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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果園

2023-07-14 07:53陳再見
文學(xué)港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四哥果樹果園

荔果園是父親留下來的,有十幾畝大,扇形,在村子后邊。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荔果園里種的還都是木麻黃。粗壯挺拔的木麻黃樹枝葉繁茂,根須也發(fā)達,園子里到處是虬曲盤錯的樹根和細如鐵針的落葉。我們那時喜歡鉆進林子里玩,趴在沙地上,撥開樹葉,朝一個個小小的洞穴里吹“沙?!?。沙牛小如虱子,樣子挺惡心,我們那么做,只為破壞它們的住所,看它們從沙穴里鉆出來后,慌亂逃竄的樣子。

起初,荔果園是作為林地劃歸我家的。除了我家,另外兩戶也有份,但他們顯然沒把林地當回事。父親為了方便管理,竟然用一級良田跟人置換。那樣一來,整個林地就都歸了我家。這是我父親能做出來的事情,他年輕時做過不少傻事,其中就包括這一件。好端端的,拿上好的田地換來一片長滿木麻黃樹的林地,即便不傻,在當時看來也不是什么高明之舉。好就好在父親傻人有傻福,在置換林地這件事上算是蒙對了。多年后,家鄉(xiāng)人大種荔果樹,父親便趁勢把木麻黃全砍了,賣去燒炭,陸續(xù)也種上了荔果樹。是的,我家的果園是陸續(xù)形成的——在我的記憶里,那是父親憑一己之力,每砍倒一棵木麻黃,挖出根須龐大的樹頭,再在挖出來的土坑里栽下果樹苗……前后歷經(jīng)數(shù)年,父親最終才把整片樹林替換成果林。

父親顯然并不善于打理果園,種上去的荔果樹死的多,活的少,只好想辦法改善土質(zhì),又經(jīng)過幾番補種,果園總算是滿員了,但也是高的高,矮的矮,到了收成的時候,由于缺乏經(jīng)驗,好多必要的工序沒做,頂多也就園頭幾棵烏葉(荔果的一種品種)會結(jié)一些,酸酸澀澀,一點都不甜,好在也夠自家人吃。父親自然是希望果園能有收益的,幾年折騰下來,他有些喪氣,便有了丟下不管的意思。荔果樹間的野草伺機瘋狂生長,很快就比果樹長得還要茂盛。父親見不得果園里長滿野草,一年末了,便總要抽出十幾天,與野草鏖戰(zhàn),直至果園又干干凈凈,如同被拔了毛的雛雞,只剩下一排排瘠瘦的荔果樹。那會我應(yīng)該剛讀初中吧,印象中最怕的事就是讓父親叫去果園鋤草。父親也不是真指望我們能幫上什么忙,只是見不得我們閑,嫌礙眼,就會順帶把我和弟弟喚上。

荔果園里長得最好的是一種俗稱“葫蘆不丁”的野草,也是最難根除的,幾乎年年鋤,年年如斯生長,勢頭不減不弱。其他諸如白茅草、牛筋草、米碎草、蛇舌草、燈籠草、四方枝苦楝,別看也多,但生命力不強,鋤過幾次,就很少再長了。“葫蘆不丁”看似枝葉怯澀,通常露出土面的只有幾根干巴巴的藤葉,實則那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盤根錯雜的根須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整片園地,想要根除它們,除非把園地翻個底朝天,沙土再用篩子過一遍,否則,哪怕是遺留下一小段根須,幾天過后,雨水一沐,它又快速開節(jié)瘋長,不出多久,又爬滿了一地。對付“葫蘆不丁”,我們簡直沒了法子,都快瘋掉,只能延續(xù)父親的土辦法,一鋤頭一鋤頭地在地里刨,只是從果園的這頭刨到那頭,回頭一望,刨過的土地上又蠢蠢欲動。

我打小就懶一些,說是去幫忙鋤草,還得帶上本小書,大多數(shù)時間其實就借屎尿之名,躲進守園寮里看書。父親沒能力把果園打理好,倒是把守園寮搭得氣派而牢固,倚借著幾棵僅存的木麻黃樹,父親幾乎搭建了一個空中樓閣。坐在守園寮的敞口上,視野開闊,近處可以巡視整片果林,朝西是隱約可見瓦屋頂?shù)拇迩f,往南是蓮峰古寺和更遠的人頭山,而那個酷似人頭的巨石后面,便是遼闊的海灣。

