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正
害怕木乃伊
我沒有媽媽,她是在我七歲時死的。當時我還小,不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突然有一天媽媽沒了,后來才曉得,她即將生第二個孩子,臨產(chǎn)時子宮破裂,導(dǎo)致大出血,血止不住,腹中的胎兒因此窒息,兩條生命都沒了。如果可以定期產(chǎn)檢,并及時去醫(yī)院做剖腹產(chǎn)手術(shù),想必不會發(fā)生這樣的悲劇,不過在那個年代,普通人生孩子,壓根兒也沒有定期去醫(yī)院產(chǎn)檢的條件。
爸爸消沉下去,整天喝酒,他原來也喝,但只在高興時候喝一點,媽媽死后,他開始瘋狂地喝酒,看上去簡直是為了解渴。因為他常常喝醉,我才得以見識到他性格中軟弱或者說溫柔的一面。他喝酒后不亂發(fā)酒瘋,要么爛醉如泥癱倒在地上,要么安安靜靜地坐著流淚,有時候看到我還抱著我痛哭,說對不起我,沒能當好一個爸爸。
可第二天,依然如故。
我家開小店,賣的東西很雜,什么都有,媽媽死前負責看店和了解哪些東西受歡迎,爸爸則在外面跑,四處找尋便宜的貨源。出事之后,看店的工作落到了我的頭上,不僅如此,我還要負擔起所有的家務(wù)和照顧醉酒的爸爸。如今回想起來,最讓我記憶深刻的不是忙和累,是看到學校里同年齡的女孩子穿新衣服和扎漂亮的辮子時心中的酸楚感,每到那個時候,我就特別想念媽媽。
想歸想,但我從沒表現(xiàn)出來。我們家很窮,又做小本生意,這樣的家庭很容易培養(yǎng)出早熟的孩子。我想,家里總要有人堅強,既然爸爸總是喝醉,只能由我來忍住眼淚。因此,我只對一個半人透露我的心事,一個是艾雯雯,另外半個我后面會講。
艾雯雯與我是同班同學,我很想稱她為我的好朋友,但我拿不準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她與眾不同的天賦讓她不太可能與普通人成為朋友。
在處理完母親喪事后,我回到學校繼續(xù)念書。有一天,艾雯雯突然走到我面前,盯著我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幾天后,下課時間,我坐在教室里看走廊,記得是有個同學在說她的媽媽給她買了新裙子,正在學著芭蕾舞演員的模樣轉(zhuǎn)圈,讓裙子飄起來。我看著看著,覺得鼻子發(fā)酸,眼睛濕潤,趕緊站起來跑去平時大掃除時接水的龍頭處洗臉。洗完臉,抬起頭,正好看到艾雯雯。
她說:“你媽媽死了?”
這事兒我誰也沒說,但我們家又在街上做生意,辦喪事不可能不給旁人知道,傳入她耳中也很正常,但我不想談?wù)撨@件事,另外,她說話的語氣直,叫我不舒服。我沒有回應(yīng),繞過她,想要回教室。她從后面拉住我,說她有辦法讓我再次見到我的媽媽。我止住腳步,回頭看著她。她顯得有些緊張,說她沒有惡意,只是想幫忙。
不賣關(guān)子了,艾雯雯的天賦是能叫死人附在她的身上,也就是通靈,簡而言之吧,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她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才能,但還不能確定,她想要提供幫助是真的,同時也想要測試自己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可以作為亡者與活人之間的通道。母親和我成了她的試驗品。
她帶我去了一幢小房子里,從學校后面出去,翻過一座山就到了,房間不大,十幾平米的樣子,屋里有一張床、一張方桌、兩把椅子,空氣中彌漫著來自異域的奇怪香味,但我總覺得在熏香之下另有一股叫人毛骨悚然的氣味,仿佛來自地心深處。具體的情形和電影里演的差不多,我與她隔桌對坐,她伸出兩只手,手心朝上,要我把手心朝下,與她的手輕輕貼合在一起。她告訴我丟掉一切雜念,什么都不要想,連媽媽也不要想。什么都不想很難,搞了好多天才終于成功。當?shù)谝淮温牭綃寢尩穆曇敉ㄟ^艾雯雯的嘴巴傳出來時,我既震驚又害怕,還沒想出要說什么,艾雯雯已經(jīng)清醒過來,看表情,她與我一樣恐懼。不過少年的一大特點就是能夠很快地適應(yīng)各種各樣的情況。
就這樣,我每周與媽媽說話一次,有點兒像是在外工作的媽媽,定期打電話回家一般。
一年后,艾雯雯不見了。
據(jù)學校保安說,有個三十多歲的長發(fā)男人在學校門口橘色筒子樓旁邊攔住了艾雯雯,男人的面孔很陌生,他本想上前詢問情況,可靠得近了,看見艾雯雯與男人說話的表情就好像是認得對方,說完后,還牽著男人的手,跟男人走了,保安大叔也便沒再多問。艾雯雯沒有父母,跟著一個姑姑過日子。她的姑姑找到學校來,聽保安大叔描述了男人的相貌后,沒有繼續(xù)追究,不多久她也離開了我們居住的城市。
兩年后,爸爸終于振作起來。他戒了酒,把打理店鋪的事情從我手里接過去,處理了舊家具,買了臺全自動洗衣機,我得以解脫不少,不過飯還得我來做。偶爾有時間,他會帶我去下館子。升到五年級時,他又結(jié)婚了,同他結(jié)婚的女人跟我印象里的媽媽完全不同。記憶中,媽媽身上軟軟的,有大米的味道,嗓音有些啞,也許是我的幻想,我記憶里她的聲音有點兒像香港歌星梅艷芳。新來的女人高、瘦,顴骨很明顯,下巴尖,擦掉口紅之后,嘴唇和臉一樣沒有血色。她喜歡往身上噴嗆人的香水,音色尖利,嘴巴里總是在哼街頭音像店里播放的流行音樂。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能說繼母是壞人。她嫁過來之后,我們家又租了一間店鋪,生意全由她打點,爸爸又像原來一樣,整天在外面尋找便宜的貨源,忙得不可開交。家里的活只能由我來干,我要做三個人的飯,洗三個人的衣服。她對我的態(tài)度可以用無視一詞來形容,從不與我正面交流,到了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也盡量用最少的言語表達最多的意思,從她進門到我考取高中后開始住校,我們之間所說的話屈指可數(shù)。現(xiàn)代成年人喜歡這種相處方式吧,可對孩子來說,情況完全不同。
艾雯雯去哪兒了呢?我這樣想,不僅想還去山的另一邊,去她家的小房子附近尋找,希望能夠遇見驚喜。驚喜當然沒有,不過去的次數(shù)多了,我的行動范圍不再局限于艾雯雯的小屋附件,而是繼續(xù)往里、往山的深處走,走到媽媽的墳?zāi)骨巴f話。
