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秦時期《老子》是諸子著作中的一種,處于子書的地位。漢簡本《老子》的出土表明,至遲在西漢早期《老子》已被后學尊稱為“經(jīng)”且題以“經(jīng)”名。此后,《老子》一書越來越受到重視,到魏晉時期完成了其經(jīng)典化的過程??贾浼芍骸独献印酚勺訒仙秊榻?jīng)典有一個漸進的過程,這一過程主要包括兩個層面:其一,《老子》在學術思想層面的經(jīng)典化;其二,《老子》在社會生活層面的經(jīng)典化?!独献印芬云渖铄涞乃枷耄羁痰赜绊懼糯袊膶W術思想發(fā)展、政治和民間社會生活的走向,其經(jīng)典化的過程正是這種影響逐步彰顯的過程。
關鍵詞:先秦兩漢哲學;道家思想;《老子》;經(jīng)典化
中圖分類號:B233.1?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3)03-0043-008
郭店楚簡《老子》三組,既無書名,也無篇名;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分上下兩篇,既無書名,也無篇名;帛書《老子》乙本亦分上下兩篇,上篇篇末題“《德》三千卌一”,下篇篇末題“《道》二千四百廿六”,有篇名而無書名,也不題經(jīng)名。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漢簡本)《老子》整理者云:
漢簡《老子》分為上、下兩篇。二號簡背面上端有“老子上經(jīng)”四字,一二四號簡背面上端有“老子下經(jīng)”四字,書體與正文一致,應為抄寫者所題,即漢簡《老子》上、下兩篇的篇題。其《上經(jīng)》相當于傳世本《德經(jīng)》,《下經(jīng)》相當于傳世本《道經(jīng)》。[1]
據(jù)此可知,《老子》此時已有書名,分為上下兩篇,并且已然稱“經(jīng)”,漢簡本是目前所見《老子》題以“經(jīng)”名的最早版本?!独献印酚勺訒仙秊榈兰医?jīng)典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包括兩個層面。
一、《老子》在學術思想層面的經(jīng)典化
(一)《老子》被廣泛征引
據(jù)現(xiàn)有典籍來看,最早征引《老子》者,是與老子同時而稍后的叔向,見于劉向《說苑·敬慎》。叔向引用了見于今本《老子》的第四十三章和第七十六章的內容,以回答韓平子“剛與柔孰堅”之問,而得出“吾是以知柔之堅于剛也”的結論。[2]此后,引用《老子》之言者多見。
史籍《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等也多有引用?!稇?zhàn)國策·魏策》載魏惠王引用了見于今本《老子》第八十一章的文辭,《戰(zhàn)國策·齊策》載顏斶引用了見于今本第三十九章的文辭?!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載“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3]1004,頗不同于王弼本“夫佳兵者,不祥之器”,而與傅奕本“夫美兵者,不祥之器”及漢簡本“夫觟美,不恙之器也”更為接近?!妒酚洝た崂袅袀鳌份d:“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保?]1119分別見于今本第三十八章和第五十七章。《史記·日者列傳》“此老子之所謂‘無名者,萬物之始也”[3]1152,見于今本《老子》第一章?!妒酚洝へ浿沉袀鳌贰袄献釉唬褐林沃畼O,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yè),至老死不相往來”[3]1167,見于今本第八十一章?!稘h書》《后漢書》《三國志》引用《老子》處更多,茲不贅述。
先秦兩漢時期,諸子之書引用《老子》之言者,遠勝于史籍。
