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立書
翁大花嫁給了裘岙村的裘光土。裘岙人按舊俗叫她光土嫂。
一九四五年,光土嫂二十五歲。五月,她生下兒子明星。八月,山貨商送來一個男嬰,名大凱,剛滿月。她成了大凱的奶娘。
九月下旬的一個清晨,薄霧在山村里縹緲。山貨商又來了。他用袖子擦拭一下馬褂上的霧珠,告訴裘光土夫妻倆,三五支隊準備北撤,撤到海北,過長江,他要帶大凱回梁弄,隨部隊走。山貨商說話聲很輕,光土嫂聽來恰如雷轟。她著急問:“大凱怎么辦?他那么小還在吃奶?!鄙截浬陶f:“我們已為大凱另找了一個奶娘?!惫馔辽┮宦?,脫口而出:“為什么不讓我?guī)Т髣P跟部隊走?”山貨商解釋道:“你兒子還小,又沒斷奶,大凱父母不忍心。”光土嫂不假思索地說:“我今天就給明星斷奶?!彼纳裆芄麛?。山貨商為難了,問裘光土是何意見。這等大事,丈夫的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
裘光土身板健朗,濃眉、大眼,長相敦厚實誠。他沉默一會后,對山貨商說:“要說帶大凱,我看沒人比得過大花,就讓大花帶大凱北撤吧,家里有我還有妹妹在,不會讓明星吃苦?!彼^妻子的手,緊握住,望著她,目光里充滿了深情和信任。他知道妻子的決斷,不是心血來潮。昨晚,他半夜回家,還在納鞋底的妻子對他說,這幾天,她看到進出村的戰(zhàn)士臉色凝重,夜晚狗叫聲總不間斷,像要發(fā)生大事。他遲疑一會,吐出“大部隊要動”。妻子忽地起身,問:“那大凱的父母也得跟著動?”他沒吱聲。她不再問。她在幽閃的油燈旁呆坐了好久,一定意識到將要發(fā)生什么,想過大凱該怎么辦。睡下后,他見她一直在被窩里翻身。
“光土嫂,這次隨軍北撤,說不定要過幾年才能回家,你冷靜冷靜,再好好想一想?!鄙截浬躺髦叵鄤瘛9馔辽┱f:“不改了。”她將兩手掌攏在胸前,握得很緊。
山貨商深邃的目光,似乎已洞徹他們夫妻的肺腑。他拍一下裘光土的肩膀,說:“那好,我回去報告,批準你們的意見?!鞭D(zhuǎn)而,他叮囑光土嫂,要抓緊做好準備,部隊幾天后就要行動。
早飯后,山貨商走了。稍后,裘光土也出了門。他是民運隊員,部隊要北撤,任務繁重。他告訴家人,這回走,要過些時日才回家。
霧散了。秋陽暖洋洋。
明星睡醒了。一會兒,大凱也醒了。光土妹夏彩進來幫忙。姑嫂倆為孩子換好尿布。倆孩子撲騰著小手腳,咿咿呀呀張著小嘴要吃奶。光土嫂抱起明星,撩起衣衫一角給明星喂奶。明星吃飽了,松開小嘴巴,她還將乳頭往他小嘴塞,哄著兒子多吃點。夏彩見狀,覺得嫂子反常。平日里,嫂子總是先喂大凱,再喂明星,偶爾因明星小病先喂明星,嫂子也會估摸明星吃個半飽時,硬把乳頭從兒子緊吮的小嘴里拉出來,以留下足夠的奶喂大凱。
“嫂子,明星吃飽了?!毕牟拾汛髣P抱到嫂子眼鼻下,提醒道。光土嫂回過神來,輕輕拍拍兒子的背,說:“哦,明星吃飽了,姑姑抱明星去曬太陽?!?/p>