媽媽葬在一座荒山之中,窮人都把自己的家人葬在那兒,山也沒有名字。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凄涼,但對我來說卻是剛剛好,因為陵園沒有圍墻就不需要工作人員,也就不會有人過來問我一個孩子獨自上山做什么。怕也沒怕過,因為艾雯雯的緣故,我認為亡者不過是存在于另外一個世界的普通人。即便是今天,我也這么認為。
下面我要講的事情起源于一篇名為《母親》的作文。
初中二年級時,一直教我們的語文老師不知因為什么緣故離開了學校,新老師是剛從師范大學畢業(yè)的學生,很年輕,就五官而言算不上美女,但是頭發(fā)精心護理過,每天來上課時嘴唇都會涂抹口紅,所以很受同學們的歡迎,每次看到她都會尖叫。因為年輕,她沒有老師的架子,跟同學們說話開玩笑,完全像是同齡的朋友。我很喜歡她,把她當作榜樣,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樣,考取師范大學,畢業(yè)后成為老師。
前面說,我只對一個半人透露我的心事,一個是艾雯雯,半個指的就是這位語文老師。說半個,是因為我并不是與真正的她訴說心事。在班級里,我是個在所有方面都很不起眼的學生,再加上我刻意隱藏自己,因此她根本沒怎么注意過我,我自然也不會主動與她交談。所謂的向新來的語文老師傾吐心事,完全出自我的想象。
再怎么往媽媽墳前跑,我畢竟還只是個極普通的女孩子,需要跟活著的人打交道,可我又沒辦法真的對周圍人敞開心扉,于是我運用想象力,在大腦中以她為原型,做了些加工,創(chuàng)造出一個年輕老師。我同她交流,有時候是自言自語,有時候會寫下來。
用身邊人做原型來想象就是會出現(xiàn)一個問題,我心目中的她逐漸與現(xiàn)實中的她混淆起來了。
具體的日子不記得了,應(yīng)該是春夏之交,新來的語文老師布置家庭作業(yè),要我們書寫自己的媽媽。寫作文我沒有障礙,不是寫得好,是湊字數(shù)對于我來說從來不成問題?;氐郊蚁茸鲲垼职譀]回來,和繼母一起無聲地吃過飯后,我收拾完房間,進入小閣樓,開始寫作文。那天,我寫了兩篇作文,一篇是要交的作業(yè),內(nèi)容是媽媽把我生下來,養(yǎng)成人,很辛苦,我一定要好好學習,長大后報答她,讓她過上好日子之類的陳舊套話。在另外一篇里我寫道,我的媽媽是個很壞的人,總是虐待我,讓我給她做飯,我要做錯了一點點小事,都會挨揍。而我的爸爸總是不回家,即便是回到家,要么是喝醉了,要么是累得睜不開眼,根本沒空聽我說話,更別提幫我撐腰了。
平心而論,第一篇是假話空話,可第二篇也不是事實。我夸大了自己的痛苦,我的確要做很多家務(wù),她也的確不怎么搭理我,但與真正的虐待不是一回事?,F(xiàn)在我知道,其實當時也知道,但我就是想要那樣子寫,少年似乎有夸大自己苦難的傾向。
第二天,一切如常,上學、放學,回家一如既往地做飯,打掃衛(wèi)生,寫作業(yè),等到晚上收拾書包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可怕的事。我把歌頌?zāi)笎鄣募僮魑牧粼诹顺閷侠?,而另一篇被我交到了學校。我慌了神,把作文本合上打開,重復(fù)了好幾遍,終于意識到我千真萬確犯了個錯誤。
繼母在自己的房間里,爸爸依然不在家。我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出了家門,跑向?qū)W校。大門早就鎖了,但開在校園里的文具店還亮著燈。我走進去,解釋說作業(yè)丟在教室里忘記帶回家了,想進到學校里面去拿一下。看店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他點了點頭,示意我自己打開門進去。
校園里空無一人,燈全滅了,只有月亮反射出慘白的光。我爬上教學樓,沿著走廊往老師辦公室跑去。理所當然,辦公室的門鎖著,窗戶也都關(guān)著,隔著窗戶我看到了語文老師的辦公桌,桌上有幾摞本子,但只靠月光,無法確定是不是作文本。
我所在的走廊位于辦公室南側(cè),能看到語文老師辦公桌旁邊,靠北的窗戶沒有扣死。樹枝在玻璃外面微微搖晃,我立刻下樓,跑到教學樓的北側(cè),抬頭往上看。辦公室在三樓,根本不用試,我自己不可能爬上去。盡管如此,我還是試了一下,果然沒有成功。我又嘗試了抓窗臺和借助下水道往上爬,全都失敗了。最后,我回到了教學樓里,咬咬牙,打碎玻璃,脫掉外套裹住右手,把邊緣剩下來的玻璃一一拔掉,然后鉆進去。兩摞本子里果然有一摞是作文本,我找到自己的名字,翻開來看,心里面頓時涼了,語文老師已經(jīng)批改過作文了,她在我的作文后面寫了長長的一段話,我不記得原文了,大概意思是說,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辛辛苦苦地生養(yǎng)我們,我們應(yīng)該報答她。寫作文要有真情實感,不能胡編亂造,更不應(yīng)該咒自己的母親死。
在來學校之前,我幻想過她還沒來得及批改作文,其實我還有過更大膽的幻想,她看了作文,很能理解我,安慰我,和我成為真正的朋友。不過,夜間老師辦公室不是傷感失望的合適場所。我把作文本折起來揣進衣兜,從窗戶爬出去,重新往小店走。連接小店和校園的門鎖上了,我敲了一陣,才有人來開,不是剛才的老頭兒了,是他老婆。她問我干什么的,我本想用剛才的謊言解釋,但一張嘴,覺得鼻子發(fā)酸,只得緊咬嘴唇,一言不發(fā)地跑出小店。
我沒有立刻回家,也不想回家,打算要找個地方把作文本燒了。你應(yīng)該能想到吧,最適合燒紙的地方只有一處,媽媽的墳前。我拿著本子,開始朝墳?zāi)顾诘姆较蜃?,從學校過去并不需要走太遠,中間只隔了一個村子。一路上,總有野狗沖我叫,但沒追上來。山上的草很硬,有點像刀片,風很大,我因為跑了一陣,身體出了汗,稍微放慢速度便感到陣陣寒意,我把衣服裹了裹,繼續(xù)走。
來到媽媽墓碑前,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沒準備,我要燒作文本,可身上既沒有火柴也沒有打火機。沒有火,就燒不成本子,這個本子里面藏有我的秘密,同時又不是我的秘密,最重要的是,它讓我感覺到恥辱,我必須讓它化為灰燼隨風散去。
突然間,我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因為是墳地,經(jīng)常有人來祭拜,所以山中的空氣中始終帶有焚燒草紙與青草的味道,可就在我坐在媽媽墳前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股絕對不可能存在于此的味道鉆進我的鼻孔,又因為風的緣故,味道若有若無。
