經(jīng)過中介的愉悅。中介的作用使得主體能避免直接的利害干擾,從而做出普遍性的判斷。在真正的鑒賞判斷中,關(guān)鍵之處就在于處于無功利狀態(tài)下的主體審美判斷是“應當”被所有人接受的。這就使得對于一個主體來說的愉悅狀態(tài)指向了主體間的維度,盡管在康德的美學中,這種主體間性是停留在先驗的懸設(shè)之中的。第三契機與第四契機進一步追尋審美判斷的先驗根基,普遍的審美判斷的基礎(chǔ)被康德劃定為無目的的合目的性與共通感。
可以看出,康德所注視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對審美判斷的領(lǐng)域劃定與先驗可能性的闡發(fā),審美的經(jīng)驗性興趣盡管也有所提及,但不是他所論述的重點。而即使是康德在審美判斷的先驗維度上設(shè)立了主體間的共通的可能性,也只是純粹的形式上的尋求,和真正的現(xiàn)實共同體無法關(guān)聯(lián)起來。伽達默爾在對康德美學的批評中,認為康德將關(guān)鍵的“共通感”(sensus communis)概念給去政治化了,以純粹的先驗形式掏空了古羅馬舊有的“共同感覺”(sensus communis)中的豐富的道德-政治內(nèi)容[4]55。阿倫特所做的便是讓先驗的審美判斷重新注入經(jīng)驗與政治的因素,以此來解答她所面臨的問題。
首先,阿倫特發(fā)掘了判斷中的主體,認為審美鑒賞應當立足于復數(shù)的人。阿倫特認為,康德如果有政治哲學,那么一定是在《判斷力批判》中的。因為在《純粹理性批判》和《實踐理性批判》中所涉及的是主體的思維過程與個人的道德意志。只有《判斷力批判》中的主體才是被賦予共通感的復數(shù)的人(Men),阿倫特總結(jié)到,“復數(shù)的人=依附于地球的被造物;生活于各個共同體之中;被賦予了常識/共同感覺(common sense)、sensus communis,即一種共同體感覺(a community sense);不是自律的;需要彼此的陪伴,哪怕對于思索來說,亦復如是”[1]43-44。阿倫特將康德的此種論述限定在了康德的《判斷力批判》的第一部分:審美判斷力批判。而她的論述明顯是將康德具有共通感的先驗主體拉回到了實際的政治經(jīng)驗生活中。鑒賞的主體不是抽象的設(shè)想共同體,而是實際的生活在共同體之中。
其次,阿倫特發(fā)掘了審美鑒賞者作為旁觀者的客觀性。阿倫特早期思想中重要的是行動中的人,在她的《人的境況》一書中,所闡述的只是人類境況的一部分,即行動生活(vita active),而對沉思生活(vita contemplativa)的關(guān)注則是阿倫特后期思想的重點[5]6。她在對康德的政治哲學分析中,也借用了康德對旁觀者只是沉思而不是介入的論述。在康德的《重提這個問題:人類是在不斷朝著改善前進嗎?》一文中,他無法忽視法國大革命中雅各賓分子的種種暴行,但對于旁觀者康德卻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旁觀者對革命過程的參與的渴望,而又沒有涉入其中的意圖恰恰呈現(xiàn)出了革命所傳達的“人類進步”的理念[6]155。因為實際的參與者會有偏狹的視野,整體的意義只有旁觀者才能看到。正是在此,康德給無興趣和無利害的判斷賦予了至上的理念,這是審美判斷所具有的。美的事物自身就是目的。并且,對于審美的共通感受表明這是大自然最終將人引向更高的目的,即道德與文明[7]230。這一點也與康德歷史哲學中所認為的人類永久進步理念相合。而無論是無目的又合目的是審美主體還是在對革命的旁觀者的判斷中,主體都是拉開一定距離的旁觀的人。
最后,阿倫特發(fā)掘了審美判斷中的公開性。在康德的《何為啟蒙》一文中,公開性的交流是政治意蘊的核心,也是復數(shù)性的人相互交談的前提。康德認為,思索只有依賴于他者才能得以成為可能。當蘇格拉底利用反詰法探尋概念之時,批判性思索的公開性便出現(xiàn)了,這也是區(qū)分蘇格拉底與前蘇格拉底時期哲學的重要特點。前蘇格拉底時期的人并不會對質(zhì)疑進行辯論式回答,而蘇格拉底之后的哲學需要給出概念出于什么權(quán)利才被運用,這不僅僅只是在哲學上的,同樣也是在政治上的。在政治中表現(xiàn)為,“給出說明”,無論是在政治事務還是金錢事務上,都有闡釋的必要性。因此,他者的存在對于主體的思索來說是無法忽視的重要維度。在《判斷力批判》中,心智的擴展同樣也是關(guān)鍵的角度。人可以擴展自己的思想以考慮尚未在場的他人。這被康德納入重要的普通人類的知性準則之中。而使得心智的擴展成為可能的便是康德的“想象力”概念。