光土嫂接過大凱,一邊給大凱喂奶,一邊查看大凱后背。上個月,山貨商將大凱從梁弄送來裘岙,半天的路程,因大凱貼身穿的是粗布內(nèi)衣,把他稚嫩的背脊磨出一層血泡。光土嫂用光土爹采來的草藥,搗成汁,每天早中晚搽敷,血腫消了,還留著淡紅的疤痕。山貨商叮囑她要抓緊做準備,她覺得眼下最要緊的,是為大凱做幾件細布衣。她不知道長江在哪里,只知道去海北要渡杭州灣,路已很遠,再過長江,那路途一定更遙遠。嬰兒的皮膚本就嬌嫩,舊傷還沒好透,作為女人的她,不能犯男人犯過的錯——她認為大凱的皮膚傷,是山貨商的粗心造成的??墒牵侥睦锶フ壹毑寄??她的心情沉重起來。
山里人窮,沒錢買細布,多用大人穿過的、半新舊的土布衫,掉了漿,還了棉花的質(zhì)地,改做嬰孩的內(nèi)衣衫及尿布。大凱剛來時,光土嫂看著他的傷就心疼,想為他做幾件細軟的襯衣。她幾次托人去陸埠鎮(zhèn)上買細布,都沒買到。布店大多關(guān)了門,沒關(guān)門的也難得進到細布。她把家里半新舊的土布衫,改做成大凱的內(nèi)襯衣和尿布。嬰孩長得快,一眨眼顯短了。又因舊衣衫改做,穿不多久便破,只得縫補丁。補丁多也傷皮膚。家里一下子養(yǎng)兩個嬰孩,半新舊的土布衫改光了,剩下的件件有補丁。近日來,她正愁大凱的新衣服沒著落,這下,愁上加愁了。
“嫂子,今天太陽好,屋里尿布衣物一大堆,要趕緊洗?!毕牟试诜块T口提醒。光土嫂嗯一聲,把大凱交給夏彩,收拾起該洗的尿布衣物,去藍溪潭洗。
藍溪是姚江的一條支流,源頭在裘岙村背靠的陽山。源頭水繞過獅子巖,自南往北,潺流過村,寬不過四五步,至村口跌入高約兩米的巖崖,形成一道瀑布。瀑布下的藍溪潭,秋季枯水時,成為裘岙人洗汰的地方。
光土嫂蹲在溪石上,揮著棒槌,左右開弓,一手搓,一手敲,啪啪的棒槌聲,在山岙里回蕩。
懷叔來了。懷叔姓樓,裘岙村的富翁。他五十出頭,身體稍發(fā)福,禿了頂圓潤臉,幾根鬢發(fā)梳得絲絲分明,眼珠子滴溜。懷叔年輕時跟舅父到上海學生意,他眼頭活絡,幾年后,在梅格路獨立開了一家綢緞店,店不大,生意做得不錯,還討了一房小老婆。日本人攻占上海后,懷叔回老家躲避戰(zhàn)亂,村里要做些公益事,如造橋鋪路的,他從來沒有出過一只銅板,哪怕親戚有難,也不肯拔一毛。村里人背地里叫他“禿頭鐵公雞”。三五支隊上山后,懷叔這只鐵公雞,才抖落一根毛——他將自家一座空關(guān)的舊屋,借給三五支隊做了槍械修理所。
懷叔看到了在潭邊洗汰的光土嫂。村里人夸光土嫂是裘岙村最漂亮的新媳婦,她個兒高挑,方圓臉,柳眉下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的鼻,翹嘴角厚的唇。住在同一村,懷叔雖多次在路上與光土嫂擦肩而過,但只能趁著互相招呼,瞅一眼,一直沒有搭訕解眼饞的機會。
光土嫂洗汰完,擠干衣物上的水分,裝進洗衣筐,端起來攬在左腰,往潭上登。懷叔在巖上,熱情招呼“光土嫂”。光土嫂聞聲,在臺階上停一格,抬頭一望,見懷叔扛了把鋤頭,鋤把上掛只竹籃,一副要去山里挖鞭筍的模樣。她禮貌地叫聲“懷叔”,繼續(xù)往上登。
懷叔緊走幾步,擋住了石階口。這樣的好機會,豈能錯過。光土嫂走近時,他沒一點讓路的意思。忽然,從他身后躥出一條外國種小狗。小狗伸長脖子,呼哧呼哧,親熱地朝光土嫂褲腿上撲騰,鼻子嗅來嗅去。他怕小狗嚇人,趕忙兇:“黛西(小狗名)干什么!”
