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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迷宮

2023-07-10 03:18:53何田田
江南 2023年4期
關鍵詞:佳音

何田田

電梯帶著我由人間通往天際。鏡子里的沈璧垂著臉,頂光暖烘烘地曬進頸窩,使他整個人像一匹緩慢流動的絲緞。“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遲到!”我一個勁地拽衣角,小聲抱怨?!笆俏易屇忝月返膯幔俊彼阽R子里波瀾不驚地微笑。

傍晚去機場接沈璧,回程不幸遇見導航失靈。我們無奈地在市區(qū)外圍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無數(shù)條岔路,無數(shù)個似是而非的路牌,天際大樓遠在天邊。在經(jīng)歷了若干次的改道與掉頭后,我終于將車子轉(zhuǎn)入甌江路,風與樹影飛快地向兩旁掠去,夕陽黃黃的,在遠山尖上燒糊了一角。沈璧何時睡著了,眼鏡滑落到鼻尖,我的手機卻在這時不識趣地響了起來。“杜總,這回我可真得謝謝你!”隔著聽筒都能接收到天際徐總的快樂,“你那位大美女同學嫌我們給的展廳不夠大,直接將三十五和三十六兩層樓全買下了!好家伙,那可是三千平喲!報社電視臺的記者都已經(jīng)到了,安保我親自盯梢,今晚注定是個不平凡的夜晚啊,往后還要麻煩你多多照顧……”掛斷電話時,我冷不丁瞥見沈璧的目光,他已經(jīng)坐正了,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莫名地有些心虛,只覺他眼底浮動著一團鬼影子,叫我不敢直視。

走出電梯,視野陡地暗了下去。廳內(nèi)主燈盡數(shù)熄滅,唯有幾盞射燈微弱地亮著,《藍色的多瑙河》順著音箱淙淙流淌。本地人不興看展,這場“走歸”主題珠寶展由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牽頭,天際大樓與我所工作的君珀文化聯(lián)合策展,是近年來市里規(guī)格最高、展品最稀有的珠寶展。摸著黑,閃光燈如雷似電,我拍了幾張人潮擁擠的現(xiàn)場圖發(fā)在工作群里,老大鐘sir極快地回了一個贊許的表情。我這才稍稍地定了心,推著沈璧向閃著星光的暗夜里去。

一切如料想中的進行。滿地植著細密的燈珠,滿天堆著蓬松的琉璃云,云和燈一般地飄浮著,一處濃得暈了開,一處稀得化作霧,擠擠攘攘的,不多時又聚作一汪水汽散了開去。沈璧雙手兜在口袋里,傾著脖子,停駐在一片漆黑的展柜前。我往前幾步,見他正凝視一枚鑲嵌著紅寶石和金色珍珠貝母的鳳凰胸針,只看見點點金光溢出,那鳥的羽翼血似的殷紅,是經(jīng)過烈火千百次淬煉的。他足足看了半晌,才移步端視另一邊一對黃藍寶石與芬達石密鑲的羚羊。這是一雌一雄的兩只,踏著星羅棋布的粉鉆,依偎著飛躍過一粒七十克拉球形切割的紅珊瑚石?!澳闩笥押芟矚g動物?!彼鋈辉u價。我怔了一瞬,你朋友這個代指令我百感交集,“你剛才看到的是諾亞方舟系列胸針,這個系列包含二十四種登船迎接新生的神獸,每一件都價值連城。據(jù)說她花了六年才集齊全套?!薄傲辏俊边B博士沈璧也對此面露驚疑,何況初次聽聞的我呢。良久,沈璧反剪了手,掉過身,沿展柜一路無聲地看去。

在音波的推動下,眼前這座流光溢彩的展廳化作巨大的諾亞方舟,霧騰騰地搖晃著。故事的彼岸是新生,而我的彼岸似乎只有無窮無盡的岔路。我已有幾分醉意,踩著綿軟的地毯,仿佛行走在迎風破浪的甲板上。我心不在焉地向沈璧介紹,此間主人魏佳音是布朗大學碩士高材生,作為互聯(lián)網(wǎng)百萬粉絲博主的她,今年跨界推出了自己的珠寶品牌,據(jù)說有意將公司遷回家鄉(xiāng)。珠寶展作為預熱,后續(xù)還有數(shù)不清的宣傳活動在等魏佳音的檔期。我一邊說一邊跑神兒,眼睛滴溜溜地亂轉(zhuǎn),試圖在洶涌的人潮里找見那個曾沐浴在銀光里的人。這些年,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再遇見她,我該怎樣若無其事地打招呼。臨到頭來,卻有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害怕。我怕她壓根不記得我,也怕她同樣若無其事地與我打招呼。

沒能找見魏佳音,卻看見一簇白光,攝影師正對著一位伏在欄桿上的女孩兒按下快門。拍攝間隙,那女孩兒支撐著直起身子,掛著碧璽項墜的脖頸在暗夜里一閃一閃。她至多不過二十的年紀,眉眼口鼻的輪廓一應是最時興的。這一類的女孩子倘若往前往后五十年,也許都談不上美麗,偏巧擱在漫畫混血臉大行其道的二零二二年,又是正青春的年紀,立馬便由人叢中跳了出來。

捕捉到我的目光,她也向我微微一笑,鋪著金屑的雙眼皮被地毯上的燈珠照耀得晃出了重影。我禮貌地自我介紹,說到這場珠寶展是我策劃的作品之一時,她瞪圓了眼睛,情不自禁合掌道:“你好厲害呀!朋友們都喊我瑤瑤,怎么稱呼你呢?”她連說話都是時興的夾子音?!敖形倚≡戮托小!蔽冶豢涞猛Σ缓靡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我哪兒有我哥一半?yún)柡?,他是牛津計算機博士,剛從日本參加完同學會回來?!爆幀幑幻C然起敬,“牛津的同學會是不是精英云集呀?”她閃著一雙星星眼問。我則暗暗翻了個白眼,事實上我媽早已在耳旁叨了千次,無非是沈璧如何爭氣,今年的同學會辦在東京,由校方包攬機票與食宿。沈璧笑笑,燈光穿過透著血管的眼皮,“你口中的精英是我們?nèi)锉梢曟湹淖畹讓??!币姮幀幉唤獾鼗蝿又廾?,他隨即比劃道:“穿個名牌兒,整晚搖晃著紅酒杯,大部分是做金融的,畢業(yè)時年薪高,但三十五歲后還不轉(zhuǎn)行,基本就這樣。上層的人也來,奔著合作與交換資源。”“哇!那你一定也是去交換資源的吧!”瑤瑤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則繼續(xù)用假笑來掩飾洶涌的自卑感,畢竟他口中的最底層,也與我差著個十萬八千里?!拔覍儆谥虚g,沒混出頭,也沒有裝叉的需要,我們這類人去得最少?!鄙蜩嫡f。

趁瑤瑤纏著沈璧說話的工夫,我獨自往回走,走出十幾步,還能聽見她充斥著透明氣泡的笑音。從來是這樣,只要沈璧在,旁人便看不見我,除了魏佳音……這個名字,光是提起便足以令我有一種眩暈的不真實感。這些年,我像她所有狂熱又心懷私欲的粉絲,在網(wǎng)絡的細微處探索她及她那個世界的點點滴滴。她一度消失在我的世界,又以幽靈的形式成了我游覽世界的精神導游。因為她的二十六歲生日,我知道了路易威登還有度假村,由于她的那匹寵物,我才知道在上海這樣壅塞的大都市,也能有遼闊的私人馬場。老實說,我有時甚至疑心她的出現(xiàn)只是一段夢境。我難以將網(wǎng)絡上那個擁躉無數(shù)的富家千金,與曾伏在我肩頭哭泣的女孩聯(lián)系在一起。她的微信被我設為置頂,即便我們從不曾有只言片語的對話。我無數(shù)次在聊天框里寫小作文,打滿字又刪去。直到半年前她的頭像旁忽然亮起一粒小紅點,在此之前,我都深信我們的生活再不會有交集。

我由著步子漫無目的地走,不覺間便偏離了展柜。也許是一分鐘,也許過了更久,我靜靜地站著。隱約中,我似乎看見了遙遠的神話里,那位創(chuàng)世紀的神。她正坐在船艙里,注視著登臨彼岸的信眾。越來越近,我可以看見她鬢邊閃著光的發(fā)絲,和耳際白蒼蒼的珠子。時間凍住了,依稀仍是十四年前的那陣雨,她披著淅瀝的霧氣坐在那里,身后是沉靜的夜空和銀光四濺的星星。我癡癡地看著,漫天的星點翻騰起來,一簇簇燃燒,爆出的光芒短暫地照亮了她。我忽然感到深切的悲哀,近在眼前,卻天各一方,我似乎永遠也走不近她。不記得這樣站了多久,直到她在群星的清光里回過臉,她一步步地向我走來,輪廓一點點放大,慌亂中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先前注視的始終是她投在窗里的影子,那片沸騰的星輝——是陳列柜里一閃一閃的鉆石。

“杜小月!你可來了?!彪m是夏末,業(yè)已微涼,魏佳音穿著一件藍灰褶皺薄紗曳地長裙,姣好的軀體輪廓在輕紗的掩映下,像夜光杯里瀲滟流動的月光。船泊岸了,世界整個安靜了下來。我聽見她輕微的、嬰兒酣睡時才有的呼吸聲,這沉實的一瞬讓我確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實存在的。

“沒想到你還是喜歡女扮男裝?!彼{(diào)皮地笑道。我只覺得臉蛋辣辣的燙,竟不知該說些什么,躊躇時,瞥見有人向我們走來。是個搖著綢扇、踩夾腳拖鞋的男子,他站定在魏佳音身側(cè)?!吧稌r走啊,無聊透了。”男子拖著長音,用很不耐煩的語氣說。

“再說一句試試,也不看這是誰家的派對!”魏佳音假裝不悅,嘴角卻是忍不住的笑意。

“剛才交警來電話,說我把哪個龜孫的車給擋了。”男子嘩啦啦地搖著扇,大約是健身的緣故,上衣緊緊地箍在身上,隨著劇烈的活動起伏,差一點要爆裂開來。

“誰叫你非停在路中央?!蔽杭岩糨笭栆恍ΓD(zhuǎn)臉對著我望了一眼,“喏,這是我提到過的杜小月,今晚夢幻之夜的造夢人?!?/p>

男子這才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旋即又回頭道:“還要多久,十分鐘夠不?”他嗓音粗渾,平常的說話竟起到呵斥的效果,終于驚動了遠處的沈璧,再三地回頭看我。我聽見自己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考慮到本次珠寶展的定位,所以沒安排傳統(tǒng)的主持與抽獎環(huán)節(jié),娛樂性確是弱了些。冷氣汩汩地淌著,湍急的氣流拍打在我的臉上,那些艱難建立的微弱的成就感,已在這一瞬土崩瓦解。他們這時已談到前幾日德州撲克的輸贏,我笨拙地站著,不知該留該走,只覺得自己滑稽透頂。淤滯已久的音符卻轉(zhuǎn)了個調(diào),忽然鼓樂齊奏,我這時已掉過身去,卻看見沈璧不知何時走近了,隔著三五步停在我們身后。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注意到黑暗中他一雙眼精光灼灼的。