到底是什么味道,又是從哪里來的呢?我使勁吸著鼻子,想要找到氣味的源頭,可四周除了一座座小山似的墳?zāi)雇?,其他什么也沒有。我站起身,決定去山頂查看。走到山頂,味道再次飄進鼻孔中。我四處張望,右手邊是亂墳地,借著月光可以確定什么都沒有,左手邊是一片林子,林子中間有條小路,很窄,坡度不大。雖說看不見,但我知道路的盡頭是艾雯雯家的小房子。再遠一點,是兩座多少有些風景的山,學校組織春游時候去過。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心跳停止了,緊接著又瘋狂跳動起來,我看到在林中小徑間有一個灰白色的圓柱形物體在緩慢移動。我仔細盯著看,似乎是個人,就身材與走路時的體態(tài)而言,應(yīng)該是個穿著大衣的女人。這么晚了,怎么還會有人爬山,莫非是鬼魂?如果是鬼,那就沒什么好怕,我很快冷靜下來,如果是人,也沒什么好怕,既然我有事兒半夜到墳地來,那么其他人當然也會有自己的理由上山。隨著人影的靠近,奇怪的味道越來越重,我的腦袋也在冷風的吹拂下愈發(fā)清晰。冷不丁的,我想到了,我早該想到的,那不是什么奇怪的味道,是大米的味道。
“媽媽。”我本想在心里叫,但似乎發(fā)出了聲音。
女人止住腳步,四處張望,可能是因為身在林中,視線受阻的關(guān)系,她并沒有看到我,但她昂起頭,整張臉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我看得很清楚,同照片上的媽媽一模一樣。
“媽媽。”我又叫了一聲。
她捕捉到了聲音的方位,準確地朝我站立的地方望,我激動地走到空曠處朝她招手??墒撬匆娏宋遥瓜袷强吹绞裁纯膳碌臇|西,不再繼續(xù)上山,而是轉(zhuǎn)身往山下去了。
“媽媽?!蔽医泻爸妨诉^去。
我為她的驚慌找到一個理由。她去世時,我才五歲,是個孩子,轉(zhuǎn)眼間我已十五歲了,變化一定很大。雖說中間,我們一直通過艾雯雯的身體交流,但她未必能夠見到我的臉。她或許無法使用艾雯雯的眼睛。腦袋里面胡思亂想,但腳下并沒有停下來,我隨著她踏入林中小徑,路極狹窄,樹枝茂密,月光透不進來,人影很快就消失了,好在大米的味道一直縈繞在我周圍,讓我知道媽媽還在身邊。下了亂墳崗,繞過艾雯雯家的小房子,腳下出現(xiàn)了一條碎石路。我看出來,再走下來,就可以到達我們春游曾經(jīng)去過的山了。隨著周圍變得空曠開闊,女人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距離我大概有三五十米的樣子。
“媽媽?!蔽矣趾傲艘宦?。
遠遠的,女人停住腳步,轉(zhuǎn)頭面對著我。我受到鼓舞,加快速度朝她跑去,可就在我即將能夠觸碰到她的時候,她臉上再次露出驚恐的表情,轉(zhuǎn)身奔跑起來。我懷疑是自己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可回頭去看,只有被月光照亮的碎石路。再次轉(zhuǎn)過頭去,媽媽又和我拉開了距離。我跟在后面緊追不舍,下定決心再不張口呼叫??蔁o論我如何努力,也無法縮短與她之間距離,好在也沒有被甩掉。
我們?nèi)绱艘磺耙缓蟮胤^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去到了我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時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光亮突然消失,我抬頭看,原本該是月亮所在的位置現(xiàn)在是一片厚厚的黑云,緊接著雨點打了下來,落在樹葉上,聲音大得駭人。開始時,雨點兒大,但很稀疏,大概是跑兩三步會被淋到一下;很快雨滴變得密集,前方的媽媽也變成了邊緣朦朧模糊的黑影。雨不停地打下來,我不停地用手抹掉眼皮和睫毛上的水。
終于媽媽的身影如燃盡的蠟燭,徹底消失了。
“媽媽?!蔽矣帽M力氣呼喊,可周圍除了雨聲再無其他聲響。
我失去了方向,在黑暗中左沖右突,不停地呼喊著媽媽。最后,我再也沒有一絲力氣,靠著身側(cè)最近的一棵樹坐了下來,雨還在下,我全身濕透,感覺到體內(nèi)寒冷,但皮膚燙得厲害,嘴巴里不停地叫著媽媽,媽媽。
黑暗中,有人走了過來,用什么東西包裹住我,抱起我,帶著輕微的搖晃,向更加黑暗深處走去。雨戛然而止,空氣的溫度急速上升,周圍瞬間充溢著大米的香味,低沉的聲音在輕輕地哼著歌曲,我想要叫她,想要跟她說很多很多話,但無論怎么用力,也無法發(fā)出半點聲音。與此同時,我的眼睛無法控制地合攏起來。
“不,我不要睡?!?/p>
我拼命地抵抗著睡意,可還是失去了知覺。剛剛失去知覺,我便立刻醒過來,大米的味道已然消失,耳邊也不再聽到低沉的歌聲,我眼前是一片黑暗,絕對的,無窮無盡的黑暗,黑到我簡直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有眼睛。我伸手在空中抓,想要觸碰到可以確定自己存在的東西,可什么也沒抓到。應(yīng)該存在著地面,我想,不然我怎么會掉不下去呢,這樣想著,手往下探,可還是沒有碰到任何東西。突然,一個問題進入我的大腦,我怎么知道自己沒有在急速下落呢?就這樣,在黑暗中,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存在身體。
疑惑歸疑惑,但我想不能陷入思索之中,無論如何要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媽媽不能見我,一定有她的原因,而她又回來救起在暴雨中發(fā)燒的我,絕不希望看到我在黑暗中思索什么身體是否存在。所以,我繼續(xù)揮舞應(yīng)該被稱作手和腳的玩意,就動作而言,應(yīng)該有點兒像不會游泳的人在水里亂刨。
在如此揮舞四肢的過程中,原本感覺到寒意的身體暖和起來,而且有什么東西開始往腰腹一帶聚集,溫熱的,塊狀的東西。
是初潮。
