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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殺死一頭豬

2023-07-14 07:53風飄石
文學(xué)港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二哥母親

風飄石

趁早補一刀算了,還能落幾斤肉吃。父親飯碗一推脫口而言。這是他半個月來每天晚飯后必說的一句話。只是今天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有些斬釘截鐵,已經(jīng)沒有了與母親商量的口氣。母親再也沒有回應(yīng),此前,母親的回答總是與父親針鋒相對。

那是一頭七八十斤重的臊子豬。春二月,父親從河對岸的廣濟縣城把它捉回來的時候才十多斤重。父親把它連同一只蛇皮袋子一起放進豬欄。它怯生生地從蛇皮袋子里鉆出來,粉紅的皮膚,白色的毛,背有點弓,渾身打顫,暈船一樣左右搖擺了兩步,然后便不敢走動,只孤寂寂地哼哼了兩聲。母親有些不滿意。那時候在鄉(xiāng)間都養(yǎng)黑豬,也有花豬,白豬奇少。父親指著豬崽對母親說,這是雜交的新品種,你看它高腳伶仃的,肯定長得快。

母親提來潲桶,將準備好的豬食舀了兩瓢倒進豬槽。那豬崽好像是要打消母親的顧慮,吃得有滋有味,吃完后抬頭望著母親還要吃。母親又往豬槽里補了一瓢。它吃完第三瓢豬食后,還把豬槽舔得干干凈凈。它的肚子圓鼓鼓的,熟門熟路地鉆進了豬欄角落的稻草窠,哼哼兩聲就睡著了。父親對母親說,你看,一點也不暈欄,又愛食。母親這才將潲瓢插進潲桶,放下心來。

我們家養(yǎng)豬一向不發(fā)欄。別人家養(yǎng)豬都是一年出欄。我們家養(yǎng)豬起碼要十八個月出欄,送到食品站去頂派購任務(wù)也就剛剛起個頭格。食品站收豬的頭格是一百二十斤毛豬。要是端午、中秋、過年輪到我們家殺豬,分肉抓鬮抓到我們家的都認為是手氣背。因為分到的肉沒有什么膘,想熬一點豬油都沒辦法。逢時遇節(jié)能安排到殺豬是一件幸福的事,除了能夠按勞力、人口分肉以外,豬頭、豬腳和五臟六腑都歸主家所有。特別是那兩扇板油,膘肥的豬足有十多斤。有了這兩扇板油,一家三五個伢崽來年都能養(yǎng)得活蹦亂跳。

母親總是為不擅養(yǎng)豬而愧疚。別人家殺豬,屠夫和幫手將豬往屠砧上拉,主婦則站在豬欄門口用潲瓢敲擊著潲桶,“來——來來”不停地大聲喚豬。這里面有兩層含意,一是召喚將亡之豬的魂靈,祈望來年再養(yǎng)一頭肥豬;二是向全村宣告她是一個會養(yǎng)豬的主婦。我家難得殺豬,母親也從來不敢舉行這個儀式。她心懷愧疚,擔心招來別家主婦的嘲笑。其實養(yǎng)豬又有什么訣竅呢?豬和人一樣,吃得好才長得快。我父親是磚瓦廠的工人,拿死工資。只有母親一個人在生產(chǎn)隊勞動,主糧雜糧都分得少,自留地也少。我們兄妹五個飯后喝完米湯又喝涮碗水。潲水里找不到一片剩菜葉子。我們家的豬從生到死也得不到幾粒油花,怎么長肉?

這只雜交的豬崽卻有些與眾不同。它和它的前輩們一樣,來我們家后吃的也是豬草拌糠頭,但它就像是一個乖巧而得人疼的孩子,對母親每天出工帶回來的豬草表現(xiàn)出無限的喜愛。兩把糠頭仿佛就是它的油鹽醬醋。它還會洗碗——舔干凈青石豬槽,然后就在稻草窠里安穩(wěn)地睡覺。隨后,父親的預(yù)言得到印證,它一天天地茁壯起來,給母親艱辛的生活帶來了熱望。母親想,這頭豬一定能夠幫她摘掉心頭那頂愧疚的帽子。父親的想法是希望這頭豬能長到二百斤,到時候他就去找大隊申請自屠。妹妹、弟弟尚小,大哥、二哥和我正是抽條的時候,大家都太需要豬油的滋潤了。每天母親喂豬的時候,父親便要岔開拇指和食指,從豬脖頸一下一下弓到豬尾節(jié),關(guān)注豬的長度就像關(guān)注我們兄弟的高度一樣。

