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楊燕

摘? ?要：學術能力考試和美國大學入學考試成績是美國大學招生錄取的依據。在新冠病毒感染疫情肆虐之際，美國高校紛紛取消這一入學條件，在高等教育界掀起了一場“考試可選運動”。加州公立大學系統(tǒng)試圖以新的入學考試或加州現有的考試取而代之，均未獲成功，因此不得不修訂錄取標準，出臺“新全面審核政策”。新政策是要解決教育不公平的問題，也就是整體學術水平不占優(yōu)勢的非裔、西裔學生在大學代表性不足的問題。但是，取消學術能力考試和美國大學入學考試實際上是一種弱化學術表現、強化身份評估的做法，新政策帶來的挑戰(zhàn)和風險也是顯而易見的：招生投入加大、效率降低;錄取主觀性擴大、質量難以保證;錄取決定的法律風險增加等。

關鍵詞：標準化考試;新全面審核政策;大學招生

中圖分類號： G649.3? ? ? ? ?文獻標志碼：A? ? ? ? DOI：10.3969/j.issn.1672-3937.2023.06.01

在新冠病毒感染疫情肆虐之際，“考試可選運動”在美國大學達到高潮。截至2022年5月，美國80%的四年制大學（包括常青藤及許多高選擇性大學），把學術能力考試（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SAT）和美國大學考試（American College Testing，ACT）移出大學錄取審核條件?？紤]到美國目前的社會現狀，大學的這一做法遵循了“適者生存”之道，但也是大學為促進校園多樣性、公平性和包容性的努力。美國學生信息中心（National Student Clearinghouse）發(fā)布的統(tǒng)計報告顯示，自從疫情暴發(fā)以來，美國大學在校本科生減少了140萬人，縮減比率高達9.4%。生源的減少直接導致生源大戰(zhàn)加劇。再者，許多研究證實SAT和ACT對弱勢群體學生的歧視性大于對其學業(yè)表現的預測性，這引起了社會對非裔、西裔及貧困學生的廣泛關注和同情，使得要求取消SAT和ACT、提高上述學生群體錄取比率的呼聲更加高漲。但是在這場轟轟烈烈的“考試可選運動”盛行之時，美國社會還發(fā)出了一些不同的聲音，雖然微弱，但不乏有價值的思考。這些思考涉及社會各界對“考試可選運動”的看法，涉及對SAT和ACT客觀性和公平性的肯定，涉及取消統(tǒng)一的標準化考試可能產生的影響等。大學招生工作不得不直面兩大問題：一是拿什么代替SAT和ACT;二是新的錄取審核政策又會產生什么后果。本文擬圍繞以上兩大問題展開，聚焦于探討“考試可選運動”對大學招生工作帶來的影響和潛在風險。

一、以什么代替SAT和ACT

大學取消SAT和ACT后，招生工作中存在的矛盾尚未完全緩解，新的壓力卻已顯現。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哲學教授羅伯特·梅認為，加州大學取消標準化考試的決定，會使錄取過程更加混亂，錄取成本加大;短期內，錄取結果也會變得更為主觀。美國大學考試機構也表達了同樣的擔憂：“這一決定對學生的傷害大于幫助。放棄使用ACT測試等客觀評估會給招生過程帶來更大的主觀性和不確定性?！盵1]的確，沒有相對統(tǒng)一的標準，申請者就沒有目標，招生官員就無章可循，招生亂象就不可能避免。

在入學條件中移除SAT和ACT，會產生許多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從錄取的技術和方法層面而言，意味著大學需要重新設計整個錄取機制，包括培訓錄取官員、設計申請系統(tǒng)、思考整個方法與步驟[2];從錄取標準而言，意味著為了達到某種效果而不得不犧牲效率和客觀性。圣地亞哥州立大學校長阿德拉·德拉托雷提醒，如果涉及多樣性和包容性，就必須有反映更廣泛標準的指標[3]。這一近似苛刻的要求，無疑使一些替代方案也面臨難產的困境。