光土嫂不懼狗,還有點喜歡狗。她在娘家時,養(yǎng)過一條田園犬。她低頭抬腿,逗了一下黛西。她發(fā)現(xiàn),黛西穿一件紡綢夾襖,紅底細紋碎花,把狗身襯得可愛。她是第一次看到穿衣服的狗,既驚訝,又稀奇,忍不住彎下腰,摸了摸黛西的頭和小花襖。
懷叔丟了鋤頭,上前來捉小狗。光土嫂忽覺自己失態(tài)了,忙縮手,趁勢側(cè)過懷叔身旁,一步跨上石階就走。
懷叔悻悻然。
光土嫂走出十多步遠,黛西在她背后吠了兩聲。她聽到狗叫,忽然停了步,轉(zhuǎn)身盯著黛西看。黛西在懷叔懷抱里掙扎。她叫了聲“懷叔”,似有話想說。懷叔猛一愣,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等他醒過神來,她已掉頭走了。不過,懷叔滴溜的眼珠,已注意到她轉(zhuǎn)身那一剎,有所思有所求的眼神。
光土嫂將衣物曬在晾衣架上,嬰孩的尿布,旗幔似的飄滿院子。裘光土家三間石壘瓦舍,籬笆墻圍成院子?;h笆上爬滿了藤藤蔓蔓,藤蔓上零星掛著黃的南瓜、綠的葫蘆,還疏疏朗朗開出幾朵花。裘光土隨民運隊出門了,光土爹一早下地去了,院子里清靜。秋陽里,廊下靠西墻角,光土妹夏彩坐在竹椅上,一手抱著明星,一手輕搖身旁的搖籃,嘴里哦咯哦咯,逗著搖籃里的大凱??吹侥飦砹?,明星咿咿呀呀蹬著小腳丫,歡快地伸出了小手。光土嫂走過去,親親他的小臉蛋。搖籃里的大凱,在“嗞嗞”吮手指。
光土嫂拉把竹椅,坐在搖籃旁,一邊輕輕地搖著大凱,一邊望著籬笆墻上掛的黃南瓜和綠葫蘆?;谢秀便遍g,那黃南瓜和綠葫蘆,變成了穿細布襖的小狗,一條條在她眼前奔過來,躥過去。她一定神,豁然開朗:懷叔是在上海開綢緞店的,家里肯定存有綢緞類細布,不然,怎么可能給小狗穿細布襖呢?她當即決定去一趟懷叔家。她起身進房間,從廂櫥抽屜里取出一只荷包,藏進衣兜里,匆匆出了門。
藍溪自南向北拾級而下,至村口扭出一個S彎。懷叔家建在S彎下端的凸地上,青磚大瓦房的四合院,坐南朝北,馬頭墻,溪流三面環(huán)繞,不遠處就是藍溪潭。過路人說,懷叔家占盡了裘岙的風水。說來奇怪,裘岙這個二百來戶的大山村,大多姓裘和方,幾乎沒一家富的,唯獨姓樓的懷叔,成了村里的富裕戶。村里人說,懷叔這人像溪彎,彎來繞去的心眼多,手握廿四檔算盤,只算進,不算出,所以才富。
懷叔家院門緊閉,光土嫂從門縫里一瞅:墻院內(nèi),青石板的道地,東南角和西南角,各栽一株石榴樹,樹上的石榴已現(xiàn)玫紅色;院子中央,東西兩邊,各一個三腳棚晾衣架,東邊的,曬著衣服被子,西邊的,曬著幾塊簇新的紡綢布。她看到紡綢布,兩眼放光。
“汪汪,汪汪”,未等光土嫂敲門,小狗黛西已躥到院門前,使勁搖尾巴。隨即一串腳步聲“啪塔啪塔”。是懷叔。懷叔走到院門口,也從門縫里一瞅,見是光土嫂,當即開墻門。吱嘎一聲,懷叔的鼻子擰起一旋笑紋,說:“喔喲,光土嫂,難得,難得,快進屋,快進屋。”
光土嫂客氣地叫聲“懷叔”,一腳跨進院門,徑直朝西邊那個晾衣架走去。晾衣架下,她揉著紡綢布,自言自語道:“真細柔,好看。”懷叔跟到她身邊,獻媚似的,賣弄說:“這塊叫富春紡,素織的文綺綾布,桑蠶絲的料子,經(jīng)紗緯紗都不加捻?!彼笈赃呉粔K。懷叔又隨口贊道:“這塊叫甌綢,福建人織的平紋布,棉與絲交織,經(jīng)紗桑蠶絲,緯紗用的是棉紗?!彼柯读w色,聽得仔細。懷叔指向旁一塊,咂嘴炫耀:“這塊叫香云紗,用桑蠶絲布料做底子,外面涂一層廣東獨有的薯莨汁,陰干后,再用河塘泥覆蓋,拿到太陽底下曬,曬透了,就變成了香云紗,正面玄色,反面黃褐色,做生意的人,把它看作軟黃金,是上海灘最貴的紡綢布,夫人小姐用它做旗袍,穿在身上漂亮貴氣,走起路來沙沙響?!睉咽宕档门d致十足。她一摸,奇怪,這么名貴的香云紗竟有點麻。
她問:“給小孩做內(nèi)襯衣哪塊布料好?”