《尹文子·大道》引用了三條《老子》文句,分別見于傳世本第六十二章、第五十七章和第七十四章。有學者不完全統(tǒng)計:《莊子》引《老子》文,不標明“老子曰”者14處,不標明“老子曰”而用引辭“故曰”者3處,明引“老聃曰”或“老子曰”者5處?!俄n非子》之《解老》引《老子》文75處,《喻老》引《老子》文33處,標明“老子曰”或“老聃曰”者12處。《荀子》于《不茍篇》引《老子》文“廉而不劌”,《天論篇》評論“老子有見于詘,無見于信”[4]。
實際上,《莊子》引用《老子》內容遠不止上面說的22條,而是60余條。西漢中期劉安及其門客撰寫的《淮南子》征引《老子》內容甚至達90余條[5],其中以有選擇性地闡發(fā)《老子》的《道應訓》征引為多。
《韓詩外傳》卷三、卷七、卷九引用了見于王弼本《老子》的第七章、第三十六章、第四十四章、第四十五章、第四十六章凡五章的相關內容。卷三云:“故老子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乎?故能成其私?!币娪谕蹂霰镜谄哒拢蹂霰咀鳌笆且允ト撕笃渖矶硐?,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本砥咴疲?“故老子曰:‘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币娪谕蹂霰镜谌?,且文字完全一致。卷九云:“老子曰:‘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詘,大辯若訥,大巧若拙,其用不屈。罪莫大于多欲,禍莫大于不知足。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彼木鋵蹂霰镜谒氖恼氯?,和第四十五章前大半部分,以及第四十六章后大半部分。
《鹽鐵論·世務》引《老子》云:“《老子》曰:兕無所用其角,螫蟲無所輸其毒。”[6]450 “兕無所用其角”見于王弼本第五十章:“兕無所投其角?!薄绑x無所輸其毒”見于王弼本第五十五章:“蜂蠆虺蛇不螫?!薄尔}鐵論·周秦》引《老子》云:“老子曰:上無欲而民樸,上無事而民自富?!保?]462見于王弼本第五十七章:“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p>
先秦兩漢時期,《老子》被廣泛征引以說理或證事,這是《老子》由子書上升為經(jīng)典的基礎。
(二)學界掀起注釋和闡發(fā)《老子》的潮流
先秦兩漢時期學界掀起的注釋和闡發(fā)《老子》的潮流是《老子》上升為經(jīng)典的關鍵。
最早奉《老子》為經(jīng)典的是老子的弟子文子?!稘h書·藝文志》載“《文子》九篇”,班固自注云:“老子弟子,與孔子并時,而稱周平王問,似依托者也?!痹诺缊哉f:“《文子》,《道德》之疏義?!痹獏侨?jié)說:“《文子》者,《道德經(jīng)》之傳也。”清初學者馬骕《繹史》卷八三載:“《文子》,《道德》之義疏,語必稱‘老子,尊所聞以立言也?!苯癖尽段淖印肥袑W者以為《文子》晚出,而柳宗元則指其為駁書。1973年河北定縣八角廊竹簡《文子》的出土,證明《文子》乃是先秦就已出現(xiàn)的典籍,非偽而真。竹簡《文子》0909簡論及“經(jīng)”:“□經(jīng)者,圣知之道也。[王]也不可不?!保?]內容不見于傳世本《文子》,可以認為竹簡《文子》中的“經(jīng)”就是指《老子》。當然,從目前所能見典籍來看,尚未發(fā)現(xiàn)先秦時期《老子》本書被題以“經(jīng)”名,因為《老子》從被道家后學尊稱為“經(jīng)”,到被社會承認為“經(jīng)”,以至《老子》本書題以“經(jīng)”名,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8]
《文子》是老子后學闡發(fā)和注釋《老子》的濫觴,此后,齊國的稷下學宮就掀起了第一股闡發(fā)和注釋《老子》的熱潮。稷下學宮的這股發(fā)明老子之術的潮流是《老子》上升為經(jīng)典的關鍵,這與田齊政權的倡導和支持有莫大的關系。