現(xiàn)在打出這兩個字時,我當然對月經(jīng)有了全面的了解,可當時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們讀書的時代基本不上生理衛(wèi)生課,我沒有媽媽,除艾雯雯外,也沒有其他可以說話的朋友,而艾雯雯早就失蹤了,即便她不失蹤,我也無法想象與她討論初潮的情景。從感覺到腹腔內(nèi)有東西,到它們從下體中流出,前后不過幾秒鐘,最初我以為是尿,手忙腳亂地褪下褲子,結(jié)果那玩意無窮無盡地從我身體里流出來。說起來,那還是我第一次體驗到脊椎骨發(fā)涼是什么感覺,之前無論是獨自一人在野墳堆里,還是看到艾雯雯施展通靈術(shù),我都沒有產(chǎn)生太多恐懼的情緒。只有這一次,直到現(xiàn)在,我每次來例假,還能體驗到每節(jié)脊椎骨的骨縫里都有涼氣鉆進鉆出的感覺,我總覺得自己會一直流血,直至成為干尸。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特別害怕木乃伊,我算是膽子很大的人,不怕狗、不怕蛇、不怕死人、不怕黑,唯獨害怕木乃伊。因為業(yè)務(wù)關(guān)系,前些年去過一次埃及,在工作完成后,同去的同事都去看木乃伊了,只有我沒去,即便是在電視里,我也看不得木乃伊。
不說木乃伊了,言歸正傳吧。
由于在黑暗中,對時間早就沒了感覺,說不清楚是幾天、幾個鐘頭還是幾分鐘,遠處現(xiàn)出一絲光亮。借著亮光,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存在著,周圍世界也存在著,我試著動了一下身體,又有血液從下體流出來。我等了一會,覺得暫時死不了,于是站起身往光亮處走,光越來越亮,終于我不得不閉起眼睛。而在現(xiàn)實中,我是睜開了眼睛,身在何處一望便知,匕首般的野草,黑色的墓碑,小山樣的墳?zāi)梗栆呀?jīng)出來了,陽光將我全身籠罩。腦袋脹得像是要開裂,痛感順著脖子延伸到身體各處,下體又有溫熱的液體涌出來。
流血暫停后,我終于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家所在的方向走,血順著我的大腿一條條地流下來。事情很明顯,我偷出作文本后上山,結(jié)果趴在母親墳前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一個真實而又可怕的夢,不過夢畢竟是夢,沒什么大不了。想到這里,我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動作進行到一半時,我停住了,在我自己外套的外面還有外套,一件灰色大衣。
家門緊閉,我推了一下,沒有推開,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我沒有敲門,而是轉(zhuǎn)到后面,從垃圾堆邊緣的圍墻上爬進房間。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兒是把灰色大衣折起收進床底的箱子,然后打水清洗身體,更換衣服。摸出放在口袋里的作文本,經(jīng)過昨夜的暴雨,作文本已經(jīng)爛得不成樣子,上面的字一個也看不清了,但我還是把它丟進爐火之中,接著開始煮粥。在這段時間內(nèi),繼母也起床了,如同過往,她沒有同我說話,默默地打開大門,將貨攤擺出去,準備開始新的一天。到了我上學的時間,我背起書包,正要出門時,她叫出了我的名字。印象里,那是她第一次在我倆單獨相處的情況下開口叫我的名字。她遞過來一片衛(wèi)生巾,眼睛看著我身后,向我介紹使用的方法。
“以后每個月都會來,還是早點習慣比較好?!彼f。
語文課上發(fā)作文本,年輕的語文老師朝我這邊看了好幾眼,不過最終什么話也沒說。辦公室的玻璃,校方也沒追究。大概是因為沒有丟東西,以為是被風吹落或者被野貓什么撞破了吧。
一年之后,我考取高中,開始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又過三年,我如愿考取師范大學,不過現(xiàn)在并沒有做老師,至于我的職業(yè),想來你也不會感興趣。
多年后,我們搬家,我從床底拉出了那個積滿灰塵的箱子,打開后,灰色大衣已經(jīng)不見蹤影,里面空空如也。
黑曜石
進入市立第二中學后,我獨自一人在校外租房子。當時同學大都住校,少部分租房子的人也都是租住在退休老師的家里,兼帶上輔導(dǎo)班。我租的房子在高中生眼里看起來很氣派,有客廳,有廚房,有獨立衛(wèi)生間。臥室同陽臺相連,足足有二十平米,窗戶上懸掛著厚厚的遮光窗簾。最北面還有半間小屋,里面有單人床和化妝臺。
我能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有個緣故。中考結(jié)束后,父親帶我到老街吃羊肉。
“今年十六歲了吧?”
“嗯?!?/p>
“會抽煙嗎?”
我仔細地盯著他的臉,看上去不像有什么陷阱,但出于謹慎,我搖了搖頭。
他把煙盒放在桌子上,自己點了一根,說:“喝點酒?”
我又去看他的臉,他的表情很嚴肅,等到羊肉鍋子端上來之后,他倒了兩杯酒,又說了一遍:“你十六歲?”
“是。”
“有些事也該知道了。”
后面他講得有些混亂,但我還是聽明白了。在我出生后不久,我的生母在路上被狼狗驚到,腦袋出了毛病,小城市的醫(yī)生沒有辦法給她治療。因此,我的生父把我托付給鄰居照顧,帶著我的生母去北京看病,一去不返。
“不管怎么樣,我還是你父親,你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可以告訴我?!?/p>
我盯著“咕嘟咕嘟”冒泡的羊肉湯,想了很久,最后才說:“我想抽根煙?!?/p>
他揚了揚下巴,示意我自己去拿。
煙抽到一半,我說:“上高中,我想自己住在外面。”
便是這樣,我得以在學校北面的設(shè)計大院里,租了套一室半的房子。
“不管發(fā)生什么,我總是你哥哥,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找我?!甭犝f了我的事,哥哥一直這樣嚷嚷??墒?,我沒什么事找他,反而是他總來找我。因為他也想要在校外租房子,可是父親說他要租房子,就得住到父親的一個朋友家里去。父親的這位朋友是退休教師,把自家房子往外租,在客廳辦輔導(dǎo)班。哥哥當然拒絕了。結(jié)果是他總是跑到我的房子里面來,帶著他的女朋友,各種各樣的女朋友。每當這時候,我就去最北面的小屋子里面住。
哥哥是個很討女孩子喜歡的男生。
“要多交女朋友呀,只有跟女孩子交往,男人才能成熟起來?!彼f。
“你有那么多女朋友,也沒看你成熟到哪里去?!?/p>
“所以我的女朋友還不夠多?!彼麡O其嚴肅地說。
其實,我也不是對女孩子完全沒有想法,只是我的確不太會跟女孩子相處。記得剛剛進高中,我喜歡上了班級里面一個很會寫作文的女孩,她名字是雯雯。老師把她的作文當作范例在講臺上朗讀。那天,她穿了條深藍色的褲子,不是牛仔褲。下課后,我去向她搭話。
我這樣說:“你的褲子怎么有點兒像工作服?”
她回我:“關(guān)你什么事!”