到了農(nóng)歷七月,父親說從豬脖頸到豬尾節(jié)已經(jīng)有六弓了,而且那豬的體型也如父親當初所言,高腳伶仃。父親說,這樣大的輪廓,要是有紅薯玉米追膘,長到三百斤也沒有問題。那頭豬得到母親的關(guān)愛與父親的鼓勵也是滿懷信心,密切地配合著父母的愿望,向著他們共同制訂的目標奮力沖刺。

就在父親和母親各自的憧憬登峰造極的時候,那頭豬卻在前進的道路上轟然倒下。有一天,母親提著潲桶來到欄邊,豬沒有像往常一樣聞聲而起。母親將豬食舀進豬槽。豬只是哼哼了兩聲,一動不動。母親沒有在意,認為是豬不餓。到了晚上,豬槽里的豬食還是原封未動。豬仍在稻草窠里睡覺,喉間發(fā)出的是鋸齒音。父親拿來一根竹竿將豬驅(qū)趕起來,見豬的屁股上掛滿糞便——拉肚子。父親蹙著眉頭說,天還早,我去鎮(zhèn)上獸醫(yī)站找聾子母舅拿幾粒藥來。

豬吃了藥并不見好。第三天,聾子母舅騎著自行車來給豬打了針。聾子母舅姓黃,是金城鎮(zhèn)獸醫(yī)站的獸醫(yī)。他屬于重度耳聾,任你問他什么,以不變應(yīng)萬變,他只有兩個回答:吃藥或是打針。全金城人都叫他黃聾子。他有個姐姐嫁在我們張灣,獨張灣人叫他聾子母舅。他對張灣人也別有一份親熱,總是隨叫隨到。

聾子母舅行獸醫(yī)二十余年,卻不能妙手回春。本來正是長膘的時候,那豬卻一天比一天消瘦,醉酒一樣,站也站不穩(wěn),慢慢地,便倒了地,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

趁早補一刀算了,還能落幾斤肉吃。父親就是這個時候生出殺豬念頭的。母親初始反應(yīng)很憤然,厲聲回答父親說,人畜一般,人吃五谷雜糧得病,豬吃糠頭麩皮還有不得病的?得病治療就是。豬欄和飯廳之間就隔著仄仄的灶屋,豬聽見了母親的話趕緊哼哼兩聲表示贊同,也可能是對父親的抗議。過后幾天,父親再說補一刀算了,母親的駁斥便有些綿軟,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莫急,明天再請聾子母舅來打一針。豬聽見了也不哼哼,只有一聲長長的嘆息。聾子母舅已經(jīng)來打了上十針。開始,聾子母舅將長長的針頭從豬耳后窩扎進去時,豬還抽搐一下,后來便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今天中午,聾子母舅又來給豬打了一針,臨到午茶時卻連母親下的面條都不肯吃。他是一個講究職業(yè)道德的人,全金城鎮(zhèn)人都知道這是豬已不可救藥的預(yù)兆。

趁早補一刀算了,還能落幾斤肉吃。晚飯后父親再次重復(fù)這句話時,母親的表情雖然很是悲戚,但已無言以對。

在我的印象中,由于物資匱乏,那時候人們對畜禽的殺戮總是滿懷激情,逢時遇節(jié)殺豬的時候,必然要招來許多人的圍觀和評說,就連宰殺一只不再生蛋的老母雞也會引起左鄰右舍的一陣騷動。對青蛙和鼠雀的殺戮則是頑童們?nèi)粘5挠螒?。當父親的決定得到母親的默許時,我看見大哥和二哥的眼睛立時放出光來。這樣的殺戮自然是不請屠夫的,這應(yīng)該是一場秘密的殺戮。大哥年紀稍長,已經(jīng)有了一些重大家事決策的參與意識和家庭責任的自覺擔當。二哥和我們并不懂得豬的不治將給我們這個家庭帶來重大損失。塞滿我們腦海的只有兩個字,那就是:吃肉!二哥躁動得有些坐不住,對父親說,我們家只有菜刀和柴刀,怎么殺?這好像確實是一個難題。我猛然想起母親的五斗柜抽屜里有一把長刀。那把刀有一尺多長,單刃帶尖,是母親用來割鞋底毛邊的。我認為那把刀完全可以勝任,帶著邀功的激動拿過來問父親這把刀行不行。父親對著燈用拇指面試了試刀刃,認同了這把刀。二哥連忙從父親手上接過那把刀說,我再去磨磨。我和妹妹弟弟便跟著二哥一起去看他磨刀。