《史記·孟荀列傳》云:“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huán)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fā)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論,環(huán)淵著上下篇,而田駢、接子皆有所論焉?!保?]822田齊政權創(chuàng)建的稷下學宮,是戰(zhàn)國中期以至后期最大的黃老學中心。在這里,慎到、田駢、接子、環(huán)淵等掀起一股發(fā)明老子之術的潮流,“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fā)明序其指意”。這一思潮一直延續(xù)到戰(zhàn)國后期,如《韓非子》的《解老》《喻老》就是這一思潮的余音。
從上述情況看,稷下學宮的黃老學者顯然是把《老子》與《黃帝書》奉為經(jīng)典,這無疑對老學的發(fā)展及《老子》上升為經(jīng)典起了重大的推動作用。
除稷下黃老學者之外,《老子》還對其他一些諸子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成為這些學者學說思想的源頭之一,如鄭國的列子、韓國的申不害和韓非子、宋之蒙地的莊子。《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云: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余萬言……以明老子之術?!瓴缓φ?,京人也……申子之學本于黃老而主刑名。著書二篇,號曰《申子》。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申子、韓子皆著書,傳于后世,學者多有……太史公曰: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3]750-753
劉向《列子書錄》云:
列子者,鄭人也……其學本于黃帝老子,號曰道家。[9]2
戰(zhàn)國后期田齊衰落,取代東方稷下學宮成為新的學術中心的是西陲秦國文信侯府。呂不韋門下聚集了不少黃老學者,《呂氏春秋》就有多篇或明引或暗引《老子》之言,甚或有稱老子為“圣人”者。
從現(xiàn)有典籍來看,先秦至于兩漢,發(fā)明《老子》之學的著作有以下幾種情況:
其一,注釋和闡發(fā)《老子》全本者,有五類:今猶存完整原書者,如《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今存有所散佚或為殘本者,如嚴遵《老子指歸》和張陵《老子想爾注》;今原書不存,而有相關書籍者,如項羽妾冢本今已不存,但唐初傅奕據(jù)之為底本??彼径伞独献拥赖陆?jīng)古本篇》,世稱《老子》傅奕本;今原書不存,而史志有著錄者,如《漢書·藝文志》載有《老子鄰氏經(jīng)傳》四篇、《老子傅氏經(jīng)說》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經(jīng)說》六篇、劉向《說老子》四篇[10]769,《隋書·經(jīng)籍志》載有《安丘望之注老子》和《虞翻注老子》[11];史傳曾有但史志未見著錄,而后失傳者,如《馬融注老子》[12]835。
其二,有所選擇地注釋和闡發(fā)《老子》者:《文子》《尹文子》《韓非子·解老》《韓非子·喻老》《淮南子·道應訓》《牟子理惑論》。
其三,對《老子》深有研究,應撰有著作,然既不見有書流傳,又不見史志著錄?!妒酚洝分睹宪髁袀鳌份d:“環(huán)淵著上下篇,而田駢、接子皆有所論焉。”《樂毅列傳》載:“樂臣公善修黃帝、老子之言,顯聞于齊,稱賢師?!薄恫芟鄧兰摇份d:“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薄稄堘屩T唐列傳》載:“王生者,善為黃老言,處士也。”《袁盎晁錯列傳》載:“章以修黃老言顯于諸公間?!?/p>
從司馬遷明言“環(huán)淵著上下篇”和“田駢、接子皆有所論”看,環(huán)淵、田駢和接子撰有老學著作是沒有疑問的。而樂臣公、蓋公、王生和鄧章四人,司馬遷雖然沒有明言他們撰有老學著作,但是從司馬遷對四人的記載“善修黃帝、老子之言,顯聞于齊,稱賢師”、“善治黃老言”、“善為黃老言”、“修黃老言顯于諸公間”看,四人也必撰有研究《老子》之著作,不然,何來“善修”“善治”“善為”?