還有一次,我忘了是圣誕節(jié)還是元旦,哥哥和他的女朋友來找我,還帶了另外一個女孩子。他們已經(jīng)買好了煙花,要去學校后面的泥地上玩。女孩短頭發(fā),長相清純,人也很開朗,看樣子她完全知道今天叫她來的目的。哥哥沖我使了個眼色,帶著他的女朋友走遠了,我則坐在土坡上抽煙,女孩拿了幾支手持煙花,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玩。我接過,點燃后朝她沖了過去。她一開始沒有反應(yīng)過來,等我真的靠近了,才尖叫一聲,扭頭就跑。最后她實在跑不動了,彎腰用手扶住膝蓋,大口地喘氣,劇烈咳嗽,還吐了很多口水在地上。
聽了我的事,她一直笑個不停,說:“你這樣子,怎么可能找到女朋友?”
她的名字叫小倩,年齡比我還要小一點,人很瘦,長得有點奇妙。之所以說奇妙,是因為她頭發(fā)扎起來和放下去完全是兩個人,扎起來時清純可愛,放下來后嫵媚動人。她跟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和她第一次見面,情形非常古怪。當時,我站在二樓窗戶外面的防盜籠子上,想要偷掛在三樓窗外的香腸。她目睹了全過程。
偷香腸起源于哥哥把父親給他的生活費全都花光后,跑來跟我借錢,結(jié)果我的生活費也被他花光了。我抱怨他花錢太厲害,他跟我說他要抽煙,要買CD,要帶女孩子喝咖啡、看電影、輪滑和游泳,還要請社會上的朋友喝酒,需要花錢的地方實在太多啦。
“今天才禮拜四,明天怎么辦?”我問他。
“真的沒有錢了嗎?”哥哥問。
哥哥、璐璐和我把屋子各個角落搜索一番,每本書都翻開,最后只找到了四塊八毛錢。順便提一下,璐璐是他當時最新的女朋友。
“我有辦法?!备绺缗闹馗鲩T了。半個鐘頭以后,他帶著九根香煙和一瓶三塊錢的白酒回來了。他說:“我們把酒喝掉,立刻上床睡覺,一直睡到明天下午起來回家?!?/p>
酒從喉嚨落入胃里,緊接著整條食道就像是要著火一樣。我們干坐著,等困意上來,可是夜越深,我們越覺得精神十足。
“你們餓不餓?”哥哥問。
“早餓了。”我說。
“我們出去搶劫吧?!?/p>
“大半夜的,外面根本沒有人?!?/p>
“燒烤攤總還開著吧?!彼f。
“小心被人打死?!辫磋春臀乙黄鹦υ捤?。
“那你們說怎么辦?”
“上次媽,嗯,上次給我?guī)Я它c米,廚房有電飯鍋。”我說。
璐璐去淘米了。
“總不能只吃米飯吧?”哥哥說。
“你想吃什么?”
“剛才我來的時候,看到有一家,窗戶外面掛滿了香腸?!?/p>
從我的房里出來,往東北方向繞過一棟樓,就看到了三樓一戶人家外面的防盜籠子上的確掛滿了香腸。肚子開始咕咕叫,香腸的油滲進米飯里,香味從電飯鍋里飄出來,我咽了口唾沫,聲音大得驚人。
“你爬?!备绺缯f。
“你想吃,為什么要我爬?”
“我是你哥哥?!?/p>
我沒有再多說,因為哥哥是個很難拒絕的人,要不然他也不會有那么多女朋友。我朝四周看了看,活動了幾下胳膊,抓著一樓外面的防盜籠,借助旁邊的管道爬了上去。二樓沒有防盜籠,我只好把腳嵌在窗沿,伸手抓住三樓防盜籠的底部。
“小心點?!备绺缯f。
“你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我來了?”
“我是你哥哥。”
一來,我的胳膊缺乏足夠的力量把我的身子拉上去;二來,我擔心三樓的防盜籠裝得不結(jié)實,如果我用力過猛,會把它拽斷,整個人掉下去。當時的我完全靠手來維持平衡,一旦松手必然掉落下去。也就是說,我被困在了一樓和三樓之間。
“怎么回事?”哥哥在底下壓低了聲音問。
“我動不了。”
“你等著,我去給你找個梯子。”
“大半夜的,你去哪里找梯子?”我說。
“有道理,你試試往右邊移動,能不能松開一只手扶住下水管道跳下來,我在下面接著你?!备绺缯f。
“也只能這樣了?!蔽艺f。
“可惜了那么好的香腸?!?/p>
我剛要邁步,窗戶突然朝外面被推開了。
“別開,別開,有人?!蔽液透绺缤瑫r大喊。
窗戶立刻關(guān)上了,緊接著又打開一條細縫,我看見一張年輕女孩子的臉,她對著我說話:“你在干什么?”
“我想去拿點香腸。”我往左側(cè)移動,以便她能夠把右半邊的窗戶全部打開。
“上面是你家?”她問。
“不是?!?/p>
她的眼睛轉(zhuǎn)了幾圈,說:“那就是偷了。”
如果是哥哥一定會有妙語說出來吧,可我不行,我只點了點頭。
她的眼睛又轉(zhuǎn)了幾圈,突然間笑了,說:“你要不要凳子?”
就這樣,女孩在屋內(nèi)幫我扶著凳子,我站在上面,左手抓住三樓的防盜籠,屈腿彎腰仰頭,用右手去解香腸的繩結(jié)。不一會兒,手上、頭發(fā)上就弄得全是油及生香腸的味道。我連打了好幾個嗝,差點吐出來,總算是明白了為什么每次母親做完飯,都說自己不想吃飯。
“有剪刀嗎?”我問女孩。
“有,但我去拿剪刀,誰來幫你扶凳子呢?”
只好把剛才的動作再重復(fù)一遍,我從她手里接過剪刀,重新爬上凳子,剪下三根香腸后,我正準備說聲謝謝,把剪刀還給她,突然想起,出于禮貌我應(yīng)該請她一起吃宵夜。于是我又剪下一根丟給哥哥,然后低頭對她說:“我想請你吃飯?!?/p>
她答應(yīng)了,收回凳子后,也從窗戶里面鉆出來。她的動作驚人的敏捷,坐在窗臺上轉(zhuǎn)身,手抓住窗沿,兩只腳踩在一樓的防盜籠子,然后手一松,輕輕巧巧地落在草地上。
“瞧瞧人家的技術(shù)?!备绺缯f。
“你為什么不打開門出來?”我問。
她沒有回答,她就是小倩。
回到我的出租屋,璐璐把香腸洗干凈,放到米飯鍋里。不一會兒,香味就飄滿了整個屋子,哥哥和我的肚子咕咕咕地叫起來。
“給我拿支煙?!蔽覍Ω绺缯f。
“這種時候越抽越餓?!备绺缯f。
“那怎么辦?”
“研究表明自慰可以緩解饑餓。”
“滾?!蔽艺酒饋?,自己到電視柜上拿了香煙。
哥哥沒有抽,整個身子靠在椅背上,瞇著眼睛說:“有煙,有酒,有米飯,有香腸,有女孩,人還有什么不滿足?”