“富春紡的文綺綾,福建的甌綢都好?!?/p>
“文綺綾與甌綢比,哪塊更好?”
“文綺綾?!睉咽褰忉尩溃拔木_綾布,質(zhì)細膩,柔和,中偏薄的料,給小孩做內(nèi)襯衣,穿著貼身,不會擦傷皮膚?!?/p>
光土嫂哦一聲,捏著文綺綾,舍不得放手。
懷叔靠近光土嫂一步,說:“這塊布做睡衣,老舒適的。”他語意曖昧,忍不住用手扯了一把光土嫂的衣擺。光土嫂朝里屋大聲喊:“懷嬸,懷嬸!”
“老頭子,來客人了?”屋里傳來嗲聲嗲氣的回話聲,隨即走出一個打扮時髦、一頭波浪卷發(fā)、年齡在三十五歲上下的洋氣女人。懷叔大聲說:“光土嫂來了?!?/p>
光土嫂嫁到裘岙三年,從沒見過這個女人。她聽人說過,懷叔在上海討了小老婆,猜測眼前的這位就是。
懷叔的小老婆扭著腰肢,迎上前來,上下打量一番光土嫂,說:“喲,鄉(xiāng)下山里廂,還有特能嘎漂亮女人?!币豢谏虾T?。
“光土嫂,特位是儂丹妮嬸?!睉咽屙樦±掀牛灿蒙虾T捵鼋榻B。腔調(diào)還是寧波的。
光土嫂揚起嘴角,向丹妮嬸問好。她發(fā)現(xiàn),這女人身上穿的旗袍,布料正是香云紗。
丹妮對纏在腳邊的小狗喊:“黛西,拔光土嫂鞠個躬?!摈煳黢Z順地立起后腿,抬起前腳朝光土嫂作揖。光土嫂彎腰摸黛西身上的花夾襖。她的動作提醒了丹妮。丹妮對懷叔說:“儂請的裁縫啥日腳來呀,再勿來,我伲就到陸埠裁縫店去做,總勿能讓箱子里的布出白花呀,啊是?!睉咽逭f:“早請好唻,等下個月初三四,儂心急啥,快請光土嫂到屋里廂坐一歇,喝杯茶?!惫馔辽┻B連搖手,說:“不坐了,不坐了,我,我今天來,是想請懷叔幫個忙?!彼f完,喘了口氣,像剛干完一件力氣活。
一聽幫忙兩字,懷叔的耳朵根抽動了兩下。富人最怕窮人說幫忙。無事不登三寶殿,光土嫂怎會平白無故敲他家門?他警覺起來,不過,鼻子上擰起的笑紋依然。他說:“都是村里的鄰居,有什么忙,能幫的我一定盡力幫。”
“我家侄子快雙滿月了,做姑姑的想給他做身細軟衣衫(光土嫂對外稱大凱是她娘家侄子),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布店里幾年不見細料了。懷叔在上海是開綢緞店的,家里準定有些存貨,我今天來,是想向你回一塊(“回”,方言,轉(zhuǎn)手買賣的意思)。正巧,外頭曬著好幾塊?!惫馔辽┌褋碛傻纻€明白清楚。
果然沒好事,但也不算壞事。懷叔心里嘀咕。他腦筋轉(zhuǎn)彎快,說:“哎呀,光土嫂,你早上怎么不說呢?院里曬的那幾塊布料,丹妮已送給你懷嬸了?!睉咽灞硎厩敢狻5つ莶恢览瞎;ㄇ唬阶煺f:“我啥辰光講過送拔伊了?”“儂還好意思,儂都幾年沒來裘岙了,總不能光雙手啰。”懷叔打住丹妮的話頭,轉(zhuǎn)身對光土嫂說:“今天你懷嬸回娘家,我送她出門時,對她講這是丹妮送她的禮物。”“儂……”丹妮還欲辯解,懷叔白她一眼,她才閉口。
“真不湊巧,光土嫂,不好意思,只能等你懷嬸回來,跟她商量以后再講。”懷叔說。