(三)學界多次對《老子》作了學術評論,甚或奉其為圭臬
隨著《老子》被廣泛征引、深度闡發(fā)和注釋,先秦兩漢時期老子學說引起了學界的高度重視,當時有多篇學術史論文都對老子其人其書作出了精辟的評論和概括?!肚f子·天下》云: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比私匀∠?,己獨取后,曰:“受天下之垢?!比私匀?,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余?!睅h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茍免于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背捜萦谖铮幌饔谌耍芍^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3]
又,《荀子·天論》云:“老子有見于詘,無見于信。”[14]《呂氏春秋·不二》云:“老耽貴柔。”[15]
如果說《莊子·天下》《荀子·天論》等只是客觀地評價《老子》的思想,那么《呂氏春秋》和《淮南子》就是在相關篇章里體現(xiàn)了奉《老子》為經(jīng)典或圭臬的服膺之情。
首先將《老子》奉為修身和治國的至理名言而將其與寶玉并論,又舍寶玉而取至理名言的是《呂氏春秋》,《異寶篇》云:
以和氏之璧與百金以示鄙人,鄙人必取百金矣。和氏之璧、《道德》之至言,以示賢者,賢者必取至言矣。[16]
其后,《淮南子》有多處敘說反映了劉安及其門客對《老子》的推崇與服膺。《淮南子·覽冥訓》云:
今若夫申、韓、商鞅之為治也,挬拔其根,蕪棄其本,而不窮究其所由生,何以至此也:鑿五刑,為刻削,乃背《道德》之本,而爭于錐刀之末,斬艾百姓,殫盡太半,而忻忻然常自以為治,是猶抱薪而救火,鑿竇而出水。[17]2856
這是批判申不害、韓非子及商鞅用法、術、勢治國,慘礉少恩,背離《老子》 “清靜無為”“處下不爭”的本旨。
《淮南子·精神訓》云:
堯不以有天下為貴,故授舜。公子札不以有國為尊,故讓位。子罕不以玉為富,故不受寶。務光不以生害義,故自投于淵。由此觀之,至貴不待爵,至富不待財。天下至大矣,而以與佗人;身至親矣,而棄之淵;外此,其余無足利矣。此之謂無累之人,無累之人,不以天下為貴矣!上觀至人之論,深原《道德》之意,以下考世俗之行,乃足羞也。故通許由之意,《金滕》《豹韜》廢矣;延陵季子不受吳國,而訟間田者慚矣;子罕不利寶玉,而爭券契者愧矣;務光不污于世,而貪利偷生者悶矣。故不觀大義者,不知生之不足貪也;不聞大言者,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17]2861
從“此之謂無累之人,無累之人,不以天下為貴矣”來看,該文句之前的文字是以歷史事實來闡明圣人重身重義而不愿受天下巨利的拖累。此與《老子》王弼本第十三章“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同,故《精神訓》云:“上觀至人之論,深原《道德》之意,以下考世俗之行,乃足羞也。”此處與《呂氏春秋·異寶》一樣,視《老子》為修身治國的至理名言,并批評世俗之人的言行。
《淮南子·齊俗訓》云:
夫圣人之斫削物也,剖之判之,離之散之;已淫已失,復揆以一;既出其根,復歸其門;已雕已琢,還反于樸。合而為道德,離而為儀表。其轉入玄冥,其散應無形。禮儀節(jié)行,又何以窮至治之本哉?世之明事者,多離《道德》之本,曰:“禮義足以治天下?!贝宋纯膳c言術也。[17]2896
《齊俗訓》此處是夸贊道家及《老子》,后世班固批評道家時所云“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正好與之相對。
《淮南子·齊俗訓》又云:
《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馳騖千里,不能易其處。[17]2899
視《老子》為日月,其思想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淮南子·泰族訓》云:
夫觀《六藝》之廣崇,窮《道德》之淵深,達乎無上,至乎無下,運乎無極,翔乎無形,廣于四海,崇于太山,富于江河……天地之間無所系戾,其所以監(jiān)觀,豈不大哉![17]2996
《泰族訓》將《老子》與儒家之“六藝”并論,夸贊其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至理名言!
