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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審美與情感:杜甫詩歌的文學地理學闡釋

2023-08-03 03:10王婷
美與時代·下 2023年6期
關鍵詞:杜甫鄉(xiāng)愁意象

摘? 要:杜甫一生的漫游和宦游經歷使其詩歌在不斷挪移中呈現(xiàn)出空間上的地理學特征。作為一種地理實踐的漫游,在杜甫體驗地理空間的同時,將人本身和地理空間聯(lián)系在一起,溝通人與萬物,并在這其中生成意義。杜甫詩歌中的空間場景與地理意象具有獨特的審美意蘊?;谖膶W地理學的視角,從空間、審美與情感三個維度觀照杜甫的詩作,可以確證他漂泊的一生以及游歷、宦游過程中的不同心態(tài)。其詩歌中的空間景象和文學建構,對于表現(xiàn)杜甫的鄉(xiāng)愁意識和家國統(tǒng)一的情感意蘊具有重要意義。以文學地理學闡釋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理解杜甫詩歌的一條嶄新途徑。

關鍵詞:杜詩;文學地理學;地理空間;鄉(xiāng)愁意識;家國情懷

地理空間的在場與文學空間的生成是雙向互動的關系。曾大興認為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是“一種互動的辯證的關系:一方面是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的作用或影響,一方面則是文學對特定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的作用或影響”[1]。劉進同樣認為文學空間是現(xiàn)實空間不可分割的部分,“文學需要依靠對文本的反復、多樣化解讀來實現(xiàn)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表達;文學空間參與到現(xiàn)實并對現(xiàn)實進行有利的批判,需要借助文學闡釋和研究這種空間結構”[2]。陸揚也指出,“文學與空間理論的關系不應當是從前那樣的先后關系,文學不再是指點江山的局外人,而應變成參與其中的一部分。文學與空間不再是相互獨立的兩個個體,前者充分發(fā)揮想象之作用,后者則回歸現(xiàn)實,兩者相輔相成”[3]。地理空間和想象空間參與文學空間的建構,豐富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空間形態(tài),提升了作為客觀物象的地理意象的審美意蘊,書寫了杜甫的鄉(xiāng)愁與家國情懷。

一、空間表達:

地理空間與文學空間的雙重建構

文學地理學產生于20世紀80年代“空間轉向”的時代語境中。曾大興指出,文學地理學就是“運用地理分析與文學分析相結合或文字與圖表呈現(xiàn)相結合等方法觀照文學作品中情感、思想、景觀等地理空間要素”[4]。文學地理學以文學為研究對象,以地理學作為研究方法,分析文學作品中描寫的個體生存空間與生活環(huán)境,以及作家自身的生存處境。一方面,從外部入手分析空間與環(huán)境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另一方面,基于作品本體探究作者思想感情的變化與作品的藝術價值。文學地理學從本質上來說就是文學與空間之間的關系。法國學者米歇爾·柯羅認為:“(文學地理學)一是‘文學中的空間研究,二是‘空間中的文學研究,二者都與空間中的地點關系密切,但‘在第一層含義中,研究的對象可以有豐富的想象空間……在第二層含義中,研究的對象是真實的歷史空間?!盵5]

從地理學的層面觀照“地理空間”,有自然地理空間和人文地理空間的區(qū)分。自然地理空間即是指“地球表層系統(tǒng)中各種地理現(xiàn)象、事物、過程等發(fā)生、存在、變化的空域性質”[6]。人文地理空間是指“人類為求生存和發(fā)展而在地球表面上進行的各種活動的分布和組合,涵蓋了地球表面包括人口、民族、聚落、政治、社團、經濟、交通軍事等構成的社會、生產、生活、文化的特定圈層,因而較之自然地理空間豐富得多,也復雜得多”[7]。人文地理空間參與詩歌創(chuàng)作并成為建構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國以地理入詩的確證。班固《漢書·地理志》中提到“以詩證地”說明了人文地理空間與文學近乎同步產生??梢姡瑥奈膶W地理學層面而言的“地理空間”,是具有人的生命經驗與情感體驗參與其中并經過文學化的地理空間,是自然地理空間和人文地理空間在詩歌中的具體化表現(xiàn)。杜華平曾指出地理空間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偉大的作家,總是能以自己的精神生命與地理空間產生呼應與共鳴,于是人們生存的地理環(huán)境才具有了文學地理空間的意義。”[8]一方面,文學創(chuàng)作是以文學為表現(xiàn)手段對自然地理空間人文地理空間的再現(xiàn)。另一方面,作家以純粹的文學想象在建構地理空間的同時,也豐富了文學空間的表現(xiàn)形式。