魏佳音抱著赤裸的胳膊,風掀動裙裾的流光,整個人幾乎要飛舞起來。她緩緩地仰起臉,盯著沈璧的臉看了許久,終于有些遲疑地道:“是沈先生?”沈璧站在清朗的月光里,不曾開口,也沒有點頭。我急忙說:“是我哥,你還記得他嗎?小時候你上我家玩兒,他很突然地推門進來。”我不確信魏佳音是否樂意我再提小時候,小心地打量著她的反應。

“我不記得這個人了?!蔽杭岩羲坪跸萑肓顺了?,愣了好一會兒,才忽而道:“啊,我想起來了,我記得生日時對著蠟燭,總許愿爸爸在外面也給我生個哥哥?!闭f到這兒,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受她感染,我立即談起幾件兒時的事。魏佳音一邊聽,一邊拍著掌笑,那笑脆生生的,像陽光底下?lián)u晃的金鈴鐺。

搖綢扇的男子又感到不耐煩了,再催時,魏佳音把臉一沉,冷冷吐出幾個字:“那你先回?!彼坪醣粋搅俗宰鹦?,他將扇子“啪”地一合,一聲不吭地掉頭回到沙發(fā)邊,只看見兩條長腿直挺挺地伸出過道,夾腳拖蕩悠悠地懸在腳趾尖上。我窘迫地咳了一聲,“言歸正傳,我老板鐘sir想給你……”不待說完,魏佳音便上前挽住我的手輕輕搖晃,“這么多年沒見,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聊呢!我接下來就住在這里,等收拾好了,帶你一塊兒玩德州撲克好不好?”她飛快地掃了沈璧一眼,笑道:“你可以再帶一個人,如果想找個伴的話?!蔽胰嗡熘业氖直郏路鸹氐搅撕芏嗄昵?,我應該是喜悅的,卻有什么撞著胸口,一牽一牽地作痛。

這晚,我側(cè)身躺在床上。夏夜的風由那洞穴似的小小的窗口撲進來,我悵然地坐起身,光著腳走到窗邊。漆黑的夜幕里閃著米粒大小的光,在那片遙遠的高聳入云的樓宇里,半透明的正是天際大樓。三十六樓的燈火格外醒目,像一粒遙不可及的星。

一個濕漉漉的雨天,滿街金黃與白雪輝映,車潮夾在細密的雨的針腳里。我小心翼翼地將跟了我快十年的二手尼桑停進天際地下室的豪車堆里,在這個遍布攝像頭的鬼域,剮蹭了誰我都賠不起。

今天這牌局,做東的是那日搖綢扇穿夾腳拖的,名喚胡翔文。得知有他,沈璧便如何不肯來了,我不得不做其他打算。記得魏佳音從前格外喜歡花兒,便去花店買了一束,囑咐店員系上桃粉的蝴蝶結(jié),奈何夜久雨稠,此刻已蔫頭耷腦地生出敗相。

約略過了五分鐘,一輛墨黑的商務車挨著我停將下來。我急忙下車迎候那個由車廂內(nèi)鉆出的精瘦男子。他是我的衣食父母鐘sir,年逾不惑的廣東人,市內(nèi)凡政府無暇籌措的大活動,一應都交給他的君珀文化公司。一貫的謙和中帶點相見恨晚意味的微笑,“杜總嗬,你再晚一點通知,我就飛去河南嘍。”不相熟的,會以為我才是他老板。

開門的是住家阿姨,我由她雅樸的扮相得出。室內(nèi)已煥然一新,絲毫不見珠寶展的痕跡。走廊鋪了水亮的灰瓷磚,客廳則整個罩著厚絨地毯,上面印有交織的銀紋。我努力表現(xiàn)出司空見慣的神情,不許自己的目光在無邊際的落地窗與瀑布似的水晶燈前多做停留。聽見鐘sir嘖嘖道“這房子住得舒服”時,我也只是點一點頭,嚴肅地板起面孔。茶幾上擺著一排濃脆的玫瑰——我由此想起落在車中的花束,不由“啊”了一聲,旋即注意到可容十幾人坐下的轉(zhuǎn)盤餐桌上,大理石島臺中,乃至過道的鎏金手推車里,無不堆著一筐一筐的鮮花,粉金紅翠地噴薄著。阿姨解釋說魏小姐喜歡花,起初是每周一趟由昆明空運,嫌敗得快,改作三趟。想起特意叫店員系的蝴蝶結(jié),我不由燒紅了耳垂。

棋牌室設在三十五樓,電梯門敞開的一瞬,我屏住呼吸望著眼前的空中劇場。我是喝過茅臺的,但我未見過由二十年以上的陳年茅臺堆做的酒廊,懸在壁爐上的印象派畫作大約是真跡,而我此前只見過摹本。我忽然意識到,那個十多年來只在網(wǎng)絡中出現(xiàn)的魏佳音的世界,正向我一寸寸地拉開幕布。燈光暗了下去,帷幕掀開了一線,我率先看見了女主角。追光罩下來,魏佳音坐在豌豆形的牌桌上角,手里捏著一副牌,蓬松如云的頭發(fā)往一邊撥開,肩頭罩一件洋粉色釘珠流蘇披肩,襯著亮汪汪的嘴唇,整個人嬌媚欲滴。這一刻,所有我想對她說的話全部哽在喉嚨里,這一步之遙,是主演與觀眾間的萬水千山。幕布又推開一線,露出坐在身側(cè)的胡翔文,綢扇換作雪茄,桌前已堆了高高的籌碼。我對他有某種本能的厭惡,正如他看不起一臉窮相的我,我也同樣瞧不上自大狂妄的他。緊接著看見的是一雙陌生男女,女的扭過身子盯著我,“還有客?。俊薄澳汩|蜜的客人?!鄙砼缘哪腥溯p聲說,他套著湖藍色耐克衛(wèi)衣,襯得一張過分消瘦的臉比紙更白。不知為什么,他叫我聯(lián)想到某類兔子,平日幽居在潮濕陰暗的地下皇城,遇見陽光,會張皇失措地探出腦袋。我順勢向他們點了點頭,這時發(fā)現(xiàn)角落里還有一年輕女子環(huán)臂坐著,光溜溜的手臂給電燈照得雪亮。細看卻是瑤瑤。

這時候,帷幕已全然拉開,整個兒地露出臺上的男男女女。敞開的胡桃木匣子,紅、橙、紫、綠、棕的籌碼幣,水晶架子里拆開一半的紙牌,黑銅篩盅像古寺晨昏定省的一口鐘。這一幕的濃艷紛繁,是抓取了青春、富裕、閑適的精髓的,人世間最美好的片刻,不就在這布景里么?

“吶,我的小月到了?!蔽杭岩羲砷_牌,滿身叮叮當當?shù)闹橛衽鲎病N也惶抑币曀难劬?,也不知心虛什么。落座后,胡翔文指揮荷官重新發(fā)牌分籌碼,說到前一局瑤瑤是如何抵賴,大家都笑,觀戰(zhàn)的我也陪笑。很快我便發(fā)現(xiàn)觀戰(zhàn)的好處,原來他們所謂的打發(fā)時間的小賭——輸贏都在五六位數(shù)。

“大家都認真點,別都給我一個人贏了?!焙栉囊皇终趽酰皇窒婆?,定定地看著。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低而窄,額心微微地向里嵌著,忘記哪里看見過,這一類面相的人是心狠手辣,行事不計后果代價的。

“少來,全都輸在我一個嘛?!爆幀庎僦煺f。她在上一輪輸光了籌碼。

“贏了是要請客的?!闭f話的是那陌生女子,臉盤子黃而胖,像我小時吃過的燈盞糕。后來得知她叫阿雅,是上海土著,憑著巨額拆遷款,整個家族實現(xiàn)了財富自由。她不作聲地丟出幾個藍色的籌碼幣,身旁的地鼠似的男子——許是叫阿智,隨即也依樣畫葫蘆。

“吃飯有什么意思,米其林黑珍珠都吃膩了。”瑤瑤嗲聲道,“胡總倒是可以包機帶我們?nèi)ヌK梅島潛水呀,唔,去日本滑雪也行?!?/p>

胡翔文用雪茄抵著下唇,“玩兒嗼,當然可以,但你以為我會出錢?”

“今年股市不好,翔文被套住了。”魏佳音打圓場,當啷推出一摞鮮紅的籌碼幣。

“那也是瘦死的駱駝,聽說又有幾個產(chǎn)業(yè)園動工了,胡少爺何時帶我們飛?”阿智笑起來的時候越發(fā)像只大白兔。

“啊喲,你又是聽虹姐說的吧?有次我在睡覺,虹姐突然打電話來,說我給你介紹個非常優(yōu)秀的女麥麥?!焙栉膶W著婦人的腔調(diào)道,“我說可以啊,交個朋友。開玩笑說說,我是虹姐手底下的王牌,她不會輕易出的。”說著,噗地噴出一口濃煙。

“然后你就認識了魏小姐,王牌對王牌?”阿智笑著道,末了又補充:“虹姐人的確特好,人脈又廣,遇到事情給她打個電話,多半能解決?!?/p>

魏佳音不置可否,我坐在旁邊,始終保持沉默。這位虹姐是城內(nèi)有名的社交型女企業(yè)家,熱衷于給那些門當戶對的故交子女牽線。我曾因工作的緣故同她打過交道,任憑外頭多少聲的杜總,她還是一眼便看穿我的底細。當我無意提起業(yè)內(nèi)一位年紀較大的前輩時,她笑著說:“你也不年輕了。”那種傲慢的、為了維持體面而極力克制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若不是魏佳音,我永遠看不見她善良熱心腸的這一面。

輪到瑤瑤了,只見她捻著牌,一雙精雕細琢的眉皺得緊緊的,思索了一會兒抬手跟注。又聽一陣接著一陣嘩啦嘩啦的響,阿智面色慘白地呆坐著,飛快地看了阿雅一眼,對方只顧著低頭回微信。他似乎很下了一番決心,拿起茶杯猛吞了一口,放下杯子時說:“我不跟了,你們玩?!?/p>