《淮南子·泰族訓》又云:
故事不本于《道德》者,不可以為儀;言不合乎先王者,不可以為道;音不調乎《雅》《頌》者,不可以為樂。故五子之言,所以便說掇取也,非天下之通義也。[17]2997
這是將《老子》與古先王之道及儒家《詩經(jīng)》相提并論,以說明《老子》的重要地位。
《淮南子·要略》云:
夫作為書論者,所以紀綱《道德》,經(jīng)緯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諸理,雖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繁然足以觀終始矣。[17]2999
是說《淮南子》之撰著,乃以《老子》為綱紀,探討自然宇宙之理、考察世俗人間之道。
兩漢時期,有學者對老子開創(chuàng)的道家學說有了新的深入闡述,如西漢中期的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史記·太史公自序·論六家要旨》,西漢后期的劉向《列子敘錄》,以及東漢早期的班固《漢書·藝文志》。這些對道家思想的論述,體現(xiàn)了《老子》思想影響的深度和廣度。
《論六家要旨云》: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比撼疾⒅?,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3]1178-1179
《列子書錄》云:
列子者,鄭人也……其學本于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zhí)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于六經(jīng)……孝景皇帝時,貴黃老術。[9]2
《漢書·藝文志》云:
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合于堯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謙而四益,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10]769
(四)將《老子》與儒家“六經(jīng)”或“五經(jīng)”并論
“六經(jīng)”出現(xiàn)較早,起初并不限于在儒家學派中講習,其他各家也都學習。由于儒家的重視和大力宣傳,“六經(jīng)”得以深入人心,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將道家《老子》與儒家“六經(jīng)”或“五經(jīng)”并論,表明當時學者對《老子》的重視比肩儒家經(jīng)典。從現(xiàn)有典籍看,最早將《老子》與“五經(jīng)”并論的是追隨劉邦的陸賈。陸賈《新語·術事》云:
善言古者合之于今,能述遠者考之于近。故說事者上陳五帝之功而思之于身,下列桀、紂之敗而戒之于己……校修《五經(jīng)》之本末,《道德》之真?zhèn)危取跗湟?,而不見其人。世俗以為自古而傳之者為重,以今之作者為輕。[18]
其后是漢文帝、漢景帝和司馬遷。《漢書·揚雄傳》記載桓譚語:
昔老聃著虛無之言兩篇,薄仁義,非禮學,然后世好之者尚以為過于《五經(jīng)》,自漢文、景之君及司馬遷皆有是言。[10]1551
揚雄《法言·寡見篇》:
或問:“司馬子長有言,曰《五經(jīng)》不如《老子》之約也,當年不能極其變,終身不能究其業(yè)?!保?9]
《淮南子·泰族訓》也云:
夫觀《六藝》之廣崇,窮《道德》之淵深。 [17]2996
漢末此說猶盛,《牟子理惑論》云:
牟子既修經(jīng)傳諸子……于是銳志于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含玄妙為酒漿,玩《五經(jīng)》為琴簧。世俗之徒多非之者,以為背《五經(jīng)》而向異道。[20]
管寧亦似牟子,《三國志·魏書·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云:
太中大夫管寧……娛心黃、老,游志《六藝》。[21]226
陸賈、漢文帝、漢景帝、劉安、司馬遷、牟子、管寧等以《老子》與“五經(jīng)”或“六藝”并論,表明當時《老子》在眾多學者心中已經(jīng)具有了經(jīng)典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有人敘說漢景帝將《老子》由子書而改為“經(jīng)”,自是情理之中。焦竑《老子翼》卷七云:
《老子》之稱經(jīng),自漢景帝始也?!翝h景帝以黃帝、老子義體尤深,改子為經(jīng),始立道學,敕令朝野悉諷誦焉。[22]
實際上,從漢簡本《老子》題以“經(jīng)”名看,《老子》稱“經(jīng)”的時間至少應該提前到漢高祖劉邦時期。至于唐初陸德明將《老子》正式與儒家經(jīng)典并列予以釋文,這已是后話。
二、《老子》在社會生活層面的經(jīng)典化
(一)《老子》成為社會上層爭相收藏的對象,甚至有學者以其陪葬
古時書籍極難得,凡是有條件且愛好書籍的貴族,莫不以擁有書籍為榮。先秦兩漢時期,老子后學奉《老子》為經(jīng)典,不但生前誦讀及著述闡發(fā)其指意,而且以《老子》陪葬。如郭店一號墓主、馬王堆三號墓主、項羽妾、漢簡本收藏者,尤其是馬王堆三號墓主還擁有兩個版本的《老子》。他們希望在來世也能誦讀和研究《老子》,癡迷《老子》一書,莫過如此!可見,《老子》在這些后學者心目中的位置。
不僅個人,官府也非常重視《老子》的收藏。東漢中后期,朝廷藏書處東觀收藏了大量不同版本的《老子》及其他道家著作?!逗鬂h書·竇融列傳·附竇章傳》載:“章字伯向,少好學,有文章,與馬融、崔瑗同好,更相推薦……太仆鄧康聞其名……是時學者稱東觀為老氏藏室,道家蓬萊山,康遂薦章入東觀為校書郎?!保?2]356 足見東漢王朝對老子學說的重視,以及老氏之學在當時的盛況。
(二)《老子》思想對政局的影響及西漢朝廷對《老子》的重視
《老子》思想對秦末及漢初的政局影響頗大,漢代君臣多信奉老子學說,西漢朝廷對《老子》也非常重視。劉漢之得天下及漢初之治天下,正合《老子》“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思想。楚漢之爭,劉項爭霸,劉邦能取得對項羽的勝利,實際上是黃老學說的勝利。劉邦起兵沛地,沛是先秦老子故地[23],歷來具有濃郁的黃老道家思想,至秦漢猶然。劉邦、蕭何和曹參等俱是沛人,他們耳濡目染,自然受黃老思想影響頗深。其后加入劉漢陣營的韓信,史無載其思想來源或師說,然觀其用兵,則是來自老子無疑,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下魏取代、井陘之戰(zhàn)、濰水之戰(zhàn)等等,無不以奇破敵,正如《老子》第五十七章言“以奇用兵”。
至于劉邦的主要謀士張良、陳平,其學說思想源于黃老更無可疑。良、平之謀為后世所頌揚,如《漢書·刑法志》云:“漢興,高祖……任蕭、曹之文,用良、平之謀,騁陸、酈之辯,明叔孫通之儀,文武相配,大略舉焉?!保?0]497漢陽閻忠“謂(賈)詡有良、平之奇”[21]204 。“太史公曰:陳丞相平少時,本好黃帝、老子之術?!保?]716明言陳平學說源于黃老。司馬遷雖然沒有明確言及張良學說源于黃老,但是《史記·留侯世家》載有下邳老父授張良《太公兵法》[3]705,《漢書·藝文志》道家類載:“《太公》二百三十七篇。《謀》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保?0]768張良所學《太公兵法》應即《太公·兵》八十五篇;《史記·留侯世家》又載張良“‘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辟谷,道引輕身”[3]709。據(jù)上兩條可知,張良是黃老道家。后世朱熹亦言:
老氏之學最忍,它閑時似個虛無卑弱底人,莫教緊要處發(fā)出來,更教你枝梧不住,如張子房是也。子房皆老氏之學。如峣關之戰(zhàn),與秦將連和了,忽乘其懈擊之;鴻溝之約,與項羽講和了,忽回軍殺之,這個便是他柔弱之發(fā)處??晌?!可畏!它計策不須多,只消兩三次如此,高祖之業(yè)成矣。[24]
反觀項羽之敗,一定程度上是他未能用黃老學者。韓信、陳平,本項羽屬下,韓信恨不得項羽重用,陳平因故懼項羽誅殺,皆亡楚歸漢。除此之外,項羽又錯過前來投奔的蒯通和安期生?!妒酚洝ぬ镔倭袀鳌份d:
太史公曰:甚矣蒯通之謀……蒯通者,善為長短說,論戰(zhàn)國之權變,為八十一首。通善齊人安期生,安期生嘗干項羽,項羽不能用其策。已而項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3]940-941
蒯通“善為長短說”,是縱橫家,觀其說韓信“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及自免于高帝之烹,其謀略可知。安期生,齊國黃老學宗師河上丈人之高徒,應是精于黃老學謀略,當不在張良之下??梢姡椨鹬\略上不能用黃老學者,也是他失敗的原因之一。
