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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螢和罌粟花

2023-07-14 07:53成風(fēng)
文學(xué)港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孫偉

成風(fēng)

孫偉第一次見到郭云祥是郭云祥到他辦公室來。郭云祥說,他有事,要跟孫偉換一節(jié)課。孫偉想了半天也沒聽明白。郭云祥說,他是英語組的。孫偉這才有了反應(yīng)。

郭云祥說話的時候一臉的笑,他的笑給孫偉一種很坦實、不做作的感覺。孫偉打量了一下這個個子偏矮的同事,馬上就找到他的特征:他的身材雖然矮小——其實也并不矮小,只是有些上身長下身短以至于看上去給人頭重腳輕的感覺。

孫偉應(yīng)了一下,等著他的下文,可是郭云祥也不說話了。他們稍稍對視了一個轉(zhuǎn)瞬,孫偉便從桌上拿過一張自己的課程表,讓郭云祥自己找。

郭云祥接過孫偉的課程表,目光緊盯著那張表格,但似乎并沒在找。

稍頃,郭云祥忽然抬起頭來說:“哦——我不是跟你一個班級的,搞錯了,搞錯了。”說完又朝孫偉笑笑,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孫偉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就覺得熟悉起來了,大家同在一個學(xué)校,食堂里,走廊上,總會有交集的時候,只是彼此不熟悉,并沒有打過招呼而已。

果然,就這次以后,他們就開始算熟了,而且孫偉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那是一個學(xué)期剛開始,孫偉是新學(xué)期才報到的新教師,所以整個學(xué)校也沒認(rèn)識幾個人,除了孫偉教的那個班級的班主任和幾個搭班的老師——跟孫偉搭班的英語老師是一個跟孫偉同時出大學(xué)校門同時進(jìn)這校門的美女,姓應(yīng)。她的身材高挑,戴著一副眼鏡,走路總是挺著身子,目不斜視,一副傲慢的架勢,孫偉很想搭訕?biāo)R淮螌O偉和她因為一些上課的事情在教室外說幾句話,還有學(xué)生為他們起哄呢,但她卻對孫偉愛理不理,甚至還會讓孫偉討個無趣。

學(xué)校離城里不算遠(yuǎn),但也有點路程。那是一個鎮(zhèn)上,在那個鎮(zhèn)上孫偉沒有一個熟悉的人。他住在一間教室樓梯拐彎處的狹小寢室里,白天上課,課后跟學(xué)生在球場上玩,然后就天黑了。

總之,孫偉和郭云祥之后就成了一對朋友。郭云祥走路總是拖著腳,不管穿什么鞋子,總會發(fā)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像是木屐。這個男人還算直爽利落,不像別的老師會裝腔作勢,這是他給孫偉的第一個印象。郭云祥還一口上海腔,孫偉知道那是嚇唬人的,但他并不反感,孫偉理解為他只是在使用他的方言,并不是在逞能。

好幾次早自修以后,他們兩個結(jié)伴去街上吃早飯——因為孫偉起得晚,起床后就直奔教室,把上早自習(xí)的學(xué)生鎮(zhèn)住以后,輪到別的老師上課時,再回頭開始慢慢地洗漱,慢慢去吃早餐。

只是郭云祥根本就不擅在運動場上活動,而孫偉跟他恰恰相反,所以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也并不多。也許是因為應(yīng)老師,孫偉也就借著和郭老師交往的機(jī)會,開始經(jīng)常往外語組跑。

這樣過了一個學(xué)期。新學(xué)期又開始的那幾日里,孫偉去找郭云祥。外語組的同事說:“郭云祥走了。”

孫偉疑惑地問:“走了?調(diào)走了?”

外語組的那幫人說:“我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p>

應(yīng)老師見孫偉怔怔地站在她的面前,就朝孫偉一抬下巴,眼睛一白,扭頭就背對孫偉坐下了。

孫偉一臉無辜地走出了外語組。

接下來的幾天,孫偉都在想這個事情,調(diào)動工作了?怎么一點音信都沒有。學(xué)校里的年輕老師在這里都不安穩(wěn),都想早日調(diào)到市里去,因為鎮(zhèn)上是一個比較尷尬的地理位置,年輕人總是向往城里,而城市又近在咫尺。孫偉想著,郭云祥這小子還是有點本事的嘛,暗地里就把事情辦了。

有一天,門衛(wèi)叫孫偉,說有他的電話。孫偉趕緊跑去接,是郭云祥,他說,晚上一起喝酒,兔肉飯店。沒等孫偉應(yīng)允,他就把電話掛了。

兔肉飯店是鎮(zhèn)上唯一的飯店,屬于集體經(jīng)濟(jì)的產(chǎn)物。最主要的營業(yè)項目是炒年糕或者炒面,所以在吃飯的正點時間以外,并沒有什么生意,而且也沒什么菜,最好的除了兔肉還是兔肉,所以,兔肉飯店是住校的幾個經(jīng)常光顧的年輕老師私下給它命的名。

喝著酒,自然說到了郭云祥怎么就突然離開學(xué)校的事情。

郭云祥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阿拉上海知青,你看,也沒讀過什么書,就這點水平,哪像你科班出身。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我自家清楚,再教下去恐怕洋相出大了。”

孫偉說:“那怎么會,不就是初中一年級嘛?!?/p>

郭云祥大笑了一下說:“我什么學(xué)歷,可都是自學(xué)的呢?!闭f著,一下就停頓下來,又低頭自顧自地大大喝了一杯,忽然轉(zhuǎn)了個向,問孫偉:“我當(dāng)時是怎么進(jìn)的學(xué)校,你不知道吧?”

孫偉盯著他回答:“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在學(xué)校里,知道的事情很少的,而且……”

郭云祥打斷孫偉,又問他:“我在這之前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嗎?”