各校執(zhí)行的錄取政策和入學審核標準不同，本文將加州公立大學系統(tǒng)作為分析對象。加州是美國人口最大的州，其公立大學系統(tǒng)也是全美最大的;加州公立大學系統(tǒng)也是自由和進步思想最活躍的場所;更典型的是，自從加州州立大學系統(tǒng)（CSU）2022年春季取消了SAT和ACT后，該州成為美國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公立大學全部放棄標準化考試分數的州。

（一）創(chuàng)建新入學考試的嘗試

加州公立大學系統(tǒng)在尋找和論證SAT和ACT替代者過程中頗費周折。加州大學校長辦公室于2020年5月宣布，大學正在進行一項研究，以確定創(chuàng)立新的加州大學標準化入學考試的可行性。[4]為完成此項任務，加州大學董事會專門設立可行性研究指導委員會和可行性研究工作小組。指導委員會和工作小組在理論研究的基礎上，多次召集不同層面的論證會，廣泛聽取意見（特別是學生的意見），最終于2021年1月發(fā)布《加州大學本科招生新高考可行性研究報告》（Report on the Outcome of the Feasibility Study of a New College Entrance Exam i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Undergraduate Admission，以下簡稱《報告》）。這份讓整個加州大學系統(tǒng)翹首以盼的《報告》，并沒有帶來令人欣慰的結果。《報告》首先否定2025年啟動新的加州標準化考試的可能性，因為研制一項新的考試體系至少需要9年的時間，漫長的等待會使加州大學的招生工作陷入混亂和絕望?！秷蟾妗方又穸▌?chuàng)建新標準化考試的可行性，原因是新的標準化考試會像SAT和ACT一樣面臨“高風險”的窘境，造成負公平和教育扭曲影響?！秷蟾妗纷罱K建議，加州大學要么完全放棄使用任何標準化考試，要么修改完善現有的考試，將其成績作為SAT和ACT的替代。《報告》認為在最終決策之前仍需搜集更多信息，做更多研究，以確保替代者不會重蹈覆轍。[5]

（二）用現有考試替代的努力

2014年，加州教育部門響應聯(lián)邦政府關于推廣《州共同核心標準》（Common Core State Standards）的倡議，在整合智能平衡評估聯(lián)盟（SBAC）在線評估、加州科學測試（CAST）、加州特殊評估（CAA）的基礎上，啟動“加州學生績效和進步評估”（California Assessment of Student Performance and Progress，CAASPP）。CAASPP被稱作“加州的新學術標準”，其主要目的是通過使用各種評估方法和項目類型，實現高質量的教學和學習，以保證學生在高中畢業(yè)時已做好就讀大學或就業(yè)的準備。CAASPP考試在全州范圍內進行，每年春季對三至八年級和十一年級的學生進行測評，科目涉及數學、英語語言藝術、科學等。CAASPP以一個共同的標準、一把尺子衡量所有300萬學生在相同學術標準下的技能。[6]負責實施CAASPP閱讀和數學考試的美國智能平衡評價聯(lián)盟（Smarter Balanced Assessment Consortium， SBAC）也表示：“我們的評估系統(tǒng)提供了準確衡量成績和成長的指標，以達到大學和職業(yè)準備基準，同時挑戰(zhàn)學生批判性思考和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辟M拉特教育集團首席教育顧問易卜拉欣·費拉特也預測，加州大學系統(tǒng)和其他機構可能會采用CAASPP的考試來代替SAT和ACT，該評估旨在衡量學生學業(yè)成就。[7]但是，加州大學系統(tǒng)、加州州立大學系統(tǒng)均未對CAASPP表達出積極的態(tài)度。