“還有胃痛?!蔽艺f。
“早和你說了,尼古丁會刺激胃酸分泌?!?/p>
我沒再回話,掐掉火,小心翼翼地把剩下來的半截煙放回到電視柜上。
看著我們?nèi)齻€人狼吞虎咽,小倩非常驚訝:“你們怎么了?”
“你不吃就給我?!备绺缫A小倩碗里香腸。
“一天沒吃飯了?!蔽艺f。
“為什么不吃?”小倩問。
“沒錢?!蔽艺f,接著站起來去盛飯。
小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所以你們?nèi)ネ迪隳c?”
“不,不是偷?!备绺缯f。
“那是什么?”小倩問。
“革命?!蔽姨娓绺缯f。
“革命?”
“反對交易?!蔽覔屧诟绺缜懊骈_頭了。這是哥哥常常掛在嘴邊的古怪理論,文明起源于交易,青年人要顛覆文明首先就得徹底否定交易。
“是交換?!备绺缂m正道,“先有交換,后有交易,從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交換?!?/p>
“可誰也沒辦法擁有一切想要的東西?!?/p>
“去偷,去搶?!?/p>
“照你這樣說,人類社會豈不亂套了?”我說。
“那就干脆不要想?!?/p>
“怎么可能不想?”我說。
“所以才需要教育?!备绺缯f。
小倩嗔目結(jié)舌。
“別理他們。”璐璐對她說。
從那時起,小倩與我便開始了交往。或許是交往吧,不確定,因為我們從來沒像其他情侶那樣約會過。如今回想起來,我們沒去過電影院,沒有去過旱冰場,沒有一起去過咖啡廳,甚至連像樣的餐廳都沒有去過。除開偷香腸的夜晚,我們只共同吃過一次早點。那是凌晨四點多鐘,我們步行來到高速公路收費站后開始往回走,遠遠地看到路邊的早點鋪子開始冒煙。我說餓,于是她跟在我后面,走過去跟老板買了當天的第一屜小籠包,她要了碗小米粥。吃飯時,有只黑色卷毛狗在我們腳間鉆來鉆去。
“快點,快點。”她一直在催。
“怎么了?”
“天快亮了?!?/p>
“你要返回大海了嗎?”我逗她。
“什么?”她皺著眉頭。
“沒事,我瞎說呢?!?/p>
我端起她面前的小米粥喝了一口,把剩下的兩個包子拿在手里,站起身跟在她后面。她沒再說話,一心一意地趕路,我有點奇怪,但什么也沒問。
“你可真能走啊。”分別時,我說。
她沒有回我的話,熟練地爬進二樓的窗子。
在偷香腸之后的第三天夜里,我正在屋子里看小說,外面門響了,我本以為是哥哥又帶了女朋友來住,打開門發(fā)現(xiàn)竟然是小倩。她穿著厚重的棉服,頭發(fā)隨隨便便攏在腦后。
“你在做什么?”
“看書。”
“作業(yè)?”
“不,《包法利夫人》?!?/p>
“那是什么?”她問。
“小說,講一個女人相信愛情,結(jié)果她死了?!?/p>
“覺得有意思?”
“不是好玩那類小說?!?/p>
“那你為什么要看?”
我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愣在那里。她笑了笑,叫我收拾收拾,跟她出去走走。她沒有問我想不想走走,而是已經(jīng)在門口等我,似乎早就料定了我不會拒絕。這樣看來,她跟哥哥倒是有點兒像。
“目的地是哪?”在馬路上走了超過兩個鐘頭,我有點累了。
“修路?!?/p>
“修路?”我問。
“不停地走,把路踩平?!?/p>
“哦?!蔽艺f。有時候,她的幽默感真叫我摸不著頭腦。
她從緊貼屁股的牛仔褲口袋里面夾出一個帶天線的黑色手機,翻開鍵盤上的黑蓋子,摁亮之后,說:“三點半了,回去?!?/p>
保守地說,我非常驚訝。印象里,當時只有哥哥父親那個年紀的人才會有手機,而且看上去她的手機,比哥哥父親的手機還要高級,因為比較薄??斓搅c鐘時,我們回到小區(qū)門口??諝庵衅鹆讼喈敐獾撵F,分別時,我只朝她大概會在的方向揮了揮手。
“今天準備做什么?”我問。
“睡覺,晚上再去修路。”
我刷牙洗臉,去學校上課,想到晚上還要跟小倩“修路”,我趴在桌上,立刻昏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撞我的胳膊,我抬起頭,語文老師正在表揚我。
她這樣說:“你們瞧瞧,多么體貼,默默地睡覺,絕不攪亂課堂秩序?!?/p>
“謝謝?!蔽尹c點頭,又睡著了。
下午放學后和晚自習之前,我和哥哥還有青青正坐在“流星小炒”外面的紅色棚子底下吃飯。青青是哥哥在同璐璐交往時就準備好的下一任女友。青青指著外面說:“簡直是大黑熊與小白兔。”我們一齊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小倩挽著一個身材異常高大壯碩的男人緩慢掠過店門,隨即消失了。我很想追出去看他們要去哪,但腳固執(zhí)踏在地上,沒有動。
哥哥說:“男人有點面熟?!?/p>
“誰?”
“好像是甘叔,沒聽說他有女兒?!闭f著,哥哥突然盯住我說:“你表情不對勁,喜歡小倩吧?”
“哈哈哈,你多注意自己吧?!蔽遗?,示意他往門口靠東的方向看。璐璐正站在那里,恨恨地看著我們。她穿了件藍色開衫,里面是白色高領(lǐng)緊身毛衣,胸脯顯得很豐滿。
“小倩不適合你,你玩不過她?!备绺鐚ξ艺f。
晚上小倩失約了。
由于白天在教室里睡了太久,我絲毫不覺得困,一直坐在書桌邊讀《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的書很適合在夜里讀。直到第二天夜里,我的門才被敲響。
“我喜歡你哥哥?!碑斘覀兲ど瞎窌r,她說。
“這很正常,所有的女孩都喜歡我哥哥?!?/p>
“他的女朋友叫璐璐?”
“哦,是上一個女朋友了?!?/p>
“想知道為什么嗎?”
“隨便。”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在怪我昨天騙你?”
“沒有?!?/p>
“我昨天有事?!?/p>
“有事你也該跟我說一聲?!?/p>
“怎么說?你又沒有手機?!?/p>
我說:“你總能來一趟吧?!?/p>
“不能,因為我爸來了。”
“你爸?又高又壯的那個嗎?”
“你怎么知道?”
“昨天放學,我看到你們了?!?/p>
她沒有回答,空氣似乎正在變得稀薄。我害怕她會突然轉(zhuǎn)身走掉,趕緊問:“你為什么喜歡璐璐呢?”