黃老學說受到西漢朝廷的高度重視并真正成為劉漢治國的指導方略始于曹參。《史記·曹相國世家》云:
孝惠帝元年,除諸侯相國法,更以參為齊丞相?!瓍⒈M召長老諸生問所以安集百姓,如齊故俗。諸儒以百數(shù),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于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故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3]703
曹參以黃老術相齊,成效顯著。惠帝二年,蕭何卒后,曹參入朝為相,黃老學又借此由齊國地方諸侯學一躍而為西漢全國官學。蕭、曹二人俱以黃老學治國,“參代何為漢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3]703 ,“蕭、曹為相,填以無為,從民之欲而不擾亂,是以衣食滋殖,刑罰用稀”[10]499,二人為漢初復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百姓歌頌曰:“蕭何為法,覯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凈,民以寧一?!保?]703 “蕭規(guī)曹隨”一時成為美談。而曹參與民休息,行無為之政,為天下稱道。高后稱制時,依然推行休養(yǎng)生息政策,《史記·呂太后本紀》云:
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3]160
如上文所述,曹參為沛人,受地方文化思潮影響,初有黃老道家思想。相齊時,曹參又師蓋公,其學上溯至燕之樂氏家族、安期生、河上丈人,本屬戰(zhàn)國時期齊地隱于民間的黃老一系[3]859,或與稷下學宮有官方淵源的黃老一系有關。稷下黃老因齊湣王“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諸儒諫不從,各分散”[25],由官方流向民間而堙沒。河上丈人一系黃老學傳至蓋公、曹參,因其先入漢之齊國、后入漢之朝廷而得到彰顯,完成了由民間學說向官方統(tǒng)治思想的飛躍。
黃老思想在西京達到鼎盛狀態(tài)是在漢文帝、竇太后時期。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陳平、周勃平定諸呂之亂,迎代王劉恒入京為帝。漢文、竇后素好黃老,典籍多有明載?!妒酚洝ざY書》云:“孝文即位,有司議欲定儀禮,孝文好道家之學,以為繁禮飾貌,無益于治。”[3]405《風俗通·正失篇》云:“然文帝本修黃老之言,不甚好儒術,其治尚清凈無為?!保?6]《漢書·揚雄傳贊》記載桓譚語: “昔老聃著虛無之言兩篇,薄仁義,非禮學,然后世好之者尚以為過于《五經(jīng)》,自漢文、景之君及司馬遷皆有是言。”[10]1551《史記·孝武本紀》云:“會竇太后治黃老言,不好儒術?!保?]177《史記·外戚世家》云:“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3]679《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云:“太后好黃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隆推儒術,貶道家言,是以竇太后滋不說魏其等。”[3]1014《史記·儒林列傳》云:“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矢]太后好老子言,不說儒術。”[3]1113-1115
漢文帝、竇太后時,長安先后匯聚了來自不同地方的黃老學派:以蕭何為首的徐沛一系(老子西楚之學),以蓋公為首的齊之膠西、高密一系(老子齊學),曹參則齊、徐兼而有之,以張良為首的城父一系,以陳平為首的陳留一系,以漢文帝、竇太后為首的代地一系,后三者皆屬于老子三晉之學。由此,長安一時成為黃老學派的集聚中心。
黃老學說在漢文帝、竇太后時期達到鼎盛狀態(tài),當然是由于二人憑借特殊地位大力推行所致。漢文帝好黃老,倡導以孝治天下,崇尚生活儉樸,輕徭薄賦,廢除肉刑,撫愛諸侯四夷等,以“九五之尊”身體力行,實屬不易,故為當時和后世所稱頌。而竇太后好黃老則有似狂熱,她不但在政治上倡導黃老,而且在著作研讀和學術志趣上也干涉他人。在其逼迫之下,“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3]679,而欲按儒家思想推行政治的朝中大臣趙綰、王臧畏懼自殺[3]177。