經(jīng)過上述的分析,可以見出阿倫特念茲在茲的康德美學被她放在政治領(lǐng)域進行解讀。無論是反思判斷中復數(shù)的人,還是政治與審美的旁觀者,都處于實際的現(xiàn)實場域之中,而非在康德的形而上的抽象玄思中。而判斷力的具體運作過程,也在阿倫特的分析中得到了政治化闡釋。
三、從想象力到共同體感覺
——判斷力政治化的基礎(chǔ)與旨歸
判斷力的具體運作過程是從想象力向反思性的運作過渡,再借助于共通感,反思性的運作成為可以普遍傳達的。阿倫特首先進行分析的,便是康德的想象力概念。想象力是康德認識中聯(lián)結(jié)知性和感性的重要中介,也是審美判斷的重要工具。康德在對不同官能的判斷是否具有普遍性的分析中區(qū)分了味覺、嗅覺與視覺、聽覺、觸覺。之所以視覺、聽覺、觸覺不是私人感覺,而是具有客觀性的感覺,是因為想象力的作用。想象力的中介作用使得康德尋找到了仿佛是客觀感覺的內(nèi)在感覺。
阿倫特正是在康德的想象力的中介性的分析上,認為康德的想象力是判斷力得以政治化的基礎(chǔ)。她分析了康德的想象力在認識過程和審美鑒賞過程中的不同。在認識的過程中,想象力通過充當知性的純粹概念圖式充當知性與感性的中介。例如,在經(jīng)驗性的認識中,面對一張桌子,要如何將其和桌子的概念聯(lián)系起來呢?康德認為是想象力給概念提供了一個圖式形象,通過想象力的圖式實現(xiàn)抽象概念和直接經(jīng)驗的連接。因此,康德認為想象力是感性與知性的“共同的、但尚未為我們所知的根源”[8]124。而正是借助想象力的中介作用,其所表象/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出的是再創(chuàng)作出的東西,因而這樣的感覺在康德看來是具有客觀性的。區(qū)別于味覺、嗅覺私人感覺的直接性,直接性的感覺無法通過回憶在想象中復現(xiàn),而視覺、聽覺、觸覺可以?!氨热?,我們可以回想起一幢建筑、一段旋律、天鵝絨的質(zhì)感。”[1]96這是味覺和嗅覺所無法實現(xiàn)的。因而,借助于想象力,內(nèi)在感覺的對象仿佛成了客觀的感覺一樣。
此外,阿倫特還認為,圖式論與范例的有效性存在關(guān)聯(lián),范例的有效性同樣是阿倫特關(guān)注的重點?!胺独挠行灾灾陵P(guān)重要,是因為它為構(gòu)想以特殊物(故事、歷史實例)——而非普遍物(歷史進步概念,歷史的一般法則)——為核心的政治科學提供了基礎(chǔ)。”[1]121在《判斷力批判》中,圖式能幫助感性和知性在想象力中相遇,不同于認識過程的想象力服務于知性,審美鑒賞中的知性是服務于想象力的自由運作的。而在其中,圖式起的作用是“范例”。[9]283“范例”被康德稱為“判斷力的學步車”,在規(guī)定的判斷力中尚有規(guī)則可以尋找,但是在反思的判斷力中,判斷力因為失去了規(guī)則而成為自由的、真正獨立的判斷力,但是判斷力本身也是需要練習指引的。于是,“范例”的幫助價值類似于圖式幫助人們將特殊性的桌子識別為桌子概念。我們在“范例”中逐漸通過想象力看到了普遍化的有效的可能。因而在審美中把內(nèi)在的感覺視為仿佛是客觀的。這樣拓展性的判斷是通過“范例的有效性”所實現(xiàn)的。主體在尋求普遍化的過程中,并未失去自身,而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去考察他人,這也是政治化思索的標志。想象力所建立出的表象,實現(xiàn)的是不偏不倚、無利害的反思。通過無利害的反思,在政治中想象力所起的重要作用,便是借助“范例”實現(xiàn)主體的“心智擴展”。
康德借助想象力實現(xiàn)了主體政治化的探索前提,讓主體以無利害的反思姿態(tài)向他者敞開,所建立的主體心智的拓展成為可交流性契機??山涣餍允钦嗡妓鞯暮诵?,也是復數(shù)的人組成的共同體的前提。想象力的運作過程使反思的運作過程得以啟動。而反思的運作過程目標所指向的,便是基于共同體感覺的政治共同體建構(gòu)??档碌墓餐ǜ懈拍罹统蔀榱税愄劂暯酉胂罅εc政治共同體的基石。
共通感在《判斷力批判》出現(xiàn)了三種表現(xiàn)形式:“共通感的德語形式(Gemeinsinn),拉丁語形式(sensus communis),有時也稱之為‘公共感(gemeinschaftlicher Sinn)……”[10]100而對共通感的定義可以分為三種:1.作為認識能力自由游戲結(jié)果而被內(nèi)感官意識到的;2.通過情感而非概念被規(guī)定的主觀規(guī)則;3.公共感受的理念和普遍判斷能力,通過擴展性程序?qū)⒆约褐糜谄毡樾缘牧鲋蟍10]100。阿倫特所重視的是第三種的共通感,即在經(jīng)驗上起調(diào)節(jié)和范導作用的公共感受的理念和普通的判斷能力。