弟弟要比我勤快得多。那時弟弟也就十來歲,讀書不行,干起農(nóng)活卻有模有樣,一說就會,一會就通,一通就精,有時連大人都自愧不如。這多少是需要天賦的,天賦這東西有時又仿佛是刻在命數(shù)里的基因——母親曾帶我們兄弟倆去南塘鎮(zhèn)找瞎子先生算過八字,先生第一句話就是:一個文一個武。母親問,誰文誰武?先生說,大的文小的武。母親二話不說,歡快地給先生掏錢。這我是在場的,哪怕是瞎子瞎猜,答案也讓人無法反駁。弟弟會勞動是一回事,他還熱愛勞動,如果是出于一種被迫無奈的執(zhí)拗心理,那倒可以理解,問題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在沒人監(jiān)督的情況下也能賣力勞作,弟弟是我見過的第一人。每次出工,父親自然更愿意帶上弟弟。俗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喝,其實也可以說,偷懶的孩子空閑多。確實,因為懶,我好像獲得更多的豁免權(quán),一般情況下,父親不會叫我出工。有時大清早,看著父親和弟弟帶著農(nóng)具走出巷子,去往荔果園,我又不得不拿本書爬上瓦屋頂,裝模作樣地朗讀起來。

有一次,我和弟弟不知什么事在天井打了起來。父親訓(xùn)斥我們,弟弟終于委屈地哭著說,憑什么他什么都不用干。這當然是我的軟肋,我知道弟弟心里有怨,也擔(dān)心他有一天會把怨氣發(fā)泄出來,打破某種平衡。說實話,在農(nóng)村,一把鋤頭肯定比一本書更具說服力。正當我自覺理虧,沉默不語時,父親卻幫我解了圍——父親說,他會讀書啊。弟弟便不再言語,或許在弟弟看來,那也是他的軟肋,他之所以熱愛勞動,有可能也是為了掩飾??傊?,父親簡單粗暴,一劍封喉,似乎又把我們兄弟倆的路徑逼到了一端,不得不硬著頭皮往下走。我當時還有些得意,冷淡地看著弟弟的雙眼蓄滿淚水。事隔多年,我一直記得那個情景,而且越大越深感愧疚,我們傷害了弟弟,我和父親一起合謀傷害了他。我不知道弟弟是否還記得,他應(yīng)該是記得的,只是不再提及,或者不愿意想起。

沒過多久,弟弟就輟學(xué)了。不讀書是弟弟自己的選擇,原因當然很多,最主要是當時我們家出了一些狀況,幾個在深圳謀生的哥哥發(fā)生了矛盾。家里的大多開銷其實靠的還是哥哥們寄回來的錢,突然之間,他們誰都不理我們了。開學(xué)之初,母親摘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準備去南塘的金店換成我們的學(xué)費。晚餐過后,弟弟卻悄然提出,他不想報名了。我一直記得那是一個家里還點著水油燈的夜晚,光線暗淡,氣氛黯然。母親默默擦著桌椅,我們都知道她已經(jīng)哭了。父親坐在一邊抽煙,對弟弟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哦。依然簡單粗暴。我和弟弟一塊在村里長大,能記住的場景其實不多,但天井打架那次,和弟弟提出不讀書的那個夜晚,卻像是兩塊傷疤,死死地貼在記憶的門面上。前不久我還和弟弟提起,說那天晚上家里怎么還點水油燈,弟弟說,那年是1999年,村里早就通電了,不過夜里時不時會斷電,斷了電就得點水油燈。顯然,弟弟記得比我清楚。

弟弟不讀書后,他幾乎全權(quán)替代了我父親,全身心地投入荔果園的管理中。前后大概有兩年,我家的荔果園在弟弟的打理下,終于有了果園的樣貌。弟弟還逐漸把一些劣質(zhì)的品種,比如烏葉,替換成鳳花、妃子笑和糯米糍,又不知從什么地方要來了幾棵龍眼,一栽就活,長勢喜人。在勞動這塊,弟弟是有學(xué)習(xí)精神的,他主動和村里其他的果園主交往,從他們那學(xué)習(xí)管理荔果的辦法,諸如什么時候該“割枝”,什么時候該“控菱”,什么時候該“保蕊”,原來學(xué)問多得很,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父親終于也服了氣,情愿撒手放權(quán)。