孫偉搖了搖頭。

郭云祥嘿嘿一笑說:“我是拉環(huán)衛(wèi)車的……”

孫偉一愣,想這不可能,他又耍什么花招,蒙我的吧。

郭云祥說:“真的……不過環(huán)衛(wèi)車也沒拉多少天。就是……有一天早上,很早,路上也沒有幾個人,我們幾個在路上拉著車大聲地說著話,我冒出幾句英語,吃吃旁邊幾個人的豆腐,被路邊正好經(jīng)過的校長聽到了。那時候?qū)W校里急需英語老師,她就把我叫來,做了代課老師?!?/p>

“哦——”孫偉被他講得有些驚愕,還有這樣的事!不過校長確實得民心,平時也都會照顧人,像孫偉,她就很罩著他。全校教師開會學(xué)習(xí)的時候,她會一一點名,點到別人,就問,請什么假?又立即發(fā)令,去找來!點到孫偉,要是孫偉不在,她就不再說什么,立即點下一個。這是背后別人告訴孫偉的,別人告訴他,校長說過了,像孫偉這樣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年輕老師,我們要好好栽培。

郭云祥輕輕舉起杯子,和孫偉碰了一下,說:“其實啊,我再告訴你吧——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鎮(zhèn)里商業(yè)公司里的人啦,所以我也不怕別人說,我的檔案都在他們手里,還有什么他們不知道的呢。”

孫偉打斷他問:“你現(xiàn)在在商業(yè)公司了?”

郭云祥一邊掏出一張名片,一邊得意地說:“是啊,都快半年了。我一直沒來找你,我是在上海呢,跑業(yè)務(wù)?!?/p>

孫偉說:“那你發(fā)達(dá)了?!?/p>

郭云祥大聲笑著說:“是啊,在上海天天住賓館,要拉關(guān)系,要鋪路,天天請客吃飯?!?/p>

孫偉說:“怪不得你酒量大了呢!”

郭云祥嘻嘻笑著,低下了頭。

靜默了一陣,郭云祥的視線轉(zhuǎn)向街上。初冬的夜晚天早已黑透,稀疏的街燈下看不到人影,只有一陣陣風(fēng)卷起飄落的樹葉。郭云祥盯著遠(yuǎn)處,像是看見了自己過去的影子,他緩緩開口敘述了起來:

“我的英文是在監(jiān)獄里面學(xué)的。我是個少年犯,進(jìn)進(jìn)出出已經(jīng)五次了。在里面每日做啥事體?讀書啊。到了外面做啥事體?做壞事體啦,唉……”

孫偉吃驚得不禁喃喃起來:“原來你這么復(fù)雜……”

郭云祥繼續(xù)自己的述說:“我哪里是什么知青。我是最后一次出來時,為了好好重新做人,就申請要回老家。正好嘛,我姆媽前幾年也已經(jīng)回來了,她一個人生活……”

“你家在這里有房子?”孫偉問。

“有的,老房子了,還是樓房呢,祖?zhèn)鞯摹!惫葡榇稹?/p>

孫偉“哦——”了一下。

郭云祥又接著說:“政府照顧我,給我一個好聽一點的名分,也有實際好處,就是按照知青的待遇。”

孫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突然郭云祥站起身來,說:“我要回去了。太晚了,姆媽要擔(dān)心的?!彼忠话炎テ鹁票鷮O偉碰了最后一杯。

走到門外,郭云祥左手提著包,右手拍拍孫偉的肩膀忽然說:“你是一個君子?!?/p>

孫偉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郭云祥又接著哈哈地說:“你知道那天我為什么跟你換課嗎?其實啊,就是為了認(rèn)識你?!?/p>

結(jié)識郭云祥給孫偉的生活帶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內(nèi)容,他甚至改變了孫偉以前的很多人生看法。

到了鎮(zhèn)上的商業(yè)公司以后,郭云祥的工作讓他變得像一頭狼。商業(yè)公司什么都經(jīng)營,鋼材,塑料顆粒,無紡布,走私汽車摩托車,走私電視機(jī)錄像機(jī)……見到什么做什么。他們這幫業(yè)務(wù)員嗅到什么都會撲上去。因為他們并不是為本鎮(zhèn)的生產(chǎn)生活而經(jīng)營的,他們本來就是倒手買賣,只要倒進(jìn)來再倒出去有錢賺,賺了錢再分,所以他們滿天下跑。

郭云祥經(jīng)常給孫偉打電話,他會在電話里跟孫偉說,沒事情,反正我在這里打電話又不用花自己的錢,嘿嘿;有時候說,我在江蘇,我在山東;有一次說,我在鞍鋼,這一次鋼材做完,我一定好好回家過年,可能幾年不再出去了——但是孫偉記得過年的時候他并沒有回來,而是只給他寄了一張卡片。孫偉收到那張卡片的時候已經(jīng)是新學(xué)年了,卡片上寫著:遙祝在新的一年里……

郭云祥每次回到鎮(zhèn)上,都會來看孫偉。再忙他也會來學(xué)校打個轉(zhuǎn),匆匆來,抽支煙,說門口還有人等著呢,就匆匆走了。

郭云祥有一天又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里,他似乎換了一個人。一身西裝革履,拎了一只黑色的皮包,呵呵地走進(jìn)孫偉辦公室的時候,正是課間,辦公室里老師學(xué)生進(jìn)進(jìn)出出擠作一團(tuán)。他一下就把皮包扔在孫偉的桌上,雙手插在衣袋里盯著孫偉看。孫偉瞄了皮包一眼,抬頭才看到已經(jīng)站在面前的他。孫偉說:“包里裝的啥東西,鈔票?”

郭云祥站在一邊露出門牙嘿嘿笑:“怎么被你猜到的?”

課間結(jié)束,樓里重歸寧靜。辦公室里只剩孫偉一人空課。孫偉讓郭云祥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水。

郭云祥忽然湊近孫偉,神秘兮兮地跟孫偉說:“這趟上?;貋?,你曉得阿拉賺了多少鈔票?”他用手拍拍皮包,又說,“這些是給人家的回扣。今天對方有人要來拿。”

孫偉也不由得隨他的手拍了拍皮包,笑著說:“真不少呢,我可能要做一輩子?!?/p>

郭云祥在一邊看著孫偉,同時提高了聲音說:“所以講嘛,人要做生意。做生意就是賭博!哈哈……”正說著又突然壓低聲音,湊近孫偉的耳根,輕聲說,“哎,你曉得這趟從上海回來,在輪船上,我碰到了什么?”他一停,不等孫偉回應(yīng)就繼續(xù)說了下去,“一個漂亮的女人,So nice!年紀(jì)輕輕的,比我小,估計跟你差不多。人長得老漂亮了,普通話說得老好聽了,還是個干部子弟……”

“瞎講!”孫偉故意冷眼瞄了瞄郭云祥,模仿他的語調(diào)說。

郭云祥拉下臉,一臉認(rèn)真起來:“我曉得你不相信的。我啥辰光騙過你?”