光土嫂眼睛一忽閃,說:“嬸還不是你懷叔一句話,再說,從我娘家排過來,嬸還是我家遠房親戚,我要,嬸不會駁我面子的?!?/p>
她語氣平緩,可內(nèi)心里急。稍一息,見懷叔沒反應,她接著道:“懷叔,我愿出高價,你開個口吧?!彼龑墒终坪狭σ晃?。
“高價”二字鉆進了懷叔的耳朵,懷叔心里發(fā)癢。他右手拇指尖貼著食指尖,不停來回摩擦,掂量著光土嫂“回”布的心情。光土嫂愿出高價回布,為侄子做內(nèi)衣,看來這個侄子不一般。懷叔回鄉(xiāng)后,常聽說有三五支隊長官的子女,寄養(yǎng)在山區(qū)老百姓家里,他懷疑光土嫂這個侄子,就是三五支隊長官的兒子,否則,她用得著下狠心出高價回細布嗎?嗯,有名堂。他準備待賈而沽。
“光土嫂,這塊是有名的富春紡文綺綾,價格太貴,你回不起的?!彼_始賣關(guān)子。
“貴點就貴點?!?/p>
“要用銀洋換,不要抗幣?!?/p>
“市面上抗幣跟銀洋一樣硬?!彼乱庾R摸了摸懷兜里的荷包。
“總歸是紙頭印的,哪比得過銀洋硬。”他咬定銀元不松口。
“幾塊?”她神情有點猶豫,試問。
他的右手變個動作,撐開了拇指和食指,晃了一晃。
一看懷叔的手勢,她忐忑,問:“八塊?”
“八十塊?!?/p>
“??!”
“八十塊銀洋?儂阿是敲竹杠啊?!币慌缘牡つ菘床贿^去了,未等光土嫂回應,罵了懷叔一句。
“看來懷叔是要欺負山里女人沒見過世面?!惫馔辽┑哪樕膊缓每?。
“哎,開個玩笑嘛,八塊,是八塊銀洋。”懷叔晃了晃“八字手”,改口說。懷叔的圓滑就像他的禿頭。
“八塊也多,算足三塊?!钡つ蓓斊鸶軄?。
十三點,聰明面孔笨肚腸。懷叔心里暗罵小老婆,臉上仍堆笑說:“光土嫂,這塊布,三尺的門幅,一丈二的長度,如果天下太平,它的成本價少說也得三四塊,你剛剛也說過,眼下兵荒馬亂,這么好的細布,八百塊都買不到的,八塊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p>
“這八塊銀洋……”光土嫂從衣兜里掏出荷包,摸出兩枚銀元,說:“我這里只有兩塊,算定金,還缺六塊,我去想辦法?!?/p>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光土嫂,我做生意多年,這個規(guī)矩還沒破過?!睉咽逭f。
懷叔的態(tài)度,頓使光土嫂發(fā)了愁。她緊鎖了眉頭,嘴巴也抿得緊實。她到哪里去借六塊銀元呢?按常情,出嫁的女人有困難時,首先會想到娘家。光土嫂娘家原本是數(shù)得起的好人家,父親是遠近聞名的佛雕匠,可惜在她出嫁前,被日本人逼死了。沒了父親的娘家,景況一天不如一天。母親應該有些存銀,但是,兒媳婦看得緊。記得年初她回了一趟娘家,嫂子一直盯在她屁股后,生怕娘暗里塞東西給她。去娘家必定白跑路。家里的親戚,夫家這邊的,幾乎家家窮;娘家的,雖有幾戶小富,但手把捏得緊,想借他們一只銅板,難。