魏佳音叫嚷起來:“這就不跟啦,我猜你牌面不小的?!?/p>

阿智無奈地笑一笑,“今年廠里四月才開工,七月不到就收工了,這一晚下去要揭不開鍋的?!?/p>

“你家那廠子租出去得了,反正也掙不到幾個錢。三千多條流水線,今年只開了三百不到。”胡翔文抽了口雪茄,“況且你也傍上富婆了?!闭f著大喇喇地瞟了阿雅一眼?!澳阍谡f你自己嗎?”瑤瑤睜大了眼睛。其余人不作聲地笑,胡翔文便陰下臉去。我由此又多看了阿智幾眼,瓷白的過于瘦削的長臉,雙眼向下吊,松垂的目光泡在淡青色的眼窩里。無害的,溫吞的,常與人為善的,可我能想見他另一面跋扈的樣子。

“魏小姐,我一直有個疑問。這些年經(jīng)濟不景氣,有實力的企業(yè)大多遷到了北上廣杭。像你這樣的千金小姐,父親的建筑公司又有實力承建迪士尼,照理說留在上海會有更好的發(fā)展,怎么會想到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鐘sir話少,似在觀戲。

風口傳來呼呼的嗚咽,冷氣洶涌地噴濺著,我緊緊地捏著玻璃茶杯,仿佛那是魏佳音的手。為什么要回來,就像當初為什么一聲不吭地離開,這個問題我憋了十幾年。我盯著魏佳音的臉,試圖從中撈出一星點懷念之類的東西,可我只看見她垂著眼瞼,唇畔動了動,仿佛想說什么,又囫圇含在了口里。

“什么創(chuàng)業(yè)不創(chuàng)業(yè),這些話也就和外頭那些人講講。她其實是為了追求我——從上海一路追過來?!焙栉恼f。

“就憑你?你確定佳音姐姐不是在說反話?”瑤瑤掩了嘴笑。

胡翔文反詰:“你別塌腦,我從不主動加女人微信,更別說追。不信你問魏佳音?!?/p>

“哼,秀恩愛死得快!”

我聽著這兩個刺耳的聲音在耳道交替,看著魏佳音緊緊抿著嘴,睫毛劇烈地顫動。我在這個瞬間涌起無限的傷悲,想起許多年前那個摻著霧的清晨,我因校隊訓練,提前一個鐘到校。校門外,我分明看見了魏佳音,稀薄得近乎透明的背影。我喊她,她充耳不聞,只是獨自向前走。我快步追上,自后一拍她的肩膀,想著給她一個驚嚇。她便猛然定住,隨即是我永生忘不了的模樣,她木呆呆地轉(zhuǎn)過臉,那眼神是死透了的。十四歲的她,像一具漂亮的動物標本。她就這樣看著我,睫毛劇烈地顫動,下一瞬痛哭出聲。我聽見自己恐懼得發(fā)顫的聲音,“發(fā)生什么事了……我?guī)湍阕鞅?,被你爸知道了?”我知道早晚會出事的,可我拒絕不了,正如她怕父親對她失望,我同樣怕她對我失望。她只是搖頭,淚水無聲而迅疾地流淌著。

待我回過神時,胡翔文的胳膊正箍著魏佳音的肩,仿若尖尖的蜘蛛腿。我聽見他用平淡卻令我毛骨悚然的聲音說:“難道不是你追著說要耍?怎么,當著博士妹妹的面就不承認了?”他不曾看我,我卻因這話而全身顫栗。

魏佳音往后挪了挪,趁機扭頭看我一眼。她的眼神是別扭、尷尬,還是茫然,我無從分辨,只察覺到自己的拳頭正在一寸寸收緊,全身的血液向頭部麇集?!澳氵@人……”她漲紅了臉,終于軟了下去,草草地說了聲,“是呀,真拿你沒法。”旁人又跟著笑起來,仿佛一切都未發(fā)生。沒有人看見我是怎樣將拳頭捏得發(fā)白的。我想象著它們落在胡翔文那截突起的鼻骨上,鼻血會先從哪個鼻孔里洶涌而出。他會不會抱著臉哭一般地吼叫,仿佛那一年的陳平。

當我想起陳平這個名字時,眾人的笑聲便化作水淋淋的霧氣,在那隱隱風沙后,是十四年前的深秋的夜晚。窗臺上蓋著濃厚的綠布簾子,縫里透著燈光——掩著一座即將上演傳奇的戲臺。我堵在教室門口,像一個以掃帚為刀兵的高僧,身后是江水似的人潮。寒颼颼的風,逐漸結(jié)霜的天,夜雨十年燈?!拔艺谊惼健!蔽蚁蚰切┣茻狒[的陌生臉孔說。人潮陡然沸騰了,我聽見有個聲音疾速消失在耳際,“陳平出來,魏佳音的小跟班找你來啦!”

自習課的鈴聲響了,空曠悠遠的銅鈴,在人叢里驚心動魄地奔走。半分鐘后,我看見了陳平。他披著涂滿油彩的藍白校服,袖口與褲腳均卸去了松緊帶,改加了銀邊拉鏈,頭發(fā)燙做蓬軟的水波紋。他倚著門框,枯瘦的指縫間夾著黃鶴樓,手背有刀疤。他就這樣似笑非笑地瞅著我,半晌才道:“魏佳音派你來的?”我只是不響?!皠e急嘛,我就是開個玩笑?!彼ξ卣f,忽又板起臉鄭重地看著我,“不是吧,你不會當真了吧?”我只做聽不見。他有點急了,彈了彈煙灰,圍觀的學生漸漸多了,他需要考慮自己的形象。見我還是不作聲,他終于不耐煩了,掉頭準備往回走。就在他轉(zhuǎn)身的這個剎那,我不知道從哪里涌出的驚人的力道,突然鉗住他蓄意養(yǎng)長的黃卷發(fā),另一只拳頭對準他的鼻骨砸了出去。

半小時后,我們一齊出現(xiàn)在段長的辦公室。陳平的校服被抓破了大半,鼻血斑斑地濺在磚縫里。我比他更糟,蜿蜒的血柱干涸在額角鬢邊,面頰、脖頸、胳膊,遍布著抓痕和咬傷。段長是個嗓音尖細的中年婦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從來乖順的我為何要主動招惹年級段最臭名昭著的混混。任她如何逼問,我死咬著牙關不說。

走出辦公室,凜冽的寒夜撲面而來,我只覺徹骨的冷。陳平繞到我身前,突然停住腳跟。我以為他要報復,下意識護住胸口,他卻只是冷笑。一種泛著邪氣的、嘴部夸張抽動的笑。笑罷,他忽然說道:“魏佳音說要給我生個孩子。”見我全身發(fā)抖,他越發(fā)地樂不可支,“我說我不喜歡奶子太大的?!?/p>

半明半晦的一盞燈吊下來,魏佳音在光里淹得通體透明。她平展著玉肩,長長的頸子蜿蜒流動,視線便不可避免地匯集到胸口的兩團,滑膩里泛著汗光。

我站在離她兩米遠的落地窗邊,不覺中又想起了陳平。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架,當晚我不敢回家,坐在沈璧家樓下的長椅上,他一邊幫我上藥,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是不是因為那些傳言。他原來也聽說了。我轉(zhuǎn)頭將藥水全部打翻。我只覺得委屈,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魏佳音,為什么要她來承受這些流言蜚語呢?隔日一早我等在校門口,想告訴她那些話都不是真的,因為我比誰都了解她??蓮哪翘炱穑僖矝]有來學校。

此時,魏佳音光溜著腳丫踏在瑜伽墊上,別過頭,把兩只手攏在鬢邊,松松地挽了一個髻,笑著向我說道:“你怎么來了,剛好有事找你?!?/p>

我呆一呆,咽下了關于陳平的所有疑問,“鐘sir策劃了一個訪談活動,想邀請你談談故鄉(xiāng)與創(chuàng)業(yè)。”

“訪談?”魏佳音蹙了蹙眉頭,旋即飛快地道:“聽起來挺有趣,但我一個人會尷尬誒,要不叫上你表哥一起?”

我又是一呆,雖說請沈璧做嘉賓也無不可,但我仍是意外。我由此想到,沈璧一向?qū)ξ业墓ぷ鬣椭员牵罱鼌s破天荒地主動請纓,隔三差五地陪我見客戶看場地。

“那就這么說定?!蔽杭岩粢幻嫘Γ幻孀呓业溃骸斑€有件事,要問問你樂不樂意?!蔽也患蛹毾氡泓c頭。只見她彎著眉,含笑說道:“我想請你搬過來,和我一塊兒吃住?!币娢也豁?,又補充道:“這里十間八間的屋子隨便你挑,換洗用品我看也不必取了,要什么盡管和司機說一聲。要不你今晚就住過來,剛好嘗嘗我家阿姨的手藝,她做上海菜是一絕,尤其紅燒肉?!彼欁哉f得咯咯笑,眼睛一閃一閃的,像迷霧里的燈塔。

我?guī)缀蹼y以抑制自己的情緒,勉力想表現(xiàn)出一點莊重自持,嘴角卻耐不住地向上牽。我聽見自己發(fā)急發(fā)虛地問:“為什么是我?”一瞬中想到胡翔文,甚至阿雅、瑤瑤,他們都是這座城市的上流人物,都比我堪當大任。而魏佳音只是用涂著粼粼金片的指甲戳我額頭,“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呀!”她眨巴著眼睛,粉紅的鼻尖是那么可愛。

涼月如鉤的初秋的夜晚,我正式搬進了魏佳音新買下的天際高空公寓。電梯載著我由人間通往仙境,強烈的不真實感伴著耳鳴,使我有輕微的惡心。

坐在陰涼的皮沙發(fā)上,我緊緊地拽著衣角,腿邊擱著印有超市商標的尼龍袋,里面亂七八糟地裝著露得清洗面奶、買一送一的發(fā)蠟、塑膠拖鞋和內(nèi)衣褲。我覺得自己同它們一樣,在此間格格不入。家里共有五個阿姨,其中一位進房間通報,門縫里隨即飄出魏佳音的聲音,“有的人就是不懂感恩,真該抓起來關個十年八年”,我悚然一驚,又聽見“您和爸爸別氣壞身體,為這些人不值當”,這才松一口氣,原是在通電話。