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地理空間、地理符號、地理意象和地理想象等多種角度展開。地理空間是歷代詩歌表現(xiàn)的內容之一。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于地理空間的表達體現(xiàn)為以地理名詞入詩。地理名詞入詩一方面意味著地理空間對作品敘事的介入,對理解文學文本具有指導性。另一方面,作品對于地理空間的描述是杜甫漫游經歷的展示與書寫,一定程度上還原了人物的空間經歷與空間記憶。

杜甫一系列以地理名稱作為詩題的詩歌作品既是其游歷路線的文學記錄,同樣也在文學的角度,歷時地、象征性地為讀者勾勒、還原出其游經的地理空間。從《游龍門奉先寺》《望岳》到《同諸公登慈恩寺塔》《陪李公北海宴歷下亭》再到《送孔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曲江三章五句》等,眾多以地理名稱為題目的詩歌串聯(lián)起杜甫的游覽經歷,一定程度上記錄了不同地域環(huán)境和地理條件下杜甫迥異的創(chuàng)作心境。以《游龍門奉先寺》和《望岳》為例?!逗幽峡傊尽酚涊d了“龍門”所處的地理位置:“闕賽山,在洛陽縣西南三十里,又名‘伊闕,俗名‘龍門,又名‘闕口?!盵9]即龍門在杜甫的出生地洛陽附近,由詩作中杜甫所游覽的地理位置和創(chuàng)作年代足以推斷出杜甫此時的漫游經歷?!锻馈分卸鸥鴮懙牡乩砜臻g已然不再是故鄉(xiāng)洛陽,詩歌開篇就言:“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薄搬纷凇迸c“齊魯”無不在強調杜甫此時所處地理環(huán)境的異質性。不同于河洛平原的自然環(huán)境、氣候類型與地勢條件,突立在天地之間高峻的泰山,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影響了杜甫。從洛陽到齊趙的漫游增加了杜甫的見識與閱歷,同時也改變著杜甫的心境。與此后杜甫沉郁頓挫的主流風格不同,在齊趙游歷的杜甫是剛走出故鄉(xiāng),尚未經歷人間坎坷的青年?!皶斉R絕頂,一覽眾山小”,他懷抱著美好的希冀,在詩歌中展現(xiàn)出意氣風發(fā)的盛唐精神,展現(xiàn)出自己勇于攀頂?shù)挠職狻T笈d指出:“一個文學家遷徙流動到一個新的地方,自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新的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自然會對新的所見、所聞、所感做出自己的理解、判斷或是反應,并把這一切表現(xiàn)在自己的作品當中?!盵10]杜甫的詩歌風格也在其不斷遷徙游歷過程中沉淀、內化、升華。