那時候,對牲畜的殺戮有著繁瑣嚴格的審批程序。宰殺一頭已經(jīng)不能負耕的老牛要公社批準。公社在蓋章批準之前還要派人實地考察,要真真切切地看到老牛已臥欄不起。豬的屠宰要在保證完成年度派購任務(wù)的前提下由大隊批準。這樣一頭七八十斤的臊子豬,大隊的牲豬存欄已經(jīng)記錄在案。那時候,一個人可能沒有戶口,但每一頭豬必有戶口,如果擅自宰殺,可能會帶來一些不好的定性。父親認為不能自找麻煩,豬雖然只剩下一口氣,但要想落幾斤肉吃還是要得到生產(chǎn)隊和大隊的批準。

父親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當即起身去請生產(chǎn)隊主任來看豬的病態(tài)。一家人隆重陪同生產(chǎn)隊主任來到豬欄邊,聲勢也不算小,但豬卻不懂一點禮貌。父親用竹竿猛烈地抽打,豬還是堅貞不屈,紋絲不動。父親轉(zhuǎn)身對生產(chǎn)隊主任說,你看,早失了魂魄,就剩下一口氣了。過后,生產(chǎn)隊主任抽著父親遞上的“恒大”牌紙煙問,聾子母舅來診過嗎?父親說,診了半個多月,前后打了十幾針。主任接過父親遞上的第二支紙煙時說,這豬是病得不輕,但也快上百斤了,沒有那么好殺,我做不得主,要大隊批準。主任走的時候,父親把剩下的紙煙往他手里塞。主任不肯接手。父親說,你曉得的,我又不抽煙,紙煙拆了不抽還不是要霉掉?主任這才把紙煙接到手上說,明天我跟大隊主任先說一聲,過后你自己去找他。

第二天,父親帶著一包“大前門”牌紙煙去找大隊主任。拉拉扯扯,大隊主任算得上我們家的一房遠親,與我父親是老表關(guān)系。去年,他家造房子的時候找我父親買過磚,出的是三級錢,拉的是一級磚,欠著父親一個人情。他接過父親遞上的紙煙說,老表我曉得,老表我曉得。診不活的豬,是不如補一刀落幾斤肉吃。要大隊批什么?大隊批了還要占你一個自屠指標。老表就說豬病死了,殺的時候把豬嘴纏起來,莫讓左鄰右里聽見響動就是。

父親帶回來的消息讓我們振奮不已。誰能夠抵擋得住吃肉的誘惑呢?我現(xiàn)在完全理解了為一頓飽飯而變節(jié)或失身的行為。這才是真正的人之常情。我們端午節(jié)的時候吃了一點肉,已經(jīng)快三個月沒有聞到肉味了。端午節(jié)吃肉不但沒有給我們帶來快樂,反而有些傷痛的積淀。那一天,母親指派我和二哥到皮根叔家里去分肉。那也是一頭沒有什么膘的瘦豬。這說明皮根嬸是和我母親一樣不擅養(yǎng)豬的主婦。我們家七個農(nóng)業(yè)人口,每個人口四兩,分回來二斤八兩肉,一塊元寶骨頭就足有半斤重。我父親提起來一看,認定是屠夫欺負我們哥倆年紀小。他提起那刀肉趕回去找屠夫評理,其實他的真實意圖是希望能得到一點補償。父親的本意是要在怒罵中將那刀肉擲到屠砧上去,但是他由于憤怒而手頭不準,那刀肉撞到屠砧的邊沿落到地上。大家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皮根叔家臥在屠砧下等碎骨的大黃狗卻是眼疾嘴快,叼起那刀肉飛奔而去。皮根叔抄起扁擔去追趕,狡猾的黃狗立時使出殺手锏來,叼著肉一頭鉆進兩屋間的窄罅。等皮根叔繞到屋后,黃狗和肉骨早已無影無蹤。