我曾見過魏佳音的母親,高鼻深目的西式美人,講話時輕聲慢語,眉眼笑彎彎的。十四歲那年魏佳音邀我做客,我興奮得幾個夜晚睡不著??僧斘易谒要殫潉e墅的客廳里,頭頂懸著巨大而森然的水晶吊燈,我卻覺得自己整個兒地縮小了,滿屋子金翠迷離,小小的我被壓得抬不起頭。直到魏佳音的母親出現(xiàn),她穿著質(zhì)地考究的綢面旗袍,一雙纖手托著鍍金邊的琉璃盤,盤子里是新切的水果,插著水晶似的小簽子。她向我微笑,散發(fā)著甜百合濃芬的微笑,我在她身上看到了魏佳音一切迷人可愛的出處。也于自慚形穢里想起了我的母親,那個終日拖著怒容、罵起人來臟話從來不疊樣的女人,她像魏佳音的祖母,不,保姆。當我咬著甜津津的蘋果時,不知說到什么,魏佳音的媽媽突然伸出軟嫩的手掌,溫柔地撫過女兒的額頭。蘋果變得苦澀,我意識到我與母親從沒有過這樣溫情的瞬間,不免酸溜溜地想,要是能鉆進她的肚皮就好了,我盼望像魏佳音一樣理直氣壯地喊她媽媽。后來去洗手間,我隔著一扇門聽見她用柔美的嗓音問女兒:“你這朋友怎么長得這樣難看?”魏佳音回答:“她人很好的。”“長成這樣,人也只能好了?!焙髞砦一丶視r,她仍舊笑微微地同我告別。

隔了一刻鐘,阿姨抱歉地出來知會,晚餐不吃了,她可以幫我下一碗面條。我謝絕了她的好意,將行李搬去了房間。這一間緊挨著魏佳音的睡房,拉開厚沉沉的亞麻灰簾布,正對著一壁落地玻璃。窗外飄著乳白的霧氣,城市籠在薄薄的紗幔里,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宮。我試圖在眾多的屋宇里尋找我的家,只是徒勞。原來居高臨下的時候,是看不見某一個個體的。至多是模糊的一片,被籠統(tǒng)地貼上貧乏、庸舊一類的標簽。我將臉埋在簾布里,卻嗅見雪松與琥珀的清氣,尋了半晌,終于在套內(nèi)洗手間的大理石臺上找見燃著的香薰。是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法國牌精油蠟燭,富裕人家結(jié)婚喜用它做伴手禮,也至多盈盈一杯盞,像這樣擱洗手間沒日夜地點著,鋪張得叫人心驚。轉(zhuǎn)念又笑自己活脫脫一個劉姥姥,于是擰開水龍頭泡了個浴,將架子上五光十色的浴鹽盡數(shù)倒了進去,一時間室內(nèi)充盈著數(shù)十種馥郁濃香,水汽白茫茫的仿若仙境。

泡完澡,我熱騰騰地躺在床上,床品一應是嶄新的,軟得像一捧云。我支著臉呆望著窗子,房間里的燈珠經(jīng)過玻璃的映射,乒乒乓乓砸進眼底,像涼颼颼的火星子,酥麻地流淌了一身。我在蒙眬間又看見了我的父母,以及裝載著我們平凡人悲歡的家。父母的畢生積蓄只夠買一間八十平的老破小,沒錢裝修,我便在半毛坯的房子里長大。剝漆的墻面,橫亙在天花板一角的捆著膠帶紙的油煙管道,腐爛的墻根,這一切直到我去過魏佳音家,一樣樣才開始觸目驚心。原來別人家的茶幾就只是茶幾,不會胡亂八糟地塞滿藥盒、撲克牌和煙蒂。原來廚房也可以窗明幾凈,灶臺底下不會出現(xiàn)塑料袋、舊報紙和成捆的易拉罐。原來每個臥房都可以獨立帶一個洗手間,洗手間里有分門別類的收納區(qū),拖把不會和毛巾腳布掛在一處。有時,我趴在飯桌上寫作業(yè),會聞見魚碎的葷腥混著剩菜的餿味,父親照例躺在沙發(fā)上抽煙,煙灰撲簌簌掉入花棉被里。這時母親會用剪子指著他鼻子罵,直到他再也忍不下去,手頭有什么便抓什么摔。遙控器是最先摔壞的,其次是豁了一個口的碗、斷頭的電風扇,它們受傷后千瘡百孔地繼續(xù)生活,就像我的父母一樣。而我是從哪一刻起感到絕望的?也許是考試成績不如沈璧,被母親逼著絞去了長發(fā),在人來人往的走廊罰跪的那晚,也許是因為段長的家訪,得知我與男生打架,父親用竹杖把我小腿打到骨折的那天。十四歲的我突然意識到,魏佳音是我窮盡一生也要追尋的月光,否則,我便只是活著而已。

天未亮,我已從噩夢里驚醒。推開門,走廊靜靜的,轉(zhuǎn)角的燈罩里仍亮著熹微的光,半睡半醒地搖曳著。我趿拉著拖鞋,扭開一扇門,是個空房間,窗簾布黑黢黢的,像鬼。合上門快步走,又扭開一扇,是健身室,滿架森冷的器械像戰(zhàn)時拷打內(nèi)奸的暗室。驚出一身冷汗,跌跌撞撞地向前,岔路連接著兩條一模一樣的廊子,仿佛鬼片里的一對雙胞胎在那里笑。我意識到自己迷路了,恐懼由心底漫了上來,這時卻聽見墻里傳來男女的說笑聲與玻璃酒瓶的咕嚕聲,熱鬧非凡。是魏佳音的笑聲,又甜又媚。我將臉貼在墻上,小心地向前挪動,墻里時而是氣喘吁吁的尖叫,時而是淅瀝沙啦的說話,似乎近在眼前,卻又逐漸遠去。

這時視線一亮,發(fā)覺已走到了廚房。阿姨見我進來,微笑著問我早餐是否也吃牛肉。我猶有余悸,胡亂點點頭。本以為是超市袋裝的菲力牛排,端上桌才發(fā)現(xiàn)是西餐廳里一小片便賣到四位數(shù)的澳洲十級雪花牛肉,我當即心疼地叫了起來,阿姨卻抿著嘴笑道:“不夠吃還有,他們每天早上要吃四五塊?!痹陔S后與她的閑聊中,我得知魏佳音每月的伙食費高達六位數(shù),食材一應進口,過期燕窩與黑松露每月成筐地往垃圾桶里倒。

用過早餐,我躡手躡腳地出了門,玄關處果然多了一雙男士皮鞋,嵌著密密麻麻的釘珠,仿佛一口獠牙。直到中午,我眼前仍不時地晃過那排牙齒上的青光,隱隱有說不出的不祥感。飯后給沈璧去電,約定傍晚一塊兒去他公司樓下的咖啡廳,細聊與魏佳音的訪談活動,他爽快地答應。

這日是難得的晴日,天藍得發(fā)翠,日光照耀,花樹生輝。而我整日是恍惚的,靠刷魏佳音的主頁打發(fā)光陰。發(fā)現(xiàn)她昨夜發(fā)布了新的動態(tài),沒有文字,僅配了一張三十六樓的霓虹夜幕。我不安地辨尋著她的喜怒哀樂,或于濃麗的光影里窺見一點她的輪廓,什么也沒有,空落落地吊起一顆心。評論區(qū)猶是熱鬧,閑閑地掃了幾眼,“是姐姐自家投資的酒店吧?”“進來開眼界,wuli小公主的日常”……待看見魏佳音一連回復了幾條評論,又配上象征喜悅的表情時,我才長舒了一口氣。她心情不壞,看來我搬過來這件事并不令她討厭。

當夕光漫過遠山尖,沈璧如約出現(xiàn)。白里透青的臉上,陰陰地陷進兩汪深潭,單看這一雙眼,是有淚泫然未滴的。唯其笑起來,才得以中和眼底的鬼氣。仍保留牛津時穿西裝的習慣,加之高個子、闊肩膀,往人叢一站,四下便陡然暗下去。我遞去餐單,說到此間的咖啡極好,他不作聲,服務生恰在此時挪了一步,他看著我身后面露異色。確切地說,那是一種我有些熟悉又從未見過的表情,我便順著他的視線回過臉。與我們隔著三張桌子的臨窗一隅,分明地坐著胡翔文與瑤瑤。他倆是面對面坐著的,瑤瑤穿一件異常暴露的電光紫緊身裙,挖空的胸口費力地擠著兩團雪泥,她雙肘支著桌,十指交扣地托著臉,雙目灼灼地盯住胡翔文。胡翔文則敞著手臂,搭在椅靠上,似乎談到什么,兩人一同膩膩地笑。桌上只擺著一杯冷飲,一根耷頭耷腦的長吸管,胡翔文先飲了一口,瑤瑤緊跟著咬同一處。

當沈璧拽住我衣袖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緊緊地捏著茶杯,檸檬水咕嘟咕嘟淌了一桌。仿佛有蚊蟲鉆入了耳道,我憤怒得眼冒金星,直到沈璧將我拖出咖啡廳,才猛地喘一口氣,發(fā)著抖罵道:“人渣!人渣!我早上就該用酒瓶子教訓他!”我恨他們恬不知恥,更恨自己后知后覺。得知胡翔文昨夜剛留宿,沈璧將手插在兜里,冷冷地道:“關你什么事?!蔽抑便躲兜乜粗?,一瞬由腳底冷到了頸窩里。我想起就在揍了陳平的那個傍晚,魏佳音抽噎著偎在我的肩頭,我便忘記全身的酸痛,只是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向校門口走。陳平在身后氣極而笑,將燒著的煙頭摔在地上,“操,到底關你什么事,打胎的又不是你!”我整片背脊都僵住了,聽見魏佳音捂住耳朵尖利地叫了起來。

沈璧不是陳平,短暫的震愕后我便原宥了他,只是堅定道:“佳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讓人欺負她!”可是我該怎樣做,才能令她不再次受傷呢?沈璧瞥了我一眼,道:“你還是管好自己的事?!蔽也蛔髀暤乜粗?,從他鬼陰陰的眉眼一路看到下巴的青漬,似乎要將這個人重新認識。他終于不耐煩了,烏沉沉的眉毛向下壓,小孩似的瞪著我。酸酸的快樂涌上來,我終于想到了對策。

當我將邀請沈璧共進晚餐的想法告訴魏佳音時,她正用加熱至一百八十度的電棒燙額前的兩簇前劉海兒。待聽清我說什么的時候,她猛然停住了,鏡子里的眼睛剎那間瞪得大大的,一整段空白的停頓,只聽她尖叫一聲,捂著被燙著的頭皮,卻一點兒不嗔怒,只是一閃一閃地晃著眼波,竭力掩著笑容道:“什么時候?”我問明晚可否,她再一次睜大了眼睛,遲緩地擱下電棒,不安地對著鏡子發(fā)了會兒呆?!皝淼眉皢??”她喃喃地向我問道。我也呆了一陣,不大明白她指什么。只看著她魂不附體地攏了攏劉海兒,快步回到臥室,抓住手機噼里啪啦一頓敲打,間隙抬起頭來,僵僵地喊來阿姨,語速飛快地交代了一連串的事務。其中包括馬上請人上門做徹底的清潔,安排明晚的餐單,更換室內(nèi)全部的鮮花,還有許多的細枝末節(jié)我記不清了。當阿姨邁著急而碎的小步子離開時,魏佳音非但未鎮(zhèn)定下來,反倒顯得更慌亂了。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我,“你是怎么同他說的?誒,你表哥談到我是什么反應?”不待我開口,又似乎想起更重要的事,突然站立起來,來回踱了幾步,“今天做頭發(fā)倒是來得及,指甲也得做,衣服……對了衣服?!彼L急火急地沖過來,一把挽起我的手道:“走,幫我選一件小裙子。”