以地理名詞入詩是杜甫將地理空間與文學空間聯(lián)系起來的前提。杜甫“水檻溫江口,茅堂石筍西。移船先主廟,洗藥浣沙溪”四句話中每句都有地理名詞。地理名詞入詩既是文學作品中地理空間的真實再現(xiàn),又在一定程度上傳達了詩人復雜而又微妙的情感。杜甫《今夕行》曰:“今夕何夕歲云徂,更長燭明不可孤。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边@是杜甫從齊、趙向西行至咸陽時所作的一首詩?!敖裣Α秉c明了時間,“咸陽客舍”這一處所點明空間。時間與空間的雙重在場一方面真實記錄了杜甫的游歷之路,另一方面隱含著杜甫除夕之夜西至咸陽的處境以及心境。從空間距離上看,“咸陽”接近唐代的都城長安,從心理距離上看,“客舍”是漂泊在外的游子無可奈何的居所。在除夕之夜,旅居客舍的游子本該充滿對故鄉(xiāng)以及家人的思念,但因為即將到達長安,都城長安意味著更多的機遇和更燦爛的前程,所以盡管佳節(jié)客居他鄉(xiāng),但杜甫絲毫沒有傷懷與悲觀,而是在與眾人游戲輸?shù)糌斘镏蟾锌坝⑿塾袝r亦如此,邂逅豈非良圖。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家無儋石輸百萬”。“咸陽客舍”這一尋常的地理空間展現(xiàn)了杜甫困頓不得志的處境和仍想有一番作為的決心。

曹勝高認為文學空間是一種想象的存在,“即便是那些寫實的作品,也是作者抽取現(xiàn)實的某些物象,進行典型化、細節(jié)化和意象化處理的結果,在有意味的形式中,建構起一個或陌生、或熟悉的想象空間?!盵11]5-10在此基礎上,他提出文學空間建構的兩個基本路徑:“一是熟悉化的想象,意在塑造一個接近于現(xiàn)實感受的空間,讓讀者在切己的氛圍中身臨其境地感受現(xiàn)實生活。而陌生化的想象,則意在建構一個完全異己的空間,形成完全不同于現(xiàn)實邏輯的客觀存在,作為對現(xiàn)實的超越?!盵11]5-10杜甫作品一般被認為大多描寫真實的生活經歷和生命經驗,但實際上想象力同樣參與了其詩作的書寫與建構。其文學文本中的空間表達正是從熟悉化的想象和陌生化的想象兩個維度出發(fā),在構建真實的外部空間時同樣建構了一個屬于文學文本的想象性空間。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首聯(lián)和尾聯(lián)均涉及真實存在的物理空間,“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皠ν狻薄八E北”“巴峽”“巫峽”“襄陽”“洛陽”等幾個詞語都是對具體地理空間的刻畫,但是首尾二句卻不盡相同。首句中以“劍外”和“薊北”等真實的地理空間參與敘事,是催發(fā)情感生成的邏輯線。安史之亂河南河北長時間淪陷,官兵收復河南河北,詩中不斷轉換的地理空間是杜甫看到故鄉(xiāng)收復后的激動,是其內心喜悅的表達?!鞍蛵{”“巫峽”“襄陽”“洛陽”在杜甫的想象中介入詩歌的文本構建,在幾重地理空間的轉換中已然“神馳故鄉(xiāng)”。

二、審美意蘊:作為審美形態(tài)的客觀物象

地域意識與空間營造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早已轉化為一種審美形態(tài),這是中國古典美學的一大發(fā)展。從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到屈原的《離騷》,南北文風的分野顯而易見??鬃右苍赋鍪鍑L中“鄭聲淫”,而“周南”中的《關雎》則是“樂而不淫”。對不同物理空間、地理區(qū)域的記錄中足見詩歌的文學表現(xiàn)、內在蘊含、文學風格等在各地區(qū)之間的差異,在差異和對比中強化詩歌的審美蘊含、思想感情。鄒進先認為,“杜詩作為中國古代文人詩歌的高峰,是各種審美因素有機構成的豐富復雜的審美世界,寫實與想象、工與拙、巧與壯、風華綺麗與平淡自然、雅與俗在杜詩中有最充分的展現(xiàn)”[12]。

師力斌認為,杜詩中的地理名詞是詩歌文化意蘊與審美意蘊生成的關鍵:“如果抽掉名詞,換成別的詞匯,杜詩的時空感、氣象、格局、力度、歷史感,甚至那種特定的、公共性的歷史情緒,都會大打折扣?!盵13]將地理名詞審美化既能增強詩歌的審美效果,同時也擴大了詩歌的藝術感染力,可以說,被審美化的地理名詞既是詩歌空間坐標,也是詩歌骨骼肌理。