那時,肉已經(jīng)分光。生產(chǎn)隊主任最后的裁奪是父親和黃狗各負一半責任。端午節(jié),我們一家只吃到從皮根叔家自留的豬頭上割下來的一斤半槽頭肉——幸好豬頭下得大尚有割肉的空間。母親拿著那塊潮紅的槽頭肉束手無策,一邊落淚一邊埋怨父親不該。父親則因知錯而無所適從。這個端午節(jié)的晚上,母親給我們燉了一缽槽頭肉豆腐湯。這缽肉湯雖然同樣很香,但為了讓我們兄妹能多吃點,祖母和父母三個大人都沒有往缽里伸筷子,我們吃起來也沒有以往那么放肆。

端午以后,父親一直為這件事愧疚,但有什么辦法呢,豬肉由金城鎮(zhèn)食品站獨家供應(yīng)。要想買肉,不光要有錢,還要有肉票,但這兩樣都是我們所沒有的。豬病入膏肓自然不是父親的愿望,但既然這頭豬必死無疑,那么就給了父親一個釋懷的機會。

趁早補一刀,落幾斤肉吃。就當時的實際情況而言,這也是父親人生的一個階段性目標。

今夜殺豬。吃完晚飯,父親將飯碗從面前推開后忽然宣布,說得我們的心乒乒乓乓地跳起來。其實,自從父親的雙腳跨入門檻的那一刻起,我們的目光便像射出的利箭,緊緊地追隨著他。關(guān)于那頭豬,父親帶回來的是一個怎樣的消息呢?盛暑時節(jié),家家的晚飯一般都在門口的稻場上吃,四伯三叔的能夠邊吃邊聊。少年們的日課便是飯前灑水壓塵降溫,把飯后乘涼的竹床和小飯桌搬出來,擺好碗筷和鍋罐箍。那一天我們在二哥的帶領(lǐng)下格外的積極。父親總是將重大的家庭事務(wù)決策放在晚飯桌上來宣布。我們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希望父親能夠心情愉悅,在晚飯的桌上宣布那條殺豬的好消息。父親先是站在門檻里看著我們忙忙碌碌,沉吟片刻后,一抬手把二哥招到身邊對他說,老二,夜飯在堂屋里吃。村上有個俗成的規(guī)矩,炎熱的伏日里關(guān)起門來在堂屋里吃晚飯,要么是家里來了貴客,要么是要在飯桌上商量重要的家事,或者是有不便于與鄰居分享的美食。這樣就沒有人上門打擾了。得到父親這樣的吩咐,我們感覺到好消息就在父親的喉嚨里,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晚飯桌上,我們的嘴巴就著碗邊,筷子在飯碗里心不在焉地攪動著,目光始終不肯放棄父親。我們盼望著他早一點吃飽飯。果然,父親一推飯碗,便向我們宣布了那個滾燙的消息。

二哥和我是這個計劃最忠實的貫徹者。按照父親的安排,就用母親割鞋底毛邊的那把長刀,二哥決定再磨得鋒利一些。還需要一扇門板來代替屠砧,我們立時卸下一扇耳板來。沒有燙豬的肉盆,父親決定用煮豬食的大鍋來替代。二哥要去涮鍋,母親沒讓。父親想起來大隊主任“莫讓左鄰右里聽見響動”的囑咐,我們立即找來了一截捆豬嘴的麻繩和一條蒙豬頭的破麻袋。

我去抱柴來燒水吧?做完這些事后,迫不及待的二哥問父親。父親說,再晚一點,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我想起來每次看殺豬時,那待殺之豬在屠夫的拖拽下四蹄犁地,嘹亮的呼號響徹云霄的情景,認為父親的決定是無比英明的。其實那天晚上,天地萬物仿佛都懂得我們的心思。月亮一直躲在云層后面不露臉,全村的狗都像事先得到了指令一樣,沒有一聲魯莽的吠叫。