光土嫂的憂慮,懷叔心中早有預料。裘岙村二百來戶,一下子能拿出七八塊銀元的,除了樓家,不可能再有別家。懷叔的腦瓜如小溪,彎繞多,從光土嫂道出要回細布的那刻起,他眨眼間計上心來,醉翁之意已不在酒了?,F(xiàn)在,見光土嫂為難的樣子,他以為火候到了,說:“光土娘在世的時候,紡紗、織布樣樣會,經(jīng)布這一手技術(shù)活,村里數(shù)一沒二,家里保定存著不少土布,光土嫂嫁到裘岙才三年,壓箱土布留著的也不會少。如果真湊不齊八塊銀洋,可以用物換物,你用一匹土布,換我一塊細布,公平交易,大家不吃虧,你看好不好?”
“儂換土布做啥用?”丹妮覺得不可理解。
“光土嫂銀洋湊不夠,拿土布來換,省得她為難了呀?!钡つ菽睦镏?,懷叔嘴上說得好聽,像是在為別人著想,心里其實早已為自己打開了算盤。
懷叔有兩個女兒(沒兒子),已許配人家,婚期都擇在下月底。眼下,懷嬸正為倆女兒籌嫁妝。萬事俱備,獨缺一匹土布。前些年,懷嬸曾向懷叔提過,嫁女兒要用土布壓箱底。懷叔總說“不就幾匹土布嘛,我會弄好的”。那時,他根本不把土布放在眼里,以為家里細布多,比土布值錢。這次回到鄉(xiāng)下,他才知道,山里人嫁女講究多,土布竟關(guān)系到女兒出嫁后,夫妻和睦與家運好壞的重要物資。
山里的風俗,壓箱底的嫁妝,土布絕不可少,而且必須是三匹(用紅線繩兩頭捆扎——老輩定的規(guī)矩)。土布壓箱底,本意是為女兒備足衣衫布料,而寓意遠比本意重要。一則,土布的材質(zhì)是棉花,寓意女兒嫁到夫家后,小家庭溫暖和睦;二則,土布的方言音“馱布”,因此,它被賦予一項神圣使命——兆示女兒家三日兩頭“有得馱”(方言意“有得拿”)有進補(方言意“有進賬”)。
天下爹娘一個樣,總想子女過得好,女兒的彩頭,成了懷叔的一樁心事。
山里有木材,竹品也多,就是缺棉花。山里人每年都要拿山貨,到海地人那里去換棉花,然后紡紗織布。山里人家,有匹土布已難得,有幾匹土布的少得可憐。
懷叔家富裕,土布并不少??蓚z女兒同期出嫁,按風俗規(guī)矩辦,壓箱底的土布就缺了一匹。眼看女兒嫁期臨近,懷嬸從早到晚叨叨叨,念得懷叔頭大。這檔口,懷叔才感到,土布比細布值錢。今天懷嬸一大早出門,就是到親戚朋友家去求布了?,F(xiàn)在,一個要細布,一個要土布,榫頭套進卯孔里,懷叔為自己的煩惱事即將化解而暗中得意。
令懷叔意外的是,光土嫂的眉頭不僅沒有舒展,反而皺得更緊了。
懷叔奇怪了。懷叔善于看臉色做生意,他本想等光土嫂先發(fā)聲,然后自己再跟進,把主動權(quán)握在手中,可等了好久未見動靜,他摸不著對方的心思了。為了換土布,老江湖也有摒不住的時候。懷叔說:“光土嫂如果覺得吃虧,我用一塊富春紡的文綺綾,再加一塊福建的甌綢,換你一匹土布如何?”懷叔撥拉過,二換一,雖比賣八塊銀元吃虧點,但解決了嫁女兒的大問題,折算下來還可賺一筆,值得。
起初,當懷叔提出用土布換細布時,光土嫂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只是懷叔的要價太狠,她一時遲疑不決?,F(xiàn)在,懷叔居然提出二換一,她算不準一匹土布值多少銀元,但心里開始掂量。這一掂,她掂出了懷叔的斤兩——懷叔要土布的心比要銀元切;這一掂,也掂出了自己的斤兩——自家的家底并不如懷叔所說那樣。家里唯一的一匹土布,是婆婆光土娘給女兒夏彩備下的嫁妝。