杜甫詩歌中同樣蘊含著眾多的地理意象,對這些意象進行分析、歸納、對比,一定程度上能揭示不同時期杜甫的心境,體會杜甫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同時地理意象與文化身份。關于“意象”,袁行霈先生在其文章《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中下過定義:“物象是客觀的,……但是物象一旦進入詩人的構思,就帶上了詩人主觀的色彩。這時它要受到兩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經過詩人審美經驗的淘洗與篩選,以符合詩人的美學理想和審美趣味;另一方面,又經過詩人思想感情的化合與點染,滲入詩人的人格和情趣。經過這兩方面加工的物象進入詩中就是意象?!盵14]但從人文地理學角度出發(fā)闡釋“意象”則又有所不同。地理學者將意象看作“客觀事物在人類主觀世界中的反映”,也即“主體對地理客體的主觀感知”。杜甫詩中的地理意象有三個面向:第一個面向指地理名稱,即地名意象,如杜甫詩歌中的“長安”“洛陽”“白帝城”等;第二個面向指與地理現(xiàn)象相關的指稱,如“月”“風”“江河”“落日”等;第三個面向是指與人類實踐活動有關的人文意象。如“舟船”“茅屋”“岳陽樓”等以文字符號出現(xiàn)在杜甫的詩歌中,具有貫通時空的作用。地理意象對詩歌的介入或者說詩歌對地理意象的應用有兩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對地理空間的描述以線性形式串聯(lián)起游歷者即詩人的生平軌跡,既是地理空間文化延續(xù)性的表現(xiàn),同樣表達了作者對“地方”的獨特情感;另一方面,作為地理意象的地理空間既是地理空間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存在,同時也作為杜甫精神的寄托所與審美意蘊的生發(fā)地而存在,豐富了詩歌的審美內涵,呈現(xiàn)出豐富多元的審美形態(tài)與審美境界。

地理名詞作為物象看似客觀,實際上在詩歌的書寫中同樣是以羅蘭·巴特“符號”的形式出現(xiàn)??陀^物象在與別的物象共存的過程中,產生意象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既在營造意境,同時也在傳達情感,表現(xiàn)詩意?!伴L安”意象在杜甫的詩歌中屢屢出現(xiàn)。作為唐代都城的“長安”,無論是從地理環(huán)境還是文化環(huán)境的維度而言,都具有典型的地理學特征。從地理環(huán)境而言,長安是唐代的地緣中心,成為文人科舉求官的目的地;從創(chuàng)作理念的視角來看,地理意象表現(xiàn)為在一定的地理空間形態(tài)上,具體的地理環(huán)境、地理場域所蘊含的文化屬性,其呈現(xiàn)出來的是抽象性或單一性的思想意念。在對文本語境和情感的分析中,抽象的地理意象變?yōu)橐环N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表現(xiàn)形象、闡釋情感。杜甫以長安作為描寫對象的詩歌占據(jù)相當大的比重,“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月夜》),這是杜甫被安、史叛軍俘獲之后押回長安時所作。真實的地理空間在詩歌中以想象空間的形式呈現(xiàn),此處的“長安”作為想象空間既是對親人的思念,也是對陷落的長安的無限追思?!熬昃陸虻^閑幔,片片輕鷗下急湍。云白山青萬余里,愁看直北是長安”(《小寒食舟中作》),沈德潛稱:“二語以往來自在,反興欲歸老長安而不得也?!盵15]時逢寒食節(jié),外在景物呈現(xiàn)出一片蕭條的景象,此時此景映照在詩人的內心,也折射出已然老去但猶未回歸長安的愁緒。