如果不是四哥從深圳回來,弟弟應(yīng)該還想在荔果園里再干出些什么來,那時他心里面肯定已經(jīng)有了比較長遠的計劃。四哥的突然回家打斷了弟弟的計劃。四哥回來不是短住,而是打包回家,再也不去深圳了。四哥還帶回一個四川女人,高額頭,笑起來牙齒黃黃的,五官還都沒長在正確的位置上。至于當時四哥為什么離開深圳,我們還不是很清楚,現(xiàn)在大致知道了,就是幾個哥哥的矛盾越鬧越大,四哥又是暴脾氣,心一橫,把水果市場的檔口一轉(zhuǎn)讓,就帶著老婆走了。四哥是個殘疾人,九歲時在村口的省道拾牛糞,被一輛鹽務(wù)局的貨車碾斷了右腿,當時醫(yī)療技術(shù)有限,便草草截肢了。四哥也是厲害,靠著一根鋼制的拐杖,竟然也能行動自如,他還會踩單車、騎三輪,據(jù)說在寶安五區(qū)市場賣水果時,還能拉貨上坡,見者無不感嘆?;貋砗蟮乃母缫彩敲H粺o措,幾經(jīng)折騰,從深圳帶回來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那段時間,四哥的情緒跌落到谷底,經(jīng)常和家里人吵架,好幾次還鬧到要尋短見。我家變得雞飛狗跳,我從沒有那么強烈地想離開。那會我還在鎮(zhèn)上讀高中,平時很少回家,也不太想回去。

四哥的女兒出生后,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四哥的心性似乎被一個初生的嬰兒給壓制住了,小孩哭夜,他甚至能通宵照顧,再也沒了脾氣。四哥第一次心平氣和坐下來和父親商量,能否把荔果園分給他?父親之前被四哥氣得夠嗆,那會卻也心存惻隱,但他做不了主,還得征求其他兒子的意見。當然,四哥的情況特殊,最終我們都同意把荔果園的三分之一分給他,其他三分之二還屬于公家,只是可以由四哥代管,收益自然也都歸他。這樣安排,四哥欣然同意。全家最為失落的應(yīng)該就是弟弟了。弟弟沒辦法表達反對意見,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苦苦經(jīng)營的荔果園全歸了四哥。弟弟已經(jīng)不小了,長年的勞作讓他擁有健壯的身體,他還學(xué)會了抽煙,有了自己的想法,就顯得深沉。我們要是站在一起,不知道的都會以為他是哥哥,我白白凈凈的,才是家里的老尾。

四哥接手荔果園后,好長一段時間還需要弟弟協(xié)助。弟弟無怨言,繼續(xù)幫四哥把果園里的荒地翻起來,種菜、種豆、種瓜、種番薯、種蘿卜、種芝麻,一時間,生機勃勃,荔果園也不再是之前單純的果園。四哥嘗到了甜頭,干脆把原先的守園寮拆了,建了一個簡易房,一家大小都搬了進去。四嫂也是勤儉持家的女人,她慢慢代替了弟弟的角色,一家人住在荔果園,算是過上了正常的生活。

弟弟當然意識到,他需要另謀出路了。

那年寒假,我和弟弟一起去深圳。大哥和二哥還在寶安,我只是趁著寒假出去走一走,弟弟則另有打算,他想在深圳找份工作。我們坐了一天大巴,終于在一個叫寶暉大廈的地方下了車。二哥開著鈴木摩托車來接我們,到了二哥的雜貨店,我們一人泡了一桶方便面,蹲在門口吃。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桶裝的方便面,弟弟也是。第二天,大哥過來接我們?nèi)ニ易?。大哥一家住在海邊,一排鐵皮的棚寮,住那兒的人幾乎都是收購廢品的,大哥也是,他回收制衣廠的邊角料。在家時,我對幾個哥哥在深圳的生活有過一廂情愿的想象,真正見到了才知道,其實沒有想象的那么好,對于四哥決然跑回村里的做法,多少也有了些理解。海邊的棚寮區(qū)實在無聊,別說是大城市,連我家的荔果園都比不上。我經(jīng)常獨自走向潮濕的灘涂地,看擱淺的漁船和爬滿一地的小螃蟹。多年后,寶安區(qū)填海造地,如今海濱廣場那個位置就是我大哥當年租住的棚寮區(qū)。