三聲悠長的汽笛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那是上水的“東方紅”號客輪??块L江北岸的廣濟港。這種被老輩人稱作“洋船”的客輪現(xiàn)在一律改稱為“東方紅×號”。它們?nèi)找辜娉痰貋硗谏虾Ec武漢之間的江面上,除了載客以外,還兼帶著為長江兩岸的百姓報時對表。此時的三聲汽笛是告訴大家到了夜里十點。三聲汽笛過后,陸續(xù)傳來各家戶樞吱吱嘎嘎的轉(zhuǎn)動聲。夜的主宰交給了狗,妹妹弟弟耐不住困意已經(jīng)睡著了。

屠場就在灶屋間的空地上。父親和大哥跳進豬欄捆豬,二哥拿著繩索和麻袋也跟著跳進去,豬一旦嚎叫呼救,就用繩索捆住豬嘴,用麻袋蒙住豬頭。只是那豬卻一聲不吭,甚至也無一聲嘆息,任憑父親和大哥將它抬出豬欄,抬上門板替代的屠砧。死了,死了。二哥有些失望地說。父親也覺得殺一頭死豬沒有意義,便用那把長刀的背部敲擊了一下皮包骨頭的豬嘴。豬頓時抽搐了一下,抽搐給大家?guī)砹艘唤z寬慰。父親說,還沒死,快放血。

當尖刀從喉部刺進的時候,再垂死的豬也會嚎叫。這是父親堅信的真理。為了“莫讓左鄰右里聽見響動”,他在進刀之前,從二哥手上接過麻繩,先嚼子一樣地勒住豬嘴,再環(huán)著豬嘴筒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結(jié)果那頭豬讓我們大失所望,在整個的殺戮過程中,視死如歸,哼都沒哼一聲,仿佛這就是它對我母親三個多月來精心喂養(yǎng)的回報。

我看見母親一副肅穆而苦楚的容顏。

我聽見母親的喉間滑出一聲輕輕的“來——來來”。

雖然這是一場非正式的秘密殺戮,但父親仍然按照一個職業(yè)屠夫的正規(guī)套路來推進,剁頭砍腳,按部就班。當父親打開豬的腹腔時,一股腥臭讓在場的所有人頭暈?zāi)垦!Xi被劈成兩邊攤在門板上,不能稱作兩扇而只能稱作兩片。在馬燈的照耀下,我們看見豬的腔壁和臟器上掛滿了紫紅的“葡萄”。母親晃蕩著馬燈,驚悚地對父親叫道:吃不得,吃不得。趕快抬到后山上去埋了。

父親不肯放棄,決定丟棄內(nèi)臟,留下豬肉。母親還是不同意,說這是瘟豬,要吃壞人的。父親只好再次讓步,說,我們吃拆骨肉,不燉不燒,用辣椒蒜頭爆著吃。父親從母親手上接過馬燈,遞給二哥,操起那把長刀來一粒一粒地清除掉“葡萄”,再將兩片剁成四塊連同豬頭一起放進鍋里。父親對二哥說,用大火煮。

在父親拆骨的過程中,我們沉迷在肉的香氣中。二哥想伸手抓一塊嘗嘗,父親說吃不得,吃不得,要用辣椒蒜頭爆了以后才能吃。父親認定辣椒蒜頭加高溫是能夠消毒殺菌的。我聽見二哥的喉間咕嚕了一聲。父親用一面小簸箕把切好的拆骨肉端給母親看,說,你看,好好的肉,怎么吃不得?送一碗大隊主任和生產(chǎn)隊主任,自家還能落個七八斤。我聽見二哥的喉間又咕嚕了一聲。那天晚上,父親用辣椒蒜頭爆了一缽拆骨肉給我們吃。因為那肉煸不出豬油來,父親便用菜籽油爆炒,還放了平時舍不得用的醬油。青的紅的辣椒和白色的蒜頭一起來爆拆骨肉,勾得我們口水直流。我和二哥都吃得滿頭大汗。我們剛剛吃完那缽拆骨肉,便聽見一聲嘹亮的雞啼,接著全村的雄雞都啼唱起來。頭遍雞啼過后,我們的瞌睡才姍姍而來。