我想象中的小裙子,大抵是一排紅藍白粉,擠挨挨地垂掛在某個胖嘟嘟的衣柜里。魏佳音卻帶我穿過一間一間臥室,穿過瑜伽室、棋牌室和影視廳,直抵公寓的腹部核心。這一路,她都挽著我的手——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似乎她帶我走進的是她的心。

衣帽間掩在兩扇門的后面,隨著房門的開啟,一個光燦沸騰的世界向我敞開。撲面而來的是晚香玉與龍舌蘭酒的香氣,我仿若走進了一座正舉辦酒會的四季花園,衣香鬢影,月色花光。三面廣闊的全身鏡由地面一徑生長到天花板,鏡子的邊沿嵌著燈珠,柔霧似的光一段段撒播出去,成千上萬個我便騰地亮了起來。魏佳音推開鏡門,我驚疑地發(fā)現(xiàn)后頭另有三個套間,透過鏡縫,我先是看見了整壁的名牌手袋。由上至下,顏色由淺至深,手提的,斜挎的,緞面的,牛羊皮的,稀有皮的,經(jīng)典的,走秀的,限量帶珠片的,拍賣場上炒到七位數(shù)的,許多相同款式又分別有黑白灰粉金銀,色色琳瑯。包柜旁是珠寶與表箱,金翠輝煌隔著玻璃閃爍,仿佛一池的星河。

這時,由另一間房走出兩個阿姨,一個當啷啷推著一架的禮服裙,另一個高高地抱著十幾個鞋盒。她們擺置妥當后便提著一件銀閃閃的長裙走來,魏佳音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冷淡地道:“將我去年買的也找出來。誒,真該死,一大半都落在上海了?!彼屛业纫粫?,自己則一扭身,鉆進了更衣室。我呆呆地坐著,約摸過去十幾分鐘,只聽開門的聲音,魏佳音款款走了出來,阿姨在身后跪著替她收拾裙擺。這是一件繡滿銀鱗與水晶的曳地禮服,領口像扇動的蝶翼,露出魏佳音白雪一般細膩的長頸子。我叫那銀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卻忍不住久久地瞧?!昂每磫??”她笑著問,我舌頭已打結(jié),只是拼命點頭?!斑@一件是去年參加品牌發(fā)布會時穿的,裙擺上每一粒水晶都是巴黎的師傅手工縫制?!蔽杭岩暨呎f邊搖晃腰肢,室內(nèi)便激蕩起波光。“從小,我爸爸就希望我穿最好的衣裳,念最好的學校,嫁給最優(yōu)秀的男人?!蔽仪椴蛔越麊枺骸澳沁@樣一件應該很貴吧?”“大約十萬歐吧,折合成人民幣八十萬不到,其實我當時也有一點猶豫,覺得性價比不錯就買下了。”說完拋下目瞪口呆的我,扭身去換另一件了。

這個下午,我見魏佳音先后試了十幾件,銀藍的,桃紅的,柔光粉的,抹胸的,露膝的,蕾絲的,軟紗的,花呢的,剝下來都往地上一拋,疊成一座五光十色的小山丘。終于選定一件,魏佳音面露疲態(tài),卻仍是笑吟吟的,望著一旁發(fā)呆的我問:“輪到你選啦,明晚你想穿哪一件?”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怔怔地看著她。她已拾起一件鵝黃大露背的裙子,含笑伸出手來,“走,你試試這件!”我剎那漲紅了臉,慌忙地搖頭,恨不得將自己連頭帶身子甩出去。魏佳音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旋即又埋頭在小山丘里挑揀了幾件保守些的。“試試呀,你是女孩子,不能總穿褲子的?!蔽杭岩羧崧暤溃贿厡⑷棺尤M我的懷里。我只覺兩耳火燙,垂下臉,裙料摩挲著我頸部與下頜的皮膚,柔軟得像化開的糖汁。我其實從小到大都沒穿過裙子。小時候是因為母親不舍得,于是沈璧穿小了的衣褲,隔年便會出現(xiàn)在我身上。長大后則是因為骨子里的卑怯。

次日傍晚,當沈璧看見穿著斜紋粗花呢中裙的我時,先是一愣神,竟忘記將兩只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拿出來,良久才驚疑地嘖了一聲,仍舊一本正經(jīng)的神氣,沒有笑容。裙子的領口和腰身緊得我透不過氣,分明是深秋,后背心卻薄薄浮了一層汗,像冰涼的收緊的鐵絲網(wǎng)。

好一會兒,四下沒有一點動靜,滿屋子的鮮花沐浴在寂靜的光雨里。然后,是細微的窸窸窣窣的裙裾摩擦,只看見那長廊一頭,一水兒的流光回蕩,鞋跟的聲音由遠及近。沈璧竟也有些慌亂,他拿出兩只手,旋即又杵回了口袋里,燈光澆在鬼森森的眼底,似乎融化成一汪淚。

“沈先生,又見面了?!蔽衣犚娢杭岩舻穆曇繇懫穑恳粋€音節(jié)都顫巍巍的。一件綴著貝母片的抹胸紗裙將她胸前的兩捧玉雪與盈盈一握的腰身塑成了希臘神像。沈璧的兩只手仍舊忘在口袋里,他板著臉,只用余光覷了她一眼,面上一絲表情也未有。這時候,連我的心都忍不住跟著撲通亂跳,唯恐搞砸了這頓晚餐,連忙起身張羅阿姨們上菜。餐客廳頓時熱鬧了起來,除了阿姨,還有連夜由上海請來的廚子。晚餐一件件擺上餐桌,細一瞧,俱是土豆泥、約克郡布丁、惠靈頓牛肉一類的英國菜,倒比我料想的樸素不少。

“你的珠寶展我去了,辦得很好?!鄙蜩笛院喴赓W地說,我注意到他在緊張,他想抓住椅背坐下來,卻徒勞地抓了一把空氣。

“嗯……誒,聽說你剛回國?”魏佳音問,也跟著坐了下來。她臉上堆著微笑,手卻用力地揪那裙擺上的貝母片,幾乎要將它整個兒拽下來。沈璧點頭,沒有接話,如此一來我們又陷進了無言的尷尬。

至少過了五分鐘。窗子外的風嗚嗚吼著,更遠處的江面上的風裹著一捧一捧的浪,哀鳴著撞向沿岸的漁船,帶一點快意的決絕。我沒話找話地指著餐盤說:“你們不餓嗎?菜都冷了。”言畢,馬上抓起一把叉子,做作地攪起一匙土豆泥塞進嘴里,嘴唇被燙得翻了起來,我仍面色如常地咀嚼。他倆便同時盯著我看,仿佛我是個在表演馬戲的傻子。

又過了幾分鐘,魏佳音抽了張紙巾,一遍一遍地擦那桌面上的水漬,她低著頭,眼睫毛簌簌亂飛。沈璧則轉(zhuǎn)過身輕微地咳嗽了一聲,手捏成的空心拳遲遲地懸在嘴邊。我與他的目光在窗子里相碰——他迅速別過了臉,黑沉沉的窗里便只剩下我僵硬的笑容。深吸了一口氣,我小心地推開椅子,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響,隨后一步步地往后退,直到退入長廊,才轉(zhuǎn)身快步追趕自己的影子?;氐椒块g,我用遙控器隨意調(diào)出一部喜劇片,將自己四仰八叉地擺在床上,音量被開到最大,激昂的背景樂一下一下地撞擊耳膜。我卻覺得整個世界安靜了下去,是另一種靜,仿佛被人按著脖子溺進深深的潭水里。

那個傍晚發(fā)生的事,我有好些年未去想了,不預備告訴魏佳音,那是我少有的她不知道的秘密。那是個粉橘調(diào)的傍晚,馬尾辮在十四歲的魏佳音腦后一蹦一躍,露出鑲有碎鉆的蝴蝶結(jié),霞光里一閃一閃。她挽著我的胳膊,將尖尖的下頜擱在我的肩膀上,“你為什么從來不請我去你家玩兒呀?”我實在開不了口說拒絕的話語,只得同她一塊兒走上那條走過無數(shù)次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的小路。

快到家樓下時,我鬼使神差地掉了個彎兒,朝沈璧住的小區(qū)走去。我知道他家的備用鑰匙常年擱在門口的史努比地毯下,也知道這個時間點他的父母應該在醫(yī)院上班,他則困在一個又一個補習班里。我熟練地穿過他家樓下綠茵茵的草坪,頭也不回地經(jīng)過門亭戴著白手套敬禮的保安,指著他家住的三棟七零五室,說我家到了。

在此之前,我只同母親來過幾趟,提著一些清倉的土特產(chǎn),來取沈璧穿小的舊衣。我們的母親通常是在門口完成交接儀式的,后者每次都熱情地邀請我們進去坐坐,而母親也總會笑著表現(xiàn)出拒絕的堅決。我將之解讀為自卑,或是乞討者的自覺。

我發(fā)現(xiàn)沈璧是個怪人。他的房間干凈得像道觀,墻壁上沒有這個年紀男孩喜愛的NBA球星海報,書架上也只零星地擺放些魯迅和契訶夫。這便給了我瞞天過海的機會。我在冰箱里翻出八喜牌的香草冰淇淋,用他媽媽法國帶回的水杯喝橙汁,光著腳在實木地板和真皮沙發(fā)上一路蹦跳。我極力表現(xiàn)得從容鎮(zhèn)定,一度演得有些過火。魏佳音顯然毫無懷疑,這兒雖沒有她家大,但滿架子醫(yī)書和英文原版小說卻令她震駭,她甚至指著其中一本問我能否讀懂。我則咯咯地笑,與她分享薯片和餅干,在客廳看流行的臺灣偶像劇。也是在那天,魏佳音第一次對我敞開心扉。她說父親在外面還有別的兒女,自己必須非常努力,將每一項都做到完美,如此才能讓父親滿意。幼兒園入園測試,智力這一項評測她略低于平均分,父親抱著她站在二十九樓的窗邊,隨后將她托舉著伸出窗外。后來每一次表現(xiàn)不好,父親都用這一招嚇唬她,直到抱不動為止。我故作精神地聽,實則魂游太虛。她不知道我其實心虛得要命,每一秒都豎起耳朵搜尋門外的動靜。最害怕的事還是發(fā)生了,正當一段洗發(fā)水廣告插播進來的時刻,我清晰地聽見厚重的腳步聲停在門外,隨后是一段停頓,門鎖的金屬咔嗒的一聲被旋開。我嚇懵了,剎那間全身血液逆流,只見門外站著補習班提前下課的沈璧。他安靜地看著面無血色的我,以及不明所以的魏佳音,一瞬便明白了一切。讓我動容至今的是他那一刻表現(xiàn)出的驚人的理解與寬容,他說,你爸媽今晚不回家,讓我?guī)€話,叫你冰箱里自己熱飯吃。說完,他輕輕合上了門。