在加州創(chuàng)立自己的標準化考試的計劃被否決后，加州大學新任校長邁克爾·德雷克就委托加州大學學術委員會負責研究CAASPP替代SAT和ACT的可行性。經過半年的研究，學術委員會提交研究報告，直接否定這一可能性。學術委員會認為，使用州考試做出錄取決定可能會幫助一些代表性不足而且成績較低的學生，但這會不成比例地偏袒亞裔和太平洋島申請人，并可能降低非裔、西裔和低收入申請人的錄取率。[8]用參加過CAASPP考試的大二學生漢娜·金賽的話來說，智能平衡評價系統(tǒng)不可能會比SAT和ACT更公平。[9]在目前形勢下，只要對非裔、西裔和低收入學生不利的，加州學術委員會都一概拒絕。當然，從技術上講，采納CAASPP也有難度。加州大學公共政策和社會學副教授梅雷迪斯·菲利普斯認為，使用CAASPP可能產生負面影響，改變CAASPP用途和目的，意味著可能改變學生和教師在學校進行測試的方式，因為它將不再用于原來的目的。[10]再者，代表學生學業(yè)水平的有平均學分績點（GPA），測試學生學術水平的曾有SAT和ACT，CAASPP充其量就是加州州政府主導的州內大一統(tǒng)GPA。它既不能取代來自各學校的GPA，因為有越權嫌疑;也不能代替SAT和ACT，因為CAASPP屬于“標準參考”考試[11]，這種考試常用來檢驗學習效果，檢查學生對指定的內容掌握的程度或是否達到規(guī)定的標準，衡量測驗優(yōu)劣的主要指標是內容效度;而SAT和ACT是“常模參考”測試，是一種選拔性考試，它關注的不是一個人能力或知識的絕對水平，而是成績在被考群體中所處的位置或排名，以便于大學擇優(yōu)錄取。CAASPP畢竟是針對州內學生學業(yè)進展情況的摸底考試，無法與其他州接軌，更無法像SAT和ACT一樣成為全美及國際通用考試。[12]如果同時執(zhí)行兩種不同的招生政策，州內和州外及國際學生使用不同的審核標準，此舉更不可行。

加州公立大學系統(tǒng)沒有找到SAT和ACT的理想替代者，最終宣布招生中將不再采用任何標準化考試成績。“標準化考試焦慮癥”從學生身上轉移到了決策者身上，變成了“標準化考試恐懼癥”。作為取締標準化考試的主要倡導者，公平考試（FairTest）執(zhí)行董事鮑勃·謝弗是對加州公立大學系統(tǒng)的舉措大加贊揚：“當你擁有美國人口最多的州中最負盛名的本科系統(tǒng)，在沒有考試成績的情況下運作并開發(fā)出公平、準確的招生方式時，這是非常有意義的。加州大學已經并將越來越成為全國免試招生的典范?！盵13]謝弗所說的加州大學“開發(fā)出公平、準確的招生方式”，好像是未來可能發(fā)生的事，起碼與目前事實不符。加州公立大學大學系統(tǒng)的所作所為影響力不可低估，他們很有可能成為美國其他州效仿的榜樣。

二、新全面審核政策：挑戰(zhàn)和風險

創(chuàng)建自己的標準化考試努力失敗后，加州公立大學系統(tǒng)只有調整和改進現有評審標準的唯一選擇：先把SAT和ACT的評價權重勻給其他評價標準，再根據需要增加新的評價標準。在這一背景下，審核錄取的主觀性提高，客觀性降低。美國大學錄取標準從本質上講是主觀的，而且錄取規(guī)則和各個要素權重一向不透明。理解這一點，要從其錄取審核標準入手。在最近20年的時間里，越來越多的美國大學采用了一種被稱為全面審核（holistic review）錄取政策，目前已有95%的大學在執(zhí)行這一政策。[14]由于各州各大學執(zhí)行的全面審核政策差異明顯，目前學界并沒有給出形成廣泛共識的定義。密歇根大學教育學院邁克爾·巴斯特教授給出的定義是：全面審核是指對本科或研究生層面的高等教育申請的評估，該評估采用了反映申請人態(tài)度、知識、技能和能力的一系列標準?；疽厥强紤]影響申請人資格的背景因素（contextual factors），包括學生的家庭、所在社區(qū)和就讀的學?？色@得的機會。通常，全面審核避免在任何定量指標（如GPA和標準化考試分數）中使用任何切割分數或劃界分數（cut-off score）;相反，全面審核考慮申請人在一系列標準和背景因素中的優(yōu)勢和局限性。[15]