康德與阿倫特不同的是,他并不將關(guān)注的重點放在審美判斷的應用上,而只聚焦于鑒賞的先天可能性條件,即鑒賞的純粹形式。康德雖然認為美在社會中共通的經(jīng)驗性興趣是人的固有愛好,但是依舊認為這“對我們沒有什么重要意義”[9]338。但阿倫特卻一定程度上把重點放在了康德所貶低的美的經(jīng)驗性運用上。從康德所忽視的維度上挖掘出了康德先驗美學所未竟的政治哲學維度。
阿倫特重新回到康德美學中被貶低的社會維度,從這里尋找主觀感覺中的主體間性因素??档略趯γ赖慕?jīng)驗性分析中認為只有在社會中,美才會讓我們感興趣?!爸挥性谏鐣锼畔肫鹚粌H是一個人,而且還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的一個文雅的人(文明化的開端),……并且一個客體如果它不能和別人共同感受到對它的愉悅的話,是不會使他滿意的?!盵9]338于是,在阿倫特看來,從社會性的角度上主體的審美體驗存在著主體間性的感覺。也正因此,阿倫特有意忽視了康德作為內(nèi)感官的官能性的共通感與作為主觀情感規(guī)則的共通感,而只強調(diào)公共感受理念的“共同體感覺”(Sensus Communis)[11]。阿倫特認為共同體感覺是一種附加的心智能力,“將我們置于并讓我們始于某個共同體”[1]106。于是,阿倫特所真正實現(xiàn)的是共通感的主體間維度、經(jīng)驗維度、政治維度,而這也是康德在審美判斷中為了實現(xiàn)審美判斷先驗維度的構(gòu)建有意去除的。
審美判斷中的共同體感覺并非指向認知法則的“真”,而是指向準則引導的意見?!罢妗笔菑娭菩缘?,不考慮他人的意見。在哲學史中,真理總是排斥意見,意見被斥責為非真理的。但阿倫特試圖挽回被柏拉圖所貶損的意見能力,而對于意見來說,正是判斷賦予了它獨特的尊嚴。在判斷中,主體所面對的是復數(shù)性的人,正是復數(shù)性的他人被主體的判斷納入思索之中,使得政治事務得以可能。阿倫特在此回歸到了康德《判斷力批判》的第40節(jié),在普遍人類知性的準則(Maxime)①中尋找共通感作為共同的感覺的政治化向度??档碌娜龡l準則是:“1.自己思維;2.在每個別人的地位上思維;3.任何時候都與自己一致地思維?!盵9]335阿倫特認為,“準則是只適用于關(guān)乎意見的事,也只適用于判斷,而且只有意見之事和判斷才需要準則”[1]107。借助判斷的準則,主體可以一方面基于自己獨立的思維思考,另一方面借助擴展性的思維將自己拓展開來,仿佛處于共同體之中,將主觀的私人內(nèi)在感受替換為客觀的感受。在這一點上,《判斷力批判》得以成為康德政治哲學闡述的基點,任何一個人都能處于世界的共同體之中,而在進行政治事務的行動時,他“身為一個世界公民,因而也就是身為一個世界的旁觀者(Weltbetrachter)”[1]115為自己定位方向。
四、結(jié)語
阿倫特對面臨所處的時代問題,在康德哲學中尋找到了其所未竟的政治哲學維度。審美判斷,這一本無關(guān)政治哲學的概念,在阿倫特的解讀下成為她解決平庸之惡、哲學危機和政治與哲學沖突的契機。想象力的運作使得主體突破個人內(nèi)在感官限制走向具有客觀性的感覺;反思判斷力的運作使得個人在無利害無功利的反思中走向復數(shù)性的他人,共同體感覺的基礎(chǔ)使得政治的共同體得以建立。審美判斷在阿倫特筆下徹底政治化了,借助審美判斷,政治中個體與集體、特殊與普遍的沖突在旁觀性的反思中得以緩解。
但不能忽視的是,阿倫特以旁觀者視點所建構(gòu)的政治美學依舊有其局限性,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權(quán)力宰治,政治美學始終有“烏托邦”的色彩。不過,阿倫特對個體反思的堅定維護,對公開性交流的提倡也許是康德所期許的“永久和平”的世界的現(xiàn)實驅(qū)動力。
注釋:
①準則(Maxime):在康德哲學中區(qū)別于客觀的法則、規(guī)則、原則,是主觀的規(guī)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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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昊灝,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
編輯:姜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