“干部子弟。什么干部?”孫偉問。

“哎呀,她爺娘是部隊里面的干部,現(xiàn)在……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了?!?/p>

“你怎么知道?她告訴你的?”孫偉又問。

“當(dāng)然了。十六鋪一上船,船還沒開,我就看到她一個人站在那里看風(fēng)景。我放好行李就走過去跟她打招呼。哎,她去上海是跟老師學(xué)音樂的呢!我說我是學(xué)校的老師,可以給你介紹我們學(xué)校的音樂老師,就不用跑來跑去了,她一口說好。后來,還給我留了地址,給你看!”說著,他就在上衣的內(nèi)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名片盒,盒子里放著一沓他自己的嶄新名片。他將盒子倒過去,取出最后面的一張,翻過來,遞到孫偉的面前。孫偉一看果然寫了一個地址,前面還寫了一個姓名:戴亞娜。

這時候樓里打鈴,又到課間時間。知道辦公室又要涌進(jìn)人來,郭云祥一把抓過名片裝回塞進(jìn)衣袋,又一把抓過皮包夾在胳膊下,說:“好了好了,不跟你說了,我還有正事呢?!币晦D(zhuǎn)身,又回頭,抬手搭著孫偉的肩膀說,“真的,不騙你的?!庇忠话淹崎_孫偉放大聲音說,“這樣,啥辰光我?guī)斫o你看看!”

郭云祥總是那么突然,他不僅幽靈一樣神出鬼沒,忽隱忽現(xiàn),而且每次見到總還會有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情發(fā)生。再后來的一次是,他告訴孫偉,他要結(jié)婚了。

郭云祥說是他母親給他找的對象。姑娘年紀(jì)有些大,但他說,我自己還不也很大了嘛。她家離鎮(zhèn)上大約十里,靠近山邊的一個村子,家境一般,也還過得去吧,已經(jīng)相親過一次,準(zhǔn)備年前辦婚禮。他邀孫偉去喝喜酒,還要孫偉去做伴郎。那個日子在寒假里,孫偉有的是時間,他就去了。

郭云祥的家在街尾,孫偉去過一次。是一座街邊的老宅,大門挺有氣勢,整個結(jié)構(gòu)是全包圍的二層木樓,兩邊回廊和廂房。他家在緊貼大門一側(cè),里面有樓梯。他曾經(jīng)站在樓上的窗前,指著住著十幾戶人家的整座樓跟孫偉說,以前,這座樓房,是我家的,是我爺爺造的!孫偉問,你爺爺是做什么的?郭云祥說,做生意的呀,天天跑上海,生意好得不得了。這里房子造起來了,全家遷到上海去了……自己都沒住過,后來嘛,反而多了一個黑成分。

郭云祥結(jié)婚那天,奇冷,陰霾籠罩,孫偉穿上一件新的黑色呢大衣沿著大街走去。老遠(yuǎn)就看見小孩們在大門里外跑進(jìn)跑出玩;走近時看到一地炮仗紅紙屑,大門的一邊檐下整齊地停著一溜28寸自行車,每輛車的把手正中還掛著一朵紅綢打成的結(jié)。

吃過桂圓湯以后,孫偉和十來個男人一起騎上那些自行車,朝新娘家出發(fā)了。孫偉跟郭云祥騎在最前面,因為孫偉跟別人都不認(rèn)識,郭云祥說,他跟那些儐相也不熟,都是他母親叫來的,有的還是他的堂房或者表房弟弟或者侄兒輩。

出了鎮(zhèn),他們沿著塘河騎行,田間蕭瑟,迎面的風(fēng)凌厲,天地似乎都在封凍之中。孫偉和郭云祥邊騎邊說著話。郭云祥說他還沒有聽到過他的新娘子說話的聲音。孫偉說,怎么會呢?郭云祥說,見面那次,都是介紹人,好像是她的姑姑嬸嬸在說話,介紹人話特別多。孫偉說,那當(dāng)然,沒話說的時候,多尷尬。郭云祥說,就是問她,她也不說話。孫偉說,???郭云祥說,點頭搖頭啊。孫偉說,也是,怕難為情吧。孫偉又打趣說,不會是個啞巴吧?郭云祥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漸漸騎得有些吃不消了,后面的那幫小伙子一個個超過他們騎到前頭去了。郭云祥滑行了一陣,停下來說,休息一會吧,熱死了,里面都出汗了。孫偉就跟在他后面剎住車。郭云祥一邊解著大衣扣子,一邊說,人倒是長得蠻漂亮,這么大年紀(jì)看上去還像個小姑娘。哎,還說她從來不到外面去,也沒有朋友,每天就是待在家里。孫偉問,那她做什么?郭云祥說,做手工,東西好像是社辦工廠那里拿過來,做好,再送過去。哎呀,你說在這種偏僻鄉(xiāng)下,能做什么賺錢的事呢!孫偉說,那也是。又說,那你以后要待她好點。郭云祥說,那肯定。孫偉說,多帶她出去走走。郭云祥猶豫起來,那也不好吧,我?guī)С鋈サ哪欠N地方,根本就沒有一個好女人,好女人看到我們做的那些事情,氣都?xì)馑览?。孫偉嘿嘿笑著說,原來你也知道。這時候他們看到前面的人一腳蹬地,一腳跨在車杠上在回頭看,顯然他們不是在休息,而是在等他們兩個。

新娘子家在村子的最后面,她家的后門已經(jīng)貼近山體。那是一排單層的土木結(jié)構(gòu)房舍,沒有院落。進(jìn)門之后,孫偉感覺氣氛很好,至少人很多,大家擠來擠去的,很熱鬧,雖然場面不見得隆重和鋪張,但孫偉感覺有一種真情在,所有陌生的臉?biāo)坪躏@得那么真實,那么值得珍視。很快,儀式一個個開始了……

中午是新娘子家的賓宴。郭云祥像一個羞赧少年,幾乎不說話,端端坐著,臉上掛著笑。孫偉發(fā)覺他的笑這時候特別誠實——他好像換了一個人,在眾人起哄聲中他也抿著嘴輕笑,唯唯頷首;在氣氛不集中在他身上時,他會盯著某一處凝視。