杜甫游歷的每一處地理空間出現(xiàn)在詩歌中時都經歷了從“空間”到“地方”的轉變。這些地理區(qū)位,既是客觀存在于中國地理版圖上獨一無二的地理意象,又是寄托了詩人豐富情感與想象的詩歌意象,具有地理意象和詩歌意象的雙重特質?!扒厣胶銎扑椋瑳芪疾豢汕?。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秦山指位于長安以南的終南山和秦嶺,涇渭指流經長安的黃河支流的涇河和渭河。這幾句是杜甫登塔之后俯觀到的美景。從塔上望去相間的群山高低起伏,大地似乎被切成了許多碎塊;涇河和渭河混淆在一起,山河破碎,清濁難分。“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秦州雜詩·其七》)這首詩是杜甫從長安出發(fā),途徑秦州(今甘肅天水)時所作。秦州位于隴東山地的渭河上游山谷之中,四面環(huán)山。以北和以東盤踞著高峻的六盤山及其支脈,以西和以南分別有冢山和鳥鼠山,群峰環(huán)繞,山嶺重疊,地理形勢險要。杜甫的宦游經歷決定了其地理意象書寫的豐富性。作為地理意象,其標注了杜甫一生的游覽路線,是地理區(qū)位的真實再現(xiàn);而作為詩歌意象,主觀情感的介入賦予“地方”審美性與觀賞性,實現(xiàn)了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的交叉。詩作在地理層面上喚起讀者對關中平原遼遠開闊的審美想象,形成關中文化地理風貌的另一審美形態(tài),運用地理意象表達空間更具思想深度與審美感染力。

對地理意象的描寫不只是對物理空間的單向度詮釋,地理意象同樣具有豐富的人文內涵,是詩人表達情感最適宜的地理語境?!暗乩斫o人類提供了一個廣闊的空間,使人類能夠反復地出入于自然和人文之間。離開自然,人類就會變成游魂;離開人文,人類就會變成野獸。自然和人文的融合,養(yǎng)育著人類,升華出人類肉體和精神?!盵16]都城長安與山水景觀、人文景觀,都成為杜甫詩歌中的勝景,亦是杜甫自然地理、人文景觀與詩美境界和諧交融的代表。在這一轉化的過程中,作為山水景觀與人文景觀的地理意象走向人文意義的縱深,晚唐詩風以及杜甫沉郁頓挫的美學風神便籍由江山之助力逐漸得以形成。

三、地理書寫的情感要素與文化邏輯

地理意象與地理書寫中隱藏著詩人的情感,這種情感在杜甫詩歌中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是鄉(xiāng)愁意識?!班l(xiāng)愁”與距離有關,是對故鄉(xiāng)的感情和思念,是一種對家鄉(xiāng)眷戀的情感狀態(tài)。盡管鄉(xiāng)愁是一種跨文化現(xiàn)象,并不為傳統(tǒng)中國所獨有,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賦予了情感經驗的獨特性。第二是家國情懷。家國情懷是主體對共同體的一種認同,既是仁愛之心的外化,也是家國同構和共同體意識的外在表現(xiàn),是歸屬感、責任感與使命感的形象表達。

(一)鄉(xiāng)愁意識

曾大興教授在分析文學地理學的功能時,認為其中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解讀和揭示鄉(xiāng)愁。他注意到鄉(xiāng)愁不僅僅與時間觀念有關,而且更主要的是和空間的變化有著更為內在的關系:“鄉(xiāng)愁有兩個突出特點:第一是時間感,第二是空間感。鄉(xiāng)愁得以產生,一方面是由于空間的阻隔,人們難以從異鄉(xiāng)回到家鄉(xiāng);另一方面是由于時間流逝,人們即使回到家鄉(xiāng)也無法由現(xiàn)實的空間回到記憶中的空間。第一個原因是空間阻隔,第二個原因是空間異質?!盵17]在文學作品中感知和認識鄉(xiāng)愁就意味著對作品時間和空間的關注,尤其是空間。因此要在作品的空間結構以及對空間諸要素的描寫中認識鄉(xiāng)愁、感受鄉(xiāng)愁。具體的空間是鄉(xiāng)愁得以延續(xù)的物質載體。