全面審核政策在取消SAT和ACT的大學里已經發(fā)生變化，暫且稱其為“新全面審核政策”（或SAT和ACT后全面審核政策），包括加州州立大學系統(tǒng)提出的21條審核標準、“最低資格要求”，計劃從2025年起全面實施的“多因素錄取成績”（The multi-factor admission scores）政策[16]，以及加州大學系統(tǒng)在其官網上發(fā)布的13條錄取審核標準①（見表1）。

美國大學理事會的研究報告《理解高等教育招生的全面審查》（Understanding Holistic Review in Higher Education Admissions）將大學錄取標準分成了兩大類：學術成就和潛力（academic accomplishment and promise）及個性品質（personal attributes），這兩類標準均置于背景因素中加以考慮。[18]依此，加州大學13條錄取審核標準中，第1～9條衡量的是申請人學術成就和潛力;第10、11條考查申請人的個性品質;第12、13條涉及申請人的背景因素。涉及學術成就和潛力評估的第1～9條標準有一定的客觀性，但SAT和ACT被取消后，其客觀性已大打折扣，而且連同個性品質（第10、11條）要被置于背景因素（第12、13條）中加以考量。這就使入學審核的主觀性空前增強，并由此衍生出以下問題：招生投入加大、錄取效率降低，這是顯性的問題;審核主觀性增大、錄取質量難以保證，這是隱性的問題;錄取決定的法律風險增大，這是潛在的問題。

（一）招生投入加大、效率降低

和全美其他選擇性較高的大學一樣，加州大學系統(tǒng)取消SAT和ACT后吸引了更多申請者。尤其從2021秋季開始，申請洛杉磯分校、伯克利、圣迭戈、圣塔芭芭拉爾灣等分校的人數暴增，均超過10萬人，這對大學而言是大好事，對招生工作而言則意味著更大的壓力。但真正讓工作量翻倍增長的原因還是審核標準中的量化指標減少，定性指標增加。SAT和ACT和高中GPA曾是大學錄取兩大量化指標，可以幫助錄取官員輕松過濾掉一大批入學申請。現在審核權重調整后，高中學業(yè)成績及表現變得更加重要，尤其是GPA。[19]有些專家認為，大學在考慮是否使用標準化考試和學業(yè)成就評估時，需要考慮招生評估的效率和有效性之間的平衡。標準化測試是一種啟發(fā)式方法，可以在兩個候選人之間快速做出評估，而學業(yè)成就評估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評估頂點和組合材料。[20]目前的情況正是如此，招生官員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閱讀繁雜的申請材料，努力從中尋找出有價值的東西，其工作強度之大，準確判斷之難，可想而知。以加州大學系統(tǒng)為例，除學校專職錄取官員以外，加州大學系統(tǒng)聘用數百名兼職審核人員。兼職人員首先接受統(tǒng)一培訓，然后才能上崗參與審核與錄取工作。2022年秋季，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收到近15萬份入學申請，申請數量奪全美之冠，該校不得不花費巨大財力，聘用200多兼職審核員來應對繁重的招生審核工作。[21]加州大學歐文分校去年聘用180名兼職審核員，與50名全職招生人員一起審核14.2萬份申請。歐文大學招生執(zhí)行主任戴爾·利曼表示，歐文大學申請人數激增，預計明年將聘用200名兼職審核員。[22]其他州的情況也大體如此，如佐治亞理工學院10年前聘用的兼職審核員不到5人，5年前為15人，2022年達到60人。[23]