一個禮拜后,我準備回家,才發(fā)現(xiàn)弟弟已經(jīng)消失好幾天了。大哥告訴我,弟弟去南頭一家廢品站打工了,老板是大哥的朋友,剛好要人。我雖有心理準備,猛一聽弟弟找到工作,也就是說,我們一道來深圳卻不能一起回去了,心里便十分難受。說真的,我舍不得弟弟,更不忍心他那么小就出來打工。一直到我要返回的前一天,我問大哥,廢品站在哪?我想去看看。大哥忙著去制衣廠拉貨,就簡單畫了張地圖,讓我自己去。我看了下地圖,感覺不是很遠。廢品站雖說在南山,卻是在南頭關(guān)附近,那兒離寶安圖書館不遠。我獨自去那看過書,還在樓下的書店買了一本村上春樹的《尋羊冒險記》。

當時寶安體育館還在建設(shè)中,寶安大道也沒修好,往南頭方向那段路,人們叫它“百米大道”。我一路循著地圖走過去,還算幸運,一個小時后,就到了那家廢品站的門口。我怯生生地站著,不敢進去。實際上,我是被廢品站的臟亂給嚇到了,廢棄的電器、家具,拆解后的銅鐵和塑料,以及堆得跟山似的紙皮堆,除了里面的工人,外人進去簡直沒有落腳的地方。大半天,才有工人問我干什么。我說了來意,那人抬手指向紙皮堆上的一個人影。我才看見弟弟就站在紙皮之上,正彎腰捆綁,他干得正起勁,似乎還沉浸其中,完全沒注意到下面正仰頭看他的我。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弟弟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穿的是廢品站特備的舊衣,又破又臟,要是走在街上,跟流浪漢沒什么區(qū)別。幸好那工人幫我喊了一聲,阿磊,有人找你。弟弟聽見有人喊,終于看見底下的我,他笑了一下,問我有什么事。我搖搖頭,說我要回去了。弟弟說,好。他迅速回頭,繼續(xù)彎腰捆綁紙皮。我知道弟弟當時肯定哭了,只是不想讓我看見。我也急忙轉(zhuǎn)身,離開廢品站,之后一路哭回大哥的住處,哇哇大哭,路上的人都看著我,不明白一個年輕人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

弟弟在那家廢品站干了很多年。這期間,我也中斷學(xué)業(yè)去了深圳,進工廠,在綠色的流水線和永遠有一股汗臭味的宿舍里待了四年。2008年我開始妄想通過寫作改變生活時,弟弟其實也努力過,他出來開站單干,只是剛好遭遇金融風(fēng)暴,走投無路,就又回了原先那家廢品站。好在老板和老板娘對他很好,一直很照顧。幾年前,弟弟又離開了廢品站,在深圳開起了滴滴。他也知道,開車載客不是長久的事情,所以總念叨著,要找點什么事情做,畢竟他和我一樣,都結(jié)了婚,也有了孩子。

2018年,父親突然去世,讓我們兄弟幾人有些措手不及。除了在家的四哥,我們連父親最后一面也沒見到。之前,一家人雖各奔東西,年末相聚,總是在一種喜慶的氣氛里。父親的死把我們都拉回到他的身邊,卻讓我們第一次體驗到失去親人的悲傷。送走父親后,母親強忍著巨大的悲痛,把我們召集到身邊。母親說,你們阿父走得突然,雖是好歸,但也沒留下什么遺言,怕你們兄弟之間日后有后患,趁阿母還在,你們也都回來了,我就跟你們宣布一件事——荔果園屬于老四那部分就是老四的,他情況特殊,大家不要有什么意見,至于剩下的,你們趁著這幾天,就去分清楚,即便現(xiàn)在用不著,以后也不用為這事鬧矛盾,你們阿父一輩子沒什么能力,能留給你們的財產(chǎn)就是那片荔果園,他生前問過我,怎么分?誰多一點誰少一點,都不要太計較,關(guān)鍵是兄弟間不能因此吵鬧,因此不合……

我們沒想到母親會在父親走后即提出分荔果園的事,看來那番話也是父親生前經(jīng)常和她提及的。父親對荔果園的歸屬心有隱憂,這可以理解,他生下的兒女太多,留下的東西又不是可以明白劃分的園地。確實,為了相對公平公正劃分那塊扇形的園地,我們兄弟幾人費了不少勁,甚至動用了幾何知識,把扇形變成三角形,再加上輔助線……最終才拿出方案,畫成圖紙,列好序號,然后抽簽,并在各自的圖紙上確認簽字。荔果園算是遂了母親的心愿,分配完成了。實際上誰也沒往心里去,大伙謀生的門路都在外面,誰會想回來在荔果園里干點什么呢?事后,我們四散離去,果園還是四哥一家在打理。