下午回來,他們的車隊更加龐大,而且去的車子的后座上都坐上了女儐相。

天空開始飄雪。寒風(fēng)依舊凜冽,好在是順風(fēng)了。

男方家的酒桌擺在院子里的好幾戶人家家里。郭云祥說,原先是準(zhǔn)備擺在院子中間的,可是實在太冷,才臨時決定擺到旁邊幾戶人家家里的。

天沒黑,院子走廊里的燈都已經(jīng)點亮,忙碌的大人和小狗一樣穿跑的孩子都等著晚餐開席。郭云祥下樓來,把孫偉拉到一旁,悄悄跟孫偉說,等一下還有個朋友要來,你知道的。別人問起來,我說是你的女朋友,哦?孫偉說那怎么行!郭云祥說,你有啥關(guān)系,我今天可是結(jié)婚啊。孫偉說我都不認(rèn)識。郭云祥說,來了我跟你說,幫我一下,幫我一下。還沒等孫偉想完,郭云祥就走開了。孫偉一臉無奈地愣在原地。

戴亞娜果然令人心動,她嬌小的身材,臉龐優(yōu)美,穿著時尚,言語矜持而又得體,還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她幾乎成了整個晚宴的中心,孫偉明顯感覺到眾人的目光一直在朝他們兩個看。好在她并沒有過多地表現(xiàn)自己,而是柔柔地貼在孫偉的身后,和孫偉儼然是一對戀人。

離開的時候,雪下大了,一抬頭,幽暗的空中即是漫舞的白色精靈。孫偉和戴亞娜并肩走過大街,又拐上通往市區(qū)的大道——公交車早就沒了,他們知道這一路有多遠(yuǎn)。他們邊走邊交談,這一路,孫偉一直想問戴亞娜她和郭云祥的關(guān)系,但一直不知道該怎么問。

接下來有那么幾年,孫偉和郭云祥一直時斷時續(xù)地保持著聯(lián)絡(luò)。基本情形是這樣的:郭云祥有酒局的時候叫孫偉,桌上一溜排坐的都是帶長帶總的人物和不斷輪換的各色美女。桌上是觥籌交錯,接著是移步歌廳——有兩次郭云祥還塞給孫偉錢,說小姐自己找,小費先準(zhǔn)備著。郭云祥主要是張羅,但到最后一般都會找不到他,也不知道他溜了沒溜,反正到最后,大家都是各自溜走的。每次見面的時候,郭云祥還會送小禮品,打火機(jī)、皮帶扣、咖啡什么的。

后來,好像有三五年相互沒有消息。孫偉也早把學(xué)校的工作辭掉了。郭云祥忽然電話約孫偉,說是飯局,在兔肉飯店。孫偉有些驚奇,你怎么找到我的。郭云祥哈哈笑著說,要找你嘛,總還是有辦法的。孫偉也不細(xì)究——心想,這就是他的能力,他找誰,總能找到誰。另外,他怎么選的總是兔肉飯店——這一點孫偉沒有問他,想著到時候就會知曉的吧。孫偉離開鎮(zhèn)上似乎也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重返一下也很不錯。

兔肉飯店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模樣,規(guī)模擴(kuò)大,裝飾講究——它依舊是鎮(zhèn)上最有影響的飯店。這個飯局有些壯烈,原來是郭云祥他們的公司被清理,他們這些拎皮包的倒?fàn)敱磺謇淼袅?,這是最后的聚餐,所以整個酒局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一種不祥的氣氛。他們公司的頭頭,還有幾個主要人員,孫偉都在之前的飯局上見過,似熟非熟,但那會兒他們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不像往常那樣吆五喝六地來回灌酒,臉上的笑臉也似乎都蒙上了一層虛假。

喝著喝著,有人朝地上摔了一只酒瓶;喝著喝著,有人地上一滑,把椅子給坐塌了。于是服務(wù)員跑來幫扶。倒在地上的人不起來,硬要服務(wù)員賠錢,有人夾著包溜走了,最后,頭兒喊:“去,去,去唱歌——”

郭云祥踉踉蹌蹌地走著罵:“唱個屁!”

就像逃難,人一下就四散了。孫偉陪郭云祥走在最后。孫偉看他走路有些不穩(wěn),就攙扶他一下。郭云祥一把推開孫偉,忽然停下腳步問孫偉:“我們?nèi)ツ睦???/p>

孫偉看著他說:“我送你……送你回家?!?/p>

郭云祥低下頭像是在對自己說:“不回家,我這副樣子怎么回家……”

孫偉想了想說:“那我們走走。這條街上,我也很久沒來走走了?!?/p>

郭云祥抬起頭來,看著孫偉重重地說:“走!再去喝?!?/p>

孫偉不敢說不,只說:“不早了,去哪里?”

郭云祥說:“我知道,你跟我?!闭f著就扭頭朝前走,孫偉看著他身子歪來歪去,就緊跟在他后頭。沒走多遠(yuǎn),郭云祥拐進(jìn)了一條昏暗的小巷,再走幾步卻又豁然明亮,原來到了菜市場的大門口,門兩邊路燈下有好幾個夜宵攤。攤前的女老板都上來招呼,“郭經(jīng)理,郭經(jīng)理”地叫他,但郭云祥卻一手推開她們,也不看她們一眼,繼續(xù)朝前走。他們又進(jìn)入了一條幽暗的小弄堂。走到盡頭,郭云祥朝前一指,跟孫偉說:“就那里,到了?!睂O偉一看,呵,這不是兔肉飯店嘛!

大門口,郭云祥直接一站,朝著保安喊:“拿張桌子來,我們兩人?!?/p>

保安一看是他,也沒說話,就趕緊跑進(jìn)去。

于是他們兩個就在大門外面的廊檐下又喝了起來。門前是一條路,路的一邊是一條河,河面開闊,前前后后橫跨了幾條比較有年代的橋。

這是初夏,夜風(fēng)吹過來帶著涼爽。

郭云祥指著河對岸的暗處說:“那是什么?在閃光,你看,一點一點。我醉了嗎?”