（二）主觀性擴大、錄取質量難以保證

本文所指的客觀性涉及錄取審核標準，占審核條件的2/3以上。這類標準的第1～9條都是考查學生高中學習表現與成就的，雖然A～G課程以外的高中課程、AP課程及IB課程等也都被納入考查范圍，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錄取結果，但審核標準很難把控。因此，高中GPA成為衡量學生學術成就和潛力的唯一量化指標。加州大學也明確表示，會在申請審核中增加高中GPA權重，并兼顧九至十二年級A～G課程的數量和難度。高中GPA對學生大學準備度和學術潛力有一定的預測價值，但《加州大學學術委員會標準化測試研究小組報告》（Report of the UC Academic Council Standardized Testing Task Force）證實：“學生的標準化考試分數是衡量他們在大學期間學習好壞的可靠指標。”“在過去的10年里，大學入學考試成績的預測能力顯著上升，而高中成績的預測能力正在下降”[24]。有學者研究發(fā)現，高中GPA和標準化成績結合使用，才能更好地預測大學保持率和畢業(yè)率。換言之，作為唯一客觀量化指標，僅高中GPA很難反映招生質量。從目前已知的研究成果來看，高中GPA起碼有兩方面明顯的不足。

高中GPA持續(xù)膨脹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北卡州教育部門2020年公布了一項持續(xù)10年的研究成果，顯示州內高中成績普遍存在膨脹現象。以代數課程為例，2005—2016年跟蹤研究顯示，選修代數課程獲得B成績的學生在州里組織的代數課程終考中，竟然有1/3以上的學生沒有達到“熟練”（proficiency，也就是B）等級。[25]這說明高中GPA膨脹嚴重，可信度降低。同一研究還發(fā)現，學生的代數課程終考成績更好地預測了他們的ACT數學成績，而GPA卻做不到。

2022年3月，美國國家教育統(tǒng)計中心（NCES）發(fā)布“2019年全國教育進步評估高中成績單”（2019 National Assessment of Educational Progress High School Transcript），2009—2019年，全美高三年級平均GPA從3.0上升到3.11，創(chuàng)歷史新高，但在全國教育進步評估（NAEP）中的實際表現卻一般，“國家成績單”（The National Report Card）顯示學生的科學成績與以往持平，數學成績實際上還下降了約3%。[26][27]

2022年5月，美國大學考試機構發(fā)布的最新研究報告《成績膨脹在過去10年繼續(xù)增長》（Grade Inflation Continues to Grow in the Past Decade），進一步證實高中成績不斷膨脹的事實。研究報告顯示，2010—2021年，全美高中GPA從平均3.22分漲到3.39分，而ACT平均綜合成績則從21.40分下降至20.17分。[28]這一漲一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ACT成績說明學生的學業(yè)平不但沒有提升，反而有所下降;而高中GPA成績的上升，恰好證明了膨脹的普遍存在。取消SAT和ACT后，高中 GPA在入學申請審核中權重增加，這會進一步加劇其膨脹。拔高GPA，讓學生在申請大學時具有更強的競爭優(yōu)勢，是學生家長、學校和學區(qū)的共同利益。

以上三項研究成果分別來自州教育部門、聯(lián)邦教育機構和社會教育機構，他們研究目的有差異，但結果卻一致：高中GPA成績膨脹，教育水平略有下滑。增加GPA在申請審核中的權重只會加速這一現象的惡化。早在加州大學對取消SAT和ACT做可行性研究時，美國大學考試首席執(zhí)行官馬騰·魯爾達就致信加州大學系統(tǒng)：“移除測試組件可能會產生一系列新問題……‘成績膨脹的擴散已經是一個大問題，將成為一個更大的問題，特別是在提供大學顧問和定制學習資源的富裕地區(qū)和私立學校，那里的家長態(tài)度堅決，愿意與教師談判。僅僅依靠GPA作為入學標準最終會加劇這一問題，增加教師和高中管理人員的壓力，進一步傾斜已經不平衡的競爭環(huán)境”[29]。有學者提醒，早期把SAT和ACT引入大學入學申請審核體系的原因之一，就是學生高中成績單并不總是嚴謹或成就的可靠指標。[30]

二是高中GPA的另一個問題是橫向參考價值差。對于高選擇性大學招生官員來說，高中GPA有一個令其頭疼的問題，就是可比性太差。GPA來源于每個獨立的學校，而一所高中的GPA與另一所高中的GPA很難有可比性，兩者的課程設置和課程難度也往往有較大差別。例如，精英學校的GPA與普通學校的GPA差異很大，不能相提并論。[31]如果前者的GPA為3.8分，后者的也是3.8分，很難想象招生官員面對這樣的成績如何抉擇。這就是SAT和ACT的價值所在：提供了衡量不同學校、學區(qū)和州之間學生學術水平的重要“標尺”。[32]