杜甫的漫游生涯影響了他的鄉(xiāng)愁書寫,使之成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唐代科舉制造成了士人的大規(guī)模流動,從鄉(xiāng)村進入都城成為士人拜官求學的重要途徑。一般而言,科舉制造成的人員遷徙展示了游子與空間三種類型的互動關系:家鄉(xiāng)—游子—他鄉(xiāng)、鄉(xiāng)村—游子—城市、地方—游宦—地方。家鄉(xiāng)—游子—他鄉(xiāng)的互動關系在地理意義上打破了空間區(qū)隔,“游子”以他鄉(xiāng)的外來者身份參與公共空間的互動與建構,“鄉(xiāng)愁”意識就誕生在游子外來者的身份和話語中。鄉(xiāng)村—游子—城市互動關系的生成是游子打破社會階層壁壘的途徑。在社會意義上,游子經歷了或者正在經歷從士人到官員的階層跨越。此時的“游子”盡管遠離故鄉(xiāng)并身在他鄉(xiāng),但在某種意義上,游子已經不再是“無根的浮萍”,相反,他們在尋求功名的都城之中找尋歸屬感,尋而不得是此時游子“鄉(xiāng)愁”產生的真正原因。地方—游宦—地方中,“游子”已經在社會中找到自己可以容身的位置,擁有官職,有相對固定的居住環(huán)境。官宦的身份意味著其社會地位的提升、生活環(huán)境與狀況的優(yōu)化。表面看來,“鄉(xiāng)愁”產生的社會土壤與心理因素似乎都在淡化。實際上,由于交通的不發(fā)達,從一個地理空間轉向另一個地理空間的過程是困難的、耗時的,新的地理風貌與人文環(huán)境都在某種程度上與舊的地方之間存在異質性。地區(qū)之間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文化語境等自然與人文風物侵占著游子的記憶空間,游宦輾轉多地的過程同樣滋生著其鄉(xiāng)愁意識的生成與鄉(xiāng)愁的產生。

杜甫的詩作主要從家鄉(xiāng)—游子—他鄉(xiāng)和城市—游宦—城市這兩個維度出發(fā),《月夜憶舍弟》詮釋了家鄉(xiāng)—游子—他鄉(xiāng)這一互動關系?!笆臄嗳诵?,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既有時間上的不同,又有空間上的對比,隱含著異質的地理空間?!笆摹焙汀斑吳铩眰让鎸懗隽硕鸥λ幍牡乩憝h(huán)境和時節(jié)——邊塞的秋天。站在秦州仰望頭頂月色,秦州的月亮竟然都沒有洛陽的月亮大嗎?杜甫顯然不是從自然現(xiàn)象的角度來闡發(fā)月亮的不同?!霸率枪枢l(xiāng)明”,這里的“月亮”是情感抒發(fā)的中介,“故鄉(xiāng)”這一物理空間是遠在他鄉(xiāng)的游子情感生發(fā)的原點,決定著情感的生成邏輯。在思念之地洛陽與所在之地秦州產生的巨大的空間間隔中實現(xiàn)家鄉(xiāng)與他鄉(xiāng)在情感上的轉換。不同物理空間中特定景觀所形成的不同感受是其“鄉(xiāng)愁”與“鄉(xiāng)思”的隱秘表達。

“洛陽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云白日眠。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急為破幽燕?!背鞘小位隆鞘惺恰逗迍e》中鄉(xiāng)愁意識生成的文化邏輯?!逗迍e》是杜甫在安史之亂的背景下離別故鄉(xiāng)、回華州參軍任所時所作。但在中途杜甫又棄官客居秦州、同谷等地,最后落腳成都,輾轉四千余里。這首詩涉及時間的更迭和城市空間的轉換,首句就指出安史之亂的時間背景和杜甫在此背景之下闊別故土,輾轉各地。安史之亂的爆發(fā)讓原本一心為官的士人群體看到了動蕩不安的政治時局,杜甫更是在顛沛流離中看到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讓中原各地區(qū)的百姓生靈涂炭。時局所致,為官途中棄官而去,此時的杜甫在國家飄搖中淪落蜀中,時序變遷但故鄉(xiāng)難回,思家心切但又無可奈何。盡管舉家居住成都,但國土被叛軍的鐵騎蹂躪,自己半生卻功業(yè)未竟,對自身前途和國家命運的憂慮觸發(fā)其炙熱而又濃烈的思鄉(xiāng)之情。