連續(xù)三天,我們家的晚飯都是關(guān)起門來在堂屋里吃,因為每天的晚飯桌上都有一缽辣椒蒜頭爆拆骨肉。父親還從鎮(zhèn)上打回來一斤散裝的紅薯燒酒。第一天的晚飯前,他把酒瓶子往飯桌上一放,對我二哥說,老二,去拿兩個酒盅來。二哥拿來三只酒盅——這說明他自己也有喝一杯的欲望。父親卻只倒?jié)M兩盅——顯然父親只打算讓大哥參與。飯間,父親還是把他的酒盅依序遞給二哥和我嘗一嘗。我抿了一小口,辣得很,便一心一意地吃肉。二哥在酒與肉之間有點難以取舍。大概喝了二三兩的時候,父親用一個一頭尖的紙團塞住瓶口說,分三餐喝,叫二哥放到了上堂屋的條臺上。

第一天晚飯,母親燒了七筒米,吃得一粒不剩。第二天加了一筒米,仍然不夠。第三天母親再加一筒米,還是吃得刮盆底。父親望著那只連續(xù)三天都用來盛肉的空缽,說養(yǎng)魚多吃一倉谷,不曉得吃肉也這樣下飯。當他看見我們油光閃亮的嘴時,神色頓時舒展開來。豬雖然夭折了,但吃了幾斤肉,也算是一絲苦澀的慰藉。至于多吃了兩筒米,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又不是天天多吃兩筒米。

父親沒有預(yù)見到麻煩會接踵而至。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悲苦的一生皆如此,煩惱總是像雨季瓦溝里的雨水一樣前仆后繼,而快樂則像是從門縫里擠進來的一縷陽光,竊賊一樣,轉(zhuǎn)瞬即逝。

當我和二哥又在門口稻場上擺好晚飯桌子的時候,便有長者收工路過,停下來杵著鋤頭撩我二哥說,天天吃飯關(guān)著門,吃什么好吃的?我二哥已經(jīng)到了懂得保密的年齡,回說,死狗卵都沒得,是我母舅來說事。

莫談白,我都聞到肉香了。

我二哥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哪有肉哇?你有就盛一碗給我。二哥因為本分而不忤逆,大家都喜歡找他討趣。

從磚瓦廠回來的父親遠遠地就聽見了妹妹和弟弟的哭聲。那不是嚎啕,而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低徊婉轉(zhuǎn)。到了家門口,父親看見稻場上擺好的竹床和小飯桌。蝙蝠在頭頂上飛速地盤旋。母親坐在矮凳上。妹妹和弟弟一邊一個坐在母親的大腿上,來平分母親的撫慰,她時不時地揮手去驅(qū)趕落在他們身上的蚊子。父親開始以為妹妹和弟弟是吵著要吃辣椒蒜頭爆拆骨肉,便從母親膝頭上抱起妹妹說,莫哭,莫哭。想吃肉明天再去剁——這說明父親還沉浸在殺戮的快慰之中。不料母親一聽說吃肉就起火,怨聲道:吃肉!吃肉!我說了吃不得硬要吃。吃得滿頭都是癤子。父親這才曉得妹妹和弟弟是因為頭上長癤子痛得哭,妹妹和弟弟滿頭滿臉都是粟米癤子,癤子上的膿頭如密密麻麻的蟲卵一般。父親當即轉(zhuǎn)身去金城鎮(zhèn)上藥鋪買藥。

晚上睡在床上二哥對我說,老三,你頭上癢不癢?癢的話不要鬧,肯定是那肉里有毒,明天我?guī)闳ゲ刹菟?。二哥從小就自己給自己治病。他有幾種止血的土辦法,爛腳趾就夾搓爛的麻蓼,鼓蛤蟆氣就用搗爛的柳樹葉敷,眼熱就煮桑葉水喝。第二天一早,我和二哥一起去放牛。二哥把牛繩盤在牛角上,就去找草藥,不一會就采來兩大把。二哥告訴我,一把煮水喝,一把燒水洗澡洗頭。我們又是洗又是喝,鬧了四五天,頭上臉上果然一個癤子也沒爆出來。到如今我還是想不通,從小放牛的二哥怎么就懂得那么多的草藥呢?