光土娘是紡紗織布的巧匠,經(jīng)布這門手藝,全村只她一人會。她知道自己身子骨弱,在女兒十一二歲時,便早早織好三匹土布,一匹斜紋的,一匹直柳的,還有一匹細格子的。三五支隊駐進裘岙后,與山里的老百姓打得火熱,光土娘成了抗日積極分子。民運隊動員村里人售糧捐物時,她得知部隊缺棉布,二話不說,將三匹土布全捐了。之后,她開始起早貪黑紡紗織布。不料,剛織完一匹斜紋的,她就病重去世了。臨終前,她對守在床前的女兒說:“阿囡,娘對不起你,娘有私心,光想著自己做積極分子,把你的嫁妝布都捐了出去,娘本想著可以再織,可惜壽短,補不上了?!濒霉馔廖罩锏氖?,流著淚說:“娘放心,等我娶了媳婦,保證叫她織兩匹布,給妹妹做嫁妝?!焙髞恚霉馔寥⒘宋檀蠡?,誰知媳婦不會紡紗織布。他是村民運隊員,天天東奔西忙,不僅將對娘的承諾擱在一邊,還動員媳婦,把她的壓箱土布也捐了。
光土嫂懂得,家里這匹土布的分量,別說八塊,就是八十塊,甚至八百塊銀元,都無法與它比輕重。她的胸中涌起松濤竹浪。她不斷自問:用這匹土布去換細布,哪有臉向公公和小姑開口?而不開這個口,到哪里去找土布?沒有土布,拿什么跟懷叔換細布?換不到細布,大凱就穿不上細布內(nèi)衣,如果穿著粗布內(nèi)衣上路,怎么受得了千萬里的顛簸?大凱吃了苦,怎么面對他的父母?又怎么向山貨商交待?光土嫂犯了難。
“我回家去跟爹和妹商量。”光土嫂說。
光土嫂從樟木箱里取出土布。她將它抖開來,一愣一愣鋪在床上。拿尺一量,整四丈。這匹普通又特殊的土布,在她手里,一會兒卷攏,一會兒抖開,反反復復,像施魔法,她奢想它變出許多匹新的土布來。
“哎嗯,赫赫?!蓖忾g傳來孩子奶聲氣的笑。是夏彩在逗孩子玩。平日聽到這笑聲,光土嫂就像吃了甜瓜,今天聽到后,似榔頭敲打心坎。夏彩文靜、秀氣,愛明星,愛大凱,尊嫂子如胞姐??梢钥隙?,對嫂子的做法,夏彩一定會同意。但作為嫂子的她,無法預料何時能報答小姑的好。光土嫂不禁為自己的念頭而內(nèi)疚。
“哦,爺爺?shù)臒煻?,不能弄壞了,當心爺爺用胡須戳你?!蓖忾g又傳來夏彩的聲音。是明星在玩光土爹的煙斗。光土爹能一口氣吸七八煙斗旱煙,卻一天說不上兩三句話。自光土娘去世后,一旦女兒有委屈樣,他便會拿煙斗,“篤篤篤”地用力敲鞋底。光土嫂想不出有什么妥辦法,去說服偏疼女兒的公公。
她猶豫,很猶豫。她拍了拍土布,重重地嘆口氣。她已經(jīng)沒勇氣,跟公公和小姑商量。
愣坐在床沿上的光土嫂,目光一遍遍在房間內(nèi)來回掃視,幻想著從哪個家具旮旯里長出土布來。忽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另一只樟木箱上,她猶豫的雙眼竟閃爍出希望的光。她起身打開樟木箱的銅掛鎖,從箱里面捧出一只一尺見方的木盒,放在廂櫥上,恭敬虔誠地揭開精雕細鏤的盒蓋:
木盒里靜臥著一尊千手觀音佛雕像。
陸埠是聞名海內(nèi)外的佛雕小鎮(zhèn),從魏晉時起,就有人以雕佛為業(yè);至佛教鼎盛的唐代,佛雕業(yè)達到巔峰,雕刻匠有四五百人。佛雕有文派和武派之分。陸埠佛雕開創(chuàng)了文派寧波宗。清末時,文派寧波宗佛雕像,遍及佛教勝地。
光土嫂祖輩代代出名匠,到她父親這一代,技藝更臻淳美。眼前的這尊千手觀音佛雕像,是她父親雕大像閑時雕的小像,高七寸,選用古樟木材質(zhì),每一斧,每一鑿,順著樟木的自然紋理,與佛像的音容笑貌、服飾裝束絲絲相扣,佛面“眼觀鼻、鼻觀心”,佛手掌只只厚實飽滿,手指猶蘭葉葳蕤,把觀音菩薩大慈大悲的形象,雕琢得生動傳神。內(nèi)行人知道,雕一尊八九米高的佛像并不難,雕一尊六七寸的佛像則需真功夫。如此韻致獨到的佛雕像,看似她父親的閑來之琢,實則是一個民間匠人,在藝術(shù)巔峰期心與物共的珍品。
日軍占領寧波后,最高指揮官宇野節(jié)少將獲知有此寶物,極想得一尊。他兩次派日商上門,許高價求購,第一次開價五百大洋,第二次開價一千大洋,都被她父親借口拒絕了。宇野節(jié)不死心,第三次,他帶了大隊日本兵開到陸埠,登門逼她父親交出觀音像。她父親說:以慈悲為懷的觀世音,怎能給濫殺無辜的日本兵。宇野節(jié)氣急敗壞,拔出軍刀直指她父親胸口。她父親突遭威嚇,血沖腦,猝死了。
誰也不會想到,日本兵得不到的觀音佛雕像,在裘岙的裘光土家已安然地躺了三年。
嗚哇,嗚哇。是大凱哭了。
啊哇,啊哇。明星跟著哭上了。
光土嫂神情莊重地合上木盒蓋,心中打定了主意。她仰起頭,抿緊嘴,使勁不讓淚珠掉下來。
三天后——九月的最后一天,三五支隊奉命北撤。部隊是后半夜開始行動的。上路前,光土嫂坐在床沿,明星和大凱并頭睡得正香。她對夏彩說:“名星剛斷奶,你哥又在外,妹妹這幾天要多辛苦些?!毕牟收f:“放心吧,嫂子?!惫馔辽└┫律?,吻了吻兒子的額頭,輕聲說:“明星要乖乖的,等著娘回來?!彪S后,她輕輕地抱起大凱,為大凱換上了新做的細布衣。(她的行李包裹里,還裝著好幾件這幾天趕出來的細布衣)。
部隊出村時,懷叔站在板凳上,踮著腳尖,雙手扒住院墻,伸出頭張望。他看到許多村里人尾隨著部隊,為戰(zhàn)士們送行。光土嫂走在隊伍里,挑一副谷籮擔,一頭是熟睡的大凱,一頭是行李包裹,朦朧的殘月下,她的步履堅實而輕盈。望著遠去的隊伍,懷叔發(fā)現(xiàn),從背影看去,光土嫂如溫柔潺湲的藍溪水;但那天她抱著木盒走進他家,提出用佛像做抵押換細布時,目光的執(zhí)拗,眉宇間的硬氣,以及話音的冷靜,恍如四明山的山脊石崖。她是那一類認定了目標永不回頭的人。懷叔不由對光土嫂生出一種敬畏來。他忽有頓悟,急忙返身入院。他抱著木盒跑出院門,駐足望,部隊已融進了群山的霧靄里。
懷叔敲著自己的禿頭,說:“我糊涂?!?/p>
原載于2023年《姚江》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