這兩首作于不同情境中的鄉(xiāng)愁之詩都涉及特定的時空場景,從不同的物理空間出發(fā),回歸相同的地理空間。以對地理場景的細致描寫代指鄉(xiāng)愁,表達宦游在外的游子對故土的思念。這種思念實際上暗含著身份的變化與遷徙。但不管身份如何變化,在外宦游的游子對故鄉(xiāng)的情感只增不減?!霸隆痹趦墒自娭卸际乔楦斜磉_的中介,對月這一自然現(xiàn)象的書寫,承續(xù)了以“月”寫團圓、思鄉(xiāng)的文化傳統(tǒng),是文化延續(xù)性的表現(xiàn)。但在以“月”延續(xù)文化傳統(tǒng)的同時似乎又有某種斷裂。從不同地理空間出發(fā)描寫故土,本身就是一種回望,而這種回望恰恰因為其本身的不在場,正是對故鄉(xiāng)的缺席觸發(fā)了杜甫的故土記憶,催生了其濃烈的思鄉(xiāng)之情,因而其地理書寫中也具有濃厚的鄉(xiāng)愁意識。

(二)家國情懷

文學作品中的空間從來不單是客觀的地理場所,也隱含著歷史、文化等內容。杜甫詩作中的地理意象不僅是鄉(xiāng)愁意識的原點,同樣是情感的載體,濃郁的家國情懷滲透其中。既有身世之悲、離亂之苦,又有故園之思、家國之情,這在杜甫晚年的詩作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所謂“家國情懷”,錢穆先生曾指出:“有家而有國,次亦是人文化成。中國俗語連稱國家,便是化家成國,家國一體,固得連稱?!盵18]這就是說,家國情懷是一個人對親人和國家審慎地眷戀和關懷,家和國在此擁有同樣的地位,因而,家國情懷不是局限于個人和親朋的小愛,而是一種兼愛天下的大愛。杜甫的詩歌既蘊含著理性,又有豐富的情感,在情感與理性、物質與審美的交織中產生與其時代相適應的家國情懷。這種情懷不但是個體對生命以及生活的審美向往的展現(xiàn),同時也促進了中華文化的群體認同。杜甫家國情懷建構在其地理書寫的基礎之上。

杜甫詩歌中山川、日月等自然景觀構成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文學景觀,其詩歌中最能體現(xiàn)家國情懷的即杜甫晚年寓居夔州時創(chuàng)作的詩歌。夔州時期是杜甫晚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致使他充滿對往事的追憶和對故國的思念。表現(xiàn)家國情懷的詩歌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個人以及家庭生活經歷的回憶;二是圍繞國家盛衰變遷展開敘述。自然景觀有“導航”的功能,可以對空間進行準確定位。同時,自然景觀在更深層的意義上將地名所對應的“點”與“線”和“面”聯(lián)系起來,形成一種不以作者意志為轉移的空間邏輯。清晰明朗的空間邏輯為文學景觀的展現(xiàn)和考證提供真實準確的客觀參照。