王能治不是一個好醫(yī)生,或者說不是一個抱守悲憫情懷的優(yōu)秀醫(yī)生。后來我明白過來,他是托了他名字的福。他喜歡和病人侃大山,而且必侃他的名字的由來,說是一位貴人所賜。他治好了這位貴人的老病,貴人給他取了這樣一個名字。至于貴人怎么個貴法,名分、地位、權(quán)勢卻都在云里霧里。他傍著這個名字,病源便比馮火杰多了一成,藥價也比馮火杰高了一成。他的診所不是他開的,是他的名字開的。其實他的名字簡單得很,姓王,能是字輩,最后一個治字是他讀了幾年書的父親取的。他兄弟四個,大哥叫王能修,二哥叫王能齊,弟弟叫王能平,他行三,不叫王能治還能叫什么?他的名字不是一個妙手回春的象征,而是他父親人生抱負的寄語。

在金城有一句俗話,叫做王能治開藥——七天見效。這是對他醫(yī)德的經(jīng)驗性評價。只要你吃他的藥,再小的病也要三副以上。他的道理是第一副調(diào)理,第二副試藥,第三副對癥。許多人吃完第三副藥后對他說,王醫(yī)師,早開這副藥,病不早好了?耽擱我?guī)滋旃し颉K卮鹫f,人只有一條命,不是鬧著玩的。他就是這樣,多賺了你的錢還要你心悅誠服。

妹妹和弟弟吃了王能治的第一副藥自然不見好,藥力和癤子就這么在他們的頭上臉上對峙著。這種對峙使他們陷入在痛苦的泥淖中。尤其是每天傍晚時刻,玩伴的撤退,蚊蟲的襲擾,哭號成了他們宣泄痛苦的唯一潰缺。勞累一天的母親一坐下來,妹妹和弟弟便在她的懷里拱來拱去,乞求撫慰。父親對王能治說,王醫(yī)師,藥下重些。這意思是請他直接開第三副藥。王能治說,細伢兒體力差,不能下重藥。他決意要賺我父親三副藥的錢。我父親沒有辦法,只好寬慰我妹妹和弟弟說,過幾天就好,過幾天就好。吃完王能治的第三副藥后,妹妹和弟弟頭臉上的癤子開始蔫,隨后結(jié)痂脫落。

我父親喜歡唱戲。他不是科班,也不是梨園弟子,師承的是周邊的一些草臺班子,唱的是我們家鄉(xiāng)的采茶戲。我一直認為我父親的智商和情商都是非常高的。我祖父是一名政府官員,民國二十七年,他一根扁擔挑著一個縣政府一直走到湖南的沅陵。為了維持這個扁擔政府的正常運轉(zhuǎn),他賣光了祖業(yè),最后自己也把一把骨頭丟在了異鄉(xiāng)。聽我祖母說,我父親曾經(jīng)是一個體面的“少爺”,因為離亂時代而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但那些骨子里與生俱來的東西他從來不肯放棄,他的一生給我最大的啟迪就是能夠苦中求樂。父親一生,牛大的字不認識三個,但橫笛豎簫樣樣都會。在采茶戲里,他尤擅扮演青衣,歌喉一展,哭訴催人淚下,言情震顫心弦,每到一處,唱得媳婦恨嫁早,姑娘悔生遲。

在鄉(xiāng)間,這樣的一個男人自然是很出眾的。盛夏時節(jié),大家在一起乘涼。在村人的攛掇下,父親坐在稻場中間,不妝不扮,清清素素地唱個一折二折,或《平貴回窯》,或《十八相送》,一波三折,蚊蟲噤聲。母親也因此而感到驕傲。最是寂寞寒冬,父親陪伴納鞋底的母親坐在火塘邊,操作簫管吹一曲《春江夜》,母親更是無比幸福。

就在我妹妹和弟弟完全擺脫痛苦的纏繞時,我父親覺得他的煩惱也應(yīng)該煙消云散了。某一天的傍晚,全家人剛剛放下飯碗,心情愉悅的父親一時技癢,差遣二哥去把簫拿來。還沒有從辣椒蒜頭爆拆骨肉的驚恐中緩過來的母親厲聲制止了二哥,她遽速的情緒變化讓我們驚駭。接著,母親把恐慌的妹妹和弟弟一邊一個抱上她的膝頭,以泣訴的方式開始了對父親的猛烈攻擊:

我不曉得你神個什么,吃飽了撐的,還要吹拉彈唱——我母親就是這樣開始對父親的攻擊的。在我的家鄉(xiāng),神遠不只是神氣活現(xiàn)那么簡單,要是用來攻擊男人則包含著廣闊無垠的貶斥。叛道、玩世、懶散、塞責盡在其中。