時針指向了九,濃云里浮出一輪孤清的月亮。我聽見門外響起腳步,收拾碗筷的當啷啷的響動,水龍頭被擰開到最大,流水東逝。我推開門,像一個由中世紀穿越而來的幽靈。經(jīng)過客廳時,我如愿地看見了他們,他們也如愿地未看見我。熒屏上放著脫口秀,挑戰(zhàn)者的兩瓣嘴唇飛快地蠕動著——聲音近乎聽不見,我相信他們壓根未在看。沈璧坐在沙發(fā)的一端,似乎起了某種微妙的化學反應,叫他整個人顯得不太一樣。細看則發(fā)現(xiàn)是眉目間終日的積郁消散了,于是便呈現(xiàn)出一種孩子似的稚氣的柔軟。他身前的茶幾上擺著一瓶百合,百合后邊的銀托盤里,盛著兩杯晶瑩剔透的香檳酒。沙發(fā)的另一端坐著魏佳音,她仿佛哭過似的,眼皮上溜光的珠粉消失了,眼眶便沉沉地陷落進去,顯得楚楚可憐。他們倆你看我,我看你,要不是脫口秀照舊地放映,我會以為光陰停在了這一刻。

這一晚,我獨自漫步在雪亮的月光里。來往的車燈融化了,化作一汪亮瑩瑩的湖水向我襲來,我叫這水波推著,懶懶地停靠在湖心。仰頭看天際大樓,發(fā)著光的三十六樓化作群星中的一粒,爍爍地閃耀在城市的夜空中。

細雨敲著昏睡的玻璃,整個十月在窗外淅瀝瀝地流逝。

有一夜,許是飲了濃茶,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索性披了外套起身,想去廚房里做一點宵夜。走出幾十步才意識到自己再一次迷路了,在白日,我勉強能通過轉(zhuǎn)角的裝飾品來記路,可到了黑洞洞的夜晚,這條長廊便顯得陰森可怖起來。我一次次地開門、關門,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慌張地在看似一模一樣的過道里打轉(zhuǎn),四下是極靜的,只聽見遙遠的窗外有颯颯的風在吹。就這樣在暗中瞎轉(zhuǎn)了一陣,我又從墻里聽見那熟悉的聲音。魏佳音嗓音尖利,似乎說到孬種、你敢嗎一類的話,旋即又是長久的寂靜。我站得腳跟發(fā)酸,終于聽見另一個男聲,他說那走著瞧唄。

沈璧漸漸頻繁地登門,一個微雨的黃昏,他提來一簍陽澄湖的大閘蟹,周到地配了鎮(zhèn)江香醋與鮮姜,魏佳音親自下廚,又邀來阿智與阿雅一道品蟹。他們剛逛完街,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餐后,窗外仍舊飄著小雨,誰提議不妨看場電影,于是一眾來到影音室,選了一部豆瓣高評分的愛情片。我的心思卻不在電影中,那些聲嘶力竭的愛恨離愁,遠不如身邊真實的故事動人。我不時地偷看魏佳音與沈璧。他們緊緊依偎著,一個的臉枕在另一個的闊肩上,兩雙眼隨著銀幕的光波同頻閃動。另一廂,阿雅倚在座椅上,一雙腿橫架在阿智的膝頭。他細心地替她揉捏著小腿腹的肌肉,一緊一松,是沉實的節(jié)拍。

有那么一瞬的愕然,我會想起多年前球場上那個男孩濕漉漉的回眸,夾在漫天淬著光的星雨里。那時的他總會刻意地別過臉,卻躲進放學后的深夜里,用短信一個字一個字敲出對我的思念。后來的我再不曾叫人愛過,相過無數(shù)次親,我總能從對方眼底讀出失望與敷衍,我樂于做那個成全者,久而久之落個自個兒條件差還挑三揀四的壞名聲??蛇@又有什么要緊呢,我自信是擁有過愛情的。愛情……大抵便是那樣的吧,早已忘卻他曾為我寫下過怎樣的短句,也甚至想不起面容——只記得他曾在細細的春雨里回眸,以及我那突然被愛的驚惶,隨之生出的巨大的不真實感與微小的快樂。

終場的時候,四壁的燈光忽然全部點亮,一水兒的男女抱著五顏六色的玫瑰走了進來。我還未明白過來,已看見阿智捧著鉆石戒指單膝跪了下去,屏幕開始播映從前的照片,恰到好處地響起音樂。此情此景,又有格外的觸動,我回頭看阿雅,她照例是黑黃的臉,這時卻掩著嘴,淚水無聲地穿過指縫。當她搖顫地讓阿智戴上戒指,四下響起一片響亮的掌聲。阿智將她攬在懷里,蒼白的面頰貼著她的長發(fā),他狠狠地親了一親。

這天我一時興奮,喝多了酒,靠在按摩椅上打了個盹,醒來已是夜深。我獨自往臥房走,一個房間飄出電視機的聲音,透著門縫看見沈璧靠在床沿,眼鏡片滑到了鼻尖,在燈光下發(fā)出輕輕的酒鼾。魏佳音伏著身子,兩扇肩幾乎合攏在一起,一絲不茍的神情,是在給他剪腳指甲。我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悄悄帶上門。

后來曾有一晚,我晃著青碧的啤酒瓶,架著腿坐在鋪了絨毯的飄窗上。房間里飄蕩著魏佳音的聲音,她與我談起同沈璧的故事,在我不能看見的月亮背面,原來他們曾經(jīng)短暫地相愛過。

“說起來,是個很平淡的開頭。那時爸爸在復旦有一個企業(yè)家講座,我坐在第三排。他是學生會主席,正坐在我的前面。我只覺得他似曾相識,像某個明星。后來他給我寫信,一封一封地寄到學校里,自然我從未答復過。那時的我很傳統(tǒng),覺得我們因為家庭的緣故,最終是無法在一塊兒的。直到他失落地去了牛津,我才問媽媽,‘我以后能不能嫁一個光有學問的人,她說只要我喜歡,我們家是最不看重門第的。我這才下了決心,飛去牛津找他。我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收集諾亞方舟的珍寶系列,它們象征著幸運的彼岸?!?/p>

魏佳音接著說:“你一定要問,‘那后來呢。你可能不信,雖然我很喜歡你哥哥,但靠近他,我就有一種迷失感。那種感覺就仿佛,我很努力地向他走去,他似乎就在身邊,卻又離我無比遙遠。到達牛津后,他帶我去學校的食堂,菜單全是拉丁文,我一行也看不懂。下課后同學約他去pub,他們一聊就是一整晚,我只能傻坐著喝酒。你知道的,我從小到大沒有被人忽視過,后來我有點生氣,一個人買了機票回國?!?/p>

當我聽見這些的時候,燈光焦黃地落在魏佳音的臉上,我疑心是個夢,這一段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魏佳音也迷惘地看著我,“后來我在珠寶展上重新遇見沈璧,竟沒想到是你的表哥,早在念初中時我便見過的。你說,緣分怪不怪?”我看著她亮亮的黑眼珠,心底緩慢地騰起一種新的快樂,恰如當年的我第一次收到告白的短信。

“我希望我們?nèi)齻€能永遠這樣生活下去,未來我們有了小寶寶,你就是寶寶的干媽?!蔽杭岩襞踔?,笑容蕩漾在兩頰。雨點打在窗子上,每一粒水珠都藏著一座袖珍城市,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一個我,成千上萬倍的快樂。

幾周后的訪談活動中,當鐘sir八卦地問到相識的細節(jié),沈璧卻給出完全相反的說法。他說講座結(jié)束后,魏佳音開始給他寫信,由于那些信是寄到學校去的,輾轉(zhuǎn)人手最終丟失,他從未讀到過,自然也沒有答復。直到她突然出現(xiàn)在牛津——他才知道有過這樣一個默默愛著自己的人。窗外瓷白的天空有點反光,罩著魏佳音的臉,像一張結(jié)實的厚幕布。我不知道沈璧為什么要說謊,這讓我突然產(chǎn)生了某種不安,仿佛我正坐在搖搖欲墜的房頂上。

“你們在牛津重逢后,最難忘的一件事是什么?”鐘sir全沒依照臺詞本發(fā)問,事實上,整個創(chuàng)業(yè)訪談至此已完全走樣,成了沈璧與魏佳音的情感節(jié)目。沈璧與魏佳音分別在筆記本上虛虛地擺弄幾筆,對著鏡頭亮出來,一個寫的是裸泳,一個則是迷宮。

“難道不是我們一起在泰晤士河劃船的那個傍晚?”沈璧別過臉問魏佳音。

“那的確很難忘,我第一次看見這么多人裸泳,嚇得要報警。你攔住我說這是May day,五月份的第一天,很多人會來這里裸泳。”魏佳音也不知是笑還是打了個哆嗦,“可我最忘不了的還是你的學校,有一回我去找你,迷了路,又說不好英文。我那時真的快哭了,如果不是你找到我,我大概一輩子也走不出去的?!?/p>

“聽說你們在牛津交往了一個月,后來為什么分開呢?”鐘sir笑著問。

“當時我爸爸身體不好,媽媽很突然地把我叫回國,處理一些財產(chǎn)上的事情。我那時心很亂,不想同任何人說話,加之時差的緣故,他便以為我的不告而別是存心的?!蔽杭岩舻馈?/p>

“當然是存心的,我給你打過許多電話?!鄙蜩嫡f,眼睛卻彎彎地笑。魏佳音也笑,轉(zhuǎn)頭甜蜜地瞅了他一眼,嗔道:“也還好,沒有許多。”

我看著他們一言一語,再一次生出不真實感。本沒有希望的事,哪怕隔著鴻溝遠遠地看著她,我也覺得像夢。而現(xiàn)在我不僅真實地走進她的生活,我的表哥還將成為她的另一半,踏踏實實地進到她的生命里去,哪怕結(jié)局未見得好,也永遠地烙下了一個印子來。這且不是夢——我是不敢做這樣的夢的。