孫偉仔細(xì)一看,說:“那是螢火蟲。你沒喝醉。”

郭云祥“哦——”了一聲,停了一會兒,他盯著河水說:“我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有回家了?!?/p>

孫偉說:“家總要回的,越不回,時間不是越長嘛?!?/p>

郭云祥淺笑了一下說:“我這個人呢,不知道咋的,就是不想回家?!?/p>

孫偉說:“你老婆不是對你很好嘛。”

郭云祥說:“那是的。明天吧,回去一下,給她點錢?!?/p>

夜晚的街景很靜,幾瓶啤酒下肚,兩人好像有些困意。夜風(fēng)中,幾只螢火蟲飛到他們這邊來了,開始在他們頭頂飛旋。郭云祥說:“哎,怎么飛過來的,沒看到飛過來呢。”

孫偉說:“前面路燈亮,我們看不見它們。”

郭云祥又“哦——”了一聲,站起身,舉手想去抓,抓不到,又跳了一下。孫偉說:“你別跳,別抓!”

郭云祥又坐下,朝孫偉說:“你回去吧,不早了。”

孫偉說:“那你怎么辦?”

郭云祥露出詭譎的笑,對孫偉說:“我去的地方多了,你放心?!?/p>

孫偉就向他告別,走出不遠(yuǎn),回頭看郭云祥,他站起身來向?qū)O偉揮手。孫偉覺得他揮手的動作像是在示意孫偉快走,又像是在抓那幾只光亮的蟲子。

距上一次兔肉飯店沒多久,郭云祥又有飯局叫孫偉。這一次是在位于市中心靠著江邊的一家四星級飯店。郭云祥電話里的聲音聽得出一種意氣風(fēng)發(fā),豪情滿懷。孫偉說:“呵,聽起來,混得很好嘛!”郭云祥說:“你來就知道了,來,來,還有驚喜!”

這是整個酒店最豪華的包廂。孫偉到得早,走廊里服務(wù)員都還沒上班。孫偉慢慢地環(huán)顧左右朝前走。走廊兩邊全是博古架,架子上擺放著各種瓷品,看上去都是價格不菲,很有年代的家伙。忽然兩邊的燈亮了起來,孫偉嚇了一跳,還是不見有人,孫偉又朝前挪了幾步,忽然前面的燈又亮了起來,就這樣孫偉慢慢走到了盡頭。盡頭是兩扇厚重的大門,門邊的標(biāo)牌上寫的正是孫偉要找的包廂,于是孫偉輕輕地推開門去……哇,迎面顯然是一個過度的廳,透過半隔斷的古董架可以隱約看到餐桌還在里面那一間。當(dāng)然一眼讓孫偉震驚的是那一長溜半弧形的落地大玻璃。在幽暗的室內(nèi),那排落地大玻璃像球形銀幕一樣,讓人不得不集中視線。孫偉又慢慢地走近窗前,順著這條弧線將大半個市中心的高樓掃視了一遍,還將三條江水匯集和流經(jīng)的線路及周邊的方位都辨認(rèn)了一遍。江面上沒有船,只有粼粼波光,道路變得狹小,來回的車輛都在排著隊無聲地蠕動……

這時候,里屋的餐桌邊突然站起一個人來,并且大聲地朝孫偉驚呼:“哇——你來了,太好了!”孫偉一看,正是郭云祥。

郭云祥雙手張開,做著一個擁抱的姿勢朝孫偉走來,臉上洋溢著得意和躊躇滿志,嘴上說著:“歡迎歡迎!”

兩人并沒有擁抱,只是相互拍拍后背而已。孫偉說:“呵呵,三日不見,果然面貌大變吶?!?/p>

郭云祥拉過孫偉的手臂,朝里間拖:“來,來。我給你看?!?/p>

只見那張餐桌上攤滿了打印的文稿紙。郭云祥隨手拿起一張名片,遞到孫偉面前。孫偉接過看,讀了出來:“呵,……事業(yè)部經(jīng)理!”

郭云祥在一邊看著孫偉笑。孫偉問:“事業(yè)部……這是干什么的?”

郭云祥一邊給孫偉倒茶,一邊說:“這么跟你說吧,事業(yè)部是我們集團(tuán)公司的一個部門,跟這家酒店一樣,也是一個下屬部門。我們做的就是開拓事業(yè),知道了嗎?”

孫偉說:“還不是很清楚?!?/p>

郭云祥又接著說:“你看!”他指了指桌上的一攤文件,“這個,是跟一家公司的合作協(xié)議,這個是一個買地的協(xié)議書,我們在東鄉(xiāng)買了一塊地,一切談妥,協(xié)議簽下就可以了——這可是一個大有前途的買賣哦,你知道土地今后會變得怎樣?”

孫偉搖搖頭。郭云祥立即說:“翻番,翻番,再翻番。你相信吧?”

孫偉還是搖了搖頭。

郭云祥又介紹:“這個是我們公司準(zhǔn)備上市的文件。上市,知道嗎?就是賣股票的?!?/p>

孫偉說:“不是大家都在排隊嗎?”

“對!”郭云祥大笑起來:“排隊買的東西……哈哈?!?/p>

孫偉問他:“這都是你的部門在做?”

郭云祥回答說:“是啊,不過,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這是新成立的部門,專門為我搞的一個部門?!?/p>

孫偉說:“呵,你能量不小啊?!?/p>

郭云祥詭譎地朝孫偉一笑說:“一會兒再告訴你?!币贿吙纯词滞笊系谋恚贿呴_始低頭收拾桌子,說,“開始吧,喝酒?!闭f著又轉(zhuǎn)身朝著門邊上的一個小鏡頭說:“可以了,上菜!”

很快,門外出現(xiàn)了穿著旗袍的服務(wù)小姐,她們挨個兒端著菜盆走著貓步進(jìn)來。兩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們動作熟練又優(yōu)雅地上桌,沒有說話。

這時候,只聽門外有高跟鞋一步步地走過來,步子均勻,堅實而傲慢,果然是一大美女。她一進(jìn)門,先是在廳中央站著環(huán)顧了一圈,然后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朝這邊過來了。郭云祥一反常態(tài)地嘿嘿笑,也不打招呼。孫偉仔細(xì)一看,才看出過來的居然是應(yīng)老師,頓時傻了眼。只見她輕輕地朝孫偉一抬手,做了個“請坐”的規(guī)范手勢,孫偉就呆呆地坐下了。一旁的郭云祥大笑著說:“沒想到吧!這是我們的應(yīng)總?!?/p>

孫偉說:“應(yīng)總,呵呵,應(yīng)總也調(diào)到這兒了……”

應(yīng)老師沒有看孫偉一眼,她自顧自低頭整理面前的餐具,又抬手示意后面的服務(wù)員上酒。后面捧著酒瓶的三位服務(wù)員齊刷刷地上前,分別給他們斟上了酒——才淺淺的夠一個杯底。應(yīng)老師站起來舉著杯子說:“初來乍到,招待不周,請多擔(dān)待……”

孫偉打斷她:“哎哎哎,慢,慢,應(yīng)老師……”

卻被郭云祥打斷:“你怎么叫的,應(yīng)總!”