弟弟提出要回家辦養(yǎng)雞場,則是半年后的事情。我以為他只是說著玩的。這些年,他一直在尋找門路,但考慮的基本都是老本行,就是他所熟悉的廢品回收行業(yè),突然想回家辦養(yǎng)雞場,確實有些出乎意料。過后,弟弟又多次跟我說起,向我描繪養(yǎng)雞的前景和他心中的藍圖。由于當時疫情,我對弟弟的設(shè)想其實并不看好,又不想潑他冷水,就含糊其詞應(yīng)承了下來。說實話,我對養(yǎng)雞本身興趣不大,沒時間,也沒精力。之所以應(yīng)承,主要是考慮到弟弟拉我入伙的目的——他肯定是缺錢了。弟弟很開心,說不用我干什么,我繼續(xù)寫我的小說。事后,我才知道,原來弟弟已經(jīng)和四哥“謀劃”好了,他們想把荔果園改造成養(yǎng)雞場,建設(shè)雞棚的方位也確定了下來,剛好是分給我的那片園地,也就是說,他們還要把屬于我的果樹都砍掉。這事如果我不參與,可能比較難辦。

他們沒猜錯,邀我入伙、出資,問題不大,真要狠下心來,把一整片經(jīng)過父親拓荒栽植,又經(jīng)過弟弟和四哥多年管理才長成的果樹給砍了,我著實不忍心。為此我還真猶豫了許久,又深知弟弟的想法是對的,從長遠看,荔果已經(jīng)不能給我們家?guī)砣魏谓?jīng)濟效益,每年結(jié)出的果實本就不多,又賣不起好價,多數(shù)時候紅彤彤的果實壓滿枝頭,就等著它們自然墜落。我的想法多少帶著書生意氣,畢竟果園是父親留下的,是他曾經(jīng)在這世上走一遭的物證,就算沒有收益,作為偶爾返鄉(xiāng)的念想,一片翠綠的果樹也總比一排雞棚要來得愜然詩意。不過最終我還是同意了,只是特意交代四哥和弟弟,盡量避開那些大一點的果樹,能不砍就不砍,養(yǎng)一棵果樹要花十幾年,砍一棵也就幾分鐘的事情。

事情拍定后,四哥建了一個微信群,把我們兄弟三人和四嫂拉進群里,有關(guān)養(yǎng)雞場的事情他們就在群里商量。我作為出資方,算是股東旁聽,有些事情,他們也有意讓我知道。關(guān)于養(yǎng)雞,具體的事務(wù)我確實插不上手,不是沒時間,是壓根就不懂。四哥和四嫂之前就在果園里養(yǎng)過雞,三五百只走地雞,養(yǎng)得還算順利,能賣點錢,自家也能吃。我們逢年過節(jié)回去,四哥會讓我們每人殺一兩只帶回城。四哥和四嫂平時除了在荔果園種菜養(yǎng)雞,早上還要到周邊的村子賣菜,賣不完的,剛好用來養(yǎng)雞,一舉兩得,生活過得還算順意。突然提出要養(yǎng)棚雞,肯定是弟弟的主意,因為棚雞周期短,是飼料雞,幾十天就可以出棚,不像走地雞,要好幾個月,回本和賺錢就要快得多。在此之前,弟弟已經(jīng)做了不少準備工作,了解了市場,也通過朋友探聽過進貨和出貨的渠道。所以項目一旦啟動,憑他們的經(jīng)驗,倒是能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

先是請人把果樹鋸倒,再請挖掘機挖起樹頭,然后用推土機平地……四嫂時不時在群里匯報一下工程的進展,發(fā)幾張施工現(xiàn)場的圖片。我一張張點開看時,不免感慨萬千,想起二十多年前,父親把一棵棵木麻黃樹砍倒,再用鋤頭一點點挖起樹頭時,比現(xiàn)在要費勁多了,如今我們只用了幾天的時間,就幾乎把荔果園夷為平地,要是父親在天之靈看見了,不知作何感想?反對是肯定的。我記得四哥有一次想把自家?guī)卓闷焚|(zhì)不好的烏葉砍掉,騰出地來種菜,父親得知后就沒同意,說他還沒死呢,誰也別想動他的荔果樹。父親平日里性格隨和,甚至有些軟弱,護起他的果樹來,卻表現(xiàn)得有些六親不認。四哥當真就沒敢動荔果樹的主意,盡管那些已經(jīng)是分給他的產(chǎn)物。