望著浸泡在愛河里的魏佳音與沈璧,我悄悄起身,走向僻靜的樓道。大抵是這幸福太過奪目,我竟有些感傷,只想著獨自坐一坐??諘绲臉堑览铮医o自己點了根煙,戒煙許久了,這一刻卻有點情不自禁。裊裊翻騰的青煙里,我似乎聽見十幾年前老式手機叮叮的短信鈴,就在我同意交往的十分鐘后,他向我說了分手,這愛戀于是短促得像一出蹩腳鬧劇。我伏在課桌上,手機藏在衣袖里,那幾行字被我一遍一遍地讀,不敢相信打出這些話的與前一刻甜言蜜語的竟是同一個人。課間操時,教室里只剩我與魏佳音,我頭一回在她面前哭得喘不過氣。她緊握著我的手,堅定地說永遠不會離開我。我淚眼迷蒙地仰起臉,看見她說話的間隙露出的藏在舌頭底下的話梅核,肉粉一粒,靈巧地上下翻涌。

此刻滿地的煙蒂子,正像被吮吸干凈的話梅核。我抬腳踩滅零星的火光,沿著扶手梯一級一級地往下走。正是訪談活動散場的時候,樓底下涌動著人潮,隔著稀稀落落的人影,我看見了一個佝著的熟悉的黑影。他穿著纖薄的灰呢大衣,坑洼的凹臉,頭發(fā)梳平了,油光光地貼著耳根。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張臉。這是陳平的臉。

所有這一切,其實都有跡可循,但我執(zhí)著于親眼所見,未能將那些過往的線頭編織成完整的網(wǎng)。那個清晨于是成了我庸碌的前半生里最驚心動魄的回憶,而當時的我——正如往常一般地早起,擠出一段薄荷藍的牙膏,對著鏡子洗漱。那時大抵是六點鐘的清晨,街心還沒有陽光,茫茫的霧氣蒸著窗玻璃。我這時聽見了響動,砰咚的一響,門外接著傳來阿姨的聲音,“魏小姐還沒醒哩?!币魂囖Z隆隆的步子,遲緩的,顛顛的,由外頭一路踢踢踏踏地向里。我抓著牙刷探出頭,實在未能按捺住飛跳的心,天恰巧亮了一寸,那模模糊糊的人臉便分明起來。胡翔文看著似乎心情極好,兩眼微微地瞇著,用那眼睛的夾縫瞅了我一下,面上仍掛著罕見的笑容。身后是踱著小步子的阿姨,強壓著嗓門阻攔,急得差一點跌在地上。胡翔文卻只顧著向里走,直到走廊另一頭傳來門把手的聲音,一連扣轉(zhuǎn)了三下,是三聲響雷落在荒原。

我縮回了房間里,發(fā)了狠地捏那牙刷,直到它脆生生地折斷了,一顆心仍在撲通地跳。我看著鏡子里自己枯瘦的臉,覺得真是可憐,可笑,也可哀!魏佳音與沈璧,開始便想過未必得以長久,畢竟一個心氣兒高得出奇,另一個又是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不過是情急之計,救她離開苦海,她卻未見得需要被救,倒搭上個沈璧。

我披上外套,這短暫的自我交鋒,叫我有點精神恍惚。經(jīng)過房門外,卻見魏佳音的臥房門未曾合嚴,里頭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我不由得停了步子,一點點地探過身,去瞅那道鋒利的門縫,隨即我見到了此生都難以忘記的一幕。胡翔文笑得兩頰紅紅的,一只手緊緊地朝下按,手底是魏佳音的頭。魏佳音在緩慢地掙扎,卻是無用,她的長發(fā)濕熱地包著臉,平靜而空洞的眼睛里,淚水無聲地流。

我忘記自己是怎樣沖過去的,是怎樣對著胡翔文又踢又打,只記得他身上漫著濃濃的酒氣,力氣大得嚇人。幾個阿姨也來拉勸,有說要報警的,一瞬間滿屋子聲響,耳朵震震地痛。而我只是絕望地看著魏佳音,她被按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哭。

胡翔文離開的時候丟下句,“干嗎趕我啊,這里一大半東西還是我買的?!边@時候,太陽徹底出來了,滾燙地燒在玻璃上,反出的金光灼得魏佳音猛烈地發(fā)抖。我上前抱住她,她哭得像一團熱氣,隨時要消散在我懷里。我感覺到自己眼角溫溫的,努力不叫淚水滴落,像哄孩子似的輕輕地拍她的背脊,“他走了……你不要怕,他不敢的,沒有人敢傷害你?!蔽杭岩糁皇呛现劬Τ橐燮ひ怀橐怀榈靥鴦?,我的心也一抽一抽地跟著痛。終于拿出手機,卻還未來得及撥號,便叫魏佳音哇的一聲抱住,“今天發(fā)生的事,絕對不能告訴你哥?!彼故怯幸恍┌┑乜粗?,目光痛楚得令人心碎。

這一整日,我猶豫著不知是否該知會沈璧。每想到魏佳音被按在掌下的毫無生氣的臉,淚水便抑制不住地滾滾而下,我情愿被這樣對待的是我,她是一件美麗的瓷器,從來是被人捧在掌心的啊。臨下班之際,門口卻響起一串嬌嗲的笑聲,緊跟著是瑤瑤精致的小臉。我強忍著不表現(xiàn)出厭憎來,替她滿上茶,碧油油的葉子上下沉浮打轉(zhuǎn),熱氣蒸著她白緞子似的臉?!霸趺聪氲絹砦疫@兒?”我故作云淡風輕。

“逛街經(jīng)過,就想著上來看看你?!爆幀幮Φ?。

一時無話,她吞了口茶,說阿智和阿雅要結(jié)婚了,問我知不知道。我搖搖頭,她便接著說道:“小月姐,你說這些男人是不是怪討厭的。阿智私下里對翔文說,他要不是家里快破產(chǎn)了,真是咽不下,女的不光丑,頭發(fā)里還有一股味兒?!蔽矣行┮馔馑抑v這些,畢竟我倆并不熟,誰知她仿佛有讀心術(shù),“其實我覺得咱倆挺像的。你想擠進某人的圈子,就像我想拿下老胡。咱這小地方,有幾個家境好,長相還不討厭的?失敗也不要緊,就當是練兵?!蔽殷@訝于她的自以為是,竟以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忍不住冷笑道:“你太謙虛,胡總不是已被你拿下了?”瑤瑤卻嘻嘻笑道:“我倒是想呢,可老胡整個十月都躲在外地不見我,好像我能吃了他?!?/p>

我不由得愣住了,那一晚墻里若有似無的聲響,莫非是我的幻覺?又想起第一回在玄關看見的那雙皮鞋,整副鞋面都嵌著花里胡哨的釘珠,穿人字拖的胡翔文確實不像皮鞋的主人。

十一月有驚無險地在指隙間穿行,到了圣誕月,滿街開始結(jié)彩張燈,天際大樓前邊的廣場上多了棵三米高的人造樹,每逢夜晚,樹頂便亮起金燦燦的五角星。家里也漸漸有了節(jié)日氛圍,窗子上貼著雪絨花的剪紙,起霧時,像緞子上發(fā)亮的刺繡。胡翔文沒有再度闖入,我卻還是多了心眼,找人換了新鎖。常有人來電話,魏佳音每回都躲進房間,我知道她是不想叫我聽見。

這天晚上,街心的車尤其多,我被堵在回家的路上。天已完全黑了,兩道的車燈亮堂堂的,一下一下閃著眼睛。我無聊地擺弄手機,點開那個熟悉的界面,卻看見評論區(qū)的數(shù)字由上午時的兩位數(shù)直接躥升到四位數(shù)。眼皮飛快地躍動,評論區(qū)是大量叫我陌生的話語,翻到一條鏈接,標題為《買明星同款百萬禮服不眨眼的完美白富美魏佳音慘遭前夫扒皮》,我震顫著點開。就在今天下午,自稱魏佳音前夫的王先生在幾大主流媒體先后發(fā)文,痛斥魏佳音生性放蕩,六年前明知男方有家室仍熱烈追求,網(wǎng)聊一個月,便由牛津飛回上海閃婚。婚后未改本性,數(shù)次與不同情夫被捉奸在床。為證明自己未曾撒謊,除卻二人的結(jié)婚證,王先生還一連發(fā)出若干張私密照與聊天截圖。喇叭聲此起彼伏地響,我久久地坐著,直到有人敲窗子。

我開著車在馬路上亂轉(zhuǎn),轉(zhuǎn)了許多路,有時沖過了紅燈,有時在綠燈下急剎車。獨自在街邊的長椅上枯坐,吹了風,頭隱隱作痛。我無數(shù)次地看那文章,逐一地閱讀評論,漸漸地平靜下來,開始感到蹊蹺。當手機耗盡最后一格電力,我晃悠悠地回了家。

阿姨們照例忙碌著,或是假裝忙碌著,她們什么也不知道,以為這一晚與過去的無數(shù)個夜晚沒有分別。我坐在沙發(fā)上,一直坐到夜半,才聽見門鎖嗒的一響,魏佳音拖著個巨大的紙袋,扶著門把手,孱弱得幾乎要跌倒。千言萬語的問詢,都在我看見她的這刻吞回了肚里,我未見過這樣憔悴的她。不及歇息,她先將紙袋塞進我手里,那尼龍繩碰在手上刺刺的,扎得手心一陣疼。紙袋里是一整身的女式西裝,瑩瑩微閃的月色面料,版型做工都與我平素穿的有天壤之別。她費力地擠出笑容,用哭完后的沙啞的聲音說:“你工作有幾年了,許多應酬的場合都需要一件好衣裳。我知道你不喜歡穿裙子,所以買了西裝……太晚了,我跑了好幾家店,終于找到愿意開張的……你有空時試試合不合身,不喜歡是可以換的。”我看著她紅紅的眼睛,鼻子一酸,兩頰已滾下淚來。

這身月色西裝叫我珍而重之地掛在騰空的衣柜里,柜角擱了香包,里頭是塞得鼓囊囊的茉莉。我不舍得試穿,每隔幾分鐘便忍不住敞開柜門看,仿佛它會插翅飛走。有時我看著它,仿佛就看見魏佳音,眼淚便隨著涌上來,趕緊去廁所里點一根煙。有時我又聽見走廊里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從夜半響到天明。

不覺間,我抽了一宿的煙,終于在天徹底放亮后,撥通了沈璧的電話,我說晚上來天際吃飯吧,我有話和你說。他猶豫了一會兒,說好。開門之際,魏佳音也同時站在門外。她沒有卸妝的臉上,粉底被淚痕沖刷成斑駁的一塊一塊,紅腫的眼睛下兩輪青暈,那青是滲進皮膚里的,與薄薄的嘴唇連成一片。她一見我便忍不住哭,仿佛我是堂上的青天,而她則受盡冤屈,等待沉冤昭雪。