(三)《老子》在民間的影響空前巨大
先秦兩漢時期,民間極為推崇《老子》,且傳習《老子》者規(guī)模巨大,以致被宗教勢力利用來發(fā)動起義。
在老學發(fā)展史上,典籍所載明言授《老子》者始于嚴遵?!稘h書·王貢兩龔鮑傳》云:“蜀有嚴君平……君平卜筮于成都……則閉肆下簾而授《老子》。博覽亡不通,依老子、嚴周之指著書十余萬言……君平年九十余,遂以其業(yè)終,蜀人愛敬,至今稱焉?!保?0]1319-1320《三國志·蜀志·秦宓傳》云:“嚴君平見《黃》《老》作《指歸》,揚雄見《易》作《太玄》、見《論語》作《法言》,司馬相如為武帝制封禪之文,于今天下所共聞也?!保?1]604-605
嚴遵傳授《老子》和撰著《老子指歸》不是孤立的兩件事,而是同一事件的兩個方面:傳授《老子》是將他自己學《老子》的心得和見解傳授給時人,而撰著《老子指歸》是將他自己學《老子》的心得和見解書之于竹帛以流傳后世??傊?,嚴君平著書立說傳授《老子》,其影響在當時至為巨大,以致二百余年后的三國時蜀人猶引以為傲,而將其與司馬相如為漢武帝制作封禪泰山之文相提并論,足見《老子》以及嚴君平《老子指歸》在當時及后世受到推崇的程度。
又有東漢中后期蜀郡老學大家楊厚,以《黃》《老》教授門生,上名錄者竟多達三千余人,其規(guī)模之大,在老學史上絕無僅有?!逗鬂h書·蘇楊郎襄列傳》云:“楊厚字仲桓,廣漢新都人也……修《黃》《老》,教授門生,上名錄者三千余人?!保?2]445-447甚而有利用《老子》建立宗教組織,以淆亂天下者?!度龂尽の簳ざ珜O陶四張傳》裴松之注云:
《典略》曰:熹平中,妖賊大起……光和中,東方有張角,漢中有張修?!菫樘降?,修為五斗米道?!薹耘c角同……又使人為奸令祭酒,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習,號為奸令。[21]165-166
《老子》本是教人“清靜虛無”“少私寡欲”“處下不爭”,目的在于建立一個和諧的“小國寡民”社會。而張角等則以之為淆亂天下之工具,其中原因有二:其一,東漢后期,世家地主士族強取豪奪,侵占平民土地強買奴婢,廣大民眾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而《老子》的政治哲學核心之一正是倡導統(tǒng)治者不可過分壓榨民眾,主要見于王弼本第五十七章和第七十七章。其二,《老子》在民眾中的影響已經(jīng)深入人心,張角等倡導徒眾學習《老子》,是認為《老子》可以作為一面旗幟來凝聚受苦受難的民眾。
三、結? 論
據(jù)上所述,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先秦兩漢時期,《老子》由子書上升為經(jīng)典有一個漸進的過程,這一過程主要包括兩個層面:其一,《老子》在學術思想層面的經(jīng)典化;其二,《老子》在社會生活層面的經(jīng)典化。前者體現(xiàn)為:《老子》被廣泛征引以說理或證事,是《老子》上升為經(jīng)典的基礎;當時學界掀起的闡發(fā)和注釋《老子》的潮流,是《老子》上升為經(jīng)典的關鍵;眾多典籍篇章對《老子》作了精辟的學術評論和概括,甚或至于奉《老子》為圭臬,為《老子》上升為經(jīng)典在思想上起了推動作用;將《老子》與儒家“五經(jīng)”或“六藝”并論,表明當時學者對《老子》的重視已經(jīng)達到比肩儒家經(jīng)典的高度。后者體現(xiàn)為:老子后學愛好收藏《老子》,有的癡迷到以《老子》陪葬,朝廷也重視收藏《老子》,這都表明《老子》已然成為社會上層爭相收藏的對象;《老子》思想發(fā)揮了影響政局的作用,引起朝廷高度重視,從而成為西漢治國的指導方略;民間極為推崇《老子》,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傳習《老子》的群體,以致被宗教勢力利用來發(fā)動起義。
這就是《老子》由子書上升為經(jīng)典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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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