魯爾達認為，“ACT考試分數提供了一個有用的‘語境（context），用于判斷學生在評分標準不同、嚴格程度不同、課程不同的情況下所獲分數（高中成績）的價值。如果沒有標準化考試成績，招生官員只能將不同的評分標準與學校層面的因素協(xié)調起來考慮，這些因素不受學生的控制，很可能對學生產生不利和不公的偏見”[33]。作為美國大學考試首席執(zhí)行官，他的觀點或許出自維護自身利益的需要，但以上所言不無道理。假如兩個來自不同學校的學生同時向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提交申請，學生甲的高中GPA是3.7，ACT成績是30分（滿分36分）;學生乙的高中GPA也是3.7，但ACT成績是22分，本來兩個毫無可比性的數字在ACT的襯托下顯現出了價值差異，學生甲的GPA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較為真實的學業(yè)表現，學生乙的GPA則需要進一步認定。這就是標準化考試的價值，是極其重要的“參照坐標”（reference coordinate）。

取消SAT和ACT意味著入學申請審核中最重要的量化指標缺失，高中GPA成為唯一量化指標，但其可靠性也不盡人意。當然大學還可以依賴推薦信、論文和課外活動清單等，但是推薦信不是客觀標準，論文大多得益于家長或輔導教師的幫助，課外活動清單很容易被夸大。[34]那么，大學招生如何嚴把質量關？招生質量下降基本是可預見的，由此可能進一步導致大學保持率下降、大學GPA下降、大學畢業(yè)率下降等問題。

（三）錄取決定的法律風險上升

取消SAT和ACT后，美國大學奉行的全面審核政策已經發(fā)生了質的變化。以前的全面審核含標準化成績作為客觀量化指標，綜合其他主客觀審核標準共同作用，生成審核結果，這樣的審核應該是真正意義上的“不唯分數論”。但新全面審核政策，已經不再重視分數，而是把注意力轉向了處境不利、代表性不足的族裔學生群體。曾經，美國的精英大學考慮申請者學業(yè)成就（產出）多，關注逆境因素（投入）少。但如今，投入比學生的產出更重要。[35]從《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實施以來，美國大學的招生錄取工作面臨越來越多的法律風險。新全面審核政策將會使這種風險有增無減，因為除入學申請審核變得極為主觀外，新全面審核政策的“軟肋”是它和《平權法案》一樣，奉行“有種族意識錄取”（race-conscious admissions）的原則。

第一，新全面審核政策的主觀性顯而易見。新全面審核政策在審核標準上變得更加主觀，這是造成大學招生工作潛在法律風險的首要因素。審核的主觀性意味著招生官員在招生決策上會受到自己認知、感覺、興趣、情感、想法及信仰的因素的影響。有學者認為，通過整體審核來確定學生的潛能，通常是非常主觀的，并且易受大學招生官員情緒和沖動的影響。[36]招生官員在錄取中過度的主觀發(fā)揮，都有可能會為以后創(chuàng)造一個被起訴的機會。

過度的主觀判斷很容易導致決策疲勞（decision fatigue），決策疲勞又會導致更多的錯誤決定。決策疲勞是指在一段時間內被迫做出大量決策而造成的精神疲憊，最終導致糟糕的選擇和模糊的判斷。更重要的是決策疲勞不僅會阻止你做出決策，而且會導致你做出錯誤的決策。[37]從目前研究成果來看，自從大學普遍實施全面審核政策以來，決策疲勞就已經成為大學招生工作中的一個顯著特征，研究者也在不斷提醒大學招生部門，決策疲勞是一個危險且代價高昂的問題。一是心理疲勞會導致各種潛意識偏見，而一個更警覺、更有意識的人會忽視這些偏見。二是這可能會讓你失去一些最優(yōu)秀的申請人。[38]這里所說的“危險且代價高昂”意思很明確，決策疲勞可能會導致法律風險，而每一樁官司都是一場消耗人力、財力的持久戰(zhàn)。對高選擇性大學而言，取消審核中的客觀標準SAT和ACT后，入學申請猛增，招生中疲勞決策的情況更為突出。