《壯游》《昔游》《往在》《遣懷》《八哀詩》《秋興八首》等詩歌中,杜甫在提及往事時不同程度地將個人命運與國家盛衰緊密結合,因此杜甫后期的詩歌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與人文關懷。《壯游》對杜甫一生的遭際敘述較為清晰,是具有自傳性質的詩作。宋人趙次公評價道:“公之生平出處,莫詳于此篇,而史官為傳,當事人為墓志,后人為集序,皆不能考此以書之,甚可惜也?!盵19]《壯游》這首長詩作于杜甫壯暮相交之時,同樣也是國家興衰之際?!皠Τ厥谪?,長洲芰荷香。嵯峨閶門北,清廟映回塘?!薄柏呦N秀異,欲罷不能忘。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河朔風塵起,岷山行幸長。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崆峒殺氣黑,少海旌旗黃。禹功亦命子,涿鹿親戒行。翠華擁吳岳,螭虎啖豺狼。爪牙一不中,胡兵更陸梁”。這些典型的地理特征是杜甫對其生平經歷的回顧,其中既再現(xiàn)了杜甫一生的行蹤,以沿途之風景寫平生之經歷,蘊含著漫游一生、漂泊四方的艱辛;“剡溪蘊秀異”又在寫剡溪即曹娥江上游時,寫出了清流潺湲,風景奇異的自然景觀。但已垂垂老矣的杜甫著眼的不再是自然景觀,經歷了漫游齊趙、科舉失第、長安十年以及安史之亂再滯留巴蜀之后,杜甫的心境顯然已經不再如當初,歷史的興衰和人間的悲歡在他的詩作中以各種各樣的意象展開。深陷叛軍復雜的關系網(wǎng)之中,又親自品嘗了國破家亡的痛苦,親眼看到了胡兵的屠殺,杜甫的愛國精神在此得到了更為系統(tǒng)的表現(xiàn)。

《秋興八首》亦以組詩的形式集中書寫了杜甫的家國情懷。這組詩歌作于杜甫夔州時期,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壯志難酬,杜甫在及其寂寞悲涼的心境下創(chuàng)作出《秋興八首》。沈德潛稱其“懷鄉(xiāng)闕戀,吊古傷今,老杜生平,具見于此。其才氣之大,筆力之高,天風海濤,金鐘大鏞,莫能擬其所到”[20]?!坝衤兜騻麠鳂淞郑咨轿讔{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保ā镀湟弧罚┳鳛榻M詩的序曲,其一對杜甫所住之所的自然景觀進行了一番描述,通過秋天蕭瑟的巫山巫峽烘托蕭森陰沉的環(huán)境和動蕩不安的時局?!安ɡ恕迸c“風云”既是眼前實景的真實再現(xiàn),又是時事的形象表達,以景物寓時事,表達了詩人內心對時局動蕩所產的不安情緒,隱喻了他前途未卜的處境以及作者胸中翻涌的故國憂思和郁勃不平之氣?!肮轮垡幌倒蕡@心”,身居夔州的杜甫仍然惦記著遙遠的都城——長安,在孤獨寂寞的心境中抒發(fā)其憂國之情。峽谷深秋的悲涼、命途多舛的人生經歷、家國淪喪的郁郁不平都囊括其中,其情感波瀾壯闊,哀感深沉。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保ā镀涠罚┱驹谶h方望著都城,當猿鳴碰到了日暮、秋暮和暮年,這凄厲的猿鳴便更具深意,伴隨著凄厲的猿鳴,羈旅之愁,持家之艱,故國之悲也一起涌上心頭。“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其四》)對杜甫而言,長安不只是一個抽象的地理概念,他在唐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居住長達十年, 烙印在他心上的有愛慕,有歡笑,也有依戀和苦悶,國家殘破,秋江冷清,個人孤苦,當所熟悉的長安景象浮現(xiàn)在腦海時,更觸動了他的憂國之情?!霸埔骑粑查_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保ā镀湮濉罚┑谖迨字卸鸥栌靡幌盗械涔饰竦乇磉_出渴望回到長安的志向,將想象與現(xiàn)實結合,回憶與現(xiàn)實結合,感慨生平經歷。

杜甫具有空間地理指向的詩歌在彰顯一種空間意識的同時,讓文學與地理學互動,并建立起兩者的聯(lián)系,對地理意象、自然意象和人文意象的書寫都是地理空間的審美表現(xiàn)。因為杜甫的漫游以及宦游經歷,其筆下描寫的地理空間也在不斷的變動,但仍有一些地理意象在杜甫的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這些具有區(qū)域特征的藝術符號已成為其詩歌中獨特的地理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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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婷,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編輯:姜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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