孫偉趕緊收口:“對對,應(yīng)總……”接下來,卻把之前想說的話給忘了。

應(yīng)老師示意孫偉坐下慢慢喝,說:“是這樣的……我這兒目前事業(yè)太多,人手又奇缺,郭經(jīng)理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很需要一些幫忙的。我這里待遇還是說得過去的,至少……”

郭云祥在一邊說:“至少一年頂你十年?!?/p>

孫偉這才聽出點味道,但他還是有很多事情沒有搞清楚。

這時候,應(yīng)老師站起身又舉起杯子,跟孫偉說:“你也是郭經(jīng)理的好朋友了,這樣,我們一起祝賀他榮升,祝賀他事業(yè)有成。”

孫偉趕緊站起身,舉著杯子說:“祝郭經(jīng)理事業(yè)有成,大展宏圖;也祝應(yīng)總……”

應(yīng)總揮揮手打斷孫偉說:“好了好了,我們都是明白人,廢話就少說了,一起干杯?!?/p>

孫偉心里想著,你說明白,我可是啥也沒明白呢,但那兩人都舉著杯子,也就廢話少說了。

應(yīng)總沒陪一會就走了,留下他們兩個。孫偉想也是,三個人這么喝酒話又難說,尷尬。

應(yīng)老師一走,郭云祥就湊近孫偉,跟他輕聲說,她找了個男朋友,而且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她未來的公公就是這里的大老板。

孫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這樣,就理順了嘛。”

郭云祥告訴孫偉他又一次被離職的時候,是他在事業(yè)部做經(jīng)理的兩年后。他電話里跟孫偉說,他被炒了。不過他沒有怨言。孫偉問為什么。他說,他的確沒有能力。別說做經(jīng)理,就是做一個經(jīng)理手下的,也不能勝任,甚至一竅不通,做他們那種生意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貨物進(jìn)出的買賣,一手進(jìn)一手出的交易落伍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是他自己這一段經(jīng)歷的一個句號。孫偉問他,那你現(xiàn)在干啥?他說也沒干啥,反正離開時拿了一筆錢,足夠混一陣子的。突然,他嘻嘻一笑說,那個女人膽子很大的。孫偉明知故問,哪個女人?他哈哈大笑著說,就你認(rèn)識的呀!她在床上還是可以的,不過碰到我嘛……在他得意的笑聲中,孫偉有些緊張地說,怪不得你離開還能拿到那么多錢。郭云祥說,也是也不是吧。又說,哎,告訴你,前些天我打電話給她,她的電話變成了空號。孫偉說怎么會?郭云祥說,真的,后來他又打電話問別人,都說她消失了,還說她可能是拿了錢跑到國外去了。孫偉聽了只能唏噓了一聲。郭云祥也說,看不出吧,她是真本事!公司里還在傳,說她已經(jīng)跟她老公離婚了。孫偉聽著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只是呵呵地應(yīng)著表示在聽。郭云祥說,什么時候有空,我們兩個一起喝一杯?孫偉說,現(xiàn)在就有空。郭云祥說那好,馬上,我過來。又說,我還有事情跟你說呢,我也離婚了。孫偉一聽有點吃驚,不是因為他的離婚,也許他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不能善終,孫偉只是感覺這種爛事好像滿世界隨時在發(fā)生,有些惡心。

郭云祥過來的時候騎著一輛自行車。因為當(dāng)時孫偉的辦公室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很多,孫偉不想讓他出現(xiàn)在自己公司的圈子里,所以孫偉看著時間,提前到大樓門外去等。只見郭云祥車子騎得飛快,邊騎邊快速地朝前后張望了一下,就不顧紅燈,從馬路對面闖了過來。他一個急剎,穩(wěn)穩(wěn)地停在孫偉面前,臉上帶著笑。孫偉看著他問:“怎么騎自行車了?”

郭云祥說:“唉,汽車嘛,買不起,老是打的也沒錢,還是自行車方便?!?/p>

孫偉看著車說:“還蠻新的嘛。”

郭云祥說:“是,剛買的。”突然又說,“送給你吧!”

孫偉說:“干嘛,要送給我?”

郭云祥說:“本想在這兒找個工作。前幾天跟上海的朋友打電話,我的那幫小兄弟要我去上海。我想想還是去上海吧……”

孫偉“哦——”了一聲也沒說要否。這個點大約是上午十點,孫偉就叫郭云祥在樓前車棚里鎖上車,陪他一起拐進(jìn)了大樓后面的一條小巷。那里有一家洗腳房,孫偉說我們邊洗腳邊說說話吧。他倆邊走邊聊。

孫偉問:“你的小兄弟……”

郭云祥立即說:“就是小時候一起在里面的,籠子里的,你知道嗎,像我們這樣的人出來以后關(guān)系特別好?!?/p>

孫偉又問:“關(guān)系好是一個,但是有沒有能力呢?現(xiàn)在做生意你也知道的,沒有一點資本,關(guān)系,經(jīng)驗什么的……”

郭云祥說:“有混得好的,有兩個都做上老板了。”

孫偉也就無話了。進(jìn)了洗腳店,孫偉忽然想起,問他:“你說你也離婚了,是怎么回事?”

郭云祥露出一個苦笑,嘆了一口氣慢慢說:“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呀,你看我,長期不回家,她也空守閨房。再說啦,這一次我去上海,也不知道前途咋樣……”

孫偉問:“是你跟她提出離婚的?”

郭云祥點了點頭。

孫偉也一時無話。

郭云祥接著說:“她是一個好人,一直跟我媽媽一起生活,照顧我老娘……”

孫偉問:“她還是一直沒工作?”