第二，新全面審核政策最大的法律風險存在于“有種族意識”的招生。隨著美國社會進一步多元化，以及種族人口比例的變化，教育機會及教育公平性問題日益凸顯，非裔、西裔及貧困群體接受大學教育的代表性嚴重不足?！镀綑喾ò浮吩浗o社會弱勢群體，如非裔、女性等群體帶來積極而實惠的改變，但該法案在大學招生實踐中屢受挫折，并沒達到民權運動者預期的目標。從1974年至今，涉及《平權法案》的各種法律訴訟層出不窮，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看似一直在支持《平權法案》，但一些限制性裁決束縛住了其實踐者的手腳，如禁止種族錄取配額制度和為代表性不足群體學生加分制度等（見表2）。最高法院的這些限制性裁決導致加州通過了209號提案，密歇根州通過了2號提案，這兩個州把《平權法案》束之高閣。

《平權法案》的“軟肋”就是它與美國憲法第14條修正案中的“平等法律保護”條款及1964年《民權法案》第六章有“沖突”之處。1964年《民權法案》第六章規(guī)定：“在美國，接受聯(lián)邦財政援助的任何項目或活動中，任何人都不得因種族、膚色或原國籍等因素而被剝奪參與項目或活動或享受應得利益的權利，也不應遭受任何其他方式的歧視?！痹趯椃ǖ睦斫馍?，美國分自由派和保守派。自由派依據活憲法主義，主張司法能動;保守派依據原旨主義，主張司法節(jié)制。對美國憲法持有最終解釋權的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也自然由這兩派組成?！镀綑喾ò浮肥亲杂膳珊捅Ｊ嘏烧味窢幍漠a物，大學“有種族意識錄取”政策代表的是自由派的主張;“無種族意識錄取”（color-blind admissions）體現了保守派的原則。特朗普政府曾命令聯(lián)邦司法部調查耶魯大學錄取政策是否違憲，在找到證據正準備起訴時特朗普任期結束;拜登上任后下令撤銷了對耶魯大學的起訴。兩派之間你來我往的爭斗，使《平權法案》的命運變得撲朔迷離。目前，保守派占多數席位的聯(lián)邦最高法院已經受理哈佛大學和北卡大學的招生政策案，將對其合法性做出裁決。

新全面審核政策名義上仍然重視“全面”審核，但真實目的是要完成《平權法案》未竟之業(yè)，要把校園多元化和教育結果公平推向一個新的高度。美國大學開始為一個多元化的社會爭取平等的機會，與一個很難衡量的指標學生的背景相比，其他任何指標都開始變得微不足道。學生背景就像一把超大的包羅萬象的傘，涵蓋學生無法控制的各種因素，如性別、種族、貧困程度，以及所謂的“逆境分數”（adversity score，SAT理事會已宣布將其廢止），它衡量的是諸如家庭結構、住房、社區(qū)教育程度以及成為犯罪受害者的可能性等難以確定的因素。也就是說，大學招生就是要把學生的學業(yè)表現置于以上大背景中加以考量，學業(yè)表現一般不要緊，申請者是否處于不利環(huán)境則更為重要。這樣，更多的非裔、西裔及貧困家庭學生才有可能被錄取。對于那些在家里面臨逆境的學生，以及那些屬于代表性不足的少數族裔的學生，大學還會免除他們建立課外檔案的責任。對處于困境中的學生給予必要的幫助及政策上的傾斜，是國家和社會的責任。但新全面審核政策無法回避的是有種族意識的招生，提高非裔、西裔學生在校比例，就意味著減少白人及亞裔學生比例。在過去的25年里，精英大學入學名額沒有變化，在經濟層面上，這是一個典型的供需失衡問題。[40]高質量教育永遠是稀缺資源，靠膚色爭取或依據膚色分配這一資源顯然違背美國法律。在2003年的格拉特訴伯林格案，最高法院雖然支持《平權法案》，但裁決意見還包括：以族裔作為考慮因素之一的招生手段必須有時間限制。最好盡快尋找一個種族中立的招生方案來替換并中止摻雜有種族偏好因素的方案。該法院期望25年后，社會將不再以拓寬重大利益為由而使用帶有種族偏好的程序。[41]這就是新全面審核錄取政策的法律風險所在。