“他是我干爹?!?/p>
第三次約會還是在午夜,姑且用約會這個詞吧。哥哥同青青占據(jù)了大臥室,我則坐在最北面小房間里讀《約翰·克里斯朵夫》。你倒像一條狗兒追著自己的尾巴打圈,簡直是在說不停更換女友的哥哥。讀到這里,我抬起頭看化妝臺上面已經(jīng)開始生銹的鏡子,我原本不喜歡照鏡子,認識小倩后常常照鏡子。耳朵里面隱隱聽得到哥哥正在播放邁克·杰克遜的歌。剛過十二點,敲門聲傳來,我立刻合上書走出去。
“干爹是怎么回事?”
“還是說說你吧。”
我告訴她,我的父親是高級工程師,母親是會計,祖父是從印度回來的國軍將領(lǐng),祖母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會說英語和俄語。我中考時候超過這所重點中學錄取分數(shù)線三十三分。我原本有個女朋友,名字叫做杜鵑,如今她隨父母出國了。
哥哥的家,哥哥的故事。
我原以為說了這些,她會對我另眼相看,可沒想到,她只是嗯了幾聲,默默地走著。我轉(zhuǎn)動腦袋,終于想出一個問題,我說:“你還沒說你為什么喜歡璐璐。”
“哦,她胸部很大?!?/p>
我停下來,看著她扁平的身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確實小了點?!?/p>
她豎起眉毛,我拔腿就跑,但還是被她追上了。嬉鬧一陣子,我們都覺得累,坐在馬路牙子上,她說:“給我講講你看的小說吧,包什么,包子夫人?”
“是包法利,現(xiàn)在沒看了。”
“現(xiàn)在看什么?”
“《約翰·克里斯朵夫》?!?/p>
“那就講這個朵夫吧?!?/p>
“還沒看完?!蔽艺f。
“有什么已經(jīng)看完的嗎?”
我思考片刻,說:“有本《你往何處去》?!?/p>
“聽名字好像還可以?!彼f。
“有個男人很風雅,后來他死了?!?/p>
“這些書怎么讓你一講,就顯得怪怪的。”
“為了讓你聽懂,只能這樣講?!?/p>
她愣住了。突然間,我后腦勺上面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她的手很瘦,骨節(jié)突出,硬得要命。我眼冒金星,差點撲在地上。
“維尼裘斯告訴叔叔裴特洛紐斯,自己愛上了女奴黎吉亞……”
真的講了很多故事,《幻滅》《安娜·卡列尼娜》《娜娜》《漂亮朋友》《呼嘯山莊》《巴黎圣母院》……
有一天,我正在給她介紹于連其人,突然她打斷我,說想試試抽一根煙。我摸出香煙遞給她,隨即點燃打火機湊到她嘴邊。可她不是吸得太早,就是等到火都滅了,才開始吸,連續(xù)好幾次,我的手都被燙疼了,她也沒能讓煙燃燒起來。我從她嘴里拔出煙叼在自己嘴里,過濾嘴被她咬出了牙印,含過的地方有點濕潤。我相當激動,深深吸氣,然后把煙交還給她。她似乎沒注意到口水的事,毫不在意地重新放到唇間,發(fā)出“啵”的一聲。
煙噴吐出來,罩住了她的臉,我看著她側(cè)面的輪廓,禁不住伸出手指,在空中,沿著她的額頭往下畫,鼻子、嘴唇、下巴。偷香腸那晚,哥哥說的話鉆進腦袋里,“有煙,有酒,有米飯,有香腸,有女孩,人還有什么不滿足?!碑斎徊粷M足,可我并不知道自己還想要什么。
“怎么了?”她問我。
我連續(xù)咽了好幾口唾沫,把手伸進口袋,抓住了口袋里的黑曜石,我本打算把黑曜石送給她,可話到嘴邊竟然變成了:“你好瘦呀?!?/p>
“我以后會和他結(jié)婚?!彼滞鲁鲆豢跓?。
“誰?”
“其實不是什么干爹,大家都管他叫甘叔,他養(yǎng)我。等到可以結(jié)婚,我就會跟他結(jié)婚?!?/p>
手指松開,黑曜石重新落回口袋。重。
“怎么了?”她立刻問。
“擔心呀?!?/p>
“他人很好,又有錢?!?/p>
“不,是擔心他?!蔽抑钢哪?,說,“顴骨高,殺夫不用刀?!?/p>
我已經(jīng)做好了被她在后腦勺上扇一巴掌的準備,但她什么也沒做,獨自朝前走去。
“開玩笑的,你別生氣?!蔽亿s緊追上去。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很想說你不要跟他結(jié)婚,但語言未能順利出口。因為我害怕她會反問我,不跟甘叔結(jié)婚,跟誰結(jié)婚呢?結(jié)果是,我沒有再說話,她也沒有,我們默默地修路,直到最后,她說要回家睡覺。
“和小倩出去了?”我打開房門走進衛(wèi)生間剛脫掉衣服,哥哥便進來了。
“嗯?!?/p>
“整晚都在一起?”
“是?!蔽议_始淋浴。
“睡了?”
“你快點,臭死了?!?/p>
“追求女孩子像你這樣可不行。”
沖掉廁所后,他站在衛(wèi)生間里,和我說了二十多分鐘追求女孩子的各種方法。
“快出本如何追求年輕女孩子的教材吧,求你了,一定能幫你掙到錢,以后不用再到我這里來蹭房子?!蔽艺f。
“你怎么知道我的計劃,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完了定理和例題部分,正在制作配套練習冊?!?/p>
追求。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追求小倩,但我的確追求過一些東西。我曾經(jīng)無比想要成為和哥哥一樣的人。
哥哥聰明。我們上初中時,只要他想,他就能考第一名。在市立二中,盡管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交朋友上面,不僅是女朋友,他在社會上也交友甚廣,但只要在考前突擊兩天,他總能把自己的成績維持在班級的中上水平。
哥哥長得帥氣。記得初中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nèi)ヅ恼掌诋厴I(yè)時送給同學做紀念。照片洗出來后,照相館的人跟哥哥商量,要把他的照片放大,掛在墻上招攬生意。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哥哥的左邊是木村拓哉,右邊是郭富城。
哥哥的體育同樣出色。在運動會上,他參加百米賽跑,闖進了決賽。參加決賽的六個人里,只有他不是體育生。在此之前,我從沒見他練過什么跑步。
他還很會唱歌。他的聲音叫人產(chǎn)生一種躺在地中海的沙灘上曬太陽的感覺,當然我沒去過地中海。
同他比起來,我渺小得不值一提,我就此問過父親,這到底是為什么?父親對我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秘密的種子在掙扎著成長,有人快,有人慢。哥哥長得快,而我只要保持耐心即可。
說一下死亡吧。
包法利夫人死了。高拉莉死了。安娜死了。凱瑟琳死了。愛斯梅拉達死了。
哥哥的祖父死了,死于肺癌。我對他最后的印象是他抓起書桌上的硯臺想要砸我,我站著不動,硯臺砸中了墻壁,距離我一米多。墻壁被打出一個洞,墨汁順著白墻往下流。起因是,他聽說我在大馬路上抽煙,想要用大理石鎮(zhèn)紙打我手心。我對他說,我又不是你們家的人,你管得著嗎?