我一句都不問,是因為我壓根一句也沒信。在這個視頻都能造假的年代,幾張圖片又能說明什么。可魏佳音不是,她到底是害怕我也隨著人云亦云,夾著哽咽吃力地說:“我的確離婚了,實在很丟人,所以逃出上海。他一再地問我要錢,威脅要去網(wǎng)上發(fā)帖,我終于下定決心要擺脫他……”我忍著心疼,聚起全部的精神道:“你根本不必害怕別人的看法,我們這個年代夫妻離婚是常見的事,只是早晚的問題。至于他說的那些,你可以告他造謠的。你明明是受害者!”而她只是睜大眼睛問:“你哥也會這么想么?”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著,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屋里的空氣更沉了。在我這一刻的心里,魏佳音似乎又急劇縮小,變回從前那個無助的小女孩,伏在我的肩頭喑喑地哭。

天再度黑了,城市的燈火漸漸多了起來。飯菜熱了一次又一次,直等到九點半,沈璧才按響天際的門鈴。他神色并不自在,卻依然做出如常的樣子,扒拉了兩口飯菜便徑直地去了客廳,站在窗邊安靜地抽煙。我知道他在想一些問題,他沉思的時候眼皮都不會抬一下。我便也點上煙,不作聲地站在一旁。窗外黑黑的,看不見月亮和云彩。不多時,魏佳音也來到我們身旁,她緊挨著我,雖然也極力表現(xiàn)出一切如常,甚至主動說一些上海發(fā)生的有趣的事,都是從前未聽聞的,可抓著我胳膊的手卻微微發(fā)汗。

她說:“從前我只覺得上海好,想買什么,不必去巴黎紐約,下個樓便能買到。想吃什么,法餐或是板前料理,一個電話就可以將廚師請到家里來。坊間流傳的許多滬上傳說,里面都是我的朋友?!蔽铱粗杭岩舻哪?,她變得像云暮里的月亮,搖搖曳曳,真切而虛幻。

她接著說:“如果不是因為一些意外,我不會離開上海。起初不覺得這里好——亂七八糟的城市界面,矮笨的房子,于是買下兩層公寓,想要離地高高的,把自己與這座城市隔離開來?!?/p>

沈璧掐滅了火光,披著一身煙霧,臉卻籠在暗處。魏佳音微笑地站著,那笑里盡是落寞。我驀地感到悲哀,看著窗子里我們?nèi)说挠白樱尘笆巧n涼的天。城市的燈火遙遙地匯作一片光的海,街頭閃閃的車燈,像海面上浮動的靶船。我聽見魏佳音說:“我時常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便盯住看這一片黑黑的窗,高處不勝寒,才發(fā)現(xiàn)人間的好。原來做一個看故事的觀眾,遠比在故事中好?!彼耙徊剑霃埬樣吃诖翱蛑?,微微地泛著光,“我想永遠生活在人間,我想我們?nèi)齻€永遠在一起?!鄙蜩禌]有朝她看,他的半張臉也出現(xiàn)在窗框中,卻是黯淡的。他又點燃一根煙,火光一閃,寒冬的夜晚便多了一顆星星。“太晚了”,他說,“你已經(jīng)是故事里的人。”魏佳音連忙搖搖頭,眼眶微微被浸潤了,“可我還在牛津的迷宮里,你不找到我,我就永遠走不出來。你才是我的迷宮?!鄙蜩祬s說:“沒有出不去的迷宮,只有不想走的人?!?/p>

沈璧臨走前轉(zhuǎn)過身向我道:“一起吧?坐我的車。”我低頭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每一根吸上兩口便摁滅。當我想說話的時候,魏佳音把一只手輕輕按在我的手臂上,隔著衛(wèi)衣也能感覺到指尖陣陣的冰涼。她臉上帶著笑,在落淚的剎那別過頭,為了不叫沈璧看見,布滿淚痕的臉于是又出現(xiàn)在窗框里。我扭過頭看著沈璧,也許眼底有恨——總之他怔了一怔?!澳阕约夯厝グ??!蔽冶M量叫每個字都顯得平靜,他果真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晚,魏佳音叫我睡在她的房間。她睡得不沉,半個身子靠在床沿,隨時有滑落的危險。她慣常的睡姿原來是一只手臂搭在被面上,另一只枕在腦后,睡著時會發(fā)出沉穩(wěn)的呼吸聲。我卻在黑暗中坐了許久,時不時地看那扇窗子,黝黝的黑洞,襯得整個身子發(fā)冷。又低頭看魏佳音的側(cè)臉,才發(fā)覺自己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她,黑暗中的她便顯得陌生,有一張我不認識的面孔。

睡醒時,魏佳音正坐在梳妝凳上對著鏡子梳頭,背對著我撕下大把大把的頭發(fā)。我望著她的背影,陽光照進來,披頭散發(fā)的她卻像一個鬼影。我突然有某種不安的預感,問怎么醒得這樣早,她沒有轉(zhuǎn)身,繼續(xù)照著鏡子整理卷曲的頭發(fā)。

剛出門便接到魏佳音的電話,聽筒里的她已恢復了甜濃的嗓音,“親愛的,接下來我會辦一些派對,你在家里走來走去的,會打擾到我的朋友們。你的東西阿姨今天會打包好,下午送去公司?!?/p>

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不是無風時的波平浪靜,而是山崩海嘯后力竭的靜。清晨醒來,映入眼的是衣柜頂上揉成卷的紅白藍條紋編織袋,坐在馬桶上刷牙,水管上懸著的腳布滴滴地滲水。父親早已吃過飯,借著去中山公園晨練的名義為我在相親角篩選對象。母親罵罵咧咧地整理睡房,看不順眼卻又好奇關心著我的一切。角角落落都能嗅見那氣味兒——陳年的油煙和人味兒,卻不再討厭,它讓我感知到生命里一切握得住的真實。

我這一陣都未去聯(lián)系沈璧,聽父親說,在連續(xù)不斷地更換相親對象后,最近沈璧終于接觸到一位大學老師,也是海歸,學的是古典藝術(shù),二人還算談得來。畢竟這年頭,成功男士擇偶的理想對象是有著漫畫混血臉的大學女老師。

晚上閉著眼睛,我還是會想起魏佳音,似乎一場前生已做完的夢。夢醒后的我,遲鈍而愚笨地揣測究竟哪個才是真的她。我還是忍不住關注她的動態(tài),這已成為一種睡前習慣。后來的日子,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與前夫的糾葛被攤曬在日頭下,那些真假難辨的攻訐,仿佛末日的狂歡。事態(tài)漸漸失控,越來越多的人被卷入,起初是前夫王先生的前妻——爆料魏佳音實則是個草包,在北卡羅來納大學讀書時因成績太差險些被開除,靠著父親花錢打點,后來又通過中介修改簡歷,杜撰獎項,找名教授寫推薦信,花了百萬美金買下布朗大學學位,可惜門門亮紅燈,只讀了一年便輟學了。隨后是魏佳音的閨中好友阿雅,她氣憤地為閨蜜辯駁,稱魏佳音婚前受王先生蠱惑,從家中偷出戶口簿結(jié)婚,為此父親與之冷戰(zhàn)了整整六年,并剝?nèi)ニ诩易迤髽I(yè)的所有股份。離婚時,魏佳音先后支付了五百萬分手費,可王先生與前妻開口要三千萬,竟不惜以不雅照威脅。一來二去,王先生遂于惱恨中透露,以炫富走紅的魏佳音的父親魏光宇,其建筑公司拖欠工人薪資二十一點三萬,被法院強制執(zhí)行。另一方面,魏小姐每個月的零花錢就高達兩百萬,且不包含置裝與購置資產(chǎn)的費用。一時間,該條爆料壓下了所有花邊新聞,連續(xù)一周被各媒體轉(zhuǎn)載。原先慕富的粉絲不見了,數(shù)不清的男男女女爭相唾罵。兩周后,魏佳音注銷了所有社交媒體賬號,從前她所有發(fā)布過的視頻圖片,一夜間悉數(shù)清空。當我再次點開她的微信頭像,只有一條沉沉的黑線。她再一次消失于我的世界。

后來,我接到徐總的電話,又去了一趟天際。當我乘坐電梯,耳鳴伴隨著再一次生出的不真實感。電梯門一點點敞開,那座富麗繁華的空中迷宮消失了,眼前只有慘淡的鋼筋與水泥墻壁。有工人不時地進進出出,揚起一陣一陣的煙塵。徐總說,月前魏佳音便委托律師來轉(zhuǎn)讓了這邊的公寓,出得急,幾乎是市面價的八折。我站在曾經(jīng)是客廳的落地窗邊,遠眺著世紀廣場的尖塔,強烈的青光反射過來,城市像起伏的丘陵。

離開時,我在成堆的廢墟里瞥見一個熟悉的背影。飛揚的沙塵里,胡翔文獨自站在灰堆里頭,似乎也透過窗子在看那遙遠的凄清的天幕。他落寞的背影,叫我想起那天在訪談活動后遇見的陳平。我們坐在樓梯的臺階上,良久的無話后,我遞過一支煙,說冤債都有頭,我知道魏佳音打掉了你的孩子,但她現(xiàn)在很幸福,你也放過自己。陳平咧著起皮的嘴唇笑了一笑,說哪兒的話,我找的是你。他從大衣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機,啪嗒一響,躥起猩紅的火光?!皩Σ黄?,我老早便想道歉來著,總感覺難為情。”他對我說,悶悶地噴出一口灰煙,“其實那時給你發(fā)短信的不是別人,就是我跟魏佳音。她覺得這樣好玩兒,把你追到再甩掉,她特喜歡這樣,一邊可憐人,一邊捉弄人,嗐,我也沒多想,她怎么說我怎么辦?!?/p>

陳平消失在密密疊疊的巷弄里,那一星點火光綻開又衰敗,像凜冬里怒放后凋零的玫瑰花。我徐徐地穿過人海,像往常一樣回家,經(jīng)過甌江路時,耳畔響起半年前我在車里問沈璧的話,“你還記得魏佳音嗎,我曾經(jīng)帶去你家的那個皮膚很白的女孩子?!避噹硽柚F氣,沈璧別過臉看窗外,夕光勾著他腦后毛茸茸的短頭發(fā),“不記得?!彼麑⒛樥碓诒蹚澙?,繼續(xù)酣睡。車窗外是泛著金光的江面,我開始自言自語般說起十四歲時那個秋日的傍晚。廣播站臺的音樂嗡嗡地響著,稀薄的雨披淋著滿墻爬山虎的校門,我打著傘穿過濃厚的水汽,看見不遠處立著一群同班的女生,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討中間那女孩的喜歡。當我抬起臉時,正對上魏佳音的眼睛,她就那樣立在人群中,在朦朦朧朧的銀光里。當我怯怯地向她們走去,她便輕快地由里頭鉆出來,微笑著站在我身邊。我們時常這樣并肩走在放學的路上,遇見相識或不識的目光,仿佛有了充足的底氣,腰板挺得直直的。我多希望我們就這樣陪伴著,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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