三、結語

“考試可選運動”是在疫情肆虐之際達到高潮，也像疫情一樣會給美國社會留下后遺癥。受到沖擊最直接的當然是大學的招生工作。對許多大學而言，疫情為取消SAT和ACT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但匆忙的決定給大學招生工作造成不少麻煩和混亂。對招生造成的負面影響，有些數年后會逐漸消退，有些數年后才會顯現，有些也許需要歷經更大的變革才會被消除。也就是說，沒有SAT和ACT成績，招生工作會陷入混亂，工作難度也會增大，但這些現象會被克服和適應;而新全面審核錄取政策所體現的主觀性和種族意識，更需審視。不消除多元社會種族之間、階層之間的巨大差異，僅靠取消SAT和ACT和實施新全面審核政策來解決大學某些族裔代表性不足的問題，恐怕有點癡人說夢?！翱荚嚳蛇x運動”歸根結底是美國多元文化主義運動的一部分，是一張身份政治牌。新全面審核政策實際上是在通過弱化學術表現、強化身份評估，來解決整體學術水平不占優(yōu)勢的非裔、西裔代表性不足的問題。但這樣做除了法律風險，還會帶來大學教育質量下滑的風險。麻省理工學院于2022年3月突然宣布恢復SAT和ACT的入學要求，這無疑給了“考試可選運動”當頭一棒。麻省理工學院聲稱，“我們擔心的是，如果我們的要求沒有令人信服的清晰性，一些準備充分的申請人將不會參加考試。為此，我們將得不到足夠的信息，以確信他們在申請時已做好充分的學術準備。我們相信，如果要求參加考試的所有申請人披露他們的分數，這將更加公平”[42]。

注釋：

①根據加州大學招生處公布的信息，加州大學系統(tǒng)10所分校在執(zhí)行這13條錄取審核標準時各有差異。

②加州大學要求申請者在高中階段必須完成15門符合標準的課程，涉及7個學科：歷史（A）、英語（B）、數學（C）、科學（D）、除英語外的第二語言（E）、視覺與表演藝術（F）、大學預科選修課（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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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mpacts of the “Test Optional Movement” on College Admission in America

—A Case Study of the California Public University Systems

LI Hui1? ?YANG Yan2

（1. School of English Teacher Education & School of? Education，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710128， China;

2. School of Tourism，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710128， China）

Abstract： SAT and ACT scores are important objective conditions for college admiss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During COVID-19 pandemic， an increasing number of American universities have cancelled these admission requirements， setting off the “test optional movement” in higher education. The two public university systems in the state of California have attempted to replace them with new entrance exams or existing tests. However， the attempt has not been successful. They then had to revise the admission criteria and introduce a “new holistic review policy”. The new policy aims to address educational inequality， that is， to address the under representation of African and Hispanic Americans in universities who do not have an overall advantage in academic performance. However， abandoning SAT and ACT is to some extent a way to weaken academic performance and strengthen identity evaluation. The challenges and risks brought by the new policy are also obvious： increased expenses on and reduced efficiency in admission; the expanded admission subjectivity and the difficulty to guarantee admission quality; and the likelihood of increasing legal risk of admission decisions.

Keywords： Standardized tests; New holistic review policy; College admission

編輯 呂伊雯? ?校對 王亭亭

作者簡介：李輝，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美國大使館原二等秘書（北京 100816），西安外國語大學英語師范學院·教育學院原院長、教授（西安710128）;楊燕，西安外國語大學旅游學院副教授（西安71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