璐璐死了。她爬上二十四層高樓,脫掉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身邊,然后一躍而下。在她自殺的前一天,哥哥帶著她敲響我的房門,要跟我借臥室一用。我很驚訝,問他,你們和好了?璐璐說,今天想聽搖滾樂。音樂很吵,折騰到半夜,哥哥來到北面的小房間找我抽煙,他說:“很奇怪,今天璐璐找到我,說想要跟我睡?!蔽艺f:“你答應(yīng)她什么了?”哥哥說,沒有,我告訴她,即使睡了,也不可能再次交往。
我把璐璐的死告訴小倩。小倩講她聽說死者家屬在去往火葬場的途中,會把死人穿過的衣服丟在距離火葬場大概一公里左右的小樹林里面。
“你怕鬼嗎?”她問我。
“神之于質(zhì),猶利之于刃?!蔽已b模作樣地背起小時候哥哥祖父教我們的句子。
當周圍路燈逐漸稀少,風也越來越冷的時候,小倩緊緊地抓住我胳膊,說:“還是別去了吧?”
“好?!蔽伊⒖剔D(zhuǎn)身,同她一起快步離去。
“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終于又走回城區(qū),她問我。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像是再也開不了機的隨身聽吧。”
“你說璐璐她家人會不會殺了你哥哥?”
“很有可能。”
哥哥死了,不是璐璐的家人干的。盡管作為最后一個同璐璐睡覺的男人,哥哥被叫到派出所問過幾次話,但璐璐的家人并沒有把責任怪罪到哥哥頭上,只有璐璐的表姐來學校找過一次哥哥,沒說話,只看了看。哥哥死在學校門口的書店里。他喝了過量的白酒,從學校門口走過時候,看見書店發(fā)生火災(zāi)。哥哥沖進去想要救出離婚獨居的老板娘,兩人都被燒死了。葬禮上出現(xiàn)了很多女孩子,負責喪事的人目瞪口呆。父親從工作人員手里接過骨灰盒時,身子歪了歪,我立刻扶住他,叫了聲:“爸爸?!?/p>
還有小倩,她突然消失了。
一天早上,我和小倩分別后,回到自己的房間,沖了個熱水澡,正準備去學校。外面突然傳來敲門聲,我以為是哥哥,毫無防備地打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人在下巴上打了一拳。四個男人涌進來,轉(zhuǎn)身鎖上門,把我按在地上,拼命地踢,拎起我的腦袋,往大理石地板上撞。
“下次再看到你和她在一起,就沒有這么簡單了?!蓖艺f話的人,手里面拿著匕首,在我的襠部來回比劃。
哥哥要幫我報仇,他說:“什么他媽的狗屁甘叔,長得像只黑熊,有什么資格同年輕女孩子混在一起,小倩非做我弟弟的女朋友不可?!?/p>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哥哥帶我見了很多社會上的朋友,都是XX哥,XX叔。其中有些人對我們說,算了吧,為了個女孩子,不值得。找對象的事我來安排。另外有些人則說,跟他干,不要怕。他有刀,我們拿槍。他拿槍,我們扛炮。
可是最后,什么都沒發(fā)生。因為哥哥死了,人群作鳥獸散。
黑曜石的故事是哥哥告訴我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南美洲,西班牙人與阿帕契人打仗,阿帕契人戰(zhàn)敗,男人們?nèi)勘粴⒐饬?。女人們則躲在山里,她們一邊咒罵著白人的上帝,一邊祈求自己的神,把男人還給她們。盛大的祭祀活動開始,阿帕契族人的神降臨大地,告訴她們,死者的靈魂就藏在黑曜石里,女人們只需要用眼淚擦拭黑曜石,就可以喚出男人,此后永不分離。等到西班牙人發(fā)現(xiàn)阿帕契族女人藏身的山坳時,她們?nèi)紱]了呼吸,手里面攥著黑曜石,臉上帶著笑。
那時候,我們正在讀初中二年級。他告訴我,他喜歡上了班里面名字叫做杜鵑的女孩。
“你和她說了嗎?”我問。
“打算明天說?!?/p>
“有把握嗎?”我問。
他沒有回答,而是神秘兮兮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照片和一顆黑色的寶石。照片上,杜鵑站在公園門口的噴泉邊,黑色的寶石就是黑曜石。在說完黑曜石的傳說后,他指著天空中圓盤樣的月亮對我講:“我一直在等十五。只要把你心上人的照片,壓在黑曜石下面,給月亮光照。晚上,你的心上人就會到夢里來找你。第二天再去表白,保證成功?!?/p>
“可是,既然阿帕契人全都死了,那么這個故事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呢?”
哥哥盯著我看,過了很久才說:“你可真沒勁?!?/p>
第二天放學,哥哥叫我到一條形狀有點兒像胃的、平時很少有人走的巷道里面等他。我們常在這里偷偷抽煙。不多久,哥哥和杜鵑來了,他們倆手拉著手。
“怎么樣?”哥哥臉上滿是得意。
我看著滿臉通紅、不停甩動胳膊的杜鵑,心里面說:“真是幼稚,杜鵑會做你的女朋友,只是因為你長得好看啊?!?/p>
一天傍晚,我沿著學校斜對面的鐵路往西走,路上遇到了兩伙年輕人打架,我停下來點了根煙,靜靜地看,因我想他們說不定認得哥哥,哥哥哪都有朋友。圍在外圈的三個人看了我好幾眼。太陽越來越虛弱,最后終于全部消失了。我在山體隧道上面往南拐,翻過一座沒有名字的山后看到了湖,湖邊有一排相當氣派的別墅。右手邊是陵墓了。山上的草像刀子一樣硬,我折了根火腿腸粗細的樹枝,掰去枝枝丫丫,待會兒萬一遇到了野狗可以用它防身。在從北數(shù)第二排的盡頭,我找到了祖父的墳?zāi)?。墓碑上刻著他和祖母的姓名,以及他出生、死亡的年月日,祖母名字后面只有出生日期?/p>
我仰頭看,冰塊一樣的月亮已經(jīng)升到天空正中,陵墓中并不安靜,除了風聲,還有兩條狗并肩站在我五米左右的地方,喉嚨里轟隆轟隆,似乎正在對我這一存在進行深入交談??諝饫镉袩垰埩粝聛淼臍馕丁?/p>
我把手伸進口袋,緊緊攥住了黑曜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