郭云祥說:“沒有?!?/p>

“那,誰養(yǎng)家?”

“我呀!我每個月都給生活費的。”

“靠你?還不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無酒捏空杯的?!?/p>

“哈哈,這幾年還好的。她們兩個的生活費我可是從來都不會忘記的,口袋里錢再少,我也不會少她們的。有時候錢多了,就多給!”

孫偉點著頭,又問:“她同意了?”

“同意的,前天剛辦完手續(xù)呢?!?/p>

孫偉若有所思地發(fā)著呆。

郭云祥說:“好了好了,不說這個啦?!庇洲D(zhuǎn)了個話題問孫偉,“哎,我跟你說過應(yīng)老師的事了嗎?她消失了,人間蒸發(fā)了……”

孫偉打斷他說:“說過了。好了好了,也不說這個啦?!?/p>

郭云祥頓了一陣,說:“那我再跟你說個人,你想聽嗎?”

“誰?”

“你說,我會說誰?”

“戴亞娜。”

“呵,你小子可以??!”

孫偉顧自搖搖頭。郭云祥說:“她到學(xué)校去做老師了?!?/p>

孫偉一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介紹的呀,我們學(xué)校的音樂老師。學(xué)校里的事你都不知道了吧。”

孫偉若有所思地盯著郭云祥的臉,郭云祥的臉上浮著一種毫無遮攔的笑。

腳洗完了,看時間也該吃午飯了,孫偉說:“走吧,去喝點?!?/p>

郭云祥說:“好的。去喝點,下次不知道什么時候再來看你呢?!?/p>

孫偉笑著說:“下次你發(fā)大財了,我們有得喝。”

這樣,郭云祥也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了。頭兩年還有些電話過來問問好,后來越來越稀疏,最后直接斷了音信。直到有一天,孫偉忽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是上海某監(jiān)獄。孫偉好奇怪,又有些無名的惶恐。疑惑地撕開信封,一看,原來是郭云祥寫過來的。

尊敬的孫老師:

您好!我最近有點昏頭昏腦,跟著別人犯了點錯誤,現(xiàn)在正在接受改造。真是對不起黨和國家,對不起您對我的長期教育和培養(yǎng)?,F(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只有好好下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這封信是在教官的幫助下寫的,而且等會他還要幫我寄出。我寫信主要是有一件事要托您。我以前在您的指導(dǎo)下寫的幾篇文章,不知道還在不在,如果還在的話,請麻煩寄給我,地址寫在信封上了,因為我們這兒也有小報,在上面發(fā)表文章,我是可以加分的。我三年半以后,改造成人,一定前來拜訪,前來謝罪。

此致敬禮!

郭云祥

孫偉從開始的一頭霧水,慢慢回味字句,才理清楚:他犯事了,被抓了,判了三年半,需要給他寫幾篇文章。但是孫偉覺得要幾篇文章也是個幌子——加幾個分對他是小兒科,而寫文章很簡單,不就是風(fēng)花雪月的,而且他這樣的用途,抄幾篇就是了。所以孫偉斷定他是希望孫偉能跟他聯(lián)系聯(lián)系,里面肯定寂寞嘛。但是,能跟他寫什么呢,而且信件都要通過教官審核以后才行,他不是暗示孫偉了嘛。

你個鳥人!孫偉心里暗罵他,但還是照他說的做了。

之后,又過了三五年。那天傍晚,郭云祥打來電話,說他剛回來,剛住下賓館,明天就要走,晚上一定過去會會。

孫偉過去了。那個地點是市里面的一個醫(yī)療區(qū)塊,很多醫(yī)療管理機(jī)構(gòu),綜合性醫(yī)院,專業(yè)醫(yī)院,病毒防疫什么的都設(shè)在那一塊。郭云祥找的餐館是在專門跟醫(yī)院配套的一條街上,賣鮮花啦,滋補品啦。所以孫偉一見到他就問:“你怎么找了這么個地方?”

郭云祥還是一如既往地朝孫偉嘿嘿笑,說:“你看那對面是什么?”

孫偉朝他的手指望去,沒看出什么,便搖搖頭。

郭云祥說:“戒毒所。”

孫偉還真不知道這兒有個戒毒所。

郭云祥說:“我有一個朋友,從上海被抓來,因為我們……所以來看看他,順便來給他送點錢?!?/p>

這些年郭云祥的所作所為孫偉現(xiàn)在全清楚了。吸毒戒毒是全人類的事,孫偉沒資格說什么。但是從郭云祥的生存狀態(tài)說,他的所作所為也是被逼的,很大可能就是他自己逼的,只是他的絕路就是他唯一可以走的路而已。

喝著喝著,也沒有什么話題了,孫偉就問他:“郭云祥,你這輩子到今天,有沒有干過什么好事,就是對我們這個社會有點貢獻(xiàn)的?”

郭云祥笑笑說:“那還真沒有……”他想了想又說,“那我跑供銷,給集體辦的事總能算是好的吧?”

孫偉說:“那是,你的光榮。那時候鎮(zhèn)上的集體單位,哪有什么規(guī)范。他們做生意逮到什么就是什么。你還是為他們介紹了上海的一些關(guān)系,鞍前馬后地跑腿,讓大家好好逍遙了一陣子……”

郭云祥沉重起來,看著酒杯說:“但是,好事大家都在做,輪不到我了呀,況且我也要過日子,沒鈔票怎么辦呢?我又沒本事,啥事都不會……”

他們都沒有說話,干了一杯;又沒有說話,又干了一杯。

郭云祥慢慢地說:“其實我半年前也來過一次的,那時候生意忙,到處跑,來一趟就匆匆走了,也沒來見你老朋友。”

孫偉問:“這么急,來干啥?不會又是犯罪吧?”

郭云祥連說:“沒沒沒,是我母親過世了?!?/p>

孫偉一驚,“哦”了一聲,接著問他:“事情還辦得順利吧?”

郭云祥說:“也就這樣。還能怎樣……母親過世,也是壽終正寢,只是母親最后日子都是我老婆在照料……”說著說著,他有些動情,有些哽咽地說,“唉,人生呀,我這輩子,如果……”

孫偉拍拍他的肩說:“好了,你也算是風(fēng)光過的人。”

郭云祥突然瞪大眼睛看著孫偉說:“真的?是嗎?你別安慰我……”一轉(zhuǎn)瞬,他便吼叫起來,“有一些人我是對不起的!有一些人我是對得起的!僅此而已!”