兒女一大堆,過的還是半天云里的日子。摔跤只有吃屎,還能撿到發(fā)財票哇?瘟死的豬,說了吃不得,偏要吃——母親的數(shù)落還是回到了那頭豬的身上,這才是讓母親難過的根本原因——捉來的時候我就曉得是個討債鬼,你還要說是什么雜交豬。雜交出來的還有什么好東西呀?光是捉豬崽就花了十五塊錢——母親要用算賬來徹底打敗父親,這是她一貫的方法——給豬打針五塊錢、一盒“恒大”紙煙三角四、一盒“大前門”紙煙四角六、一斤燒酒七角二。菜油、醬油、辣椒和多吃的米還不上算。二三十塊錢丟到水里響也聽不到一聲。聽不到響也罷,還吃得我的兒女滿頭滿臉的癤子,又花了六塊藥錢。

我的父親一直忍著。豬崽是他捉回來的,豬行里賣豬崽的說雜交的新品種飼料粗還長得快,他是信的。病豬也是他要殺的。母親說個沒完,他心里雖然有氣,但還是因負疚而忍著,但我的母親這回卻不依不饒,她話鋒一轉(zhuǎn)更加銳利——殺豬,殺豬,開口閉口就是補一刀,這豬哪是病死的,著實就是你嚇死的。瘟豬也殺,就是你自家的癟嘴好吃,害得我的兒女跟你受罪。你自家想一下,吃粑要用糖煎,豬油炒糯米飯還要炕鍋巴。你說是不?

我父親和我母親是真正的青梅竹馬。他們的婚姻是我們鄉(xiāng)間“抱女兒伴侄”的模式,議婚之前是以兄妹相稱的。此前,他們從來不曾吵過嘴,但這一回我父親再也忍受不了“癟嘴好吃”的誣陷。我父親喜歡用糖來炒粑,吃糯米飯的時候也喜歡在鍋底上留下一層來炕鍋巴吃。他的左側(cè)切牙曾經(jīng)戴著一只銀牙套——這是那個時代的時髦,更講究的人還戴著金牙套呢。有一回我們吃糯米飯鍋巴,他的銀牙套被黏脫,連同鍋巴一起吞進了肚子。他心疼了好一陣子,一直不肯花錢去補;但我父親絕對不是一個“癟嘴好吃”的人,他這么做都是因為太慈愛,受了我們兄弟的攛掇。

受到母親的誣陷,揭竿而起的父親當即反擊說,好,好,是我癟嘴好吃,我不吃!說完就從桌上將自己的飯碗抓起來摔在地上。一聲脆響,那只藍邊碗立時裂成了兩半。一只藍邊碗又是八角錢,我母親受不了這樣的雪上加霜,哭著說,摔碗算什么,你干脆把鍋罐都摔了,我們不過了。父親得了母親的刺激,當真一抬手臂將桌上的碗筷全部拂落到地上,又挈起鍋罐扔了出去。父親又一次手頭不準,鍋罐落在門口的踏腳石上摔成了幾瓣。妹妹和弟弟為碗盞和鍋罐的爆裂聲所恐嚇,摟著母親嚎啕大哭起來。

祖母見狀,顛著小腳沖到母親面前,訓(xùn)斥道:男人一盆火,女人一瓢水。說完拉起妹妹和弟弟回了她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父親遲遲沒有去上班,困獸似的從房間走到堂屋,又從堂屋走到房間,還不停地干咳。祖母知道這是父親手頭上缺錢又不好意思開口。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布包,一層層地打開,對父親說,這里有二十塊錢,你拿去置齊鍋罐碗盞,再捉個豬崽回來。父親從中抽出兩張“煉鋼工人”,還給祖母說,我們家養(yǎng)豬不發(fā)欄,不捉豬崽了。

祖母沒有伸手去接那兩張“煉鋼工人”,厲言道:農(nóng)民不養(yǎng)豬,秀才不讀書。這個時節(jié),綠的綠,黃的黃,薯皮菜葉也豐足,還是捉一個豬崽回來吧。父親又把那兩張“煉鋼工人”接了過來。

父親捉回來的是一只花豬崽。雖然不像那只雜交豬崽一樣“高腳伶仃”,但勻稱壯實,頗討母親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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