我有些不忍再看,故意把群里的信息屏蔽掉,像只避世的鴕鳥,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創(chuàng)作的世界里。其間,弟弟好幾次邀我回去看一看,語氣充滿難以抑制的興奮。他那時大部分時間還在深圳開車,隔一個禮拜回去一次。我都推脫有事沒回去。一個月后,預(yù)計雞棚建得差不多了,有一天夜里,無意中點開小群,卻看見四哥在群里發(fā)了一張照片,點開看,有些吃驚,那竟然是一張“責(zé)令停止國土資源違法行為通知書”。四哥隨即說,上午鎮(zhèn)上有人來巡查,發(fā)放了停工通知。這種事在我們老家其實很常見,政策上限制農(nóng)村自由建設(shè)以來,只要是破土動工的就基本都屬違建,巡查人員一般也是走個過場,目的不是真要我們停工,而是想撈點什么好處。我畢竟是第一次遇見,心有忐忑,如若真的認真起來,前期投入的十幾萬元,就會打水漂。

弟弟遇事卻比我要鎮(zhèn)定許多,他先是打電話給村委,大致咨詢了情況。接著,弟弟囑咐四哥第二天繼續(xù)施工,把棚頂蓋上,不行就連夜搶建。不得不承認,弟弟在干實事這方面,比我要果敢許多。他在外面的人脈也比較廣,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交往,至少關(guān)鍵時刻知道要怎么做、該找誰幫忙。在弟弟看來,事情其實不難解決。幾天后,弟弟通知我說雞棚建好了,回去看下吧,商量接下來的事情。我想也到了不得不面對的時候。路上,我問弟弟怎么應(yīng)付上面的阻擾,弟弟笑著說,就買了兩條煙,讓朋友幫忙轉(zhuǎn)交給管事的人。我很驚訝,心想,這肯定是一套行之有效的潛規(guī)則,弟弟參與其中,自然有人給他出主意。如果說,這是基層與民眾的合作方式,在法與理的罅隙之處游活,無疑是雙贏的舉措,只是這種雙贏,確實讓人況味復(fù)雜。

看到井然一新的養(yǎng)雞棚,一邊聽著弟弟興致勃勃地展望,我卻有些高興不起來。荔果園改造后的大變遷,我早有心理準備,真正置身其中,才開始心有惶惑——我們到底做了些什么?真正讓我失落的是,四哥和弟弟并沒有遵照我的意思,事先做好合理的規(guī)劃,把該留下的果樹留下。他們也看出我的失落,并做了解釋。我能理解一個事情開始動手時,是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最終會導(dǎo)致事與愿違,但那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只是在他們看來,果樹留不留,真的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以致在施工現(xiàn)場,當工人為了圖方便提出干脆一砍到底、一推到底時,他們沒堅持,而是做出默認,不僅是建設(shè)雞棚的果樹都被砍伐一空,就連計劃日后要建設(shè)的地兒,也砍得一干二凈,光禿禿的,像是被洪水沖刷過的野地。

如果父親尚在,我們便是他口中“毀尸滅跡”的不孝子。

很快,雞場便投入使用,幾千只毛茸茸的小雞仔,擠擠挨挨,圈養(yǎng)在幾百平米的雞棚里。四嫂把照片發(fā)上群時,那一刻,我的想法似乎又有所改觀。照四哥和弟弟的計劃,不出兩年,他們將會把整個荔果園都改建成養(yǎng)雞場,一次性可以養(yǎng)好幾萬只小雞仔。到那時,荔果園就不再是果園了,就像作為曾經(jīng)的林地,它后來也找不到一棵存活的木麻黃樹。

陳再見,1982年生于廣東陸豐,現(xiàn)居深圳;在《人民文學(xué)》《當代》《十月》等發(fā)表作品多篇,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載;出版長篇小說《六歌》《出花園記》《骨鹽》,小說集《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等六部;曾獲《小說選刊》年度新人獎、廣東短篇小說獎、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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