孫偉看情形不對,便跟老板打招呼,買單結(jié)束,隨即架著他,把他送回了那家小客棧。

這事過了沒半月,郭云祥突然又打電話給孫偉,問孫偉好,非常開心地跟孫偉說,他在火車上,讓孫偉猜猜他們是在去哪里的火車上。

孫偉說:“你得意呢,我猜不著?!?/p>

郭云祥說:“是在去西藏的路上,還有美女呢!”

孫偉說:“你收斂點,別去污染那片圣地!”

郭云祥哈哈大笑,說:“真的,好幾個美女,你聽——”說著,他應(yīng)該是舉起了手機(jī),孫偉聽到了女性的聲音,在哈哈哈地打趣,但是孫偉聽得清晰的是廣播中播放的音樂:那是一條神圣的天路……

孫偉聽著電話里郭云祥的聲音,感覺他的狀態(tài)很好,心情不錯,就繼續(xù)逗著他玩,說:“你有本事把視頻打開,我看看?!?/p>

“好啊?!惫葡榫痛蜷_了視頻。

在一抖一抖的畫面中,孫偉只看到列車緩緩駛過,心想,你這鬼,是故意不讓我看美女吧。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盛開的花海。郭云祥喊著:“花海啊,好美??!”

孫偉也不追究他,說:“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嗎?”

郭云祥回答不上,似乎在思考似地自語又似乎是在問旁邊的人:“什么花?什么花……”

孫偉開心地調(diào)侃他:“不會是你喜歡的罌粟花吧?!?/p>

郭云祥叫了起來:“知道了,知道了,格?;ā?/p>

郭云祥最后的歸宿是他的故鄉(xiāng),也就是他們當(dāng)年開始交往的那個小鎮(zhèn)。郭云祥像一頭垂暮的獅子獨自離開大都市,在同樣人口密集的樓房叢林里覓得一處車棚改成的住房。最后那段時光,只有戴亞娜那個女人,時不時地在照料他,還依他的心愿,辦完了他的最后心愿。

那天臨近中午,孫偉在一家高檔超市里閑逛。買單時,不經(jīng)意抬頭看到收銀臺旁邊站著兩個正在說話的女人。一個看上去應(yīng)該是老板娘;一個身穿白色毛皮大衣,手上抱著一條狗——是想顯得雍容華貴又脫不了俗的那種過氣貴婦。正打量著,卻猛地發(fā)現(xiàn),那婦人正朝著自己微笑。孫偉趕緊轉(zhuǎn)頭,又慌亂地轉(zhuǎn)回去看她,那嘴角和眉毛一斜揚,像是展示嫵媚又像是在暗示!

她呵呵笑著說:“你也來買菜?”

孫偉頓時想起來了,趕緊說:“好多年沒見了……”

她說:“是啊是啊?!?/p>

孫偉說:“好嗎?”

她說:“每天搓搓麻將,還能怎么啦?!?/p>

孫偉正想著該說點啥,她卻朝孫偉指了指一邊說:“你過來,我跟你說件事?!彪S即她又朝一邊的老板娘示意結(jié)束了談話。

孫偉跟著她走到墻邊,她立即問道:“你知道郭云祥走了嗎?”

孫偉一驚,說:“不知道,他怎么就過了?”

她嘆了口氣說:“唉——他真是慘呢。”

于是她就開始述說:“從上?;貋淼臅r候,他已經(jīng)病重。他還不跟我說,自己到醫(yī)院去看?!?/p>

戴亞娜說,離婚以后,他把鎮(zhèn)上的那處住房給了老婆。據(jù)說后來那處老房子拆遷了,所以他老婆也沒有了下落,當(dāng)然要找她也不是很難,但是,郭云祥最后堅持不去找她。他說,人家現(xiàn)在也不知道怎么過的,過得好不好,我都不能去打擾,另外也沒必要了。總之,都是我虧欠她的。

“最后,丫的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不說,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就是說,連一個其他的……任何人都沒有?!彼终f,“而且,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孫偉的目光一直盯著收銀臺,茫然地看著收銀員一件一件地掃著貨品,心里想說,他住房也沒有,但是孫偉沒有說出口。郭云祥沒有的東西還有很多呢,子女,文憑,退休金……

孫偉問:“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戴亞娜說:“三年前吧,三年多了,那年特別熱,八月份……”

孫偉想起來,跟郭云祥最后一次通電話也就是那之前吧。那天郭云祥說他又回來,打算找時間來看看他,接著又說,這次回來就不會再走了,告老還鄉(xiāng)啦。孫偉說你告什么老還什么鄉(xiāng)呀!郭云祥嘿嘿著說,老了老了,玩不動了。孫偉問他,那你怎么住呢,房子也沒有?郭云祥說他已經(jīng)租了一間,在鎮(zhèn)上的什么小區(qū)。孫偉說,那也不錯的,總是有個安頓落腳的地方。郭云祥重重地嘆了口氣,又說,約個時間吧,我們這么多年的朋友再見見。孫偉說,你都安定下來了,那就不急了吧。郭云祥想了想說,那也行,你什么時候有空了,打電話給我。孫偉說,好的。這之后孫偉就把這事兒拋到腦后了,一直沒有聯(lián)系他。現(xiàn)在想起來了,那一次郭云祥可能是想要孫偉去看他的吧……這時候?qū)O偉心里開始浮上愧疚,甚或是自責(zé)。多年來他們兩人之間,孫偉應(yīng)該從未主動打過電話給他,一方面是孫偉沒事情找他,但為何一個電話都沒有呢,兩人之間的電話都是郭云祥打給他的,有事說事,沒事也報個消息,或者調(diào)侃幾句。

戴亞娜聳了聳懷里的狗,雙目無視地說:“他就這樣走了?!?/p>

孫偉問:“他的墳在哪里?”

戴亞娜說:“公墓地,他父母親的旁邊。”

孫偉聽著,頷了頷首。

這一年,孫偉可以領(lǐng)社保了,也就是說,孫偉對這個社會再也不用貢獻(xiàn)了,而是坐享其成,把過去所做的貢獻(xiàn),那些老本,慢慢地吃回來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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